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懂傳奇·八卦史詩】安德魯·懷斯:說不出口的秘密(下)
來自專欄古懂傳奇
很抱歉,我非常罕見開了很久的天窗。因為懷斯是一個非常奇特的標本,我最初只是單純喜歡他的作品,但後來,他的創作歷程深深迷住了我。八卦可能只是一個表層的有趣,深層的有趣是一個天分很高的人與自己內心的纏鬥,這真的非常有趣,也非常動人。以至於,去表達這樣一件事,變得極具考驗。朱小姐說,這是倪小姐寫得最不好看的一次傳奇,我承認,確實如此。但我可以保證,這是最用心的一次傳奇,儘管很多很多東西都沒有表達出來。
再次感謝朱小姐大量的英文資料查閱,本文很多信息的披露,一定是國內關於懷斯探討的第一次。
書接上回。
懷斯與黑爾嘉的相遇、在藝術上碰撞出的不可思議的火花,常讓我想到「宿命」之類的辭彙。在他們相遇之前,他們各自都已經有了本以為已經塵埃落定、再無驚喜的人生。也許有人會覺得,在這樣的關係中,懷斯似乎更加重要,因為他畢竟是功成名就的大畫家,如果沒有黑爾嘉的話,也還會有白爾嘉紅爾嘉藍爾嘉。我卻不這樣看。我的好友高嘉悅曾經說過,一切好的關係,都是棋逢對手。對於懷斯來說,這樣一個能陪伴他15年進行秘密創作的模特,根本是可遇不可求的。要知道,黑爾嘉有家庭,有四個孩子需要照顧,她還有家庭護士的工作,這15年,她為了懷斯,安排出這麼多秘密的創作時間,常人根本是不能想像的。
而懷斯從希莉開始,創作上已經開始出現了一個奇妙的變化。我前面一直不知道如何來聊這件事,因為這件事如果表達不好,很容易搞成一位老年藝術家晚節不保之類的三俗話題。但這一段,明明是一位絕世高手破繭而出的驚心動魄的歷程,我努力嘗試著來表達。
不恰當地比喻一下,懷斯的前50多年,很像儒家推崇的那種君子,仁義禮智信溫良恭儉讓,你挑不出他什麼硬傷,像個完人。但他的真性情,根本都沒有機會萌芽過。不得不說,這一點上,他老婆貝蒂是個高人。貝蒂是個非常成功的藝術品經理人,也是非常厲害的藝術評論家,她在商業上非常敏銳,在藝術上也品位不凡。縱觀懷斯的一生,朱小姐和我都覺得,貝蒂是把懷斯看得最透的人,所以她才會鼓勵懷斯去畫希莉,去接觸人體畫,去衝破懷斯個人的障礙和瓶頸,去激發他最大的創作能量。
懷斯遇見希莉之後,再不恰當比喻一下,他像是從孔子那個路數,轉到了莊子那個路數上,他發現他從前恐怕是個「偽人」,他要尋求藝術上的突破,就要去做個「真人」。這一做「真人」不得了,很多慾望的東西就出來了。我這麼寫,可能很多從內心裡「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人會受不了,感覺我馬上要開始傷風敗俗了。其實可怕的從來就不是慾望,而是面對慾望的態度。
我在翻閱希莉和黑爾嘉這一段時期的畫作時,發現有不少畫其實是不能列入藝術範疇的,因為它們情慾的成分太濃了,換句話說,太色情了。同樣是繪畫,出自同一個藝術家之手,人體藝術和色情的分界線其實是非常明確的,核心就是,是否會激發人類身體上的慾望。像《維納斯誕生》這樣的畫作就是典型的藝術層面的作品,它會帶給人類視覺上的美感,而不會引起身體反應。會普遍引發受眾色情想法或身體反應的人體畫,其實是不能列入藝術範疇的,所以我在本文中不會收錄這些畫,即使有些從技術上來看非常出色。我認為這些畫是懷斯通往自我突破的道路上所經歷的一些過程,但我否定它們的藝術性。
