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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詩里的情 桃花潭水深千尺

汪倫是安徽涇縣的一個普通老百姓,李白去涇縣遊玩的時候,農戶汪倫能夠結識李白這樣聞名天下的大詩人,當然非常高興。他釀酒宰雞儘力招待李白,使李白很感動。因此,在離開涇縣的時候,李白寫了這首詩送給這位新結識的朋友:   李白乘舟將欲行,忽聞岸上踏歌聲。   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  讀這首詩需要想像力,把握詩里的事物去聯想。首先是時間。既然是桃花潭,應該是一年中最美好的春天,暖風和煦、春陽普照,鳥語花香,桃花開得格外鮮艷,大地一片碧綠。李白告別了涇縣的父老鄉親,從桃花潭那邊上船,準備離開這裡,開始新的遠遊。但是,詩人卻欲行而不行,這是為什麼啊?原來,他還想到汪倫說要來送別,不能讓朋友失望啊。故他翹首盼望汪倫的到來。突然岸上傳來了汪倫一邊唱歌一邊踏著步子的聲音。這個朋友真信守諾言,準時趕來了。此時詩人的心裡好感動——想起了在涇縣的這麼多天里,汪倫舂米殺雞,選菜買酒,傾其所有招待他,把他看作最尊貴的客人,最可信賴的朋友,尊敬中帶著親切,帶著崇拜。他從汪倫的身上看到了農民的質樸、勤勞、好客、善良的品質!這樣的熱情,久在上流社會裡漂流的李白對此已經很陌生了。他結交過許多王侯將相,但大多是翻手為雲復手雨,變化無常,很少有像汪倫那樣對他親密無間。從這位布衣身上,他看到了普通民眾的淳樸、友善,看到了一種比金子還貴重的東西!看著桃花潭的水,詩人想,這桃花潭水很深很深,也很清很清,豈不像汪家莊那些善良質樸的民眾,像汪倫對待我的情誼,像他們身上那種淳樸友善的品質嗎?現在自己要走了,該送一樣什麼禮物給他以永遠的留念呢?這時候,在李白心裡涌動的,不僅僅是感動,也有感激、感慨!這樣的感情,不吐不快。於是,他飛快地寫下了這首詩,送給這位一生中地位最低待人最誠感情最素樸的鄉親朋友,作永恆的紀念。而這份友誼,也陪伴李白走過漫漫的路,無論走到哪裡,想到這份汪倫,心裡便一陣溫馨!  當然,在這一段時間裡,汪倫不僅領略了李白的傑出才華,也從詩人身上看到了他蔑視權貴熱愛下層人民的人格魅力。兩人朝夕相處,結下了終生難忘的友誼。這首詩就是他們友誼的見證。要知道,李白不僅是一個大詩人,而且是一個傑出的書法家,在當時,他的詩珍貴至極,是一般人很難得到他的墨寶。汪倫得到這首詩後喜不自勝,視之為無價珍品,把它作為汪家世代相傳的寶物。直到今天,汪家的後代們仍然為自己的祖先能夠接待李白,能夠與李白結交,能夠得到李白的贈詩而感到自豪和榮耀。  清代著名的詩論家沈德潛說「七言絕句,以語近情遙,含吐不露為貴;隻眼前景,口頭語,而有言外音,使人神遠,太白有焉。」所謂「語近」,就是語言平易,不深奧,甚至寫的都是口頭語,一看就懂,所謂「情遙」,就是雖是眼前景,卻有弦外音,含英咀華,卻含義無垠。這首詩足可當此評語。  劉勰在《文心雕龍》里說:「夫綴文者情動而辭發,觀文者披文以入情,沿波討源,雖幽必顯。世遠莫見其面,覘文則見其心。豈成篇之足深,患識見之自淺耳。」