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人事記

異人事記

來自專欄小說界

序幕

詩人死了,就在地里。這是開頭。

路漫漫望不盡,長夜將萬物塗得黢黑。兩旁往前數一千年都是麥地,成片成片,黃油油,養活著地面以上的代代人。民國早年軍閥混戰,戰事不斷,大好的麥田終敗落成荒原。詩人(他總這麼稱呼自己,所以,別人也這麼叫他)眼看擺脫了兵痞追殺,卻未曾鬆懈,仍疲於逃命。

詩人並非力竭而亡。

三日前鎮上的學堂,他當眾朗誦自己的近作,一首暗藏深意的格律詩。詩人希望在場有人能夠領悟自己的良苦用心,全然不懼匠心白費,亦不顧厄運極可能不請自來。聽者皆不解其意,句子含在嘴裡,心覺妙哉,你一句我一句,傳著傳著,傳進了大軍閥韓富渠的耳朵里。

韓富渠駐紮鎮上已有些時日,生性殘暴遠近聞名。據說,聽罷盛怒,勒令緝捕詩人,言明人一抓到,就地砸碎腦殼。負責傳令的副官,亦是當時在場聽眾,苦於琢磨不透詩意與軍閥之怒,所以宣布緝拿通告時屢屢中斷,給詩人以可乘之機。詩人三十六計走為上,韓富渠的走狗們窮追不捨。

追歸追,但為何要追殺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教書先生,兵痞們愚鈍,都一頭霧水。

入夜,伸手不見五指。詩人業已中年,個頭不及五六歲小孩,頂著一顆奇碩無比的大腦袋——他的逃亡一時間變得舉步維艱。

為了跑得快,他恨不得把自己的頭砍下來。

「味珍雞跖,香漬豚蹄」

那年那天,年過半百的裴大秀才帶著他的小兒路過鎮上一家肉食鋪。肉食鋪新開張,裡邊的豬蹄兒飄香四溢,沒攔住慣聞紙霉味兒的裴大秀才,攔住了飢腸轆轆的詩人。詩人想吃豬蹄兒,裴大秀才拗不過,渾身上下摸了個遍,摸不夠一隻豬蹄兒的錢。想再搜一次。店主見面前站著裴大秀才,趕忙摁住了他的手。

「您老可以幫小的一個忙,就當抵這豬蹄兒的錢了。」

裴大秀才窘紅了臉,道:「這,啥,啥忙,您說。」

「寫一幅字。小店新開張,您又在這兒,可謂雙喜。」

年幼的詩人一旁聽著。換作平時,裴大秀才毋需片刻即可成句。然而老天爺貌似另有企圖。

「味珍雞跖,香漬,唔,香漬豚蹄。爹,行不?」詩人晃了晃大腦袋,沖裴大秀才笑笑。

一旁的店主也目瞪口呆。

就這樣,詩人尚不識字即能賦句的事,在鎮上傳開。村裡面的白丁們打趣道:這百里不見第二人,百年不出第二個,不愧是裴大秀才的種。

裴大秀才卻不像旁人那般興奮。豬蹄兒買回來的那一夜,他失眠了。漫漫科考路,他是否想起王荊公慶曆三年寫下的名文,是否想起那位天才少年最終泯然眾人的警世悲劇,且從中獲得啟發?月涼如水,裴大秀才輾轉反側,鮮有人知的過去一點點地浮出記憶之海……

他立在半山腰上眺望。他的家安在那裡。天氣燥熱,萬里無雲。

遠處一個黑點逐漸靠近,慢慢地,一個人的輪廓,依稀可辨。他眼神里驟然多了期待的興奮,拚命想看清楚由遠及近的人,可熱浪滾滾模糊了視線,他僅能瞧見個走形的人影。儘管走形,但他太熟悉了:常言道知子莫若父。他在原地等,越等越等不及。他已經等了很久。三年?或者更長。他想跑過去,發現自己的腳底像是被人封上了厚厚的水泥,動彈不得。