但是這一段的創作也讓我更覺得懷斯是個很珍貴的人物。當然,肯定會有人說,他有些畫那麼色,主要是因為他是寫實畫家,他在寫實罷了。也會有人說,他敢
公開那些你所謂「不藝術」的畫,是因為他是著名畫家,他畫什麼都是對的,沒有人會質疑他的畫不夠藝術。這些我都不Care,我所欣賞的,是他把他的慾望、他的突破完整呈現在人們面前的勇氣,雖然他這個人一輩子都顯得特別面、特別慫的樣子。
希莉對懷斯創作能量的激發超出了貝蒂的想像,這段關係的終止對懷斯來說是非常可惜的,因為從他的角度來看,他的探索才剛剛開始。貝蒂跟他的婚姻關係,貝蒂對他無條件的支持與理解,極大促進了他的創作,但是,他開始越來越需要自己的空間,有人生的需要,更有藝術的需要。
其實早在懷斯認識黑爾嘉之前的60年代中期,懷斯和貝蒂之間的關係就已經出了一些問題。這些端倪我們可以從懷斯為Karl夫婦畫的畫像上感受到。Karl夫婦像鏡子般折射了懷斯與貝蒂的關係。
我之前放過一幅我很喜歡的隱喻婚姻本質的畫,那對毫無生氣的屍體般的男女就是Karl夫婦。這對夫婦之間存在著外人不太能看出來的矛盾。Karl在二戰後執意離開德國來到美國,他太太其實是根本不願意的,但是沒有辦法。因為一直無法適應美國的生活,他太太得了嚴重的抑鬱症,以至於Karl生病她都沒有能力照顧,只能請來了德國老鄉黑爾嘉。
還有一幅畫更能表現Karl夫婦的婚姻關係,就是下面這張1964年的作品。這幅畫的草稿本來只有左半部分,懷斯在畫草稿時,karl太太突然跑進來用德語對著Karl不停嘮叨,態度很兇很不滿。懷斯突然就覺得,要加上右邊整張畫才完整。這張畫非常好的說明了兩夫婦之間的關係,也非常好的象徵了婚姻。
那把槍是神來之筆
草稿上本來沒有karl太太
這個時間段,恰好懷斯和貝蒂也產生了矛盾。貝蒂在離家不遠的地方買了間磨坊,改造成了新家,但是懷斯不願意將畫室搬過去,他還想留在老畫室里工作。當時還沒有希莉和黑爾嘉,懷斯這樣做,是開始感受到來自貝蒂的控制和壓力。懷斯依賴貝蒂,但是他又想逃離,他內心深處覺察到,要突破自己,他必須擺脫控制。
很有趣的是,對懷斯影響至深的父親,也曾是他極力要擺脫控制的君主,只是他的反抗當時非常微弱。比如父親讓他畫油畫,他卻堅持要畫蛋彩;畫慣插畫的父親指點他要讓畫面盡量豐富,色彩盡量鮮艷,他卻能讓畫面空著就空著,顏色上也極致清冷寡淡。
1939年懷斯這張自畫像特別有意思,我們能從中感受的兩父子微妙的對抗。插畫家父親說:「這裡應該添條狗,桌上應該放點東西,顏色要亮一點,這樣畫面才豐滿。」而兒子心裡嘟囔的是:「畫面上最好乾乾淨凈,什麼都沒有才好呢。」
毫無疑問,懷斯的天分要遠遠高於他的插畫家父親,貝蒂更是望塵莫及。但貝蒂某種程度上很像懷斯的父親,他們都強勢如同君主,一個啟蒙了懷斯,一個輔佐了懷斯,然後,無形中就控制了懷斯。懷斯尊敬他們,依賴他們,卻一直想要逃離他們的控制。
黑爾嘉的珍貴之處,就是她幫助懷斯完成了這次大逃離,讓懷斯有機會去打破原先的自己,去追求自己內心真正想畫的東西。
1971年懷斯開始畫黑爾嘉,起初他讓黑爾嘉穿著一些復古的衣服,後來他感覺這些東西非常累贅,就問黑爾嘉能不能把衣服脫掉。黑爾嘉的丈夫知道懷斯在畫自己老婆,他要求黑爾嘉不能讓懷斯畫裸體,黑爾嘉答應了丈夫。但黑爾嘉理解懷斯的想法,她認同懷斯,於是她把上衣脫了,這就有了黑爾嘉系列裡第一張裸體畫。
