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落驚風雨,詩成泣鬼神——李白樂府詩之藝術美摭拾

筆落驚風雨,詩成泣鬼神——李白樂府詩之藝術美摭拾

李白在中國詩歌發展史上居於繼往開來的重要地位,他的詩作成功地塑造了許多優美的典型形象,長久地給人們以美的享受。杜甫曾稱讚李白詩作為「筆落驚風雨,詩成泣鬼神」。李白詩的成就所以這般高,是同他向民歌學習,特別是創造性地繼承漢魏六朝樂府民歌現實主義與浪漫主義的優良傳統分不開的。

李白作品中,樂府詩佔大半。李白之所以喜愛並長於寫樂府古題和七言歌行、絕句,是因為樂府民歌這種藝術形式最能體現他的思想、性格和積極浪漫主義神情。

李白樂府詩的藝術美,表現在富有浪漫味。如《行路難三首》其一,以欲揚先抑手法開頭,面對美酒珍餚,詩人卻「停杯投箸不能食」。這在「但願長醉不願醒」的李謫仙是一反常態的。原來,「冰塞川、雪滿山」,「行路難、多歧路」。環境險惡,小人當道,詩人雖有濟世的抱負卻無呂、伊的得遇。難怪詩人「拔劍四顧心茫然」,字裡行間滿溢著詩人的苦悶、不滿、幽憤而又幻想未滅的矛盾心情。而結句「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則強烈表現了詩人樂觀進取,堅持理想的積極浪漫主義精神。

樂府民歌形式自由,格律很寬,語言質樸,風格明快,這正適合李白那坦率豪放的性格和浪漫瀟洒的作風。

《李詩緯》指出:「李白樂府本晉三調雜曲,其絕句從六朝清商小樂府來。至其氣粟揮斥,回飈掣電,且令人縹緲天際,此殆天授,非人力也。」如:《橫江詞六首》其一和《望廬山瀑布》其二,橫江惡浪排空之險峻奇偉神貌,廬山飛瀑白天而下之雄奇壯美氣勢只三語兩言,便寫得靈活畢現。它們顯然是受了樂府民歌「慷慨吐清音,明轉出天然」之自然美的影響,卻又有詩人自己浪漫豪放的風格。

李白在學習繼承漢魏六朝樂府民歌的同時,鄙視並反對六朝以來那種綺靡頹廢、無病呻吟的詩風。他無視什麼平頭、上尾之類的聲病,認為那是「雕蟲喪天真」。正如清代趙翼所說:李白「才氣豪邁,全以神運,自不屑束縛于格律對偶與雕繪者爭勝。」(《江夏贈韋南陵冰》)由此可見,李白的浪漫味總是洋溢著現實生活的真味、美味和新鮮味。如前面所舉的《行路難》,樂府古題本是描敘世路艱難及離別傷悲之意,多以「君不見」起句。李白卻賦予它以新的內容,創造了新的意境,表現出詩人所處的時代特徵和他特有的神奇風貌。

李白樂府詩的藝術美,表現在善於創造新的意境。李白學習樂府民歌,正是著眼於繼承並發展其社會性、鬥爭性和通俗性的優良傳統;亦即他擅長根據樂府古題而從現實生活中攝取重大的或有意義的題材,加以更廣更深的發掘,突出主題意義,更好地表現人民的思想情感,從而揭示社會生活的本質。南宋陳傅良曾說:「近讀古樂府,始知後作者皆有所本。至李謫仙絕出眾作,真詩豪也。」(《記陳仲孚問語》)如《丁都護歌》描寫天旱水涸、船夫受命限期挽舟運石之勞苦和《豫章行》描繪安史亂後人民入征之痛苦,均「落筆沉痛,含意深遠」,創造了新的意境,改變或發展了古樂府的社會內容,突出了人民性。

如以南朝《子夜秋歌》(「白露朝夕生,秋風凄長夜。憶郎須寒服,乘月搗白素。」)和李白《子夜吳歌》其三(「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秋風吹不盡,總是玉關情,何日平胡虜,良人罷遠征?」)為例,兩首詩的題材都是抒寫思婦為久別在外的丈夫搗洗、製備寒衣的。李白的「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可說是從「乘月搗白素」脫胎而來,但李詩的主題思想卻比前者更深刻而有新意。詩中的思婦身份鮮明:無數出征在邊疆的戰士的妻子。因此,她們搗洗、製備的不是普通衣服,而是戰袍;她們所懷著的不是通常別離的眷思,而是生離死別的哀思。這比前首詩中的女主人公心情,要複雜沉重得多。心懷思念,面布愁雲的善良女子們每一搗衣聲都傾吐著熾烈熱切的情感。她們希望秋風把它吹向玉門關,送到良人的耳畔,但此聲此情,秋風是吹不盡的!於是喊出久蓄心底的怨聲:「何日平胡虜,良人罷遠征」!這樣點出主題思想,就顯得突出有力,同時也加強了藝術效果。

