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成吉思汗

尋找成吉思汗 洪燭1.為了向成吉思汗致敬,我不說自己從北京來到新疆,我是從元大都來到西域。在荒廢的絲綢之路上,開始一個人的西征。什麼時候才能趕上那消失了的大部隊?正如詩人喜歡把西安叫作長安,我把北京叫作元大都,使自己更像征服者!西域,同樣是新疆的乳名——成吉思汗當年就這麼稱呼它的……2.讓老荷馬去歌頌他的阿伽門農吧,我只崇拜成吉思汗。真遺憾自己出生得晚了,否則會在西征的蒙古馬隊中做一個隨軍的盲詩人,彈撥馬頭琴,為我的英雄寫一部史詩。相信它一點不比《伊利亞特》遜色。因為再也找不到比他更偉大的征服者。他什麼都不缺,只缺一個屬於自己的荷馬。正如我,準備好了紙筆,只缺一個跟自己同時代的英雄。這導致一部期待中的史詩至今無法完成。3.沒有任何人相信,我是成吉思汗的遺腹子,在一個取消了汗位的時代出生。一件不可能的事情發生在我身上:早晨醒來,覺得自己越來越像另一個人。他的血緣是我繼承的最大一筆遺產。奎屯山,西征的部隊誓師的地方,我形單影隻地再一次出發了。我不是孤兒,我的詩篇向全世界宣布:我有一位偉大的父親。他沒有領養我,而是我認領了他!他雖然已死去,草原還活著。草原是母親,把我扶上戰馬:「找你的父親去吧……」還有什麼可說的?我要用筆來完成他的刀劍無法做到的事情。4. 如果不想成為英雄,我就沒必要來到草原,騎馬、射箭,拍幾幅照片。如果來到草原,不想成為英雄,我還有什麼臉回去?別人問我幹了些什麼,我好意思說:只拍了幾幅照片?我騎過馬,被摔下來了。我射過箭,射偏了。這沒多大關係,關鍵看我是否忘掉自己,變成另一個人,像他那樣歌唱,並且醉倒——「再多的夢,也嫌少……」你會問:成吉思汗有什麼了不起?他走了,卻把草原留下來,還留下沒騎過的馬,沒射完的箭,讓每個人都想試一試。我也想試試自己,究竟有多大的力氣?5.「成吉思汗,你為什麼不斷打馬向西?」那是日落的地方,流著更多的血,喚醒了我嗜血的本性。我的刀劍,必須以血來止渴。每天黃昏,我一點也經不住這樣的誘惑——天空有一場非人力的殺戮,呼喚我來參予。額濟納的太陽,走到吉木薩爾就老了。把身體當成版圖,摸一摸,哪裡是撒馬爾罕,哪裡是塔什干?這是醒來後首先要做的事情。走吧,用我的旗幟給它們縫上補丁!快馬加鞭,改寫沿途的國家的名字,是為了讓自己擁有更多的故鄉。終有一天,我的頭顱低垂,構成額外的落日。6. 讀不完的射鵰英雄傳。成吉思汗射出的箭,還在飛行,向西,向西,再向西,繞著地球轉了一圈,又一圈,一圈圈盤旋,尋找著那隻已變成影子的鷹。射箭的人,也已變成影子。可他描繪在行軍地圖上的紅箭頭,力量沒有散盡,還在滴血……上弦月,下弦月,一張拉滿的弓。一枚在鐘錶里轔轔運轉的時針,比成吉思汗射出的箭——還要准!這是四點零八分的北京,我夢見草原。夢見草原呀,心裡就有一點疼。7. 他想創造一個無限大的王國,所以他總是遺憾自己的生命是有限的。他夢見過那不可能實現的版圖,由草原、沙漠、雪山、沼澤縫補而成。甚至還應該包括海洋——支撐著他,成為整個大地的船長。