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第三十二章

來自專欄華亭

薄暮時分,昏鴉哀啼,落在屋頂斷裂已被雨水漬黑的木茬上。它們的羽毛很凌亂,尤如死人的長髮。鴉群面面相覷,這裡好像也沒有食物,不過也不知該往何處去。烏鴉最喜死人,自然也不會怕活人,索性停駐下來欣賞清俊少年耕耘干硬的土壤,後來發現他也很無趣,除了埋頭幹活外別無他長,於是又呱呱高歌,企圖為黯淡增添一絲樂趣。

景行收拾完最後兩分土地,拿手巾擦去額上的汗珠。多年未歸來,早已荒草叢生,屋子的縫隙也鑽出一臂長的雜草。他將堆成的草垛燃盡,在橘褐色的天際下方亮起了數十個大型火炬。遠處傳來幾聲槍響。回來近一月,他習以為常,操勞了一天,抱膝默默坐在土壤上,凝望將周遭映得通紅的火焰。倒是鴉群聽了這天籟,立即振翅往濃稠濁雲處飛去,爭先恐後,期待能大快朵頤一頓。

高師傅從屋中扶牆走出,焦黃的手提一壺茶。他艱難地邁出步子,好不容易才走到景行身上,說:「喝點水吧。要是還有,明天再弄也一樣。」

他已近乎渾濁的眼睛和黏稠的積雲十分協調,彷彿即將融入這幅密不透風的黑壁里。他伸出手在景行的手臂上一寸寸撫摸。上頭已布了好幾個蚊子包,在仍舊光滑白皙的皮膚上相當顯眼。

他嘆氣:「進屋去吧,我給你搽點薄荷油。」景行沒有出聲,起身攙扶他往裡走。高師傅走到炕邊就將他推開,獨自坐下從枕頭下拿出一個布包。

他雙手因病弱在簌簌顫抖,緊張的模樣已經暗示他要交代一件大事。他說話頗為費力,有些上氣不接下氣。「這裡面是全部的錢。我算了很多次,應該夠你用三四年。你去找個學校,得把筆拿起來。不能一輩子種花,你和我,不一樣的。」

景行沒有回答,只是半蹲在地上,任他摩挲著頭髮。屋中的藥味已止了多日。他一個年近半百之人耍起性子並不弱於黃口小兒。他安靜地靜止在他的掌心之下。代表貧富貴賤的燈火只有一盞,將屋裡暈染上一圈昏黃,猶如他的皮膚鞏膜。他似乎即將走近那燈光里。景行忽然感受到發間兩滴滾燙的濕潤。

他似乎在笑。景行不敢抬頭看,但聲音不能抗拒。

「我剛在屋子裡透過窗戶看你燒草垛的樣子,動作很利落。我知道你長大了,是個男人了,一定可以照顧好自己。我希望,你燒我的時候,也這樣利落。」

他指著剛補好的窗戶,笑道:「不用費心找什麼風水寶地了,太做作了。你把我撒窗戶的牆根底下就行。這裡你以後應該會種凌霄花的吧?」

他還是不語,眼睛酸脹得厲害,沒有力氣去做應答,也拿不出情緒去思慮關於遠方,關於前程,關於安樂的計劃。他就維持那樣,躲在他的影子下,不聲不響不動,無欲無求無念,像是虔誠禮佛的小僧人,在神佛的庇佑下心無雜憂,唯有眼前一樽偉岸高大卻沒有半分生氣的金身。

後半夜時分,高師傅昏沉間說起了胡話,半晌喘不過氣來只嚷口渴。景行趕忙起來倒了半碗水,服侍他喝下。他嗆了幾下,全都吐了出來。景行替他摸著胸口捋順了氣,心焦難耐,正欲跑出去找大夫。高師傅一把拽住他的袖子,搖手示意不必。他在暗中對著油燈指了指,景行會意,取出火柴劃開點燃。

他臉上有了些紅光,含笑靠在枕頭上,眼中也有了火苗的倒影。他讓景行坐在身邊,虛弱地笑道:「我從出生起就是一戶人家的下人。那個時候我十五歲。她……愛看桃花,後來沒辦法跟了老爺。她說,其實她是喜歡我的,只是我們都不配喜歡什麼。她替我贖了身。我走了後沒過幾天,她就弔死在桃樹上了。」

他忽然氣息困難,用力抓緊景行的衣袖,艱難地將殘存的最後一絲生氣凝聚在唇邊。「景……行,你一定比我要像個人。」

他終於合上眼睛,不再掙扎。景行怔怔許久,把被子掀開,給他穿上鞋和衣裳。他第一次來到這個家,是他背他入內,將嚶嚶哭泣的自己放在這張床上。此時的替換應證宿命的大圓滿。他從同樣的床上以同樣的姿勢背起他走出屋外。

荒野的夜晚沒有玉樹幽花,也沒有蘆葦螢火。只有無休無止的蟲鳴在吟唱葬歌,超度接天連地的雜草下屍橫遍野。上空不知是否擠滿了靈魂,正排隊走過渡橋,只有雙足機械地擺動,目空一切,面無表情。不論完美的,殘缺的,幸福的還是不幸的,都完成了一個圓滿。他們已無痴念,只往前走去,至於前方如何,自然無人知曉。渡口人滿為患,陰陽兩重門一併洞開。天地同呈黑色,難以辨別哪處是九重天,哪處是阿鼻獄。

