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鴻召:延安有過民主開放的張聞天時代

按:延安原本是一座名不見經傳的小城,不料因為中共隊伍的進駐,成了革命的聖地。在上個世紀三四十年代,無數知識青年嚮往延安,克服重重困難奔赴延安。而且,可以說正是從延安起步,中國共產黨贏得了天下。延安為什麼有這麼大的魅力?帶著這個問題,澎湃新聞(www.thepaper.cn)記者近期採訪了朱鴻召先生,他的《延安締造》(陝西人民出版社,2013年10月版)一書就試圖給出自己的答案。

澎湃新聞:您從事延安方面的研究將近二十年了,《延安締造》這本書花了您五年時間,那您為什麼對延安這麼痴迷?當初為什麼想研究延安?

朱鴻召:我的學術研究不是職業的,屬於業餘愛好。我進入延安這個課題的時候有一個很強的現實感。這個現實感來自具體的迷惑,我想破解它。什麼樣的迷惑呢?我們生活在一個特殊的社會政治環境,每一次政治運動來了以後,桌面上是一套話語,但桌面下是另一套,而決定運動走向的,卻是桌面下的東西與桌面上的話語組合。

吳思提出「潛規則」,我覺得他一下抓住那個概念了。那麼,這種東西,它在20世紀中國社會,最典型的表達就是在延安整風期間,後來登峰造極就是「文革」。怎麼看待這種現象?放大來看,20世紀意識形態話語來自西方,不管是美國、法國還是蘇聯的,都是西方嘛,但支配老百姓生活的主要是中國自己的。那麼,在這種特殊的情景下,西方的東西和中國本土的東西到底是怎麼融合的?

追溯起來呢,1988年我碩士畢業,論文是做五四,思考西方話語與中國文化的關係。1995年讀博,師從王曉明老師。面試的時候談選題,我報了兩個,一是魯迅後期雜文研究,那時候王老師出版一本新書,叫《魯迅傳:無法直面的人生》。我當時想,要是接著做魯迅後期雜文,順理成章。另一個選題就是延安時期的歷史文化,探尋西方文化和中國傳統在什麼層次上交接、交融的問題。王老師說,你做後面這個。我很敬佩,也很感謝王曉明老師。1995年的時候,我不敢說我是第一個,但可以說是比較早拿延安做博士論文題目的人。

進入這個研究領域後,我翻閱了華東師大和上海圖書館所藏延安時期的報紙、雜誌,一頁頁地翻。這些東西以前很少有人翻,都是霉呀,灰呀。我翻過之後,發現這段歷史的厚重遠遠超出我的想像。

後來,我對它有個基本判斷,可以用三句話概括:第一句話是,新中國的血脈在延安;第二句話,用今天的話說,就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邏輯起點在延安;第三句話,中華文明現代歷史進程的重大拐點在延安。如果說,中華文明是條河流,鴉片戰爭之後融入一股強大的支流,就是西方文明。你要用火車、飛機、計算機這些器物,就要接受西方的時間概念。因為時間是文明的坐標,公元紀年法就把中國傳統的天干地支時間體系衝破了,這樣傳統文明的整體框架就要肢解掉。

澎湃新聞:到上世紀三四十年代,延安已成為一塊革命聖地,很多青年熱切嚮往。但是,進入延安並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比如,梁漱溟就說,「車是軍用大卡車,無蓬。路是軍用公路,一切寬度、坡度、轉彎角度,均不合於公路規矩。而自西安往北,愈走愈高,缺乏橋樑涵洞,車行危險而且費事。」不過,他還好,當時是國民政府國防參議會參議員,畢竟是社會賢達,很容易批准進入延安。但一般人是沒有那麼容易進入延安的,首先要有路費,然後是要有路條,即通過政審。能否介紹一下普通青年進入延安的程序?