讀詩的時候應該知人論世,然後由表入里,捫毛辨骨,沿著文字線索,一步一步地去探尋。這樣,即使離我們再遙遠的作品,也能夠從文章里了解作者當時的思想感情及其創作意圖。  《哭宣城善釀紀叟》是送給一位亡靈的:   紀叟黃泉下,還應釀老春,   夜台無李白,沽酒與何人?  李白在宣城,結交了一位善於釀酒的老師傅。在宣州的時候,他總去紀叟的小店裡坐坐,喝幾碗紀叟釀的老春酒。紀叟看到李白來了也眉開眼笑,樂不可支,他知道李白最喜歡喝酒,而且是品酒大師,他釀的酒能得李白賞識,當然是極大的光榮,故把李白視為自己的知己,有李白這樣直率重情的朋友,乃是人生一大樂事!每次李白來到店裡,他都覺得是一份榮耀,儘力招待。時間長了,兩人的感情越發深厚。  老人家的離開人世,引起詩人深深的惋惜和懷念。他痴情地想像這位釀酒老人死後的生活。既然生前他能為我李白釀出老春名酒,那麼如今在黃泉之下,還會施展他的拿手絕招,繼續釀造香醇的美酒嗎!但生死殊途,叫我李白如何能喝得到他的酒呢?於是,他痴心地問道:「老師傅!你已經去到漫漫長夜般的幽冥世界中去了,而我李白還活在人世上,你縱然在黃泉里仍操舊業,釀出的老春好酒,又將賣給誰呢?」照這兩句詩的含意,似乎紀叟原是專為李白釀酒而活著,並且他釀的酒也只有李白賞識。這種想法顯然更是不合乎情理的痴獃想法,但更能表明詩人平時與紀叟感情的深厚,彼此是難得的知音,現在死生分離,是多麼悲痛啊!  沽酒與釀酒是李白與紀叟生前最平常的接觸,然而,這看似平常的小事,卻是最令人難忘,最易引起傷感。詩人善於抓住這一點,並賦予浪漫主義的色彩加以渲染,感情真摯自然,十分感人。  杜甫於乾元元年(公元758年)被貶為華州司功參軍,冬末赴洛陽。此時,安史叛軍肆虐,天下兵連禍結,餓殍遍地,詩人也到處漂泊流離,居無定所,前途未卜。在「訪舊半為鬼」的情況下,卻意外地遇見自己二十多年未見的衛八處士,老朋友雖然貧困,但傾其所有殷勤地招待詩人,如此深情,詩人怎麼不感動得涕淚漣連呢?於是,情不自禁地寫下了這首《贈衛八處士》,送給這位真誠善良樸實的朋友。   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   今夕復何夕,共此燈燭光。   少壯能幾時?鬢髮各已蒼。   訪舊半為鬼,驚呼熱中腸。   焉知二十載,重上君子堂。   昔別君未婚,兒女忽成行。   怡然敬父執,問我來何方。   問答乃未已,驅兒羅酒漿。   夜雨剪春韭,新炊間黃粱。   主稱會面難,一舉累十觴。   十觴亦不醉,感子故意長。   明日隔山嶽,世事兩茫茫。  「詩者,根情」「感人心者,莫先乎情」(白居易《與元九書》)。「情」是詩的生命,任何優秀的詩篇都具有豐沛的感情。老杜自稱「為人性僻耽佳句,語不驚人死不休」,但我們發現當詩人由於一種強烈的生命意識的震動使感情洶湧不可遏止時,他就不是那樣苦苦推敲了,而是筆如飛瀑,一瀉而成。  筆者讀這首詩,總是抑制不住內心的感動,空間的阻隔,時間的流逝,使我們不能盡情地享受友情的歡樂。曾經,有幾次,與朋友在偶然的情況下相逢,離別已經十年二十年了,只有信件的往來,驟然的見面,使我馬上想起昔日聯床夜話,抵足夜眠的情景。人生啊,最美的大概就是永恆的友誼了。老杜與衛八處士已經二十多年沒有見面,意外相見 ,請想想吧,該是多麼驚喜,多麼激動!  