他總是能發現新的敵人。或許所有的敵人都是他親手製造出來的,為了試一試馬刀的鋒利。還有誰再敢說他做的夢是假的?他其實不承擔更多的過錯:在一個噩夢之中,毀滅了那些醒著的人所構建的集市。只要你保持清醒,怎麼有理由去責怪一個人在夢中犯下的罪行?他本身是謙遜的,只不過偶爾成為暴君……8. 成吉思汗老了,他開始想家了。我替他杜撰的遺言:「一個人不能離家太遠……」衰老其實是一種迷路的感覺。我還可以替他喂馬、收拾行囊,動作放慢,他的憂傷逐漸變成我的憂傷。我不再是傳記作家,而變成自己筆下的人物。終於意識到世界是無邊的,再大的野心也會像泡沫一樣破滅。「想不到啊,我不僅使別人流血,還會使自己流淚……」這是他遺言的另一個版本,同樣是我杜撰的。所有的英雄都是杜撰的,包括歷史,都是如此。成吉思汗開始想家了,這說明他老了。他只需要一塊巴掌大的草原,比我想要的多不到哪兒去。9. 誰在尋找鐵木真,誰在尋找我?是我自己,還是另一個人?真正的騎手:死後仍然驅馬狂奔。彷彿不是死神在追趕我,而是我在追殺死神——活了一輩子,只剩下這最後一個敵人。從葉尼塞河到阿勒泰,跑了一圈又一圈,四處迴響著鼓點般的馬蹄聲。累了,就在馬鞍上打個盹。即使夢中也在尋找啊:自己的墓碑,用來拴馬!我和我的坐騎都變成影子了,也沒找到能夠系住韁繩的根。想停也停不下來……你們,我的子孫,究竟把我藏在哪裡?別喊我成吉思汗,我叫鐵木真,那個一跨上馬背就忘掉自己是誰的牧人。10.我對遼闊懷有更大的野心。我想佔有那些我難以到達的地方。我最終被自己征服的對象所征服——視野模糊,血液冷卻,骨肉腐朽。所有的心事,化作大地上裊裊升起的一縷炊煙。那不是炊煙,那是一聲嘆息,日復一日,我藉此收回無法兌現的諾言。我所能做到的只是:把財富歸還給它們原先的主人……趁我來不及改變主意,趕快來認領吧。直到此刻才明白:沒有一件東西能夠留給我自己。所以,我甚至不需要一塊小小的墓地。希望你們把我忘得乾乾淨淨!11.英雄的版圖破碎了,他的夢依舊在延續。每年夏天,總有幻影般的馬群回到現實之中,飲水、吃草、交配,受驚一樣奔跑。我不能理解它們激動的原因。難道是為了再度消失?此刻,我正在跟一個影子肌膚相親,用體溫去感化它,使之變得更為具體——新長出的牙齒、鬃毛,乃至流暢的線條,都是為了滿足我小小的野心?這種可能性微乎其微,但誰也無法排除:它的祖先曾經是成吉思汗的坐騎。我駕馭著這匹馬馳騁草原,雖然我並不是成吉思汗的後裔……12.奎屯山西側的哈納斯湖是成吉思汗給起名的,意為「美麗的湖泊」。這一帶曾是成吉思汗的軍馬場。廢棄的柵欄已推倒,堆成山一樣的草料已腐爛。馬槽還在,儲蓄著一汪雨水,顏色發綠,說不清是今年下的還是幾年前下的?風在模仿馬嘶,只是不太像。我也想模仿成吉思汗,視察自己的版圖,只是不太像——首先需要挖地三尺,藉助一盞馬燈,將一匹馬的影子從黑暗深處牽出來。它還未完全睡醒,嘴角殘留著幾莖草根。我要領它去馬槽前飲水,順便照照鏡子,讓它相信自己已變成了真的……13.給成吉思汗牽過馬的人,仍然活在我們中間。他牽著另一匹馬,站在收費的圍欄邊,等待我跨上去,逛一圈,或者只是在原地,照一張像。