黑爾嘉的第一張裸體畫
我知道很多人看到這裡,會感覺兩人間有一種強曖昧,覺得我三觀太不正,但我真的不這麼看。因為我看了懷斯從少年直到老年的畫,我明白他大道至簡的美學追求,這可能也是為什麼貝蒂會鼓勵懷斯進行人體創作的原因。儘管在這條創作道路上,懷斯確實有過一些人性的掙扎。非常難得的是,黑爾嘉能夠理解到這一點,對於藝術家來說,這實在太珍貴了,她不止是一位模特,更是一位知音。
在1985年黑爾嘉系列的秘密公開之後,懷斯問過太太貝蒂的意見,貝蒂對這第一幅黑爾嘉裸體畫評價不高。對此,懷斯感到非常慶幸,因為貝蒂是一位很厲害的藝術評論家,每當懷斯遇到創作上的各種瓶頸,貝蒂總能給他很多好的意見和建議。懷斯覺得,如果自己一開始就給貝蒂看了這幅畫,也許之後就不會繼續創作黑爾嘉系列了。
黑爾嘉是命運的恩賜,在那個時間點,懷斯想進行真正自由的創作了,他不想再聽包括貝蒂在內的一切藝術評論家的指手畫腳,他要開始真正畫他自己想畫的東西了。
隨著朱小姐檔案偵察工作的深入,我們發現後來其實知道這個秘密的人越來越多了。1972年,Karl家出現了一個挺麻煩的人物,Karl太太的一位姐妹。前文提到過Karl和懷斯關係極好,懷斯有他們家的鑰匙,可以隨意進入Karl家。但是那位姐妹非常守舊,她反客為主,堅決反對懷斯畫黑爾嘉,當時Karl已經病得很重,Karl太太也有嚴重的抑鬱症需要人照顧。懷斯只能被迫轉換場地。
懷斯的姐姐卡羅琳也是畫家,住在他們父親留下的房子里,那裡有懷斯父親和姐姐的畫室。卡羅琳有時候會在父親的畫室里開班收些小孩子來畫畫。懷斯和卡羅琳感情非常好,卡羅琳一個人住,抽煙養狗,所以屋子裡味道很大。卡羅琳因此不喜歡請別人到家裡來,懷斯的太太貝蒂也根本不願意去那個有很大味道的房子,懷斯在那裡,可以非常安全地畫黑爾嘉。而且卡羅琳的身體也不好,她索性就請了黑爾嘉過來當自己的護士,這樣對Karl先生家也比較好交代,對外也更名正言順。70年代中期,Karl太太的那位姐妹才離開,懷斯和黑爾嘉才能回到Karl家繼續畫畫,直到1979年Karl去世。1979年之後,懷斯的姐姐卡羅琳也不再辦繪畫班了,她夏天也會去緬因州避暑,因此懷斯能夠更加自由地在父親或者姐姐的畫室里畫黑爾嘉。
但是從畫上,其實我們很難判斷懷斯到底是在哪裡畫的,因為他太喜歡想像了。前文提到過,懷斯把黑爾嘉畫成過一個黑人,在這幅畫的可參照原畫上,我們看到天花板上有一些鉤子,那個場景其實是Karl家,因為Karl是從事肉類生意的,又是德國人,那些鉤子是用來掛德國香腸的。但這幅畫可能未必是在Karl家畫的,因為懷斯太喜歡想像,又太喜歡在畫里偷偷放進自己的秘密了。
注意天花板上的鉤子
這幅畫里,天花板上的鉤子,也出現在懷斯為Karl畫的肖像里——
天花板上的鉤子,這幅畫懷斯打了很多草稿,最後成稿時他把香腸從鉤子上去掉了,因為這樣更能表現Karl強勢的性格。
說到這個鉤子,我要延伸出去說說,以使大家更了解懷斯這個人。
懷斯作為一個命運的寵兒,一生最大的挫折,就是父親的去世。1945年懷斯父親在賓夕法尼亞州的老家Chadds Ford鎮出車禍時,懷斯正在緬因州度假。他長途回家趕到殯儀館時,見到的只是父親的遺容,那對他打擊非常大。懷斯突然發現,他從來都沒有畫過自己的父親,這成了他最大的遺憾。於是他開始偷偷在自己的作品裡藏進父親。
