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常識之摩天大樓簡史

從帝國大廈到哈里發塔,建築是一個時代的身份表述,是一個個人類社會政治經濟史的小標題。

  2010年1月4日的夜晚註定屬於迪拜。

  巨大的激光投影在迪拜的天空中勾勒出一個又一個轉瞬即逝的數字,洋溢著濃郁阿拉伯氣息的音樂在人們的耳邊回放著,璀璨的燈光從迪拜各式鬼斧神工的建築物中放射出來,將迪拜的夜空渲染得燦爛輝煌。此刻,迪拜似乎在等待著什麼。

  「826」、「827」、「828」!

  激光投射的數字凝固在828之上,828米!曾經引起無數人揣測的迪拜塔的高度終於揭開了最後的面紗!霎時間,音樂高起,無數煙花從迪拜塔中迸射出來,煙火映襯之下,迪拜塔彷彿連通了天空與大地。

  1月4日凌晨,迪拜酋長謝赫穆罕默德·本·拉希德·阿勒馬克圖姆在揭幕式上正式宣布,迪拜塔更名為哈里發塔,以向阿聯酋總統哈里發·本·扎耶德·阿勒納哈揚表達敬意──因為哈里發在迪拜陷入債務危機時伸出援手。

  迪拜酋長的努力還是收到了一定的成效。35歲的迪拜商人蘇爾坦·阿法拉希表示,「作為一個迪拜人,我由衷地感到自豪,儘管經濟形勢糟糕透頂,我們依然能夠完成這麼重要的標誌性建築。」

  從歷史的角度看,很多事情其實並不陌生。1931年5月1日,胡佛總統走進白宮的電報室按下電鈕,遠在紐約的帝國大廈頓時燈火輝煌,彼時美國正深陷大蕭條之中,帝國大廈成為美國人民信心的化身。帝國大廈與哈里發塔,二者分別在自己時代的高層建築中睥睨天下,又由於歷史的巧合分享著相同的境遇。

  正如尼采所說:「在建築中,人的自豪感、人對萬有引力的勝利和追求權力的意志都呈現出看得見的形狀。」縱觀摩天大樓的歷史,其實那就是一個個人類社會政治經濟史的小標題。

  蓋的不是大樓,是價值觀!

  作為人類進入工業社會之後現代建築中的新品種,摩天大樓的近親最早可以追溯到英國的水晶宮和巴黎的埃菲爾鐵塔。1851年作為第一屆世界博覽會展廳的水晶宮頭一次大量採用了鐵框架與玻璃,並且運用了標準化的建築方法,成為現代建築的開山之作。

  1889年,為紀念法國大革命100周年而修建的埃菲爾鐵塔則第一次使結構科學運用於建築,讓設計師不再受固有模式的束縛,可以任由發揮。至19世紀末20世紀初,建設摩天大樓所必須的電話、電梯、供暖等設施不斷完善,摩天大樓的時代即將來臨!

  1873年,英國建造了「高達」269英尺(82米)的早期摩天大樓米德蘭大旅館,當時眾多的英國建築師們已經開始夢想著自己的摩天大樓,夢想著歐洲必然將從摩天大樓的搖籃變成聖地。

  然而,歷史的發展似乎永遠都讓人在無限驚訝之後頓生無窮感慨:至高無上的維多利亞女王認為摩天大樓粗俗的外表影響了倫敦天空的優雅,頒布了高層建築法令,終結了英國的摩天大樓運動;與此同時,歐洲的其他國家也紛紛出於各種理由限制摩天大樓的發展。瀰漫著濃郁精英主義文化氣質的歐洲自然無法忍受摩天大樓這種驚世駭俗的建築。巨大的鋼筋骨架像巨獸一般矗立在城市之間,這在傲慢的歐洲人看來和噩夢無異。

  歐洲拋棄了摩天大樓,大洋彼岸的美國卻擁抱了它!對於19世紀末的美國來說,還有什麼比摩天大樓更能滿足自己蓬勃的雄心呢?當時的美國正處於天翻地覆的變化之中。1894年,美國工業產值躍居世界首位,相當於英國的兩倍,法國的三倍,接近全球工業總產值的1/3。伴隨經濟爆髮式增長而來的是城市建設的迅猛發展。在城市建設大潮中,芝加哥和紐約成為了摩天大樓建設的中心。

  1876年的芝加哥還是一個邊境城市,吉卜林曾經這樣描繪「一個繁忙的養兔場……滿是談論金錢、行為粗俗的人」。1877年的芝加哥大火將大半個芝加哥城化為灰燼,正是在這場大火之後的芝加哥重建運動中,孕育出了建築史中的「芝加哥學派」。一代摩天大樓之父沙利文走上歷史舞台,發出了摩天大樓誕生的宣言書:它「必須高大,每個部分都必須高大,必須體現高度的力量。它是一個和諧完美的整體,這樣的摩天大樓必然是每一個部分都令人驕傲的,它必須高聳入雲,令人興奮不已。」

  1885年,「高達」54.9米的家庭保險大樓落成,摩天大樓第一次由人們的幻想變成現實。隨後,芝加哥和紐約開始了「摩天大樓之都」最終的角逐。有意思的是,芝加哥又是由於通過了高層建築的限制法令使它將自己的優勢拱手讓給紐約。而在通往「世界摩天大樓之都」的征途上,大都會紐約再無敵手。

  在那個時代,摩天大樓幾乎成了保守主義與自由主義的分水嶺,成了創新者和顛覆者的身份證。用現在最流行的話來形容──他們蓋的不是大樓,是價值觀!