朱鴻召:整個20世紀有幾次大規模的青年流動。倒著推,90年代是到上海,80年代中後期到深圳,60年代到廣闊農村上山下鄉,50年代初到東北,30年代中期的時尚就是到陝北,到延安。主要是一種信仰,不是為了物質,為了錢,是以精神追求為核心價值取向的。

當時去延安,主要是通過黨的地下組織或者外圍組織,比如中華民族解放先鋒隊、讀書會,進行介紹,有口頭介紹,有書面介紹。八路軍在大城市有辦事處,接待初審後,開具介紹信。拿著介紹信往延安去,一般黃河以南地區,都是先到西安七賢庄,也就是八路軍西安辦事處,在這個地方實際上是要政審的。

政審合格後,如果有一定級別的,安排你坐車去,一般都是步行結伴著去。如果政審條件不完備,那就要先去設在雲陽縣三原鎮的安吳堡青年幹部訓練班,在那裡接受短期戰時軍事化培訓,實際上就是政治審查。合格了再去延安,不合格就派往國統區工作。

一路上非常艱難,坐車也要三到七天。瑞士的攝影家博斯·哈德,從西安到延安,開車走了一個星期。如果是結伴步行,通常要十天到兩周,因為路遠,加之國民政府設了很多關卡。

黃河以北地區,主要是通過晉察冀邊區進入延安,從葭縣、綏德進入陝甘寧邊區。但走這條路的是很小一部分。

從時間上來說,基本上是從1937年初,西安事變和平解決以後,國共合作了,從這個時候開始,知識青年大批奔赴延安。1938年是一個比較集中的時期,到1941年夏天就逐漸停止了。因為1941年初皖南事變發生後,國民黨對延安進行經濟和軍事封鎖,連信件來往都要審查。

去延安是很困難的,對於女孩來說就更困難了。在那個年代有條件讀書的女孩,基本上出身中產以上家庭。農村貧寒人家女孩一般沒有讀書的機會,所以這裡面很多都是大小姐。整個步行的過程,對她們來說就是一次人生考驗。

最遠的是從東南亞出發,比如馬來西亞、菲律賓,這些華僑知識青年,先到香港八路軍辦事處,然後通過越南進入昆明,再往西安、延安走,有的人走了半年才到。華君武去延安之前在上海銀行做職員,他是1938年走的,上海、南京都被日本佔領了,他就先去香港,轉道昆明、成都、寶雞、西安,然後到延安,走了三個月。你想這有多艱難!

毛澤東在抗大開學的時候說,你們已經經歷了一次考驗,從五湖四海來到延安,歷經千辛萬苦,沒有堅定的信念,你們是到不了這裡來上課的。

澎湃新聞:雖說很困難,但那個時代還是有很多青年嚮往延安,奔赴延安。大概有多少人?

朱鴻召:確切的人數大概是這樣的:當時到延安的知識青年,從1937年到1941年,總數有4萬人左右。1943年12月底,在中共中央書記處工作會議上,任弼時發言,「抗戰後到延安的知識分子總共4萬餘人,就文化程度來說,初中以上71%(其中高中以上19%,高中21%,初中31%),初中以下約30%。」以此推算,具有高中以上文化程度的約7600人。1944年春,毛澤東在一次講話中說,「延安有六七千知識分子」。

這個數據跟國民黨的統計大體上是吻合的。國民政府教育部統計,抗戰前全國專科以上學校學生42922人,至1940年減至3萬餘人。在這流失的1萬餘人中,大多數是奔赴延安的。專科以下還有中學生。

在這4萬人當中,1940年,陝甘寧邊區科技人員大會,有科學技術界的代表三四百人;1942年,參加延安文藝座談會,就是文化藝術領域比較有成就的,大概100人左右。

澎湃新聞:從遵義會議到整風運動之前,張聞天一直擔任中共中央總書記。在他主持工作的時期,延安生活是比較活潑、民主、自由的,儘管物質生活條件很艱苦,但人們樂在其中,也取得了不少成績。我們今天怎麼評價張聞天的延安時代?