吐爾扈特部落的這位男人,並不知道自己曾伴隨偉大的可汗西征,繞了一大圈,又回到博爾塔拉草原,養馬,並且繁衍後代……閃光燈亮起的瞬間,他神情恍惚,短暫地恢復了血液里的記憶。輕輕搖了搖頭,他又全忘記了。是的,一個牧馬人完全有理由——把歷史當成幻覺!14.所有的回憶,都從第一棵草開始。它是整個草原的根。原地不動,釋放出無限的生機,又能夠在秋風中悄然收回。一棵草綠了又黃,孤獨的狂歡!絲毫不在意自己所產生的影響……要在茫茫草原尋找到它,並不容易,它總是從羊的齒縫間掙脫——不管第一隻羊,還是最後一隻羊,都理解不了草原的真諦:再偉大的帝國,也要從第一棵草開始。它是構築一個夢所需要的全部現實。即使成吉思汗也不例外。不過是被這棵草絆倒的露珠!15.史詩里的英雄不斷成長,飛快地度過他的童年、青年、壯年……那位真實的英雄,則逐漸變成了另一個人,看見史詩里的自己會覺得陌生。史詩里的英雄,騎上另一匹馬,挎上另一把刀,去戰勝遠方的宿敵。而他的敵人似乎也不是原先的那一個。恐怕只有仇恨本身是相同的。英雄從一片草原出發,在紙上,找到另一片草原。紙做的草原,每翻一頁,相當於一天,甚至一年……他用本民族特有的文字裝扮自己,以免被無關的人認出。他也經常借別人的聲音發言。他驕傲於自己有最多的模仿者。在死後,還可以再死,再死若干遍。當然,他還可以與自己的後代同時降生。如此循環往複,直到有限的生命變得萬能。史詩里的英雄活了,意味著他的原型的徹底死去。我簡直分不清:更愛哪一個?或者,誰是誰的替身?.16.我不是英雄,但我熱愛英雄。我也曾經想做英雄,一個詩歌英雄。英雄等待著詩人來描寫他,詩人又何嘗不是如此呢,也在等待著,等待著遇見——能給自己帶來靈感的英雄。不管這英雄是活在歷史中的,還是純粹誕生在自己想像中的。真正的英雄應該有幾分詩人氣質,像成吉思汗那樣對未知的世界充滿激情。真正的詩人,又怎能沒有英雄情結呢,又怎能沒有一張理想的版圖(它比任何軍用地圖要遼闊得多又微妙得多)?英雄征服現實,詩人征服自己的想像。他們分別在現實與想像中開疆拓土……然而沿著成吉思汗西征的路線重走一遍,我的英雄觀產生了動搖。在一座被毀滅的古城遺址,我做了一個夢,夢見成吉思汗問我為什麼不想做英雄了。我是這麼回答的:「英雄不是想做就做得了的,血要熱,目光要冷,心要狠。一個夢,會給現實造成多少廢墟?我現在連想都不願想,或者不敢想。做英雄其實很累。你不是我的偶像。我寧願做一個不會騎馬的人,比英雄慢半拍,不慌不忙地走過昔日蒙古汗國的領地。哼著的小曲兒,與史詩無關!」醒來,我不知道是背叛了成吉思汗,還是背叛了自己?17.成吉思汗西征,兼并了中亞和南俄,把欽察草原分給長子朮赤,伊犁河流域、河中地區、焉耆以西直到鹹海地區分給次子察合台,天山北路的塔城、額敏、和布克賽爾、阿勒泰等地和蒙古高原西部分給三子窩闊台,成吉思汗領地即蒙古中心地區則由幼子拖雷繼承。其後蒙古帝國又進行過兩次西征,一次進抵奧地利和義大利國境,另一次攻取了伊朗、巴格達、敘利亞。在漫長的戰線上,西域成了重要的補給站。蒙古軍正是以西域為跳板走向世界的,「大約佔據了世界上三分之二的開化地區。」