難道他不想快點回家嗎,他想。

風雲突變,變得嚇人。他還沒反應過來,鬼魅般的霧如同從泥里翻出來一樣,迅速將他包圍。像被關進籠子里的野獸,他大聲呼喊,卻清楚聽見自己的回聲。

……

遠處的人越走越近,亦越走越遠。

裴大秀才覺得眼角疼得厲害,摸了摸,是深的淚痕。

一夜如一頁。第二天,裴大秀才像變了個人樣,不再逼詩人讀什麼儒經,而是順其心意,詩人想幹什麼,就讓他幹什麼,他不作一點干涉。

這詩人到底是讀書人的種。裴大秀才領著他走到自己的藏書面前,有一瞬間曾害怕他想也不想,扭頭就走。好在他沒有令他失望。詩人迷了進去,尤愛詩詞。不出兩年光景,蘇辛詞便能倒背如流,《全唐詩》業已熟讀大半。裴大秀才將兒子的「詩癮」看在眼裡,但不著急。詩人的癮頭越來越大,逐漸發展到了非詩不讀、非詩不寫的地步。

裴大秀才不著急。

關鍵在於那個夢,那個人影。他每夢一次,人影便比先前的清晰一次,但始終未能及至一清二楚的地步。亡子回來了,詩人的天才即為例證,他堅信。裴大秀才不得不狠下心踩滅內心控制的火焰,為了下回,夢裡的人影能愈加清晰,為了自己不被過去積下的愧疚折磨至死。他等,像夢裡等待亡子歸家那般,等待詩人走上正軌。

每次人影重現,他即將看清之時,那鬼霧便要出來壞事。一定是做得不夠,做得不夠,做得不夠,他心裡反覆念叨,然後等著下一次發夢。

時間以算術遞增方式向前行進。光緒三十一年,袁大頭一紙奏書往慈禧老佛爺那兒一遞,科舉宣告廢除。山高皇帝遠,消息從京城傳來鎮上,將近一年以後。裴大秀才聽聞科舉被廢,當即暈倒,一病不起。

詩人出奇平靜。他婉拒了鄉民們進屋看望的請求,說,父命難違。鄉民們不多言,自覺散去。詩人一個人若無其事跑去鎮上的葯堂問病抓藥,關起家門給老爹慢慢熬,一連幾天大門不出。鄉民們一看見裴家宅子升起渺渺炊煙,就知道這是詩人在給他爹熬藥,心裡替裴大秀才感到欣慰。

幾天後的夜裡,從裴家宅子里隱隱約約傳出了老人的哀嚎,夜色烘染,凄楚不已。街坊鄰里還以為鬧了鬼,輕手輕腳地,推開裴家宅子的門——黑夜不啃老骨頭,慢慢嚼著年少的詩人——沒有人發現詩人的蹤影。

裴大秀才絕口不提他的去向。

鄉民們無不替裴大秀才打抱不平:一輩子有德有才,含辛茹苦,以為養了狀元郎,頤養天年不是事兒,誰曾想是頭白眼狼。裴大秀才躺在床上,眼睛睜得大大,不憤怒,不悲傷,支支吾吾了半天,道:世異,事異。眾人不語。

詩人認真念儒經,四五分鐘的事兒,倒是有的。這狀元沒法兒當,只好真做詩人了。可時逢亂世,詩云何何,尚屬次要,保住小命最要緊。詩人的詩一貫汪洋恣肆,其人也收不住心。小鎮終歸閉塞,留不住充滿幻想的青年。一場出走不可避免。

裴大秀才孤獨終老,至死未能再見自己的兒子。鄉民們無不同情,東家西家,這裡湊點那裡湊點,他總算有了歸宿。彌留之際,那個夢又來了。這一回他終於解開了夢的秘密:從遠處走近的人不是他一直所認為的那樣,是他的亡子;一張既陌生又熟悉的臉龐,這個人長得神似成年以後的詩人。

2

「畜生東西!」韓富渠一巴掌往詩人臉上扇。

跑沒多遠,詩人便叫軍閥的走狗們捉個正著。幾十條槍將他團團圍住,詩人寧死不屈,倏地兩眼一黑,失去意識。被槍托砸暈的一刻,他篤定自己必死無疑。

現在,解了綁,詩人被請至富麗堂皇的會客廳,成了大軍閥的座上賓。方才,詩人無意間提起出走的往事,軍閥脾氣暴,聽不慣,上來啪啪一記耳光。

詩人惡狠狠地瞪著他。

韓富渠面貌清癯,鼻樑高直,下邊蓄著一道烏黑的短髭,儼然一副學究面相。他迅速收起怒容,彷佛剛剛犯了大錯。這時,幾個兵綁著一個赤裸上身、面色黝黑的壯年男子闖進會客廳。