懷斯喜歡畫Karl,很大的原因是Karl很像他的父親。Karl的家就在懷斯父親出車禍的鐵路附近,因為這個原因,懷斯對Karl家的房子也一直非常感興趣,他經常畫這幢房子。Karl這個從事肉類生意的德國移民,粗獷彪悍,而懷斯父親,也是這樣一種性格強勢、在懷斯看來非常兇悍的人。有次懷斯在畫Karl的時候,Karl隨手從天花板的鉤子上扯下一截香腸就咬了起來。懷斯立即對天花板上那些鉤子產生了極大的興趣,他覺得那個鉤子很能表現Karl(其實他是想表現他父親)性格中那種強硬的東西。所以後來黑爾嘉系列裡也出現了這些鉤子,有時候它們似乎是在說明那個場景發生在Karl家,有時候又是在表達懷斯對父親的想念。
懷斯甚至在黑爾嘉身上偷偷描繪自己的父親。
有一幅黑爾嘉熟睡的畫,是在懷斯父親的畫室中完成的,那畫的其實不是黑爾嘉,而是懷斯在殯儀館看到的父親的遺容。懷斯父親的畫室里有三幅懷斯父親畫的畫,黑爾嘉躺下時,陽光將那些畫的陰影投射在黑爾嘉的臉上、身上。非常微妙,兩個對懷斯都很重要的人,在懷斯的筆下合體了。
懷斯在黑爾嘉臉上畫下自己父親的遺容
懷斯就是這樣一個人,看起來平靜,面,慫,但是內心有很多的情感,他把這些情感以各種秘密形式表達了出來。其實這在藝術家的創作中是很常見的,只是時間的滔天大浪將藝術家創作背後的這些秘密和情感都沖刷掉了,人們只是看到一件作品,但是感受不到創作背後藝術家內心的波瀾與掙扎。懷斯給了我們一個很好的感受創作秘密的機會。
懷斯在畫黑爾嘉時,為了怕被貝蒂識破,常常給黑爾嘉安上其他人的臉,或者把她的背景挪移到夏天避暑的緬因州。前文提到的黑人版黑爾嘉,只是一個典型,這樣的作品還有不少,細細研究特別有意思。
懷斯和貝蒂在緬因州有夏日別墅,每個夏天都要過去避暑。為了爭取自由的創作時間,在這15年里,懷斯每次都是讓貝蒂提前一個月去緬因州,然後自己又提前一個月回到賓夕法尼亞,一來一去每年爭取到兩個月的時間。懷斯曾經畫過黑爾嘉戴著花冠的肖像,在緬因州一個簡樸的小教堂里,懷斯覺得那個背景跟黑爾嘉戴花冠的肖像很配,於是就把黑爾嘉戴花冠的背景改成了那個小教堂。但是他又怕貝蒂會看出來,就找了其他的模特來畫黑爾嘉的臉,所以那幅畫的臉看上去不太像黑爾嘉,但其實懷斯畫的是黑爾嘉。這幅畫在這15年秘密創作期間,貝蒂是看見過的,貝蒂問模特的名字,懷斯想了一個,結果第二次貝蒂找他確認時,他再說名字,卻連姓也說錯了。在貝蒂的記錄上,我們能看到很有趣的現象,這幅畫的模特備註名字被修改過。其實畫中模特又是另外一個人,懷斯說的名字是從其他模特那裡來的。
戴花冠的黑爾嘉
背景放到了緬因州教堂、用了其他人臉的戴花冠的黑爾嘉。
在這秘密的15年間,懷斯公布過7幅與黑爾嘉相關的作品,要麼就是把黑爾嘉變成了黑人,要麼就是別人的臉,要麼就是背影,總之盡一切可能隱瞞這個秘密。
這幅穿藍色夾克的黑爾嘉背影也是這15年間公布的,懷斯跟貝蒂說這是姐姐卡羅琳的護士。