據小說家高建群說,西域大地上所有那些重要的地理名稱,都是以蒙語來命名的。阿爾泰山意為「盛產金子的山」,阿爾泰第一峰奎屯山是成吉思汗命名的,意為「多麼寒冷的山」。天山與阿拉套山的夾角,賽里木湖畔的博爾赫拉,蒙語為「青色的草原」。呼圖壁蒙語的意思是「高僧」。在新疆,我發現許多山的名字中出現「塔格」,譬如慕士塔格山,庫魯克塔格山,覺羅塔格山……「塔格」是蒙語「山」。烏魯木齊,現在誰都知道了,意思是「美麗的牧場」。不僅新疆如此,甚至俄羅斯境內的「喀山」、「克利米亞」等,也都是蒙語命名。高建群覺得成吉思汗這個人物真了不起:「他是不朽的,那些地名像紀念碑一樣,是他所以不朽的保證。」西域一度成為成吉思汗子孫們的天下。即使今天,在巴音布魯克草原,在和布克賽爾,在阿勒泰,我隨時都可能碰上他的後裔。我從這些蒙古族牧民的面容、神情,看到成吉思汗的影子。成吉思汗,如果我跟你生活在同一個時代的話,一定會請你也給我起個蒙語的名字。額爾齊斯河畔,你的後代,一位蒙古族詩人,倒是送了我一個筆名:「查干朝魯」。大意指「白色的石頭」。我要這麼用來稱呼自己,你同意嗎?18.草原上已沒有大雕了,甚至很難見到彎弓搭箭的獵人,可成吉思汗的影子無所不在。畢竟,這裡曾經是他世襲的領地。我面對的是一片屬於幽靈的草原:風起雲湧,殘陽如血……成吉思汗,一個令世人無法忘記的名字,一個偉大的幽靈。一草一木似乎都與之血脈相連。這也許是我想像力過於發達造成的。或者說,我是為了求證對於歷史的想像來到草原的。空間的距離已不存在,我畢竟已榮幸地置身於這位射鵰英雄的生存空間。惟一能構成障礙的就是時間。漫漫長夜,可以削弱他對現實的影響,卻難以推翻他在我這類懷舊的遊客心目中的位置。我是特意來拜訪成吉思汗的。雖然他已經不在了。整個亞洲大草原,彷彿缺席者的寶座,被寂寞的蒼穹擁抱著。我仍然躡手躡腳,怕驚動了亡靈的世界。迎面而來的那個抱著馬頭琴的蒙古族騎手,體格剽悍、相貌英俊,他能否算得上成吉思汗形象的翻版?成吉思汗,是否也長得這般模樣?我欣慰地發現:英雄已用一把精巧的樂器,取代了原先手中緊握的刀劍......19.草原對於我更像一個博大的夢境:風吹草低、牛羊成群,無意識地祭典著遙遠的往事。我目睹的這一景像,肯定也曾經呈現在成吉思汗眼中,他是否也跟我一樣感動?只不過他那個年代的羊群,恐怕早已化作天上的雲朵。成吉思汗,一個古老民族的領頭羊,他的權威,他的尊嚴,似乎至今也不曾消失。哪怕他本人的葬身處都是不解之謎。據說他出征西夏途中,發現一塊風景優美的寶地,就拋下馬鞭作為記號,以圖來日掩埋屍骨。他的子孫後來也確實執行了他的遺願。只不過未留下任何痕迹,並且守口如瓶。自然很令後世的盜墓者技窮。沒有哪位帝王,能比他更純粹地回歸泥土,而不用顧忌身後的毀譽。他像影子一樣消失,又像影子一樣存在。從某種意義上講,他一生都在營造一項巨大工程:使蒙古到中亞的整個大草原都成為自己的陵園。他也確實做到了。問一問那些沉默寡言的游牧者:他們可曾懷念成吉思汗的時代?英雄創造的業績太難超越。他們更像是心悅誠服的守陵人,世代相傳地守護那歷經風雨消磨而未缺損變質的榮耀。