「大帥,這廝想帶著他老婆孩子逃命,叫我們逮了回來。」

男人的上半身布滿斑斑鞭痕,臉上灰白色刀疤從太陽穴橫貫到另一邊顴骨。他一臉憤懣地望著韓富渠,以及旁邊的詩人。詩人不忍看他的臉。韓富渠問部下,知道這個男人是農奴,想趁著戰亂逃跑。他說:

「規矩點兒,那麼難嗎?」

農奴不語。

「難嗎!」

農奴不語。韓富渠猛地揪起他腦袋,問:

「難嗎?」

農奴不語。

他對部下擺擺手:「殺。」農奴被拖走,掙扎著,最後的目光落在了詩人身上,死死不肯放開。三聲槍響緊緊跟在孩子的哭鬧聲後。詩人慢慢睜開眼,深呼一口氣。

他始終面不改色,目光似兩根冰錐,鋥得發亮,能穿透世間再厚不過的物。

「韓某粗魯,還請先生多多擔待。先生是讀書人,要想我韓某人一輩子最敬重的就是讀書人,先生寫詩罵韓某,韓某不計較。請先生來,是想先生幫韓某一個忙。」

詩人不願意聽,不敢相信人就這麼死了,腦海里浮現出韓富渠的故事。在他醒來之初,故事恰好開始。

天使與惡魔,哪一副是他的面孔,哪一副是面具?詩人想。有幸一睹大軍閥真容的人皆發出了類似的疑問(儘管大部分已赴黃泉)。誠然,他的面相跟他的作為,實在很難聯繫到一塊兒去。

處於另外一個時空的他,好像與現在隔得遙遠,一個死掉的他。

那陣韓富渠必須天天趕早去官府交公文——替官府抄錄公文,是他營生手段的其中之一,兼有別的一些作為一個秀才、實際上只是一介布衣讀書人所能幹的活兒。他二十二歲高中秀才,彼時其父不曾過世,家道尚未中落,他也沒有掀翻豪紳的鴉片煙台,韓富渠還不叫韓富渠。

照他舊日的性子,實際做不出跟豪紳干仗這樣的事。私塾先生教他念書,他對仁義禮信深信不疑。可仁義禮信沒給他好日子過。父親病故後,不幸一棒打來,他昏沉沉,醒來抬起了墮落的頭。英國人賣鴉片,他染上毒癮,也壯起了膽,天不怕地不怕,動輒對人張牙舞爪。上煙館遇著豪紳蠻橫霸道,他氣不過,這才掀了人的桌。那豪紳哪裡肯放過他,他不得不逃。去到一個陌生地方,改名換姓——即如今的名字。

他亦不再是秀才。

變故再變故,像冷水一盆緊接一盆地迎頭澆,讓他從頭醒到落腳。來到新地方,開始新人生,他想。韓富渠敲開一家又一家的門,接下了很多活兒(然而他只會寫兩個字,賺不了幾個錢),一心只圖東山再起。人們對這個外地來的老實書生印象深刻,見他勤勤勉勉,從不拖延工作,所以結賬時常常愛多給他幾個錢。

一時勉強,又非一世。像所有身處逆境又不甘逆境的硬骨頭樣,孟夫子的話成了他的強大支柱: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

某天清晨,韓富渠熬夜抄完公文,急著到官府交,心裡著急那幾兩銀子,結果進門一腳就踩到了死屍。滿牆是血,到處皆屍。他霎時嚇得慌不擇路。前幾天他便見幾位大人一臉愁容,偶爾竊竊私語,他豎起耳朵,約莫聽清楚了三個字:革命軍。革命軍是什麼玩意兒?他整天忙著寫,不聞窗外之事,自然不懂。望著這一片狼藉的衙門,不言自明。

漫天槍炮聲隨即響起。又逃?他深深意識到了自己的愚蠢,頓時從容不迫。他長跪城門口,革命軍的大部隊入城,浩浩蕩蕩從他身邊過,見他扎著辮,瞪著眼,木著腦袋,權當他瘋子一個。