1976年紐約大都會博物館為懷斯做了一場展,Two Worlds of Andrew Wyeth: Kuerners and Olsons。我記得那是大都會第一次給活著的人辦展,可見懷斯當時在美國藝術界的地位。在這場展覽的採訪中,懷斯說了一些當時看起來非常莫名其妙的話。這次展覽里包括了那幅Karl家亮著一盞燈的畫,懷斯這樣描述,那個房子對他來說不再是個墓地一樣的地方,而是一個密室,那裡的聲響、氣息和那裡的人都「完全控制了他」。「我現在正在做很私人的事,和Karl家這個特定的地點已經沒有關係。我在那裡的作品已經遠遠超出了那個地點的限制」。他還很細緻地描繪道,「那象牙白的石膏牆和蜿蜒向上連接閣樓的樓梯,還有打開閣樓窗戶時吹進來的涼風」。
1971年的Karl家,懷斯和黑爾嘉相識的地方。
當時這段話讓大家雲里霧裡,十年之後,秘密公布,人們才終於恍然大悟。朱小姐覺得,大都會這次採訪中,懷斯除了黑爾嘉這個人,差點什麼都說了。
黑爾嘉走向Karl的家
1978年,希莉來過賓夕法尼亞州,懷斯又給希莉畫了兩張人體畫。其中一張特別有意思,用了希莉的臉,黑爾嘉的身體。這兩位激發懷斯內在創作能量的女神,在他筆下高能合體了。
1978年懷斯為希莉畫的人體畫之一,希莉的臉,黑爾嘉的身體。
1978年懷斯為希莉畫的人體畫之二,注意旁邊那條狗。
貝蒂在秘密公布後曾經感慨,懷斯在那段秘密創作時期的作品,後來看來都潛藏著各種黑爾嘉的味道,調子也變化了。那15年里,為了不讓貝蒂起疑,懷斯幾乎是雙倍的工作量,因為作為職業畫家,他必須交給藝術經理人老婆一個正常的出畫量,否則他的自由創作就有可能被干擾。下面這幅畫就是那段秘密時期的公開作品之一,朱小姐讓我看看哪裡有黑爾嘉的味道,我說簡直哪裡都是。那充滿了幸福感的陽光,連狗的臉都像睡著了的黑爾嘉。
懷斯真是個有趣的人,偷偷在黑爾嘉臉上藏父親,又偷偷在狗臉上藏黑爾嘉。想起以前某個搞笑的電影片段,當一個人心裡想念另外一個人時,似乎全世界都變成了那個人。
在閣樓的陽光中沉睡的黑爾嘉,這幅畫簡直是充滿了愛意……
據懷斯自己說,他最喜歡黑爾嘉系列裡那張1978年畫的《辮子》,因為在那之前,他都是在黑爾嘉身上尋找其他人,而從那張畫開始,黑爾嘉變成了他真正想畫的人。
《辮子》,斷斷續續畫了兩年的傑作。
充滿感情的細節描繪
《辮子》可以說是黑爾嘉系列裡最好的畫,非常非常動人,它在西雅圖美術館裡一下擊中朱小姐,隨著朱小姐的微信,又一下擊中了我。我覺得《辮子》的藝術成就遠遠超過為世人熟知的《克里斯蒂娜的世界》。《辮子》里的感情不那麼刻意而戲劇化,非常深重隱忍,非常真誠,讓我想起《聖經》里的一句話:愛是恆久忍耐。毫無疑問,懷斯在畫中美化了黑爾嘉,現實中的黑爾嘉其實沒有這麼有仙氣的,懷斯也覺得自己把這幅畫畫得太漂亮了。這其實不是技術處理太漂亮的緣故,而是一種無法掩飾的感情。
依然是扎著辮子的黑爾嘉的背影
被描繪得如同少女般的黑爾嘉
懷斯很喜歡畫扎著辮子的黑爾嘉,很少有年近50歲的女人會那樣打扮,但不代表她們內心沒有這樣的希求。誰不眷戀青春時?我一直覺得這兩條辮子,某種程度上也是懷斯和黑爾嘉自我的一种放飛。在很多的辮子肖像里,我最喜歡一幅叫《愛人》的作品,在秘密公開之後,懷斯把它送給了貝蒂,貝蒂也很喜歡這幅作品。但作品確實是很會出賣創作者的,當記者請貝蒂談談懷斯對黑爾嘉的態度時,一向女強人作風、聰明絕頂的貝蒂,居然支支吾吾回答道:「應該是愛吧。」
《愛人》,懷斯非常滿意的作品,這是一幅水彩畫,可以說從技術上已經抵達了巔峰。
從1982年開始,黑爾嘉與Karl太太一樣,也患上了嚴重的抑鬱症。黑爾嘉與Karl太太到美國之後,都同樣無法融入當地生活,很孤獨,非常思念故鄉。她這種與環境格格不入的憂鬱非常吸引懷斯,懷斯一直就偏愛這一類型的人。