20.英雄就是英雄,是歷史舞台上唱主角的。與之相比,我、你、他,都屬於凡人,屬於配角。這不得不承認。一位叫布爾霖的美國學者認為:「中國之兵學,至孫子而集理論上之大成,至元太祖成吉思汗,而呈實踐上之巨觀。」沒有比他更勇猛的武夫了,曾經大肆塗改世界的版圖。哦,真正是大手筆!有人說:拿破崙都不得不拱手認輸,不敢去爭那頂「世界最偉大的征服者」的桂冠。在成吉思汗眼中,國界、種族、方言乃至時間都是沒有意義的,江山大一統,自己才是主人,世界永遠超脫不了箭的射程。現代人變得越來越謙卑、膽怯。何時才能恢復他的膽量?可以說,巨人首先靠膽量成為巨人的,然後才靠膂力。這支摧枯拉朽的利箭早已射出去了,只留下空蕩蕩的彎弓,供後人參觀。它永遠只是陳列品:再沒有誰,能把弓弦撐開(簡直需要神力),甚至連嘗試的勇氣都沒有了。我面對的是一片鬆弛而沉默的草原。我與草原之間,隔著一個人的影子。哦,那再也拉不開的地平線!21.按道理講,草原最容易埋沒記憶,用野火、用流沙,用風暴……游牧民族的生活區域,幾乎找不到堪與時光抗衡的永久性建築。連蒙古包都是可以拆卸、搬運的。這不妨礙它擁有自己的神、自己的神話。蒙古族把成吉思汗的名字供奉在內心的殿堂。懷揣精神火種四處流浪,都是一種驕傲。誰也無法否認:大地曾經因為他而顫慄。這個最偉大的流浪漢,一隻腳站在亞洲,一隻腳跨向歐洲。僅僅跨了一步,就在地圖上留下巨大的足跡。他的步伐,他的身姿,改變了人類的進程。草原既是其誕生地,又是其安葬地。他沒有留下一塊明確的墓碑,卻讓整整一個喧囂時代為自己殉葬。這最樸素同時也最華麗的葬禮:大英雄的時代結束了。直至今天我仍感受到那種折戟沉沙的神秘與悲哀,那種血腥的氣氛。一個人,使一座草原成為傳奇。草原彷彿有兩個,一個屬於現實,另一個屬於亡靈。我既熱愛它的真實,又痴迷於它的虛幻。就後者而言,我僅僅是在成吉思汗的領地上做客。我沒法不激動,沒法不緊張。22.鄂爾多斯的成吉思汗陵,估計只是一座衣冠冢,為了給後人留一點安慰?英雄本人是不需要安慰的。英雄去了哪裡?他已變成了風,在草原上吹過來吹過去。無形的英雄才屬於最高境界。最初修築時徵用吐爾扈特人五百戶作為守陵者,其後裔世世代代在陵園周圍生生不息,忠實地繼承著衛士的使命,成為游牧民族中永遠留守於原地的一個分支。他們終生的游牧就是圍繞成吉思汗陵的巡邏,這也是最富於責任感的詩意游牧了。他們是記憶的衛士,生了根一樣固執地以血肉之軀維護著草原最輝煌的一段往事。一生的游牧都限制在方圓幾公里之內,卻可以上溯到八百年以前。這是空間與時間的雙重遊牧。哦,英雄時代最後的哨兵,最後的守望者。熱愛蒙古史的張承志說過:「蒙古草原由於它承載的文化的游牧性質,用一句考古行話:草原上很難形成文化堆積。連續兩千餘年的北亞游牧文化,並沒有如數地留存至今。我不能說,游牧的蒙古人只有成吉思汗陵這一處國寶;但是,成吉思汗陵確是蒙古人和北亞游牧民族擁有的最貴重的遺產……」至於以忠貞信義著稱的守陵者吐爾扈特人,同樣是英雄的遺產,一份活著的遺產,誓言的火種在大地上代代相傳。他們生命的意義似乎就在於捍衛祖先的榮耀與名譽。