這座城的新主人們有說有笑,看不見他。韓富渠跪著跪著,想通一件事:他要剪辮,他要從軍。

初入行伍,由於秀才的出身,行動笨拙,對韓富渠而言,懲罰與侮辱,成了家常便飯。周圍的兵看不起他,送他外號「韓二憨」。他絲毫不在乎,對自己越來越狠,凡事第一個沖在前頭,甚至甘當炮灰。估計是老天爺被他的無畏感動了。清一色的文盲士兵里找個識得字的,一向猶如大海撈針。有一回,韓富渠走運,被人發掘,得以晉陞為團里的文書。他像抓住了救命的繩,不顧一切使勁往上爬。漸漸他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一些事,該干就干;一些人,該殺就殺。當初的韓富渠一定不敢想像,自己最終能夠手握重兵。

爾後他獲封了個新名號,喚作「秀才將軍」。

然而命運又一次玩弄了他。在山海關一次戰役中,韓富渠部幾乎全軍覆沒。吃了敗仗,他帶著殘部流竄到鎮上。孤軍奮戰,死路一條。韓富渠的部隊很快跟大本營斷了聯繫,只能靠榨取地方資源為繼。名義上依然說自己幾軍幾師幾旅,實則不如草寇,凈把本地人往死里逼。別說組織造反,就隨口發個牢騷被聽到了,通通算作抗軍命,在韓富渠那兒簡單地得一個殺字。好比現在。

4

「先生不知,韓某人一直,一直有一顆讀書人的心。只是這世道,不容韓某。」冷茶洗凈口腔,韓富渠才咽下。

詩人莫名惆悵。

「世人都罵韓某是殺人魔王,韓某,唉,實不想背負一世惡名,斷了子孫的活路。想跟先生做一交換,讓先生代替韓某帶兵,韓某去過先生過的讀書人的日子。此外,韓某會獻出一半家財,以示誠意。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老虎拔牙改吃素?詩人想。但要真帶了兵,也不是什麼壞事:這樣一來,他可以馬上認輸投降,馬上解散軍隊,馬上給每位士兵發放遣散費,馬上結束掉無聊的戰爭,馬上恢復鎮上的寧靜,詩人是這樣想的。誰又不是這樣想呢。

「韓某可容先生好好考慮。」

詩人沒有再被綁起來,韓富渠派了兩個侍衛將詩人請回牢房。那一晚,詩人也像當初他爹一樣,難以入眠。該不該相信魔鬼的話?他想起有一回在城裡的教堂,一位好心的神父跟他說,人死後在煉獄將身上的罪污加以凈化,可以升入天堂。另一面,古語云,知人知面不知心,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何況是十惡不赦的韓富渠。

假若答應了韓富渠,自己會不會變成今日的他?

詩人不寒而慄。

會嗎?

……

鎮上家家戶戶最常叮囑的事,涉及流經小鎮的河。此河水深且湍急,都傳它專門吃人,幾乎是笨頭笨腦的過路客們。好些個小孩,平素無法無天,無所顧忌,一旦走近那趟河,就得戰戰兢兢。詩人偏偏是個例外。河流向什麼樣的地方?年輕的詩人站在河邊,遐想著外邊的世界。河水奔流激蕩,透著股烈勁。我總有一天會離開身後這丬地方,詩人想。對他來說,念頭扎了根,不管天打雷劈,都會茁壯成長。

詩人再回鎮上,是多年以後的事情。小鎮歷經一個輪迴,記憶重置,認得他是當年裴大秀才的不孝子的人,悉數作古。詩人人到中年,容貌大變,改名換姓許多年。鄉民只當他是個落魄的外鄉人,流落鎮上,靠寫字教書維持生計。

至於說當年他為何不辭而別,如今又重回故里,這是屬於過去的謎。哪怕故去者下到地府,就此事問起閻王爺,閻王爺都不一定知道。

回來後的每年清明,詩人都挑子夜時分給他爹裴大秀才上墳。子夜陰氣重,萬物入眠,百鬼夜行。若有誰碰巧撞見他,必當作撞見了鬼。他人見得多,一門心思偏想見鬼,不怕他爹從墳里爬出來,指著鼻子罵他不孝。有時候,他倒希望他爹還能夠從墳里爬出來。小時候,詩人天天尋思著出鎮。唯有出鎮,他的詩才能豐富多彩。男兒志在四方,寫來寫去都是同一座山,同一處水,非長久之計。而詩人出鎮的最大障礙,就是他爹裴大秀才。

出走之夜,詩人究竟跟裴大秀才說過什麼,後人無從得知。有人說,詩人出去之後又回來,專挑子夜給老父親上墳,這些舉動或多或少帶著一點出走之夜的痕迹,不是沒有道理。

他為什麼又回來呢?

