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眾?春節】玄武：神聖之犬

神聖之犬

——狗年月，獻給熱愛狗的人們

玄武

開口已艱難。這次我努力寫一則不被404的文章。正逢春節，我畢竟是趙國人，難免也有趙人的陋俗，比如節日時講求吉利。

於是選了我惜愛的犬。漢語中有極多貶低狗的辭彙，它們不是緣於動物學的認知，而是出自主觀上的臆斷，只是是人對所認知的社會的折射，仇恨，刺耳的譏嘲，有扭曲的社會心理——奴才嘲笑和懲罰奴才時比主人還要惡毒。這些詞幾乎是反自然的。因反自然而不再進步，一直滯留在陳舊的時空里。

縱然如此，歷史上的國人，對犬還是有好感的。中國陰森的地府中沒有犬守門，一個老太太坐在橋邊了事。來者喝碗湯，前塵往事便徹底斷送。

古希臘的大力神赫剌克勒斯曾一夜間使99個少女受孕，也曾治服地獄三個頭的惡犬。俄西俄德《神譜》中，地獄之犬有100個頭。但丁在《神曲·地獄篇》里，對犬的態度是矛盾的。看守地獄的仍然是三頭犬，然而但丁同時寫到獵犬並寄希望於它：

「獵犬會把母狼從一座座城市中趕出， 直到把它趕會陰曹地府。」

古中國的犬與神跡有關。第一位犬神盤瓠，成為某部族的祖先。筆者曾以不分行詩體作品，演繹了同名作品，成為《東方故事》中一個長章。

屈子《天問》中，犬守護天上九宮閶闔。天界是人間的反照，那麼先秦時的王宮，也是養犬的了。人們相信犬可以升天，比如白犬便是仙術的象徵，而天狗可以墮地，引發兵禍。犬拒入地獄，是人魂魄的守護者。當人衰竭，犬可以望見靈魂離去，它發出類於人拚命憋著的哭泣聲。據說妖物作崇時，以黑狗之血潑之，妖物便顯出原形不得變化逃遁。有一個詞需要寫下：

芻狗。就是草紮成的犬。此物用作祭祀。當然，也有陶犬。

《禮記》說大者為犬，小者為狗。長嘴與短嘴，又有不同的名稱。詩經：「舒而脫脫兮，無感我佩兮，無使尨也吠。」 尨是多毛的犬。古漢語中犬有很多名字，隨著物種的消亡，那些字絕大多數成了屍體，人不再提及，不再使用，不再能夠發出聲音。

中國馴化貓很晚。先秦時人們用犬來捕鼠。一直到唐，貓才漸漸普及。一般認為貓來源於西方，貓最早的名稱便是波斯貓。這似乎是一個隱喻：古來人們苦於碩鼠，但本土無法對付，要根治滿國碩鼠之貪，最終怕還是需要西方事物。

先秦時的犬，天下最有名的，是韓國的韓盧，宋國的宋鵲。這兩種犬我們已經不能知道它們的樣子，只能望文生義，臆想其稀薄之影。獒非中原之物，來自西戎。但不能確定，是否是現今藏獒那樣的形象。傳說成吉思汗設有一支獒部隊，西征時以獒清理敵人屍體。這是以犬之名犯下的駭人聽聞的罪惡，與當今朝鮮的酷刑「犬決」同樣可恥，然而非犬之過。獨裁者齊奧塞斯庫為愛犬拉不拉多授軍銜，百般恩寵。齊氏死於非命，然而亦非犬之過。我獨憐那隻犬的命運，不知後來如何。

西漢至清，朝廷皆設有專門管理獵鷹與獵犬的部門。文士與犬多有淵源。司馬相如得力於漢武帝時狗監楊得意的舉薦。古中國多有愛犬的文士。陸機豢犬名黃耳，據說曾千里為他投寄書信。陶淵明家是一定養犬的。杜甫家也養犬，犬識舊主，杜甫多年歸還家鄉，家裡的狗撲上去，鑽進他衣服里不肯出來。