讀這首詩,總有好多的感悟。   首先,人世間真情的可貴。人們說,在人世間,親情、友情和愛情是最寶貴的,但是友情的維繫需要經常的聯繫和交往,「人情看冷暖,世態逐高低」,人們總以身份地位的高低來結交朋友,而且越是艱苦,友情越是脆弱,貧窮節乃現,友誼也是如此。而大凡偉大的詩人都是具有真性情者,不以朋友身份的改變而改變自己的情誼,杜甫就是如此。你看他和李白在山東遊玩之後,始終把李白視為兄長摯友,甚至在李白長流夜郎時還時時牽掛不已;他痛恨趨炎附勢之徒,《貧交行》寫道:「翻手為雲覆手雨,紛紛輕薄何須數。君不見管鮑貧時交,此道今人棄如土。」筆者的生活里曾經有過這樣的經歷,幾個朋友,落魄時一支煙兩人抽,一杯酒兩人喝,共睡一床被,同吃一鍋飯,指天劃地,義如金石;而朋友發跡後,一闊臉就變,友情與誓言早就拋諸九霄雲外了。而衛八隻是詩人青年時代相識的一介布衣,已經二十餘年沒有見面了。同時,兵連禍結之時,道德最容易淪喪,禮義最容易毀滅,許多人食不果腹,自顧尚且不暇,遑論招待他人?衛八卻盡最大努力招待朋友,其心靈之淳樸,心意之拳拳,古道熱腸,怎能不令人感動!不僅如此,他教育的兒女都彬彬有禮,「怡然敬父執,問我來何方」,熱情而好客;「問答乃未已,驅兒羅酒漿。夜雨剪春韭,新炊間黃粱」,一家人忙忙碌碌,像辦喜事一樣,這無異是冬天裡的一把火,把詩人的心熏得暖意融融。  須知,衛八也可能並不是詩人特別要好的朋友,甚至只是一個熟人而已,因為在杜詩中我們還沒有發現詩人其它有關衛八的詩篇。唯其如此,衛八這種人情美的光輝不僅令杜甫感到人世間真誠的友情如金子般的寶貴,也溫暖了我們的心。  第二,人生的聚散無常。人是喜歡群居的動物,即使最喜歡獨處的人,也不能長久處於孤獨的環境中。正因為此,人們才特別看重人與人之間的感情,渴望和親人、愛人、友人相聚,得到理解、關心、溫暖和體貼。但是,人為了事業、生活、家庭,或是社會的原因,往往離鄉背井,萍蹤不定。杜甫當時與家人的聯繫也很困難,「家書抵萬金」,更不要說與友人的交往了。與李白山東一別,終生不復相見,真是「人生不相見,動與參與商」啊!二十年一別,驟然見到老友,真是驚喜交加:「今夕復何夕,共此燈燭光」。賓主之間不知有多少別後的見聞與感想要談啊!可以想像,兩人聯床夜話,不知東方之既白。但是,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有聚必有分。哀鴻遍野,民不聊生,社稷岌岌可危,黎民嗷嗷待哺,不僅家國之事難以逆料,而且兩人都年近五十,未來之路茫茫然,更不要說剪燭西窗,再敘別情了。況且,一個人的命運本來就如滄海中的一葉扁舟,偶然一個波浪打來就會傾覆,因而,明日之別,也許就是永別,想到這,怎能不悲從中來呢?真是「相見時難別亦難」啊!所以詩人浩嘆:「明日隔山嶽,世事兩茫茫!」全詩籠罩著老友重逢之喜和即將分手之悲,暫時的「喜」更襯託了長久的無可奈何的「悲」。聚散無常,生死難知,人的命運不能由自己掌握,這是人的最大悲劇!  第三,人生苦短。「少壯能幾時,鬢髮各已蒼」,二十年前,大家都是青春年少,風華正茂,以為前途錦繡,青紫可拾。而轉眼之間,便兩鬢蒼蒼,老氣橫秋,正如李白詩所說的「朝似青絲暮成雪」;而且,「訪舊半為鬼」,昔日的朋友,大半已經化為塵土。