空巢女青年之死

空巢女青年之死

2018年的一個春夏交接的晚上,我剛從香港出差飛回北京,在T2航站樓等行李的時候,忽然一陣尿意襲來。

我的行李被行李架緩緩吐出,疲憊的旅客們一擁而上。就在我在腦中快速決定是否要先拿行李還是先上廁所的時候,手機忽然響了。

媽的。我想。先不接了。

然而手機就在我去廁所的路上一直頑固地響著,是手機鈴,而不是facetime(我那天殺的香港老闆,從來都只跟我facetime,也不管我臉上多油)。直到我拉上褲拉鏈,它還是在執拗地響著。

我低頭厭煩地看了一眼。

我媽。

「我在機場呢,」 我說。

「你趕快回來,打車回來。」

「哎呀怎麼了啊,急吼吼的。」

「你朋友,羅八八,死了。公安局在找你回來錄口供,你是她最後見的人。」

「羅八八死了?」

「死了,就死在家裡頭!初步判斷是自殺!」

在回家的車上,我的腦子幾乎停滯了。羅八八可能是我這輩子見過的最沒心沒肺的人,她自殺的機率比我抽中H1B的機率還小,比希拉里刺殺川普奪過總統頭銜的機率還小。在回家的一個小時里,我基本上已經肯定羅八八不是自殺的。

那就更可怕了。

我忽然就想到了羅八八的數百個前男友。

一夜未眠之後,一大早的,我戴著眼鏡,紅著眼圈,去中關村派出所錄筆錄。

「你跟羅八八是什麼關係?」

「我們倆以前是室友關係,再之前,是初中同學。「

「那什麼時候不住一起了呢?」

「她換工作了,從國貿搬到了中關村,路途太遠,她就又上自如租了個房子,搬過去了。」

「你上一次見她什麼時候?「

「我去香港出差之前,大概半個月前吧。」

「你是做什麼的?」

「我在草場地的一間畫廊工作。」

「羅八八呢?她一直都是自由職業嗎?」

「差不多吧,從我認識她以來,她就一直在做各種各樣的事情。最近可能開始做自媒體了,我看像。」

年輕的警察抬起頭來,看看我。我注意到他的鼻尖上有一顆痣。這顆痣很明顯,讓我有些分心。

「她有男朋友嗎?」

我搖搖頭:「固定的男朋友是一直沒有的。但是跟她接觸的男的還挺多。這是刑事殺人案件嗎?」

警察看了我一眼。

「現在還不知道,在等屍檢結果。「

「你還知道什麼羅八八的事情。」

「那我要看看我的手機。「

「為什麼要看手機?」

「羅八八有很多經典的語錄,有的時候我就記在手機里。」

警察遲疑了一下。

「你給我念幾個吧。不要多,就幾個。」

「3月20號她說『愛情就是種奢侈品,誰有時間還情情愛愛』。」

「3月23號她說,我們真可憐,都已經過了做小李子女友的年齡了。「

「誰是小李子?」 警察問。

「演泰坦尼克號的那個。」

你別念了,警察說。你來跟我說說她吧。

我深吸一口氣。

跟別人描述羅八八這件事情我倒是沒有少做。每個她遲到的飯局上,我都得先跟人解釋她是一種什麼樣的存在。

「羅八八自詡是個「女直男」。我們是初中同桌,她高二轉來學校,我坐第一排,班主任就把她安插在我旁邊。這些年來她一點沒變,愛玩,愛掙錢,愛交男朋友。女直男這話是她說的,這可不是我說的。她說這話的那天晚上12點,大概就是幾個月前的12點吧,她學完GRE開始點外賣,充滿化學成分的重慶小面,一邊摸著肚子上的肉一邊說:我是個直男。」

『那不代表著你的前男友們全是gay。』 我問。

『就是!』 她啪一下放下筷子。『他們就是gay。看電影時還都把頭放我肩膀上呢。』

『你說說你怎麼直男了。』

『首先,我不在乎時尚。你看看我,你看看我。』 她拉拉T恤,『我拿到什麼穿什麼。化妝也是,功能性要強。要見客戶才做臉。』 」

「你這個描述對於破案沒什麼意義,」 警察想了想,「你還有別的什麼關於死者的信息嗎?她平時的生活作息?她喜歡吃什麼,用什麼,去什麼地方,見什麼人。你知道,這一類的東西。」

