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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始學工夫,須是靜坐——論朱子涵養工夫之一

摘要:在朱子涵養工夫「靜—→動—→敬」的格局中,靜坐被定位為始學工夫。一方面,靜坐能有效地伏除雜念、澄明心體、思繹道理、養衛精神,使人養出良好氣象,是一種規範性、操作性比較強的工夫下手方式。另一方面,它又存在一定的局限性:就儒家義理而言,有靜無動是孤執一邊;就實際生活而言,靜坐只是工夫下手的選擇項之一;就人的氣質不同而言,靜坐不是適合所有人;就實行的效果而言,靜坐並不太容易掌握;就靜坐者心理而言,靜的實質是敬;就靜坐形式簡單而言,其容易引發投機之舉;就辟異端立場而言,持靜又近於佛老。故朱子在此之外,又以動(洒掃應對)之小學工夫與敬(敬以直內)之大成工夫來補充、提升、完成之。故靜坐在朱子涵養格局中,只是始學之工夫。

關鍵詞: 朱子,工夫,涵養,靜坐

就工夫而言,朱子首學延平(李侗),靜坐以觀未發氣象,存疑未入;次學五峰(胡宏),得「先察識,後操存」之說,猶自彷徨;後直接發明二程,緝熙「涵養需用敬,進學在致知」之法,方得以建立自己的工夫格局。其中「涵養」一節,以靜(靜坐)為始學工夫,動(洒掃應對)為小學工夫,敬(敬以直內)為大成工夫。本文即論此中的始學工夫——靜坐。

一、涵養在儒家工夫格局中的位置

按儒家義理,凡庸下學上達的標準過程如下:第一,在下學即洒掃應對、人倫日用中,求乎上達。第二,上達有三個階段:首為惺覺(喚醒義,語出朱子《語類》)心體,次為反躬(返回義,語出《樂記》「不能反躬,天理滅焉」)性體,末為對越(上達義,語出《詩經·清廟》「秉文之德,對越在天」)道體。第三,上達後即作心性之涵養。第四,在再度發用(即下學)中重作省察與操舍,即在人倫日用中辨別苗裔動機之善惡而後加以對治,以備再度上達。此過程有三點要說明:一是此只是設定的標準過程,事實上凡庸在現實生活中或暗合、或自覺,各任機緣隨時隨處展開,不必循此。二是本體、工夫、發用三者之暫分只是理論說明之方便,現實中本體即是工夫即是發用。三是此過程在人的一生中不斷循環,永無間斷。此流程可以下圖表之:

……下學—→上達—→涵養—→發用—→下學(省察—→操舍)—→上達……

① ② ③ ④ ① ②

我們在此流程中可清晰地認識到涵養工夫的位置與作用。涵者,浸漬滋潤。養者,保養護衛。凡庸對越道體——對上接通吾人心性之源頭活水後,就可有孔子「不舍晝夜」之滔滔(《論語·子罕》),孟子「原泉混混」之「盈科後進」(《孟子·離婁下》),而後自作吾心性的潤澤養護,以備踐履發用。故此涵養在儒家工夫論中極其重要,它處於上達與下學的中間段,就如同一個巨大的畜水池,一方面對上面源頭的冰川之水作積畜養衛,一方面對下面的江河作調度控制。故凡庸若失去涵養一節,其踐履日用必然氣局狹小,易傾城而出、劍拔弩張,其結果又必然是勢不能穿縞素。朱子對此涵養之認識極好,如詩云:「半畝方塘一鑒開,天光雲影共徘徊。問渠那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此是完全通達孔門義理之明證。下面我們便在此涵養格局下來分析朱子對靜坐之判定。

二、程門靜坐之兩脈

靜坐,愚以為乃是一種工夫下手方式,其至少執行兩種功能:一是上達,即在靜坐中惺覺心體、反躬性體、對越道體;二是涵養,即上達後對心性之涵泳養護。程門對於靜坐的認知分為兩脈。