  浪漫主義的力量化身

  對於很多人來說,紐約與摩天大樓根本就是同義詞。然而,摩天大樓在紐約的最初歲月卻是荊棘叢生。

  1892年,紐約市的建築法規給高層鋼骨架建築開了綠燈,但是面對動輒幾十米的龐然大物,紐約人更多感到的是驚恐和不知所措。1894年的《房地產紀事和指南》稱那些龐然大物「只能引起一種感覺,那就是恐怖!」建築評論家拉塞爾·斯特吉斯更是單刀直入「後牆和側牆都醜陋的令人難以想像,甚至比不上三層廉價住宅轉樓後面的牆。」

  當1902年,由丹尼爾·伯納姆設計熨斗大廈建成時,一群紐約人站在遠處屏息凝神地等待曼哈頓的大風將其吹倒,一群百無聊賴的看客專門等著看大廈引起的旋風吹起過路女士們的裙子。1903年,百老匯大街對面的一家名為「吉布森文森特」的商店向法院提出5000美元的賠償要求。商店老闆認定,這座新建成的大樓造成的大風擊碎了商店的玻璃。儘管面對如此多的非議,熨斗大廈還是承受住了挑戰。1906年,寫出《時間機器》的英國作家威爾斯在描述他1906年的紐約之行時寫道「我發現自己在一座摩天大樓面前驚訝地張開了嘴巴,心裡懷著仰慕之情——尤其是熨斗大廈突起的前端,在黃昏的微光中犁開百老匯大街與第五大道交匯處的車水馬龍。」

  1914年的第一次世界大戰顛覆了歐洲老牌資本主義國家的權力基礎,同時又將美國送入了菲茨傑拉德筆下的爵士時代,紐約也迎來了摩天大樓的黃金時期。1930年,克萊斯勒大廈建成。克萊斯勒這樣解釋他在紐約建設克萊斯勒大廈的初衷:「我得出結論:我的孩子們應該具有某種責任感。他們是在紐約長大的,可能想要住在那裡;他們想要工作,於是就萌生了建造一座大樓的念頭。我的腦海里浮現出在巴黎看到的東西,我對建築師說,讓這座大樓超過埃菲爾鐵塔。」

  比克萊斯勒更為氣吞山河的是時任通用汽車公司的副董事長拉斯科布。1929年,當拉斯科布得到紐約城中一塊位置極佳的地皮的開發權時,他找來建築師威廉拉姆,問道:「只要它不倒,你能把它建多高?」1931年,86層的帝國大廈落成。

  帝國大廈在美國的社會文化中打上了深深的烙印。1933年,在由梅里安·C·庫珀和歐內斯特·肖德薩克執導的《金剛》中,一隻巨型猩猩站在帝國大廈樓頂為了一個金髮美女同一群戰鬥機鏖戰的情景成為一代美國人心頭揮之不去的夢幻;1993年,在大眾偶像湯姆·漢克斯和梅格·瑞恩主演的《西雅圖不眠夜》中,帝國大廈更成為浪漫之地;再到1996年,在羅蘭·埃姆里奇的《獨立日》中,帝國大廈被外星人用激光炮瞬間摧毀……

  實際上,自由主義和浪漫主義的摩天大樓終結於帝國大廈,其後的大蕭條和第二次世界大戰終結了摩天大樓建設的黃金時代。進入20世紀50年代,伴隨著高速公路的修建以及通信技術的迅猛發展,紐約市中心又出現了空心化,非裔美國人以及波多黎各人的湧入使得大多數紐約人寧願住在城外。直到10年後,由紐約市一群政府官員推動的重振紐約計劃中,摩天大樓的巔峰作品──世貿中心才登上歷史舞台。

  從紀念碑到許願柱

  世貿中心的日裔美籍建築師川崎實認為,自20世紀30年代大蕭條到60年代,紐約市已經很久沒有出現動人心魄的高樓了。而城市應當是動態的,而非一成不變,他說「新建築的連續出現才能使曼哈頓成為有獨特性的令人興奮的城市中心」,這就是後來修建世貿大廈的主要動機──重塑美麗和自信。

  世貿大廈被精心構思成紐約自信的證明,一方面輝映著紐約曾經的黃金歲月;另一方面它又像是一個人造呼吸器一般,試圖推動紐約向下一個黃金時代前進。在之後的年代裡,世貿大廈的確成為紐約的象徵,甚至美國的化身。直到2001年的9月11日……