我想了想。

「她喜歡炒股。」

「這個多說說。」

「有一天晚上,她問我在幹嘛。我看看我的電腦屏幕,我說,我在看聯合國人口調查。」

『你看那個幹嘛』,她問我。

『我想知道咱們倆的生活到底算是60億人中什麼一個標準的。』

『你在算恩格爾指數么?』

『算是吧。』

她叫了起來:『不許算!我跟你說,不許算!我的工資全拿來買外賣了,剩下一點拿來炒股。我的恩格爾指數說明我是個中國農民。』

『你的恩格爾指數說明你是個宅女和股民』,我說。」

「什麼是恩格爾指數?」 警察問。

「就是你花在食物和衣服上的錢占你的所有支出中的多少。」

"沒聽說過。" 警察嘟噥。

"她還經常跟我抱怨呢,她說她一點兒社交生活都沒有。"

"她是一個不喜歡社交的人嗎?" 警察問。

"是的啊,我們住在一起的時候,她就是不怎麼出門,下個6樓都恨不得從窗戶下去。"

她說,你覺得我這麼宅是因為我炒股嗎?但股民也有social life的啊,股民上股民論壇,股民跟股民social的。我是怎麼回事!「

「這是幾號的對話?」 警察忽然抬起頭來。

「3月8號的,」 我在手機記錄本上搜索了一下關鍵詞「炒股」,「那會兒她炒股輸了點錢。」

「3月9號有對話嗎?」

「我看看。有。3月9號晚上,這兒有一個。那會兒我在床上看手機。隔著客廳沖她喊:你看看現在的公眾號,都寫什麼:我是空巢青年,我用這10種家電愛自己。

羅八八:你看看有沒有洗碗機。

我:但我不想愛自己。

羅八八:你看看有沒有洗碗機。」

「洗碗機,」 警察思考了一下,「看上去她還是挺想有個家庭的。是吧。」

「我想是吧」 ,我說。「跟羅八八住在一起的時候,每個我起不來床的周六下午,羅八八都視頻教她堂妹英語。她桌上擺著書,旁邊還有個電腦,電腦上有很多照片。

『這什麼啊』。我湊過去看了一眼。

我去,這個女人竟然一邊在教她堂妹,一邊在網頁上tinder,就是那個現在需要翻牆上的約炮軟體。」

「所以她還是個喜愛孩子的女人。」 警察說,迴避了tinder這個話題。

「是的,」 我說, 「自殺的可能性太小了,至少我不相信。」

「那在她最後的十五天中,你知道發生了什麼嗎?」

「她送走了一個tinder炮友,」 我想想,是的。

「我記得她有一天在首都國際機場3號航站樓的肯德基與炮友告別,然而在肯德基櫃檯前點餐的時候,她開始嚎啕大哭。那會兒她給我發信息,讓我給她發搞笑視頻,這樣有助於她控制自己的情緒。所以我給她發了大概9條抖音,那種把頭髮撥到腦後顯出一個大臉的。對,就那種。我想想,那個炮友走了之後,4月2日的時候她說她無法平靜,要去雍和宮拜一拜。」

「那4月3日呢?」

「4月3日……我看看我們的微信記錄……她說她覺得她的屁股很翹,蔡依林都比不上。」

「說點跟這個案子有關的……之後呢?」

「4月4日她說她的貓太胖了,現在在給他節食。然而他會偷吃。」

警察沉吟了半晌。

「她到底有多少個情人啊。」

「我算一下。我想,今年的,大概有4個吧。一個求了婚,一個出了軌被她看見了。一個只想約炮,還有一個她只想約炮的。但是她交往比較長的,只有兩個。」

「現在的小姑娘!」 警察感嘆一聲,「你覺得其中哪個最有嫌疑?」

「哪個都不太有嫌疑,」 我歪著頭,認真想了想,「真的,她殺他們的可能性要比他們殺她大多了。」

警察抬起頭,一臉鬱悶地看著我。

「那給我講講這兩個男人吧。」

「據我所知,這四個都是羅八八在約炮軟體上認識的。嫌疑者1號是一個美國男生,在北京的一個美式酒吧里做經理,是那種位於三里屯,在晚上7點到9點,不放爵士樂,全屋立體聲循環播放 『the Best of Steely Dan』 的那種美式酒吧。美國男生畢業於一所還不錯的美國大學,在東海岸還挺有名氣,然而大學畢業以後,他就跑到一個美國東北部的有機農場去工作了一陣子。」