少年背起他的父親,在小屋四周走了一圈又一圈,和兩處茫茫的歸人一樣不知疲倦,麻木地往前走去。直到大門即將關閉,未能及時歸位的魂魄像燈火一樣散作煙塵。破曉將至,一叢新生的滔天火炬提早照亮了這片廣袤的大地。

景行依言將他的遺灰埋在院子中。那兩個月,他並沒有在耕耘好的土地上播種扦插,也沒有去找學校,每日只是坐在窗下捧書看,但看不了一多會兒就會走很久的神,然後清醒過來又漫無邊際地四處亂走。

到了夜間,他躺在偌大的炕上也很難入睡,總是翻好幾個身,到夜半時分,才會伴著蛩啼迷糊閉上眼。轉眼就到八月了,中秋節將至,他想應該去尋個學堂,好好地念書去。晨起打水洗臉,在倒影中看見這不人不鬼的樣子,他也有些嫌惡。於是他咬牙試圖忘記全部的事,生父的撒手人寰,生母的決然拋棄,養父的默然寵溺,還有她,天真明媚的笑顏,都徹底忘記才好。他燒了一大桶熱水,洗了許久,直到十指都酥軟,才認為完全將自己收拾乾淨。不過洗臉時發現長出了一些胡茬。那是頭一遭刮鬍子,家裡倒是有高師傅留下的刀片,他不敢自己動手。伸手發現頭髮也有些長了,索性跑到了鎮上,找了個理髮鋪颳了乾淨。

理髮鋪的年輕師傅和往年不太一樣,不再憨實無聲地替人理個清爽,而是換了一種討好的語調,聽上去有些刺耳。「小哥長得可真俊俏呢,我從沒見過像您這樣清秀的,一定是個大學生。我給您理一個最時髦的髮式,上海的學生都這樣呢。管保在學校里,喜歡你的女同學多到排隊。」

他默然,任由老闆擺弄,在深宅中做了五年下人,根本不懂什麼是時髦的髮式。看見頭髮一層層地掉落下來,他忽然感受到無比的暢快。正逢賣糖果的小哥走過去,吆喝個不停:「麥芽糖咯,廢銅爛鐵,雜誌報紙,都可以換咯。」他似乎很快活,吆喝聲跟唱陝北民歌似的,嗓音一點也沒有啞下來,推著車不時敲打洋瓷碗。聽著這聲響,他心情也好轉起來。街巷上所有的聲音,吆喝聲,雞鴨的叫聲,討價還價的聲音,推車轆轆聲,小攤販爆炒辣子的聲音,都那樣令人愉快。除了大兵踏過的整齊步伐,讓他覺得頭疼。

過了約莫一刻鐘,總算是理好了,鬍子也颳得乾淨。老闆拿出鏡子,對著景行前後左右地照,得意道:「怎麼樣,很俊吧?這城裡也就在我這裡有這麼時髦的髮型。客人我跟你說吧,我大兒子在上海念大學。他常常會給我寄照片,同學的,領導的,達官貴人的都有,我掌握的是全國最前沿的……」

他仔細看看。那鏡子里是不同於常人的板寸,還有許多縷額發斜浮在額上。他的髮際線略低,不能擁有常言所謂的天庭飽滿,人總是說髮際線高的人福氣好。他在心裡無奈地乾笑了一聲,沒有聽老闆的奉承,只是覺得自己長得尚且能看,還不算丑。

他買了幾個包子當午飯,下午則在各處打聽,不過始終碰壁。但凡是正經學校,看他中途來念書,沒有小學中學的鋪墊,都不願意要他。他再三打聽後得到了最終結果後倒也不是很灰心,最後尋到一個夜校,雖然不是什麼正規學校,好在課程跟初等中學相同,也能學點東西。加之國家現在很重教育。中學,師範都是免費就讀。他打算學兩年基礎,再去參加師範的入學考試。日後若能當個文學課教師,既能終生服務於感興趣的科目,也能實現父親的遺願。

他問清相關程序後就回了家,草草吃了晚餐,就開始收拾書並清點積蓄。報夜校的還有一個好處在於白天也可以種花養活自己,總不能因為念書坐吃山空。他多日的陰霾總算驅除了大半,晚上洗漱後躺在床上興奮地睡不著。馬上就要開始全新的生活。他側身對窗歡聲說:「爹,我馬上就要去上學了。雖然不是什麼好學校。不過你放心。」

他像個幼稚單純的孩子一樣笑了,從懷中取出一枚染有青果香氣的荷包對著透過窗戶紙的月光看了許久,唇際清揚,安然入夢睡去。

不知道幾時,一陣哄鬧的聲響略過。凌亂響亮的步子,皮靴子踩在砂石地的摩擦聲。還是濃稠的夜色。他被擾夢,不滿地耷拉臉色,從被子中鑽出腦袋迷迷糊糊地揉眼,很習慣就翻了個身繼續睡。又是處決犯人,最近鬧得厲害。不少嫌疑犯和謀逆分子都被逮捕,大部分都選擇在夜間無聲無息地處決。但隨即是一聲女人的尖叫,把景行徹底驚醒。

他渾身一哆嗦,只覺得聲音有些耳熟。外頭還在不停地慘叫嚷嚷。

「別碰我,你這雙臟手,拿開!」

女囚犯極其高傲的措辭輕易地激怒了押解軍。她被蠻力折斷了胳膊後一路拖到遠處的荒草中。他驚得伏在窗戶紙上,久久不能平息波動的內心。那彷彿是若曄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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