黑爾嘉出生在普魯士,她的家鄉屬於一戰後划出來的東普魯士,所以她並不覺得自己是德國人,而覺得自己是普魯士人。這很像加泰羅尼亞人都不覺得自己是西班牙人。黑爾嘉二戰時期逃到丹麥,在丹麥的集中營待了三年。二戰結束後,她既回不了蘇聯控制的東普魯士,也因為沒有文件證明她是德國人而進入西德。
直到1948年,黑爾嘉才在一位叔叔的資助下回到了德國北部,在那裡,她受過護士的訓練。1957年,黑爾嘉在德國城市曼海姆遇見了在德國出生的美國人丈夫,1958年結婚,1959年來到美國。到美國後,黑爾嘉先在費城落腳,在一間皮革廠工作。但是她的肺受不了那裡的灰塵和化學製劑,所以黑爾嘉全家決定搬去鄉下。他們一家有親戚與Karl認識,所以他們就來到了懷斯家鄉賓夕法尼亞州的Chadds Ford鎮。黑爾嘉執意買下Karl家附近那所房子,因為她覺得房子後面的樹林有德國黑森林的感覺。懷斯描繪黑爾嘉時,也有過不少背景就是黑森林,比較典型的就是上面提到的那幅藍夾克背影。
黑爾嘉系列247幅作品中,不少題材很相似,這是另外一幅藍夾克背影,黑森林的面積沒有上一幅大,那種思鄉的情感,沒有上一幅那麼濃烈。
1982年,已經秘密做了懷斯12年模特的黑爾嘉身心俱疲,終於爆發了嚴重的抑鬱症。她的抑鬱主要有兩個原因:
1、長時間無法融入和適應美國的生活,永遠的異鄉人。
2、懷斯姐姐卡羅琳的身體越來越不好,78年左右還動了一次手術,老太太非常依賴黑爾嘉,黑爾嘉花在卡羅琳身上的時間越來越多。她同時還要在照顧好四個孩子、丈夫等家人的前提下安排出時間給懷斯秘密作畫,最後就支撐不住病倒了。
1983年,黑爾嘉的抑鬱症嚴重到了必須入院治療的地步。在黑爾嘉生病期間,懷斯幫她聯繫治病,照顧她,可謂情深義重。
1985年,懷斯為黑爾嘉畫了最後一幅畫,他當時心裡很清楚這是為她畫的最後一幅畫了。這幅畫又開始有一種冬天的孤寂凄清,但懷斯的筆觸飽含深情,發梢、眉間、唇角……畫家細緻的描繪里飽含著遠勝於語言的情感。
黑爾嘉系列裡最後一幅畫
每一縷頭髮的描繪都充滿了感情
懷斯就是這麼一個深情款款的人,所以他身邊的人都愛他,無條件支持他。其中有一位博物館館長讓我印象非常深刻。
進入八十年代後,知道懷斯和黑爾嘉秘密的人越來越多了。懷斯把黑爾嘉系列畫作都藏在Karl家三樓,但那裡畢竟不是專業的藏畫地點。Karl去世後,懷斯去清點這些畫,發現有些畫顏料脫落褪色了,有些畫被老鼠咬了,有些畫霉變了。於是懷斯找到一位博物館館長朋友,把這個秘密告訴了他。館長很仗義,幫懷斯把這些畫收到自己的博物館,記在自己名下。這樣黑爾嘉系列才得到了更妥善的保管。後來,懷斯又給自己的畫家兒子詹米看了這些畫,詹米看後,說了一句話:「你應該告訴媽媽。」
懷斯本人的身體也不太好,他動過手術,切除過一部分肺,所以雖然後來他很長壽,但其實他長期都生活在死亡會不期而至的陰影里。他曾經想過永遠封存這些秘密,死後才公開,他也這樣答應過黑爾嘉。但種種原因讓他決定在有生之年,公開這個秘密。這些原因朱小姐和我分析了一下,主要是這麼幾點:
1、懷斯怕自己猝然去世後,這些畫會無法得到妥善保管,他怕貝蒂會處理掉這些畫。
2、知道秘密的人越來越多了,瞞下去越來越困難。
3、黑爾嘉系列是懷斯藝術上的重大突破,他也許很期待看看世界對他成就的反應。