起先詩人並未如願以償,邊走邊看,仍是過去的山山水水。一位萍水相逢的老先生告訴他,世上有一個地方,北京城,過去萬歲爺呆的地方,心裡有何想見著的東西,在那兒都能見著。詩人問,那您為何要往反方向走?聽老先生此話像是剛從北京城回來。他笑而不語,模樣像極了彌勒佛。詩人滿肚子疑惑,一時獃滯,轉身想看看老先生,發現片刻間竟無了蹤影。

他抱定找同類的目標,投考了大學堂,不出意外考中。一進校園,一個姓胡的年輕人很快引起了他的注意。

這個胡姓年輕人相貌俊俏,才華橫溢。其寫詩不止,學問也做得極好。詩人後者不關心,關心前者,不甚喜歡,認為像莊稼漢插科打諢,非他所嚮往的漢語,但不言示。有時他當眾朗誦自己的詩,許多人不僅拍手叫好,而且爭相摹寫。這個他做不到。詩人不苟言笑,又生得老相,認為自己像書架上一本無人問津的書。

姓胡的越來越像個人物。詩人則日益鐘意默默無聞。

民國八年四月初四,全北平城的學生走上街頭。詩人捧著一本手抄的《普希金詩集》讀得入迷。書丟在桌上,很多人翻過,不知原主,他好奇,隨便看看。上課鈴響,他走進教室,發現課室空無一人。空虛感撲面而來,詩人問了問路過的幾個校職工,才知道是姓胡的召集同學們上街去了。這幾天,他一直聽到有學生說,山東將落到日本人手裡,恐怕會有大事發生。

他無意關心什麼大事,一心想著他的詩。說起詩,詩人不語。以前是「兩隻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現在全變成了「兩隻黃蝴蝶,雙雙飛上天」。兜里懷揣蘇東坡、辛稼軒集子的同輩人,他找呀找,沒個結果,到頭來得了本普希金。人人都在讀普希金。

動蕩加劇。他悄悄收拾好包袱,選了一個明媚的清晨,走了。民不聊生,人心不古,安身立命之所,或許有吧。

詩人不曾擱筆。他一直像離開小鎮之前那樣寫詩。包括給他帶來殺身之禍那首。

6/六

夜半,微風習習,詩人隱約聽見了開鎖的聲音。

鎖打開的剎那,四周無人,萬籟俱寂。風撫在臉上,詩人沒在夜裡,眺望著。召喚遠道而來。他思索一陣,恍然大悟,好比心底一股小火,驀地重燃。輕輕推開牢門,詩人逃出小鎮,剛跑進無垠的荒地,又被兵痞們追了上來。是誰給他開的鎖?他只顧得上跑。

他又困又累,耳邊嗡嗡作響。腳步漸緩,突然看見不遠處正有一隊人馬,一個緊跟一個,相互間用粗繩串聯,肩扛鋤頭,步調一致朝前走著。詩人彷佛看見了東升旭日,疾步跑近人群,黑壓壓的身影難免讓他退避。想起獨自逃亡的孤獨跟疲憊,他才選擇躲在這群高大得跟山似的人身後跟隨。深更半夜,成群結隊,肩扛鋤頭,想必是賣身的農奴了,詩人想。農奴們步調沈悶,跟隨者奔波勞累,昏昏欲睡。睡意襲來,詩人晃晃悠悠,不經意間仿若走進夢境。明月當頭,詩人越迷糊,反而長得越高大,總算長得像一個中年人。走著走著,整條隊伍突然站住了。

誰在那裡!領頭的農奴高聲喝道。詩人吃驚地發現,他是從韓富渠的會客廳那兒被拖出去槍決的農奴!那時,詩人明明聽見了槍響,三聲,一聲不少。眼前這是人是鬼,他分辨不清。緊接,詩人聽見身後步步逼近的槍響,響徹雲霄,驚著物與人。

讓,讓我跟你們一,一道,詩人死死拽住農奴的手說。滾一邊兒去,農奴直勾勾地望著前方,警告道。詩人又從落滿塵土的衣兜里掏出鉛筆,說:我,我,我能給你們寫詩,幹什麼都行……