朱鴻召:我覺得你的提綱上提了一個重要概念,就是「張聞天的延安時代」。我認為,確實存在這樣一個時代。從1935年1月遵義會議開始,張聞天主持黨的工作。1935年9月進陝北,1937年1月進延安,直到1942年整風運動之前,這個時期延安的宣傳、思想、文化方面的主要領導人是張聞天。所以應該說,存在一個延安時期的張聞天時代。這個張聞天時代有指導思想,有方針政策,有執行措施,有實踐成果。

比如說,當時延安讀書的風氣是很濃的,自由辯論的風氣也很濃。整風之前,延安的學校資料室叫列寧室。那裡有公開訂閱、陳列的國民黨的報刊、雜誌,是開放的。另一個就是倡導自由讀書,讀書無禁區。學習小組經常圍繞一個話題,比如「國民黨是抗戰的還是不抗戰的」,班級之間、學校之間辯論,民主的風氣是非常濃厚的。

那麼,怎麼判斷這個時代?我們不要拿1942年以前張聞天的時代,和1942年以後毛澤東的時代,作對立的評判,不需要用一個否定另一個。我認為這是兩個文藝高峰,是可以並立的。張聞天時代表明的是共產黨人的開放情懷。延安這個時候演出曹禺的《日出》,連演二十場,場場爆滿,這是話劇方面。在繪畫方面,有馬蒂斯立體畫展,你可以想像它是多麼先鋒。另外,還有馬雅可夫斯基詩歌朗誦會。這體現了共產黨人一種藝術追求的勇氣,一種勇立潮頭的膽識。

如果說,這個前期展現了共產黨人的開放情懷;那麼,後期表現的是文藝工作的執行力和戰鬥力。為了形成執行力和戰鬥力,就要統一思想、統一步伐。後期的指導思想就是「文藝為工農兵服務,文藝為無產階級革命服務」。到1979年第四次文代會,鄧小平才說,我們的文藝要為人民服務,為社會主義服務。所以,我們今天應該承認,延安時期文化藝術有兩個高峰,一個是由張聞天指導的,另一個由毛澤東指導的。

澎湃新聞:在您看來,張聞天是個什麼樣的人?比如說,張聞天對西安事變的意見跟毛澤東就不一樣。

朱鴻召:張聞天和毛澤東是非常不一樣的兩個人,或許可以這樣形容,張聞天是江南的黃酒,毛澤東是湖南的辣椒。張聞天出生在浦東南匯,從小就在上海接觸近代西方文明,他先後在日本、美國、蘇聯留學,眼界非常開闊,很有文藝情懷。毛澤東沒有去過國外,他組織人去法國勤工儉學,但是自己沒有去。毛澤東也有文采,但是和張聞天的風格完全不同。張聞天這個人,他可以執行一個事情,但是開創力不夠,他的原則性、執行力要大於他的開拓精神。毛澤東不同,他的創造性、開拓精神要大於他的執行力。

西安事變之前,張學良和紅軍高層有密切的聯繫,張學良甚至提出要加入共產黨,西北軍、東北軍要和紅軍組成西北抗日聯軍,謀劃成立西北抗日聯合政府。後來張學良扣留蔣介石,立即就電報通知了在保安(今志丹縣)的中共高層。

當時紅軍的處境非常困難,困難到什麼程度呢,沒有統一制服,衣服穿得各種各樣,簡直可以說像個叫花子。這種情況下,蔣介石被抓起來,對紅軍來說自然是個大快人心的消息,很多人主張幹掉他,也是一種心理宣洩。但是,張聞天和周恩來比較冷靜。張聞天比較冷靜,有個偶然因素。

這裡有個背景,1934年6月到1936年6月,中共和共產國際是失聯的。長征途中先後派遣閻紅彥、陳雲、潘漢年等人從不同路徑到蘇聯,向共產國際和蘇聯領導人彙報中共領導紅軍進行戰略轉移的情況。與此同時,共產國際和蘇共也不斷派人尋找與中共直接聯繫。1935年11月,張浩(林育英)從蘇聯邊界化裝成商人,歷經艱辛進入陝北,來到瓦窯堡,住在了張聞天的窯洞里。