詩人李煜熱愛偷情，我想他是厭惡夜晚犬的吠叫的。南唐將滅前數年，在升元殿基下掘得一石，上有詩句，句句如同隱語，之後一一應驗。其中寫到犬：

「莫問江南事，江南事可憑。

抱雞升寶位，跨犬出金陵。

子建司南位，安仁秉夜燈。

東鄰嬌小女，騎虎渡河冰。」

「左牽黃，右擎蒼。」蘇軾的黃犬，大抵是官署之物。但他流海南時養過一隻名叫烏觜的狗，性馴而猛，善於游泳。蘇軾說它是海獒，北歸時也帶著它。

犬以其忠直，有高於人類的神聖品質，為人類所敬。筆者愛犬。小時，六歲，曾有一段被過繼的經歷。熟悉的場景，家人，玩伴，全沒有了。只有一條小黃狗晝夜陪伴著我。它後來在火車站被人偷走了。「我養過很多狗。有可能，只是為了尋回童年時那一條。」

我養過一隻叫大頭的羅威納犬。它還是走丟了。它可能是人間最像我的狗，所以我大概這一世，都會覺得它是最好的。它見多識廣，野營，回老家，都少不了它。許多點滴快樂與煩惱，都少不了它。

到現在我能說我常去找它。夜裡兩三點，經常就悄悄出門開車周圍去轉，在每個小區熄了車，靜聽有沒他叫聲。我聽得出，沒什麼道理，就是聽得出。但沒有。或大叫他名字，還是沒。多少小區門口，都有我扔掉的煙蒂。或夏或冬，不過三年。

至今日，每看到羅威納犬，我都下意識盯著看一下是不是他。不是。他看我一眼，眼神我已知不是。沒什麼道理，我就是認得出來。

嗚呼，大頭就這樣一去不歸，沒有了。我應該是在想像中無數中殺死過偷走它的人。如果那人是留著養，也就罷了。如果是……那麼他的生命不如一隻狗。怎樣的喪心病狂，才會使稱作人的東西，把他人情感所寄的犬只弄去作食物？我相信報應。報應必降臨於這樣的人身上。

愛狗懂狗的人，狗狗們知道你的善意。你內心喜悅，鬆弛，狗狗比人能更快明了你的心意和情緒。物我兩兩不設防，交流便無障礙。

去年在元陽梯田，一隻陌生的、第一次見到只幾分鐘的狗，跟我那麼親昵，一同在的作家朋友們都呆了。它當時翻肚皮，——那是狗狗全然無戒備完全信任的肢體語言。

我有次在銀川，路邊休息時，見到籠子里一隻金黃色巨大藏獒，體量駭人，目測肩高足有一米，我從未見過那麼大的獒，後來也未見過。走近籠子，觀察一陣，我認定它還沒被籠子關瘋——主人說它還是小狗時就一直關在籠子里。它那麼渴望地望著我，那是寂寞求安慰的意思。如果你夠懂，便知道一隻巨獸那樣的神情是多麼讓人心裡難過。我伸手進籠逗它玩，它很開心，溫順，笨拙地晃頭——它忽然猛地站起來咆哮！

我瞬間嚇得坐地上了，原本是蹲著。抬頭，它怒視的是前方。它不是針對我。扭頭，不遠處有人朝籠子走過來。它是朝那個陌生人怒吼。我這才顧得上擦它噴我一臉的唾沫星子。我吼它："你幹嘛？"它不叫了，垂一下頭，眼睛那麼看我，像是不好意思。

又想起某年初夏，和楊新雨老師在西湖小住。在白樂橋村見到一隻品種優良、體型高大、烏黑髮亮的羅威納犬，未斷尾，非常威武雄壯。半月時間，我們每天黃昏晚飯後散步，都去看它。我很快可以摸它頭，脖子，脖頸下面。它很享受。

我現在養一隻叫老虎的迦納利犬，百餘斤重。它五個月大時，我從犬類幾乎必死的犬瘟熱中奮力將它救活，一個月時間裡幾乎都著衣而卧。它像我的家人——不，它就是家人。它陪我三個年頭了，今年是它的年，它將繼續和我渡過這個狗年月。它是守護之神的化身，守護室內的燭光，也守護著我心中柔軟、溫和、直義的部分。有時候我感覺到奇異的交融，那是我與老虎的生命和記憶，在彼此身上的延伸。我通過它，了解到許多以往我不能知的自然之秘，自然之美。

一千多年前，李斯向動物們學習智慧，他汲取廁中鼠、倉中鼠的鑽營之道，並附合太監之說，把鹿稱作馬匹。直到與二兒子被腰斬於咸陽時，他才想到犬：

「吾欲與若，復牽黃犬，俱出上蔡東門逐狡兔……」

功名利業俱是虛妄。擁有一隻犬的幸福和快樂，卻是人間至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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