懷斯在1985年春天,接受了Art&Antique雜誌的採訪,在採訪中,他透露自己有一大批秘密的畫,連他的太太也不知道。接受這個採訪之後,懷斯知道必須在雜誌出版之前,告訴貝蒂這個秘密了。這個採訪可以說,是懷斯在給自己壯膽,逼迫自己跟貝蒂攤牌。
貝蒂每年5月會飛去緬因州過夏天,為了爭取畫畫的時間,懷斯總是比她晚去一個月,早回一個月。1985年5月,懷斯找好友搞了架私人飛機,親自陪貝蒂去緬因州。飛機上準備了一箱子伏特加烈酒和一磅魚子醬。很搞笑的是,飛機飛到緬因州的時候,那些酒居然都喝完了,懷斯真是純靠酒在給自己壯膽。
貝蒂非常震驚,當時就想看這些畫,但是懷斯堅持要在秋天回賓夕法尼亞時才給貝蒂看。所以直到1985年的10月,貝蒂才看到這些畫。而且懷斯之前做了很多準備工作,他重新整頓了貝蒂買的那個磨坊改造的新家二樓,從好友的博物館裡把黑爾嘉系列全部運來、擺放好,才請貝蒂來看。
看到丈夫15年來秘密畫的這些畫,貝蒂的震驚當然不是常人能夠想像的,但她畢竟是一個專業的藝術經理人,她看到了這些畫的價值所在,她永遠懂得去權衡藝術品的商業價值。貝蒂當場做了一個決定,賣掉這些畫。
懷斯也同意貝蒂的決定,但是他要求買家必須全部買下這些畫,他不想零零碎碎賣掉它們。懷斯對這些畫非常有感情,他之所以願意賣,是不想讓這些畫留在他和貝蒂的生活里,希望一切來個了斷。但他又不捨得這些畫彼此分開,所以要求買家能全部買下。這個符合懷斯條件的買家找了很長時間,最後有一個出版人願意借錢買下全部。那人並不怎麼懂藝術,他偏重投資,打包買下純是出於商業價值考慮。1986年4月1日愚人節,雙方簽訂了合同。幾年之後,這個出版人又把這批畫賣給了一家日本機構。
這個合同的金額我們無從知曉,但是這個合同懷斯簽得非常「大方」,他不僅賣了畫,還賣了畫的版權。而從前貝蒂幫懷斯打理繪畫生意時,一般是不會賣出版權的,貝蒂還靠印刷懷斯的畫賺了很多錢。當然,大家可以說這是因為買家是個出版人,但朱小姐和我都覺得,懷斯當時的想法是,你都拿走吧,快點拿走,免得我後悔。
作為對賣掉這些畫的版權的補償,懷斯和買家約定,可以讓貝蒂從其中挑選三幅留下,這樣貝蒂至少還有三幅畫的版權。貝蒂挑了下面這三張畫——
《愛人》1978年
《夜之影》1979年
《秋天》1984年
很奇怪,貝蒂沒有選擇《辮子》,同題材的畫,黑爾嘉最後一張肖像也更勝於《秋天》。我和朱小姐猜測,貝蒂是不願意留下《辮子》,因為那張實在是太有愛了。而懷斯自己曾經說過,如果讓他留下一張畫的話,他的選擇一定是《辮子》。
然而他並沒有留下《辮子》。
賣畫的事情懷斯沒有告訴黑爾嘉,這個秘密公開的消息,她成了最後一個知道的人。當記者到處找她的家時,她才知道一切,她原以為懷斯直到死都不會說出這個秘密。看傳記上的記載非常令人心疼,秘密的公開幾乎讓黑爾嘉崩潰了,她對他來說,是極其特別的一個模特,激發了他,提升了他,而他對她來說,是高於一切的。
1986年8月,時代周刊披露了這段當代藝術史上長達15年的驚人秘密。
人們都很感興趣,懷斯跟黑爾嘉之間有沒有發生過什麼,當然,人們更關心的是身體上的。對此,懷斯是否認的。他的理由在常人看來非常孩子氣,忙著畫,不可能分出做什麼的時間。很多人不信懷斯,朱小姐相信他,「最厲害的虛構,是比真實還要真實」。我則覺得身體層面有沒有發生什麼根本不重要,那是比較低端的操作,重要的是,他們確實彼此相愛,記得貝蒂支支吾吾的那句話嗎?「應該是愛吧。」記者採訪黑爾嘉,問她是否是懷斯的情人時,黑爾嘉這樣回答:「我和懷斯不是那樣交流的,我們有我們溝通的語言。」