詩人從衛八蒼老的容顏中,看到了自己的衰老;從與主人的交談中,知道自己無多來日;更從朋友子女青春的笑貌里,照見了自己蒼老的面容。古代的詩人們最容易觸動的就是人生短促,無論是「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還是「對酒當歌,人生幾何」,抑或「盛年不重來,一日難再晨」,都表現了一種對人生短促的無可奈何的浩嘆。詠嘆生命短促,成為中國古代詩詞千古不衰的主題。杜甫身處亂世,飽嘗憂患,深知生命很脆弱,任何一個偶然的因素,無論是社會的還是自然的,都會碾碎一個朝氣蓬勃的生命,何況他們這些年近半百的人呢?  由於以上三種生命意識交匯在一起,詩人情難自抑,「為情而造文」,一氣呵成,儘管用口頭語寫心中事,語言率直,不加雕飾,但情景逼真,既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又寓真摯之情於言內,於拙樸中見工力,「詩到真處,不嫌其直,不妨於盡也」,其風格倒像陶淵明,胸無塵滓,純出自然,一派天真,故特別能感動讀者,特別是對處於或經歷過戰爭亂離的讀者,更容易引起共鳴。即使是生活在太平世界,深情的經過人生火爐里歷練的讀者,讀了這首詩以後,也會對生命和人生作許多理性的思索,特別是對友誼的珍視,無論對方是尊貴者還是普通人,只要真誠相交,就要好好堅持,讓它永遠成為生命里最寶貴的一份感情!   這裡我們還要提一下李杜兩首令人值得佩服的詩篇,從中也可以看到他們對普通老百姓的真情。  一首是李白的《宿五松山荀媼家》:   我宿五松下,寂寥無所歡。   田家秋作苦,鄰女夜舂寒。   跪進雕胡飯,月光明素盤。   令人慚漂母,三謝不能餐。  李白曾經過過富貴至極的生活,不知道吃過多少山珍海味,金波玉粒。他往來宣州,本是乘興遊玩,但住到了荀媼家裡,卻沒有一點快樂的心情。為什麼啊?他平時遠離草民階層,不知道稼穡之艱,現在,親眼目睹了農民的忙碌。秋天忙著收割成熟的莊稼,然後犁地,再播種來年的希望,勞碌不停。他們沒有休閑的時光,沒有享受的可能。而這位大詩人的光臨,讓這位姓荀的老媽媽分外激動,熱情地招待他,挑了自家從來捨不得吃的顆粒飽滿的香稻,晚上讓家裡穿著單薄的女子,不顧秋寒,借著月光舂米,把米舂得又白又亮,做了又香又糯的米飯,燒了江南特有的嫩嫩的茭白,送到詩人面前,跪著敬獻給詩人。在月光的照耀下,那米飯是如此的白得透亮,每一粒米都是老媽媽的心意啊!李白被深深地感動了。他長跪在席,再三推辭,實在不忍心享受。要知道,農家平時吃的都是粗糧,卻為了讓詩人吃得舒服,想方設法招待他,這怎麼不令人感動呢?  李白曾經長揖天子,笑傲王侯,傳說他使高力士脫靴,楊國忠磨墨,而對荀媼這「草民」如此招待感動到這樣的地步,簡直有些匪夷所思。細細想來,李白傲的是那些騎在人民頭上作威作福的「大人」們,面對淳樸善良的百姓則是親之近之愛之,所以他才有汪倫、紀叟這樣的草根階層的朋友,才有對荀媼如此的恭敬態度。這正是李白身上最可貴的品質!  杜甫歷來被人們稱為人民詩人,我們不說他的《茅屋為秋風所破歌》,不說他的「三吏」「三別」,讀一讀《又呈吳郎》就知道他是怎樣地關心百姓困苦了。當然,這首詩同《宿五松山荀媼家》一樣,根本不是與草根階層的友情,而是出於一種民胞物與的詩人良心,為窮苦人呼喚:   堂前撲棗任西鄰,無食無兒一婦人。   