一是「明道(程顥)—→龜山(楊時)—→豫章(羅從彥)—→延平」一脈,推崇靜坐之功。如明道閑時「坐如泥塑」[1],且曾教上蔡(謝良佐)靜坐用功[2]。龜山則教豫章讀書之法:「以身體之,以心驗之,從容默會於幽閑靜一之中,超然自得於書言象意之表。」[3]豫章則是「官滿,入羅浮山靜坐」[4],教延平則云:「大率有疑處,須靜坐體究,人倫必明,天理必察。」[5]延平也說「某曩時從羅先生問學,終日相對靜坐,只說文字,未嘗及一雜語。先生極好靜坐,某時未有知,退入室中亦只靜坐而已。」[6]延平自己的靜坐,朱子記載云:「講誦之餘,危坐終日,以驗夫喜怒哀樂未發之前氣象如何,而求所謂中者。……其言曰:學問之道不在多言,但嘿坐澄心、體認天理,若見雖一毫私慾之發,亦退聽矣,久久用力於此,庶幾漸明,講學始有力耳。」[7]故其教朱子亦要靜坐。

二是「伊川(程頤)—→上蔡」一脈,他們不反對靜坐本身,如伊川「見人靜坐嘆其善學」[8],但反對僅以靜坐作為工夫的惟一下手方式,故以敬代靜、敬統動靜。首先,伊川批判靜坐是孤執一邊。如有學者問:「敬莫是靜否?」答曰:「……不用靜字,只用敬字。才說著靜字,便是忘也。孟子曰:"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長也。』"必有事焉』,便是"心勿忘』,"勿正』,便是"勿助長』。」[9]此是認為持靜太甚便犯孟子所誡之「忘」,同理,持動太甚便犯「助長」,二者均不合中庸之道。其次,伊川批判靜坐失卻人倫日用。如云:「"舜孳孳為善』,若未接物,如何為善?只是主於敬,便是為善也。以此觀之,聖人之道,不是但嘿然無言」[10];又如:「靜坐獨處不難,居廣居、應天下為難。」[11]此皆是強調人倫日用以反對獨任靜坐。上蔡承之,如《上蔡語錄》載學者問:「一日靜坐,見一切事平等皆在我和氣中,此是仁否?」答曰:「此只是靜中工夫,只是心虛氣平也。須於應事時有此氣象方好。」[12] 此「應事」也是強調人倫日用。

朱子初學延平疑而未入,雖說實質上是不滿明道一脈的義理而暗合伊川,但他當時尚未讀到二程之書,僅是獨立而自覺地對靜坐的片面性予以反思而已。後來他轉學湖湘而又超邁之,直接發明伊川,繼承以敬代靜、敬攝動靜之說,才真正接上「伊川——上蔡」一脈。此後他又回過頭來將靜坐定為涵養的始學工夫,此論甚是公允平實。下面即來看之。

三、朱子對靜坐涵養之肯定

朱子云:「被異端說虛靜了後,直使今學者忙得更不敢睡!」[13]此是反對學者因害怕被斥為近於佛老而只動不靜,犯了孤執一邊之錯。實際上,朱子並不反對靜坐,相反卻認為靜坐乃是一種始學工夫,要加以提倡,如云:「始學工夫,須是靜坐。」[14]其對靜坐的肯定有以下層次:


[1] 程顥,《外書》卷十二,《二程集》,王孝魚點校,2004年第2版,第427頁。本文所引皆自此版,下引從簡。

[2] 程顥,《外書》卷十二,《二程集》第432頁。

[3] 楊時,《龜山集》卷十二《語錄三·餘杭所聞》,四庫全書本。

[4] 黃宗羲、全祖望,《宋元學案》卷三十九,《豫章學案》,中華書局,1987年,第1270頁。

[5] 朱熹,《延平答問》,《朱子全書》第13冊,第341頁。

[6] 朱熹,《延平問答》,《朱子全書》第13冊,第322頁。

[7] 朱熹,《文集》卷九七,《延平李先生行狀》,《朱子全書》第25冊,第4517-4518頁。

[8] 程頤,《外書》卷十二,《二程集》,第432頁。

[9] 程頤,《遺書》卷十八,《二程集》上,第189頁。

[10] 程頤,《遺書》卷十五,《二程集》上,第170頁。

[11] 程頤,《遺書》卷七,《二程集》上,第98頁。

[12] 謝良佐,《上蔡語錄》卷二,四庫全書本。

[13] 朱熹,《朱子語類》卷十二,《朱子全書》第14冊,第383頁。

[14] 朱熹,《朱子語類》卷十二,《朱子全書》第14冊,第379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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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是伏除雜念。朱子認為「靜坐無閑雜思慮,則養得來便條暢」[1]。此是說靜坐伏除雜念,則人心通體純澈,故養起來順暢。延平初教朱子靜坐,見未發氣象的前提即是制卻雜念。朱子憶云:「李先生說:"人心中大段惡念卻易制伏。最是那不大段計利害、乍往乍來底念慮,相續不斷,難為驅除。』今看得來,是如此。」[2]又如「李先生嘗云:"人之念慮,若是於顯然過惡萌動,此卻易見易除。卻怕於相似間底事爆起來,纏繞思念將去,不能除,此尤害事。』某向來亦是如此。」[3]此二則中,「大段惡念」「顯然過惡萌動」,比較容易識別與制伏,但那種「不大段計利害、乍往乍來底念慮」卻「相續不斷」「纏繞不能除」,朱子對此有切己體會。其實後者已近於今人所謂潛意識,相較於那些寬廣的、明顯的意識,其常常暗渡陳倉,控制著人的行為,人往往不易察覺而為其所左右。故朱子表彰靜坐可以對治此種思慮以收斂心神。如有學者問:「程子常教人靜坐,如何?」朱子答曰:「亦是他見人要多慮,且教人收拾此心耳。初學亦當如此。」[4]又如:「須是靜坐,方能收斂。」[5]此是說要在靜坐中尋找、殲滅此等閑亂思慮。

二是澄明心體。伏除雜亂思慮後,此心即復至湛然純凈,如云:「靜坐非是要如坐禪入定,斷絕思慮。只收斂此心,莫令走作閑思慮,則此心湛然無事,自然專一。及其有事,則隨事而應;事已,則復湛然矣。」[6]又如:「方靜時,須湛然在此,不得困頓,如鏡樣明,遇事時方好。」[7]心體湛然並非空無一物,相反卻正是百理充盈。朱子回憶曾聽延平評論「羅先生解《春秋》也淺,不似胡文定。後來隨人入廣,在羅浮山住三兩年,去那裡心靜,須看得較透。」延平的言下之意是豫章初解《春秋》並不好,但是後來到羅浮山靜坐後卻取得極大進展。朱子對此甚不解:「某初疑解《春秋》干心靜甚事?後來方曉,蓋靜則心虛,道理方看得出。」[8]他後來才知道,靜則心虛,因為那些雜念都被尋找殲滅了,故心體自然虛空靜明,此時心體所蘊義理畢露無遺。

三是思繹道理。靜坐與明理形成一種良性循環,靜時理明,理明心愈靜。如云:「當靜坐涵養時,正要體察思繹道理,只此便是涵養,不是說喚醒提撕,將道理去卻那邪思妄念。只自家思量道理時,自然邪念不作。」[9]靜坐涵養並不是萬事不管的空養,亦不是強作把捉去滌盪邪曲,靜坐時心體澄澈,則萬理森然,當下具見,此時正好細作紬繹,天理興則自然人慾滅矣。

四是養衛精神。此是在休養生息而言。如云:「心於未遇事時須是靜,及至臨事方用,(原註:重道此二字。)便有氣力。如當靜時不靜,思慮散亂,及至臨事,已先倦了。……閑時須是收斂定,做得事便有精神。」[10]又如引友人吳公濟之說「逐日應接事物之中,須得一時辰寧靜,以養衛精神。要使事愈繁而心愈暇,彼不足而我有餘」,並評之曰:「其言雖出於異說,然試之亦略有驗,豈周夫子所謂主靜者邪![11]這裡用「倦」、「有精神」來描述休養心力前後之狀況。雖然將養衛精神當作濂溪(周敦頤)主靜略過簡單,但此角度亦是平實地反映了靜坐的涵養作用之一。