李白幾乎擬作過所有的樂府古題,他突破陳規,大膽創新,寫成一百四十九篇樂府詩。南朝《子夜吳歌》四十二首,《子夜四時歌》七十五首,全是五言四句的抒情小詩,且幾乎都是男女贈答之詞,而李白卻發展了它的形式,變為五言六句,更能表現廣闊的社會生活,達到藝術美的新境界。《子夜吳歌》取材於古樂府,首句雖是由「秦地有好女,自名為羅敷」提煉而成,但更為簡潔;「採桑綠水邊」,是從「採桑城南隅」變化而來,這一句不僅音韻悅耳,而且色彩鮮麗,綠水映桑葉,桑葉染綠水,相得益彰,意境幽美清新。結尾二句委婉而堅定,不亢不卑,柔中有剛,給人留下了新羅敷的性格美。整首詩於平淡中見新韻,淺顯而耐人尋味。明代王世貞評得精當:「青蓮擬古樂府而以己意己才發之。」(《藝苑卮言》)所謂「己意」,就是從現實生活出發,結合詩人的思想感情和創作意圖,進行形象思維。所謂「己才」,就是詩人揭示社會生活本質的獨特藝術才能。

李白樂府詩的藝術美,表現在比興意深、節奏強烈。上舉「長安一片月」,就是用了興的藝術手法,由那皎潔的月光引出戰士妻子思念遠征丈夫的深情。《陌上桑》卻運用鮮明的色彩對比:「素手青條上,紅妝白日鮮」,「素」對「青」,「紅」配「白」,白描羅敷單純樸素之美,增強了語音節奏感,構成詩歌清新明麗的語言美特色。又如:《春思》:「燕草如碧絲,秦桑低綠枝。當君懷歸日,是妾斷腸時。春風不相識,何事入羅幃?」燕為今之河北省地,秦系今之陝西省地,以「燕草」與「秦桑」來比分處兩地的戀人之相思情景;結尾二句也是比的手法,寫出女子的貞潔。整首詩是以女子對夫君的忠貞熱戀來比詩人自己正直忠君的心跡。

李白還常借用雙關語來比興:「荊州麥熟繭成蛾。繰絲憶君頭緒多」(《荊州歌》),通過隱喻比法,把「憶」(抽象的心理活動)形象化了。《將進酒》用「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來起興,引出下文的「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暗示年華易逝,人生易老的感慨,雖視榮華富貴如浮雲,也含及時行樂之消極情緒,但「天生我材必有用」,又透露出對封建社會壓制、扼殺人材的憤懣和嘲諷的積極意義。隱喻著正因人生易老就更應有一番作為的思想,展現了詩人豪情滿懷、意氣凌雲的形象。正是,「樂府則太白擅奇古今」(《詩藪》),比興多意味深長。

李白還善於運用民歌中的順口溜和疊句法來寫詩,形成上下重迭、反覆,婉轉回蕩,和諧而強烈的節奏感,富於音樂性。如:「一叫一迴腸一斷,三春三月憶三巴」(《宣城見杜鵑》);「千千石楠樹,萬萬女真林。山山白鷺滿,澗澗白猿吟」(《秋浦歌》其十);「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宣州謝朓樓餞別校書叔雲》)等等,或抑揚頓挫,或流麗暢達,或鏗鏘有力,或纏綿悱惻,均朗朗上口,構成一種深沉、或陰鬱、或明朗、或活躍的意境美。

李白樂府詩繼承、發展了樂府民歌「感於哀樂,緣事而發」的創作原則,用舊題寫現實新內容,廓清了詩壇頹風,使唐詩妙臻盛唐的高峰。他的詩歌風格多樣,以豪放飄逸為主色調,又有清新明朗的特色,而貫穿它們的金線卻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王安石)。在詩歌發展史上的地位可謂「太白詩歌度越六代,與漢魏樂府爭衡。」(《黃山谷文集》)繁榮和推動了當代及後代的詩歌創作。

中唐文壇主將韓愈就對李白有極高評價,並吸取其創作經驗,在提倡「唯陳言之務去」、反對六朝以來靡弱纖麗的詩風上,正是與李白一脈相承的。而新樂府的倡導者白居易的「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之主張,與李白的藝術實踐也是一致的。至於李賀也擅長於形式自由的樂府詩作,他的不滿黑暗政治、追求理想世界的浪漫主義精神,更是與李白息息相通的。北宋蘇軾「豪放不喜裁剪以就聲律」的詩詞,更多的也就是學習、繼承了李白的優良傳統。南宋辛棄疾也受李白的影響,如《賀新郎·甚矣吾衰矣》里的「白髮空垂三千丈」,就是吸取李白《秋浦歌》中的「白髮三千丈」。元代詩人也多受李白影響:「宋詩多沉僿,近少陵;元詩多輕揚,近太白。」(宋犖《元詩選序》)到明清,高啟、黃景仁、龔自珍等,也都積極向李白學習,並接受其熏陶。此正如韓愈所說:「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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