農奴一看到詩人的臉,登時怒目圓睜。兩個眼眶黑洞洞,面目猙獰,嚇得詩人「撲通」跪倒在地。農奴死死盯住落地的鉛筆,就像看見殺妻奪子的兇器,一旁則是跪地求饒的兇手。農奴抄起鋤頭,不容分說,對準詩人的頭顱猛地劈去。巨頭落地,血噴涌而出,場面如同水壩開閘。領頭人確是被槍決的農奴。處決完「兇手」,他還得抓緊時間趕路。再過不久,天將大亮。他的妻兒(儘管屬於人為分配的產物)先他出發,在前頭候著。他必須在天亮前趕到,否則,他就再也見不到他們了。

領頭身後這隊人馬,都是不約而同一塊兒上路的農奴。幸福各不同,不幸多相似。既然是農奴,命運大都如出一轍。

倒了八輩子霉的詩人萬萬沒想到,沒叫韓富渠那個魔鬼抓住,反而死在農奴手裡。天已大亮,詩人化作孤魂野鬼。他大概永遠不能理解,農奴明明是被韓富渠槍斃,卻把自己也當作仇人。至於那支鉛筆,那支詩人曾用它寫下無數詩篇的鉛筆,它早已被血和土草草埋葬。

死亡,是開頭,非結局。

尾聲

派出去抓人的兵裡面有個新來的小癟三,跟不上大部隊落了單,卻意外撿到詩人屍體。他向韓富渠報告了詩人身首異處的情況,謊稱其死於自己之手,並講述了自己丟掉槍找來刀殺完人以及把刀處理掉的整個過程,講得滴水不漏。韓富渠閉目養神,小癟三以為大老闆在琢磨給他什麼樣的獎賞好。

韓富渠二話不說,掏槍斃人,小癟三心裡還美滋滋的就中槍身亡了。死無對證,一個傻兵的話成了大軍閥腦子裡的既定事實。他細想覺得不對,可唯一的目擊者已經給斃了。

世道亂成一鍋粥,誰會真正糾結一個詩人的死呢。他著令厚葬詩人。

詩人儘管入殮,但頭斷之時,血流滿地,滲進泥里,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滋養著這片黃土地,慢慢地人們發現,荒原上竟密密麻麻地開起花,似鳶尾。滿山遍野,亦真亦幻,直令人心裡發怵:放眼望去,妖艷的藍紫色盡收眼底,土地像被吃光了一樣。花瘋長,密得容不了莊稼,糧食需從外地運來,數量少得可憐,種地的背井離鄉。小的跑了,老的死了,小鎮越發蕭條。

北伐軍兵臨城下,韓富渠部彈盡糧絕。吞槍自盡之前,詩人的面孔忽然浮現眼前。他的腦袋,其實是叫老天爺剁了去吧,韓富渠突然冒出這般念頭。可惜已無機會容他求證。

時至今日,即便後人連放幾天幾夜大火,也還是燒不盡這些「噬土魔花」。人走得一個不剩,花無孔不入:屋內外,牆壁上,凡有泥的地方,密密麻麻鋪滿花。小鎮成了名副其實的「花城」。曾居當地的老人們總說,這是詩人的冤魂作祟。他是冤死的,怨念深重,所以死不放過,變出來那些花,叫世世代代居於此地的人再也無法生存。所謂「花城」,就是人跡滅絕之地。

當年國共打仗都不肯在這裡打——一塊愛要不要的地方。

解放后土改,官員們信馬克思的,不信這套說法,動手放火燒,還是無濟於事。後來搞改革開放,當官的裡面有個人想到了開發旅遊業的點子,打算將小鎮規劃成旅遊景區。一搞,果然,荒地時隔多年又有了人氣。過去一些搬去外地的本地人回來一看,個個開竅:花有花用——拿來看,收點錢,照樣養活人,不必一定靠種糧。

景區里有個不得不去的景點,一座詩人之墓。與別的詩人墓不同,它的墓碑上就刻著「詩人墓」三個字,而非「某某之墓」。因缺乏關鍵史料,詩人的姓名無從查考,導遊對著麥克風背道。遊客們不關心這個事,繼續同美麗的花海拍照。

遊客裡面,有一位青年詩人,是我的摯友。他把他看來的和聽來的這一切興緻勃勃地告訴了我。彼時我的這位詩人朋友剛剛從創作困難的痛苦中走出來。他一度以為自己已經完蛋了,寫不出一個字,悲觀得也想學海子卧軌。我呢,我負責記錄,聽命於他。

花開滿城,美不勝收。他說,這是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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