張浩回來後,由中共中央總書記張聞天接待。接待到什麼程度呢?這個時候,張聞天和劉英結婚了。他讓劉英到別的地方睡,自己和張浩在炕上聊天,聊到很晚就在一個炕上睡啦。張浩傳達的就是共產國際第七次代表大會的精神,即建立抗日民族統一戰線。

張聞天是在共產國際待過的,中共是共產國際的一個支部,而他又是中共的一把手,當然要聽從共產國際的意見。所以說,張聞天在處理西安事變的措施上比較冷靜,這裡面有一定的偶然性。另一方面呢,張聞天性格比較柔,這也是一個因素。

澎湃新聞:既然提到共產國際,那麼共產國際對毛澤東在中共黨內的崛起起了什麼作用,特別是在延安時期?

朱鴻召:1943年共產國際解散,在此之前,中共是共產國際的一個支部,當然主要領導的任命,主要的方針、政策都是要向共產國際報告的。所以1943年之前,毛澤東一步步走向政治的前台,走向權力的核心,都是得到共產國際肯定的。

現在有個誤解,好像毛澤東一上來就是領袖像,就是領導核心,這是不對的。

從相貌上來說,是在1942年底1943年初,延安搞大生產運動以後,生活條件大為改善,毛澤東才開始發福,才有了後來我們熟悉的領袖像。有一張照片,毛澤東在南泥灣視察,他穿的幹部衣,四個口袋,下邊一個口袋鼓鼓囊囊的,裡面裝的是燒雞。八路軍炮兵學校在南泥灣,中午在學校吃飯,當時物質條件改善了,吃飯的時候有燒雞,最後飯吃完了,炊事班班長看到還有個燒雞沒怎麼吃,就拿紙包一包塞給主席了。這是當事人講述的真實故事。

1942年以前毛澤東的標準形象是埃德加·斯諾拍的,1936年剛到保安的那張照片。你看毛澤東1935年10月寫過「誰敢橫刀立馬,唯我彭大將軍」這首詩之後,一直到整風運動,沒有寫過一首詩,你想他有多少對手,精神上要承受多少壓力,非常處心積慮的。到了延安這個時候,張聞天是總書記,毛澤東是分管軍事的領導,相當於副職,只要有時間,幾乎是逢戲必看,是比較放鬆的。

延安時期,經過兩次重要的會議,夯實了毛澤東的權力基礎。一次是1937年8月的洛川會議,通過選舉確定了毛澤東在軍事上的領導地位。同時確定共產党參加抗日的軍事路線,就是以山地和游擊戰為主。

另外一次,1938年9月到10月在延安召開的中共六屆六中會議。在這次會議上,王稼祥傳達了共產國際指示和季米特洛夫的談話精神,說毛澤東是經過鬥爭實踐發展成長起來的領袖,大家應該團結在他的周圍,承認他的領導。尤其是說,王明不要再爭領袖了。張聞天就提出讓出總書記的位子,毛澤東覺得時機不成熟,沒有同意,但是已客觀上經形成了毛澤東的主要領導。

毛澤東實際上是在1937年洛川會議上確立了軍事上的領導地位,1938年六屆六中會議上確立了政治上的領導地位,1942年在文藝座談會確定了在文化上的領導地位,到整風運動時,經過組織的方式,在中共七大確立了他在全黨的最高領導地位。在這個過程中,他始終通過他的智慧、才能,每一步都得到了共產國際的認可和支持。

澎湃新聞:延安時代很受人矚目的一點是它的民主實驗,基層的民主選舉很熱鬧,有各種形式,比如丟豆豆、摺紙條、畫杠杠等,尤其是三三制,您怎麼看?