不為困窮寧有此?只緣恐懼轉須親。   即防遠客雖多事,便插疏籬卻甚真。   已訴徵求貧到骨,正思戎馬淚盈巾。  在漂泊到四川夔府的第二年,即大曆二年(767),杜甫住在瀼西的一所草堂里。草堂前有幾棵棗樹,秋天,西鄰的一個貧窮的寡婦常來打棗,杜甫還常常帶著孩子們為她張羅拾棗。後來,杜甫把草堂讓給一位姓吳的親戚,自己搬到東屯去了。不料這位吳郎一來就在草堂的周圍插上籬笆,嚴禁打棗。這樣就斷了這位寡婦的生計。杜甫聽說後便寫此詩去勸告吳郎。以前杜甫寫過一首《簡吳郎司法》,所以此詩題作《又呈吳郎》。雖然吳郎的年輩要比詩人小,但杜甫用「呈」字既表示對吳郎的尊重,又表示自己對這事鄭重嚴肅的態度,希望吳郎能夠重視且易於接受。  詩人把這個寡婦來打棗的前因後果告訴吳郎:那打棗的女人命運很悲慘,沒有兒女,沒有食物來源,實在非常可憐,值得大家同情。然後勸吳郎設身處地地想一下,如果不窮困,她為什麼在別人的冷眼之下不顧自尊而到別家的棗樹上打棗呢?我猜想她來打棗的時候,內心一定有不安,有擔心,有恐懼,正因為這樣,我們有吃有穿的人應該多多幫助她,和她親近些,讓她感到心安。詩人表示也理解吳郎插籬笆的做法是為了防止意外,但在現在這樣的情況下,又有什麼東西怕被遠來的人偷走呢?現在,官府加到老百姓的頭上的賦稅越來越多,民不聊生。戰爭連年不斷,哀鴻遍野,無數百姓嗷嗷待哺,想到國家如此,百姓如此,我不禁老淚縱橫,哪裡還考慮到自己的得失呢?其言下之意,現在生活動蕩,人民生活在苦難之中,大家應該同舟共濟,何必斤斤計較呢!  大凡偉大的詩人,他深深地紮根於人民的豐厚土壤之中,為人民而呼,為人民而歌,李白、杜甫、白居易、蘇軾,概莫能外!  柳宗元是一位值得人們敬重的詩人。他與劉禹錫是道義之交,政治之友,同因永貞革新失敗而貶職。先貶為永州司馬,再貶任柳州刺史。當他得知好友劉禹錫被貶到更偏僻更窮困的播州時,他憤怒了,痛哭了,說:「播州非人所居,而夢得親在堂,吾不忍夢得之窮,無辭以白大人;且萬無母子俱往理。」遂向朝廷請示,願自己與劉禹錫對調,讓劉禹錫去柳州,自己到播州上任,為此縱然再次得罪權貴而死也不遺憾。從中看出唐代道義相交的朋友之間兩肋插刀生死以之的寶貴品格。後來有人將劉禹錫家有老母的情況奏明皇上,劉禹錫得以改刺連州。為朋友,赴湯蹈火而義不容辭,不怕得罪上級引來殺身之禍。韓愈在此文中嘆曰:   嗚呼,士窮乃見節義。今夫平居里巷相慕悅,酒食遊戲相徵逐,詡詡強笑語以相取下,握手出肺肝相示,指天日涕泣,誓生死不相背負,真若可信。一旦臨小利害,僅如毛髮比,反眼若不相識;落陷阱不一引手救,反擠之,又下石焉者,皆是也。此宜禽獸夷狄所不忍為,而其人自以為得計。聞子厚之風,亦可以少愧矣!  韓愈並不支持永貞革新,批評柳宗元「不自貴重顧藉,謂功業可立就,故坐廢退」,但對柳宗元對待朋友的高風卻讚頌備至。三年後,柳宗元便去世。柳宗元剛到柳州,就寫詩《登柳州城樓寄漳、汀、封、連四州刺史》(劉禹錫為連州刺史)遙寄劉禹錫等志同道合的朋友:  城上高樓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  驚風亂颭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牆。  