五是氣象甚好。首先,朱子云「容貌辭氣,乃德之符也」[12],此是認為動容貌、出辭氣


[1] 朱熹,《朱子語類》卷十二,《朱子全書》第14冊,第379頁。

[2] 朱熹,《朱子語類》卷一百三,《朱子全書》第17冊,第3417頁。

[3] 朱熹,《朱子語類》卷一百三,《朱子全書》第17冊,第3417頁。

[4] 朱熹,《朱子語類》卷一百一十五,《朱子全書》第18冊,第3640頁。

[5] 朱熹,《朱子語類》卷十二,《朱子全書》第14冊,第379頁。

[6] 朱熹,《朱子語類》卷十二,《朱子全書》第14冊,第379頁。

[7] 朱熹,《朱子語類》卷十二,《朱子全書》第14冊,第381頁。

[8] 朱熹,《朱子語類》卷十一,《朱子全書》第14冊,第357頁。

[9] 朱熹,《朱子語類》卷十二,《朱子全書》第14冊,第380頁。

[10] 朱熹,《朱子語類》卷十二,《朱子全書》第14冊,第381頁。

[11] 朱熹,《朱子語類》卷十二,《朱子全書》第14冊,第383頁。

[12] 朱熹,《朱子語類》卷十三,《朱子全書》第14冊,第40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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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氣象是凡庸修證涵養的外在表徵。其次,朱子認為靜坐者涵養心氣,其良好的功效完全可以從外在氣象上得以驗證,如云:「李先生終日危坐,而神彩精明,略無隤墮之氣。」[1]又云:「延平先生氣象好。」[2]

由上而言,朱子所理解的靜坐的確不是延平式的——在縱向的上達層面驗夫喜怒哀樂未發之中之氣象。然一則並不是朱子不能理解此上達,而是後來他將此功能交給了敬以直內等其他的工夫下手處。二則朱子之靜坐,主要執行的是涵養功能,且其涵養又非僅有此靜坐一途,是為「靜—→動—→敬」之格局。但無論如何,靜坐都算是一種規範性、操作性比較強的下手方式。故而雖然他後來提出來以敬代靜,但還是以靜坐為初級的下手工夫,如云:「今人皆不肯於根本上理會。如敬字,只是將來說,更不做將去。根本不立,故其它零碎工夫無湊泊處。明道、延平皆教人靜坐。看來須是靜坐。」[3]此是說學者只將敬當作一種話頭來空嚼,不曾在實處落著,反倒不如靜坐,在形式上先有個規範性的入手處。

四、朱子對純任靜坐之否定

朱子雖對靜坐作以上肯定,但轉而又認為「李先生意只是要得學者靜中有個主宰存養處,然一向如此,又不得也。」[4]此即是說,如果工夫單憑此靜坐一法,則又流於偏曲,故對純任此法予以否定。

一是就儒家義理而言,獨任靜坐是孤執一邊。《易》雲「一陰一陽之謂道」,本來孔門義理即應動靜並舉。而靜坐,牟宗三先生稱之為「隔絕的超越」,義謂暫時隔絕一下現實生活人倫日用,而上達道體[5]。此說亦不誤,然既下「隔絕」一語,要離卻人倫日用,則表明此法畢竟不圓滿,非終了義。它只是工夫的一種方式而已,如果孤執此邊,則易成偏曲,則註定要被超越。故朱子言:「一動一靜,無時不養。」 [6]又云:「到頭底人,言語無不貫動靜者。」[7]此是說工夫修至聖人,則不思不勉,無不該貫動靜。此從他初學延平又超脫而去即可看出。按延平所授有兩項重要內容。一是靜坐以觀喜怒哀樂未發之中之氣象,此是作上達與涵養的工夫。二是理一分殊,凡庸要在分殊(即在洒掃應對之人倫日用)之中上求理一(即道體、性體、心體合一)。此兩項內容本身即含矛盾——分殊天然包含動靜兩種形式,延平教朱子卻徒以靜坐。可見朱子反思損益之,並非異議於上達進路,而是因師之教而見師之弊也。

二是就實際生活而言,靜坐只是工夫下手處的選擇項之一。朱子云:「人在世上,無無事底時節。要無事時,除是死也。……若事至面前,而自家卻自主靜,頑然不應,便是心死矣。」[8]世界是品彙流行、變動不居的,人心本也是活潑潺溢,而非呆死的事物,人生應事,下到洒掃應對,上到治國平天下,均是動的時機居多,故獨任靜坐只是一種刻死的模式,不能有效地應對豐富多彩、自由鮮活的生活本身。朱子舉了三種人為例來說明此點。一是古之聖賢,如:「顏子三月不違,豈直恁虛空湛然,常閉門合眼靜坐,不應事,不接物,然後為不違仁也。顏子有事亦須應,須飲食,須接賓客,但只是無一毫私慾耳。」[9]二是對明道一脈,評明道云:「因舉明道教上蔡靜坐。……若是在家,有父母合當奉養,有事務合當應接,不成只管靜坐休。」[10]此是指出只有當人生處於閑暇較多時才可習此靜坐。評延平云:


[1] 朱熹,《朱子語類》卷一百三,《朱子全書》第17冊,第3413頁。

[2] 朱熹,《朱子語類》卷一百三,《朱子全書》第17冊,第3413頁。

[3] 朱熹,《朱子語類》卷一二,《朱子全書》第14冊,第371頁。

[4] 朱熹,《文集》卷四四,《答梁文叔》,《朱子全書》22冊,第2025頁。

[5] 牟宗三,《心體與性體》下,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4—5頁。

[6] 朱熹,《朱子語類》卷十二,《朱子全書》第14冊,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364頁。本文所引皆自此版,下引從簡。

[7] 朱熹,《朱子語類》卷十二,《朱子全書》第14冊,第374頁。

[8] 朱熹,《朱子語類》卷一百一十八,《朱子全書》第18冊,第3739頁。

[9] 朱熹,《朱子語類》卷三一,《朱子全書》第15冊,第1120頁。

[10] 朱熹,《朱子語類》卷二六,《朱子全書》第14冊,第947頁。——————————

「李先生不出仕,做得此工夫。若是仕宦,須出來理會事。」[1]言下之意,如果出來做事,恐怕也不能見效。三是對一般人,如有學者問:「初學精神易散,靜坐如何?」朱子答曰:「此亦好,但不專在靜處做工夫,動作亦當體驗。聖賢教人,豈專在打坐上?要是隨處著力,如讀書,如待人處事,若動若靜,若語若默,皆當存此。」[2]由此三類人,朱子之態度明矣。

三是就人的氣質有不同而言,靜坐不是適合所有人。如有學者問「乾者天之性情」。朱子答曰:「此只是論其性體之健,靜專是性,動直是情。大抵乾健,雖靜時亦專,到動時便行之以直;坤主順,只是翕闢。謂如一個剛健底人,雖在此靜坐,亦專一而有個作用底意思,只待去作用;到得動時,其直可知。若一柔順人坐時便只恁地靜坐收斂,全無個營為底意思;其動也,只是辟而已。」又問:「如此,則乾雖靜時,亦有動意否?」曰:「然。」[3]此是說,氣質剛健的人,其靜坐與日常做事兩不相妨、一以貫之,而柔順的人,卻將二者斷開,故靜坐只是死坐。所以不分氣質區別而純以靜坐入手是盲目的。

四是就實行的效果而言,靜坐並不易掌握。朱子以三種人來說明此點。一是他自己:「李先生當時說學,已有許多意思。只為說"敬』字不分明,所以許多時無捉摸處。」[4]此是認為延平不說敬只說靜坐,令人不可捉摸。我們應當承認朱子至少是中人之智,則朱子以他的親身體驗告訴我們,靜坐這種方式至少對一部分人是不適合的。二是門人,如有人反映:「讀書,心在書;為事,心在事,如此頗覺有力。只是瞑目靜坐時,支遣思慮不去。」[5]此人一閉眼就胡亂思慮。三是其他人,如云:「向見吳公濟為此學,時方授徒,終日在里默坐,諸生在外,都不成模樣。」[6]吳公濟自己大概能持守靜坐之法,但是他的那些學生在外面做事,卻完全走作,不成模樣。以上表明靜坐絕非普遍適用的大眾化工夫途徑,此論應為公允。

五是就靜坐者的心理而言,靜實質上是敬。朱子認為靜坐尚是停留在工夫的第一層——下手方式上,更為關鍵的是第二層,靜坐者的心理狀態必須是敬。如有學者問:「敬莫是靜否?」答曰:「敬則自然靜,不可將靜來喚做敬。」[7]此誠入室操戈之語。若解決不了心體之敬,則靜坐只是死坐,無有裨益。如針對有的學生靜坐時思慮紛爭言:「靜坐而不能遣思慮,便是靜坐時不曾敬。」[8]