朱鴻召:延安時期的民主是個集體智慧,是在抗日民族統一戰線前提下實行的。國共合作,中共承認國民政府,承認蔣介石是國家的領袖。在這樣的前提下,全國都實行抗日民主政策。陝甘寧邊區作為國民政府的一個特別行政區,當然要執行這樣的政策,而且共產黨在延安提出,要把陝甘寧邊區建成抗日民主示範區。

抗日民主政策中,最奪人眼目的是三三制。不得不承認,這個政策實際上是毛澤東借用了軍隊的建制,一個軍下面三個師,一個師下面三個旅,一個旅下面三個團。毛澤東從部隊的三三制建制中得到啟發,在政權建設方面,參議會是立法機構,中共黨員佔三分之一;政府裡面,共產黨員也是三分之一。這是最有號召力的,通俗易懂,操作簡便。

抗日民主政權建設的指導思想,張聞天貢獻甚多。謝覺哉、林伯渠分別在參議會和邊區政府的政策制定方面有不少作為。

至於陝甘寧邊區民主怎麼評價,我覺得是共產黨在局部執政環境下尋求社會善治之道,所以我們不必要把那種選票民主的手段作為民主或者專制的標杆。

後來,我們實行的是協商民主,因為選票民主有一些絕對的標準,這就會出現一些很荒唐的事情。我在書里講,共產黨發展了之後,國民黨等其他政黨組織在邊區的發展是有限的,但是為了保證三三制名額,有的縣政權,甚至把抽大煙的國民黨員也請進參議會,並在會議期間不得不滿足他吸毒的需求。在這種情況下,走向協商民主,我認為是符合當時情境的。

澎湃新聞:整風運動可以說是延安時期的分水嶺。可以說,整風前後的延安完全是兩種不同的精神面貌。毛澤東為什麼要發起整風運動?矛頭指向「教條主義」的博古和「本本主義」的洛甫(張聞天)。

朱鴻召:對於整風運動,我在這本書里找到一個中性的表達,認為它就是為了鍛造一個團隊的執行力和戰鬥力。我們在上海可以看到飯館、理髮店職員在早上上班的時候做操、訓練。為什麼?就是要不折不扣地鍛造執行力。

從這個方面可以看出來,延安時期屬於現代社會。因為現代社會生產的產品、提供的服務都是標準化的,要達到這種標準化,就得要求每一個環節、每一個動作都標準,這必須來自生產者不折不扣地執行上級的指令。所以,整風這個事情本身不為過的,是合理的,但是問題在哪兒呢?

問題在於用群眾運動的方式鍛造執行力。在這個過程中滋生了兩個東西,一個是中國傳統文化中權術和權謀的東西被釋放出來。人跟人之間一切美好的東西都可以拿來作為手段,為了自己生存發達,把你幹掉。這是一劑猛葯,根本不講底線。二是具體執行中,康生他們把蘇聯大清洗和克格勃特務的做法引進來了,帶來負面的東西。

在整風後期,毛澤東對此一直是認賬的,他認為審干運動過火,自己應該承擔主要責任,所以多次在公開場合脫帽致歉,希望大家原諒。不像現在說的都是康生的錯誤,毛澤東其實是承擔責任的。遺憾的是,這段歷史學術界沒有弄清楚,講它好的就是絕對好,講它壞的就是絕對壞。

整風運動觸及了政治路線、組織路線和思想路線,最深刻的是思想路線。這個思想路線是什麼?回到前面,我們今天講「長征」,用這個名詞定義部隊在空間上的大轉移,意味著是有很強的目的性。實際上,長征是沒有目的性的,就是戰略轉移。為什麼要戰略轉移?因為共產黨在中央蘇區的政治和軍事實踐全部失敗。在政治上失去人心,導致軍事上的失敗。政治上的失敗,就是照搬蘇維埃政權模式,讓百姓、老鄉們不歡迎。以後,還發生了內訌,肅清AB團,跟國民黨打仗,犧牲掉的都是小兵,肅反AB團殺掉的都是將領。當然與蔣介石第四次、第五次剿共也是有關係的。