  世貿大廈之後,美國就不再保有建築高度的第一位置。1996年,吉隆坡雙子塔落成,世界第一高的摩天大樓首次出現在美國以外的地方。這個曾經深陷殖民地苦難的國家在「馬來西亞現代化工程師」馬哈蒂爾的領導下由一個原料出產國成為一個新興的多元工業化國家。自1987年起,馬來西亞獲得了連續10年8%以上的經濟增長。在1991年提出的「2020宏願」跨世紀發展戰略中,馬來西亞更是明確表達了希望在2020年成為發達國家的雄心。雙子塔從吉隆坡市中心拔地而起,沖入雲霄,就像是一個由鋼筋、混凝土鑄就的宣言,洋溢著對未來的萬丈雄心──雖然1997年金融危機就來了。

  正如19世紀末期急速發展的美國迫不及待地在自己的土地上建設摩天大樓證明自己的力量一樣,20世紀中期以後,摩天大樓逐漸走出美洲大陸,成為新興國家與地區證明自身實力的最佳方式。建築評論家迪耶·薩迪奇說:「它們是個人宣揚身份的利器;它們是有雄心的城市向全世界宣揚自己的工具;他們是權力與財富的表達;它們是創造與記載歷史的方式。」百餘年來,摩天大樓的建設早已超越了建築的層面。

  而中國的崛起自然也少不了摩天大樓的裝點。早在1896年李鴻章訪問紐約時,中國人就領教了摩天大樓的震撼,當李鴻章回答美國記者的問題「您在這個國家的所見所聞中,什麼使您最感興趣?」時,李鴻章答道「我對我在美國見到的一切都很喜歡,……最使我驚訝的是20層或者更高一些的摩天大樓,我在清國和歐洲都沒有見過這種高樓。這些高樓看起來很牢固,能抵擋任何狂風吧?」

  在經歷了漫長的等待之後,1999年3月18日,420.5米的上海金茂大廈竣工,摩天大樓終於踏上了中國這片古老的土地。在金茂大廈88層觀光點的玻璃鋼牆上,寫著一組組意味深遠的數字: 「羅馬8700公里,成都1620公里,人民廣場4公里」、「雅典8000公里,拉薩2880公里,虹橋機場19公里」……彷彿站在這裡,你就站在了全世界的中央。

  雖然上海的風頭很快就在2004年被台北用101大樓超越,但是上海馬上規劃建設出一個摩天大樓群來。2008年8月29日,492米的上海環球金融中心建成;2008年11月29日,632米的上海中心開工建設。到了2014年,金茂大廈、上海環球金融中心、上海中心將以三足鼎立之勢矗立在陸家嘴核心區,成為上海新地標。

  自誕生之日起,摩天大樓就被負載了太多的含義,它是城市的名片,是國家的榮耀,更是偉大的藝術品。然而在經濟學家看來,摩天大樓終究是經濟的附屬品,在一座座高聳入雲的摩天大樓背後是經濟力量,尤其是金融力量的蓬勃動力。

  1999年,經濟學家安德魯·勞倫斯總結出「摩天大樓指數」(Skyscraper Index),將經濟危機與摩天大樓的建成聯繫起來。他發現,世界最高大樓的開工建設與商業周期的劇烈波動高度相關,世界最高大樓的興建通常都是經濟衰退到來的前兆。摩天大樓的高度彷彿在昭示著榮耀的同時也召喚著災難。比如2009年1月17日,艾馬爾房地產公司宣布迪拜塔達到828米的最終高度;2009年11月25日,迪拜財政危機爆發。

  回望歷史,說摩天大樓的完工意味著下一場經濟危機的爆發其實並不準確,與其說是「魔咒」不如說是經濟規律的必然體現。由於經濟總是周期狀波動起伏,而摩天大樓這樣的偉大建築又都需要較長時間才能完成,所以往往當人們最終把這個經濟紀念碑樹立起來的時候,經濟剛進入到另一個階段。或者說,摩天大樓與全球經濟的波型正好相反——摩天大樓是無辜的。

  從自由主義的象徵,到雄心壯志的浪漫主義寄託,再到新興力量權杖和經濟紀念碑,不斷刷新紀錄的摩天大樓正在轉換成新的角色。實際上,迪拜的哈里發塔與之前的摩天大樓都不一樣,它更像是一個許願柱,一個希望通過偉大建築作為景觀來拉動當地度假經濟發展的人工奇蹟。它的存在不再是為了證明和紀念「我們能」,而是成為獲取「力量」的興奮劑。在這裡,摩天大樓不是經濟的「結果」而是經濟的「起點」。

  哈里發塔──這個建築史上目前唯一超過800米的建築物,僅僅是人類挑戰萬有引力征途的一個驛站。就在哈里發塔落成之時,距離它50公里之外的「棕櫚島塔」已經處於規劃之中,而它的預計高度將由750米調整至1050米。

  百餘年來,摩天大樓如化石般記錄著政治與經濟發展的滄海桑田。摩天大樓的建設遠未終結,或許,它也根本就不會終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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