「作為一個嬉皮士,他接下來的步調也不讓人驚奇。他從有機農場的種蘿蔔和抽葉子的生活中抽身而出,又跑到中國來投靠他大學兄弟會的好友,一個大胖子,正好在開這個美食餐吧。兄弟會胖子好友跟他說,來我們一起,來做漢堡和披薩吧。」

「羅八八跟美國小哥交往了一陣子。我覺得她應該是喜歡他的。只不過,美國人你懂的,他們太熱情。不管他們喜不喜歡你,都禮貌得要死,親密得要死,所以,你最終也感覺不到他們到底是,喜歡你,很喜歡你,還是特別喜歡你。」

「就在這種混沌不清的親密狀態下,這個美國人跟他在交交往了三個月以後,在看完了整整一季西部世界以後,竟然求婚了。」

「求婚雖然不是一個在特別正式的場合,但還是挺感人的。他就是在他的那個酒吧裡面單膝跪下,遞上了一隻戒指。羅八八簡直是嚇得要死,因為在他在求婚的前一分鐘,她還在跟另一個男人發簡訊。在他求婚的那一瞬間,羅八八就給我發了個簡訊:操!」

『操誰?操什麼?』

『哦。他求婚了。』

『!!!』

『我當然拒絕了』

「這個美國小夥子的故事到這裡戛然而止。那另外一個嫌疑人就是藝術家。藝術家在瑞士傢具品牌Vitra的instagram下面跟Vitra的官方賬號吵架,批判他們最近30年一直在重複自我。這個對話被正在找傢具靈感的羅八八發現,點進主頁一看發現這個神似連環殺手的男子竟然住在北京草場地。

藝術家是唯一一個真正能夠降住她的人。羅八八說,她在他面前根本就不用化妝,因為他就喜歡她不化妝的樣子。此外,她竟然陪他去了長城。她還陪他去了北京後海那種最中式的伴唱酒吧,因為藝術家想看看在北京的外地中年男子的生存狀況。

在酒吧里,藝術家去上廁所的時候,她還被一個中國男的拉住搭訕。百般糾纏之下,羅八八說吼,你到底看上我哪兒了?他說,我喜歡你這種不化妝的感覺,你是專門帶外國人來玩的導遊嗎?

羅八八說屁,我沒化妝不代表我土。

如果說要真的有嫌疑的話,我覺得大概會是這個男的,但僅僅是因為他留長發且目光如炬。像個會殺人的人。哦,他就是羅八八在T3肯德基送別過的一個。說實話,我覺得她跟他根本就沒考慮未來,她跟他可能就根本沒有未來。藝術家長頭髮,瘦,個子很高,看起來弱不禁風,跟個姑娘一樣。我不知道他是哪裡人,他可能混了什麼墨西哥之類的血統,眼窩凹陷,高額頭,看起來像新疆人。我大概在路上的時候遇見過藝術家和羅八八一次,他也沒有說話,眼睛就直勾勾的看著你,長長的胳膊耷拉在身體兩側,他跟羅八八的關係很奇怪,他們在路上,被我看見的時候,兩個人走的並不近。

為了他,羅八八甚至還讀了那種淘寶上賣的教女人如何變成妖精,搞到男人的書。她在微信上找了紫薇大師算了命,算命的告訴她,他在4月幾號之前,幾號呢?這個具體的日期我也記不得了,反正在這個日期之前不能夠跟這個男的上床。

你能想像嗎,她竟然守身如玉,只是跟他天天粘在一起。他在草場地做駐地藝術家的這段時間,他去哪裡她就跟著,但是他們卻一次都沒有上過床。後來他就走了,回巴黎了。

我知道的就這麼多。我說。

警察站起身來,摘下帽子,抹了把汗,點點頭:「你是昨晚從香港出差回來的對吧。」

「是的。」

「錄完了錄完了,我反正是聽不下去了。你在這裡簽個字好了。」他說,「每一頁都要簽。」

我拿過筆,胡亂地重複劃著我的名字。

「最後這裡,最後一頁頂著最後一句寫『以上和我所說符合』,然後簽名。來。」

「好的。」

「你們的另一個朋友給了我一個口供。」

是什麼?我問。我能看嗎?