毛澤東在中央蘇區時期處在邊緣狀態。他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就是中國革命道路選擇,馬克思主義指導思想怎麼樣在實際鬥爭中發揮作用?他一到延安,1937年4、5月份在抗大上課,講《實踐論》、《矛盾論》。這是把他的思考上升到哲學層面,把星星之火為什麼可以燎原,把井岡山的經驗上升到哲學層面。毛澤東思考的方向是,中國革命道理應該是從自己本土中來,還是照搬西方理論,還是把中國的東西和西方的東西相結合。到1938年5月,毛澤東寫《論持久戰》,是對一個具體問題的分析。再後來,1940年1月《新民主主義論》,他始終思考的是馬克思主義怎麼和中國的實踐相結合。

從1937年到1942年,經過五年的思考,毛澤東決定要整風,要和本本主義、經驗主義、教條主義作鬥爭。在整風運動講話中,所有這些主義的帽子底下都有人。教條主義是講博古、王明,本本主義是講張聞天,經驗主義是講朱德和周恩來。

我們對歷史知道得越多,越沒辦法要求歷史哪個人絕對正確。人都是吃五穀雜糧的,我們把國際共產主義運動看作是西方的,毛澤東能在這個趨勢中獨斷橫流,的的確確是很了不起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源頭就是毛澤東思想,就是馬克思主義和中國實際相結合。沒有毛澤東思想就沒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沒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就沒有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什麼叫復興,就是睡獅醒過來了。

澎湃新聞:《延安締造》正文有七章,每章都附了一個案例,分別介紹了埃德加·斯諾、陳嘉庚、蕭軍、黃炎培、徐佛觀(即徐復觀)、美軍觀察組、梁漱溟等各界人士在延安的觀感。其中,徐佛觀篇給我印象最深。除此之外,還有沒有什麼其他人的延安考察值得注意的?能否介紹一二?

朱鴻召:當年中外有不少知名人士到過延安。比如,中國人當中有李公朴和老舍,李公朴到延安之後,寫了一系列文章,並結集成書。我覺得他後來那麼激進,肯定跟他的延安經歷有關。老舍是個老北京,在英國、美國待過。他在延安待的時間很短,但是有很大影響。他在1949年後寫的那些小說、話劇,我覺得跟他在延安那段體驗也有關係。可惜的是,學術界至今好像沒有深入的討論。

再舉兩個外國人。一個是王安娜,她是德國人,王炳南的愛人。來到中國以後,王安娜一直跟宋慶齡做保衛中國同盟,晚年與新中國也有扯不斷的關係。林邁克,英國人,他是燕京大學無線電的老師,戰爭爆發,他不能回去。他從北平(北京)經過晉察冀邊區到了延安。他對於提高革命隊伍中天氣預報和無線電的水平發揮了重要作用。在延安待了一兩年,對他也產生了很大影響。

我發覺,不管你是什麼人,接觸了延安之後都會產生影響的。你可能是共產黨的反對者,你可能是宗教人士,但是只要和共產黨接觸,都會為那個時代的共產黨所影響,都會認同它,至少承認它。共產黨在延安時期,是讓敵人都為之折服的。

澎湃新聞:延安其實可以說是那個時代的「特區」,延安十年(1937—1947)是中共的一筆巨大的精神財富。在您看來,如果只說三點,您覺得哪三個方面對中共逐鹿中原、戰勝國民黨起了關鍵性的作用?

朱鴻召:如果只說三點,我覺得延安十年對中共有三方面的意義。

第一是用行動及時回應社會關切。共產黨在延安時期,堅決高舉抗日救亡的旗幟,提出抗日持久戰主張,及時調整農業、農民、農村政策,給農民看得見的利益。我覺得這是共產黨人在延安立得住腳,逐步獲得政權合法性很重要的一點。

第二個是用制度的方式切實主持社會公正。共產黨在局部執政環境下,實行三三制抗日民主政權,以此尋求中國社會善治之道。這是贏得民心,實現政府藹然,賢達信然,百姓欣然,走出延安,贏得天下的主要原因。

第三個是立足現實,實事求是。在中國走出古代社會,融入全球現代化環境下,讀書不唯書,處事不唯上,開放視野又不唯西是從,吃最適合自己的飯,穿最適合自己的鞋,走最適合自己的現代化道路,香象過河,截流而過,以自己的巨大存在,為人類社會增添正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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