黑爾嘉系列部分畫作
即使懷斯單方面做了這麼過分的事,黑爾嘉極其傷心,但他在她的心裡始終是最重要的人。賣掉這些畫之後,懷斯一度心灰意冷,身體非常不好,1988年,他住院了。那個時候貝蒂去見了黑爾嘉,黑爾嘉當時還待在懷斯姐姐卡羅琳的房子里,抑鬱症嚴重,甚至想在那裡自殺。傳記上寫道,卡羅琳給貝蒂打電話狠狠罵了貝蒂,認為她只關心自己的生意,不關心懷斯希望的單純的創作上的自由。在這個電話里,卡羅琳也表示懷斯和黑爾嘉之間沒有性關係。
不知道是不是卡羅琳這個電話的原因,加上懷斯正在住院,總之貝蒂找了個人陪著,去見了黑爾嘉。貝蒂未經懷斯允許進入了他父親的畫室,那裡亂糟糟的,有個狀態很不好的女人正在吃薯片,她就是黑爾嘉。那次見面貝蒂主要是想去看看黑爾嘉是個什麼樣的人,見面之後她其實是有點竊喜的,因為懷斯把黑爾嘉畫太美了,現實中的黑爾嘉個子不高,因為抑鬱症而一臉愁容。我表妹曾問我,相比聰明美麗的貝蒂,懷斯對相貌平平的黑爾嘉算不算「盲式出軌」?我沒有回答她,因為她還太年輕。
貝蒂希望黑爾嘉不要告訴懷斯自己去過那間畫室,但懷斯還是知道了。懷斯為此大動肝火,他禁止貝蒂再去那間畫室,「那間畫室是唯一屬於我的地方」。懷斯真的是難得硬氣了這麼一次。可能因為說出了自己真正想說的,懷斯的身體開始好轉了。
我很喜歡的一幅懷斯1989年畫的畫,《聖靈降臨節》。
1991年開始,黑爾嘉開始來照顧懷斯的日常生活,做一些基本的護理工作,幫懷斯收拾畫具等等。無微不至的照顧。貝蒂仍然忙於藝術經理人事務,她可能也知道,黑爾嘉比自己更能照顧好懷斯,這件事情上她沒有干涉。懷斯的高壽,有黑爾嘉的功勞。認識懷斯之後,黑爾嘉也開始畫畫、寫詩,但她從來沒有公開過這些作品,它們成為了一個真正的秘密。
懷斯和黑爾嘉的晚年
懷斯的晚年,從寫實走向了超現實,繼續放飛自我,視角常常像鳥兒一樣,但我並不是很喜歡這些畫,可能是我太接地氣了吧。在內在能量與外在技術上,我都沒有覺得懷斯再有更大的突破了。
這張人像是我的菜
這張畫挺有意思的,有點懷斯爸爸的風格
懷斯爸爸1911年的一張插畫
懷斯91歲生日的時候,貝蒂送了他一座白色的房子作為生日驚喜。懷斯是7月12日出生的巨蟹座,作為回禮,他為貝蒂畫了一幅畫,畫的就是這座白色的房子。這幅畫畫了三個月,畫完不久,懷斯就摔了一跤。第二年1月16日,懷斯在睡夢中走了。黑爾嘉一直陪伴到他生命的最後一刻。
懷斯的最後一幅畫
再見,懷斯。
寫到最後一個字,很不爭氣淚流滿面。這篇傳奇太難寫了,中間發生了很多事。謝謝朱小姐提供了大量一手英文資料,我們稍後會整理一個完整版出來,會對前面的內容有一些修正,前面還是出了一些小錯的,完整版我們會把這些錯的地方全部修改掉。有太多太多話想說,但是相信看到最後大家一定很疲倦了,很多話,就留在心裡吧。
完
一切有為法
如夢幻泡影
如露亦如電
應作如是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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