「我不好說。」 警察說,「反正你都簽完字了,你自己看吧。」

他把一個文件夾遞上我的面前。我打開文件。

2018.4. 27 劉雲 與被害者關係:朋友

問:你們知道這個朋友,後來有一次出境記錄嗎?

答:出境,出境去哪兒了?

問:巴黎。

答:巴黎?什麼時候去的巴黎?

問:4月17到4月23號。基輔航空的航班。

答:我4月15號就去出差了。那會兒就跟她沒有了什麼聯繫。她去了一次法國,去了一次法國?她怎麼沒有跟我們說呀?她誰都沒有說,等一下,她不會是去找他了吧?那這就說得通了呀,她去法國了以後,然後那個藝術家,把她謀殺了... 不對哦,可是羅八八明明是在北京死的,死在北京自己的家裡,那個藝術家也沒有跟他一塊回來?

問:是這樣的,我們發現他的時候,他是一個人。

答:所以那也就是說,羅八八是,從法國回來以後死掉的,但是按理說那個時候他跟他之前的情人已經完全都沒有聯繫了。她回來以後其實很傷心的,這我是知道的。

問:所以你在23號之後見過她。

答:是的,很短的一面。那天晚上來我家,就不斷的跟我重複一句話,

問:是什麼話?

答:我不知道對於破案有沒有幫助。

問:你一定要告訴我們。這對破案很重要。

答:她不斷的重複說,他太小了,他太小了。

我啪一下合上了本子。

「太小了!!」

警察搖了搖頭。

「聽起來就是她啊!這絕對就是她說的話。」

警察很尷尬地看著我。

我說,「那你們覺得他有沒有可能?在此之後。不對沒有可能,從他從法國回來,到她死亡,就中間只隔了一天的時間……」

這一天的時間,羅八八到底幹了什麼呢?這不禁在我心裡頭形成了一個巨大的謎團。在走出警察局以後,按照她的餓了嗎記錄,我跟其他朋友看到她點了三次外賣,第一次是陝西羊肉泡饃,第二次是永和大王的大王滷肉飯,第三次則是一整鍋麻辣香鍋,三人份的,但是她的房間裡面並沒有別人來過的跡象,她與我共用的騰訊視頻賬號循環播放了一整天的慾望都市第三季最後一集,用掉了,五包紙巾,這一切都是她自己一個人在家裡做的。

羅八八的死被朋友圈定為一件謎案。他殺的可能性很快就被排除了,因為實在是沒有人有動機。所以,我們唯一的猜測就是,她因為傷心過度而自殺了。

而當羅八八的屍檢報告從朋友的群里傳給我時,我簡直難以相信自己的眼睛。

在三次外賣和幾十個小時第三季慾望都市的間隔中,羅八八的心臟,在如同夏日山洪一般的悲傷中。為她完美的法國情人不甚完美的陰莖,碎成了兩半。

連法醫都覺得難以置信,我們通過關係加了她的微信,她說她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死因。心臟破裂死亡倒是不罕見,然而破裂得如此乾脆執著,如此堅定而均勻的一條傷口,簡直是中國古代《列女傳》里才會描繪的現象。

《列女傳》為西漢時期光祿大夫劉向所作,他看到趙飛燕皇后招來一批壯碩美男淫亂無度,忍無可忍後引經據典,搜羅昔時賢后貞婦之事例,將其呈獻漢成帝作為諷勸,力斥孽嬖為亂亡之徵兆,以盼望朝廷有所警悟。

羅八八若是地下遇見這些烈女,我想,她要盤起腿來,一撩長發,洪亮地宣稱自己為愛而亡。毫無水分。

2018.5.30

北京家中

微信公眾號:醉心的屁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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