我敬仰英雄,也同樣敬仰這英雄的衛士,一群在未完工的建築中默默奉獻的無名英雄。什麼叫做歷史?歷史就是眾多的無名氏構成金字塔的龐大基座,用手足、用脊背、用膝蓋、用模糊的血肉把金字塔尖的那個大英雄給一點點地托舉起來。雖然你看不見他們在使勁……23.我一一瞻仰成吉思汗陵的陳列品,包括完好無損地供奉于軍帳里的馬鞍、弓箭、寶劍。視線最終凝聚在成吉思汗用過的那把牛角弓上。這正是詩人毛澤東描述過的一代天驕射大雕的那把彎弓。恐怕只是在停止呼吸的那一分鐘,英雄才依依不捨地將其交出。它已成為被歲月繳獲的戰利品。射鵰英雄今安在?舊物尚存,而往事已老。當年英雄建立曠世功勛並且令世界膽戰心驚的武器,黯淡無光地成為旅遊景點的紀念品,紀念那消逝於重重帷幕背後的血雨腥風、刀光劍影。永別了,武器!永別了,古老的戰爭!籠罩在這一切之上的是姍姍來遲的和平。和平的年代也是英雄紛紛下崗的年代。用北島的話來說:我只想做一個人。英雄只有在回憶錄里才會出現。24.為了紀念八百年前的蒙古汗國,烏蘭巴托的一尊成吉思汗塑像順利完工。另一個英雄誕生了,他還需要重新學會呼吸;同時誕生的還有他的坐騎,一匹跑得最慢的馬,在原地踱步。插滿箭囊的箭簇,少了一支,那是他早已射出的……誰生下了成吉思汗?莫非只是幾個不知歷史為何物的工匠?事情哪有這麼簡單。他使出全身的力氣,也難以掙脫石頭的擁抱。最偉大的征服者,往往無法征服自己,他伸出的手停在半空(似乎想夠飄過頭頂的雲,卻總也夠不著)。好在這是一個理想的比喻:英雄再也不會從馬背上掉下來。25.草原在等待著第二個成吉思汗,而他至今還未做好準備,只能讓大家失望了。這就是草原的悲哀:一個人早已死去,另一個人尚未出生,中間將留下大段大段的空白。即使每天都有人想當英雄,草原也感到寂寞呀。它的擔心是否多餘:真正的英雄已經絕種?就像消失的恐龍,只留下一大堆無法孵化的恐龍蛋。是啊,只有英雄才可以催生英雄。從這個意義上來講,是成吉思汗塑造了一代人。26.假如荷馬成為成吉思汗的隨軍詩人,沿著絲綢之路遠征,騎馬,而不是乘船,他一定會寫出第三部史詩。假如我參加特洛伊爭奪戰,沒準、沒準會成為荷馬。可惜我錯過阿伽門農,又未趕上成吉思汗,只能在和平年代做個落伍的小詩人。我其實不想做自己,我總想做別人,譬如荷馬那樣的,把琴弦當作弓弦來拉開,射出密集的詩句,讓你躲也躲不掉……古希臘的戰船已焚毀,蒙古的馬隊也退役了,陪伴我的只有煙灰缸里升起的一縷硝煙。當詩人再也無法跟英雄攀上親戚,歷史就和詩脫離了關係。我真傻啊,覺得所有的歷史就該是羅曼史:「成吉思汗一路向西,編造了一千條理由,私心裡是為了搶奪金髮碧眼的海倫,雖然他並不知道海倫是誰,更不知道誰是荷馬……」在詩人眼裡:為美女打起來,才算得上聖戰。成吉思汗的遠征軍,有僧侶、道士、廚師、技術員、農民工,偏偏忘了帶一位詩人!這構成最大的損失:征服再多的城池有什麼用?如果沒有得到一部史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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