六是靜坐的形式簡單,容易引發投機之舉。如云:「靜坐理會道理,自不妨。只是討要靜坐,則不可。理會得道理明透,自然是靜。今人都是討靜坐以省事,則不可。」[9]此是認為靜坐會引誘誤導一些人專事此以求省事,而放棄了在踐履中做工夫,此機心斷不可長。此點似是針對當時象山工夫號稱簡捷而發。

七是就辟異端的立場而言,持靜近於佛老。如云:「濂溪言主靜,靜字只好作敬字看,故又言無欲故靜。若以為虛靜,則恐入釋老去。」[10]「游氏(按:指二程弟子游酢)守靜以復其本,此語有病。守靜之說,近於佛老,吾聖人卻無此說。」[11]此是認為濂溪與游酢都近於佛老。當然,朱子也反對庸俗化地理解佛老之靜坐,如對門人云:「公意思只是要靜,將心頓於黑卒卒地,說道只於此處做工夫。這不成道理,此卻是佛家之說。佛家高底也不如此,此是一等低下底如此。」[12]佛家本來亦不是單純地主靜坐,還有搬柴運水等等,故朱子


[1] 朱熹,《朱子語類》卷一百一十三,《朱子全書》第18冊,第3592頁。

[2] 朱熹,《朱子語類》卷一百一十五,《朱子全書》第18冊,第3639-3640頁。

[3] 朱熹,《朱子語類》卷六二,《朱子全書》第12冊,第2262頁。

[4] 朱熹,《朱子語類》卷一百三,《朱子全書》第17冊,第3417頁。

[5] 朱熹,《朱子語類》卷十二,《朱子全書》第14冊,第376頁。

[6] 朱熹,《朱子語類》卷一百一十三,《朱子全書》第18冊,第3592頁。

[7] 朱熹,《朱子語類》卷九六,《朱子全書》第17冊,第3247頁。

[8] 朱熹,《朱子語類》卷十二,《朱子全書》第14冊,第376頁。

[9] 朱熹,《朱子語類》卷一百三,《朱子全書》第17冊,第3415頁。

[10] 朱熹,《朱子語類》卷九四,《朱子全書》第17冊,第3139頁。

[11] 朱熹,《朱子語類》卷六十,《朱子全書》第17冊,第1945頁。

[12] 朱熹,《朱子語類》卷三十,《朱子全書》第15冊,第1097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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認為獨任靜坐也落在佛教的下等工夫。

由上而言,朱子既要振興儒學,為中人立法,提供最寬闊的路徑以使最廣大的凡庸得以籍工夫而優入聖躋,去開創有道人間,則必然要對獨任靜坐予以批判與超越。故延平去後,朱子即舍靜求動,轉師五峰之「先察識,後操舍」。然朱子很快又發現其中的問題,湖湘工夫不可謂有誤,只是不完整,如果說延平的問題在於涵養工夫有靜無動,則五峰的問題在於惟有「動以省察」之「以動應動」,卻失闕作為前提的涵養一節。故朱子又予以反思批判,以「洒掃應對」之小學工夫來補上動以涵養一環,最終又繼承伊川「涵養用敬,進學致知」之法,正式以敬攝動靜,提出「敬以直內」的大成工夫,最終完成了「靜—→動—→敬」的涵養工夫格局,然後二者已非本文主題所囿,不贅。

至此,朱子又回過頭來對延平之靜坐作了重新定位。有學者問:「先生所作李先生《行狀》雲"終日危坐,以驗夫喜怒哀樂之前氣象為如何,而求所謂中者』,與伊川之說若不相似?」其答曰:「這處是舊日下得語太重。今以伊川之語格之,則其下工夫處,亦是有些子偏。……若一向如此,又似坐禪入定。」[1]此是認為《行狀》乃舊日下語太重,以今日之敬看往昔之靜,靜坐實乃初學之下手處,然若一向如此,則最終易偏向禪學。


[1] 朱熹,《朱子語類》卷一百三,《朱子全書》第17冊,第3417頁。

本文發在《深圳大學學報》人文社科版,2012年第5期。題目更為《朱子靜坐工夫略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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