嶺樹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迴腸。  共來百越文身地,猶自音書滯一鄉。  登上柳州城的城樓,詩人一下子神思飛越,自己已經到了柳州,同樣遭受貶職的朋友們現在是否也已經到達貶所呢?往昔與守舊派鬥爭的風雲又重新浮現眼前。在這一場帶有血雨腥風的鬥爭中,自己一派失敗了,力圖改革的宏願也頓時灰飛煙滅。為首的兩王(王叔文、王伾)貶職而死,他們八個人也倒了霉。想到這些,怎麼不愁思茫茫呢?這愁思,簡直如那遼闊無邊的長天,像那一望無際的江海!一會兒,老天下雨了,城樓上風顯得格外猛烈,雨點很密,吹打著眼前的芙蓉、薜荔,也摧打著他的心。屈原善於以芳草喻君子,惡物比小人;柳宗元這裡也以外界勢力(雨、風)無情地摧殘生活中美好可愛的事物(芙蓉、薜荔),曲折地道出了他們無端遭受空前迫害的痛苦,表示了對那些反對革新的守舊派的蔑視。他把視線投向遠處,想看千里之遠的老朋友貶所,卻被山嶺上無數的樹木遮擋了他的視線。其實,即使沒有樹木的遮蔽,如此遙遠,非目力所及,怎能看到?因為看不到遠處,所以他愁腸百結,恰似那蜿蜒曲折的滾滾江流。無奈之下,只好遙遙感嘆:同是天涯淪落人,來到邊遠蠻荒之地,你們的情況怎麼樣,過得還好嗎?在這樣的地方,今後我們很難聯繫了。不要說互訪,就是互通消息也難,走陸路,山樹重重疊疊,道路艱險綠色路,江流盤曲,彎彎繞繞,怎麼能夠傳遞?更何況,人言可畏啊!

  剛到任所,想的是朋友,這就是柳宗元的待友之道!對待朋友,真可謂一片冰心在玉壺了!  詩里不說「愁腸百結如江流」,而說「江流曲似九迴腸」,採取比喻倒過來寫的手法,更具有耐人咀嚼回甘的功效。從中可見柳宗元詩歌藝術的超群。  柳宗元與劉禹錫被貶十年後朝廷有人想起用他們,一起被召還長安,一到京城,看到那些踩著改革派的鮮血獲得榮耀的新貴們在朝廷里頤指氣使,耀武揚威,洋洋自得。傲骨嶙峋,鋒芒畢露的劉禹錫怒從心頭起,奮筆疾書,作《元和十年自朗州至京,戲贈看花諸君子》一詩諷刺:  紫陌紅塵拂面來,無人不道看花回。  玄都觀里桃千樹,都是劉郎去後載。  此詩運用比興,千樹桃花,不過是十年以來鑽營取巧而在政治上愈來愈得意的新貴,他們用盡一切宵小伎倆,黨同伐異,登上權力頂峰,不知人間有羞恥兩字。看花之人,則是那些奔走權門、趨炎附勢之徒。他們為了富貴利祿,諂媚權貴,就如同在紫陌紅塵之中,趕著熱鬧去看桃花一樣,對千樹新桃極盡吹牛拍馬,阿諛逢迎之能事,劉禹錫儘管遭貶十年,依舊不改其剛硬的性格,對他們有的是蔑視、鄙薄,他深知,三月桃花滿樹紅,風吹雨打一場空,越是炫耀自己,越是容易凋零,有什麼了不起呢!  這樣,他又一次觸怒了那些手握權柄者,與戰友們又一次遭受打擊——去更遠更窮苦的邊郡當刺史。名義上官是升了,處境卻更加困難了。一路上的心情可想而知。但對於老友,他知道內心有愧。為了自己,宗元仗義執言,而自己卻不能為他做些什麼。所以,兩人一起離開京城,一路上款款深情,化作千言萬語,每夜都抵足長談。走到衡陽依依話別的時候,柳宗元作詩《衡陽與夢得分路贈別》:   十年憔悴到京師,誰料翻為嶺外行。  伏波古道風煙在,翁仲遺墟草樹平。  直以慵疏招物議,休將文字占時名。   今朝不用臨河別,垂淚千行便濯纓。  等候了十年,好不容易依例徵召至京師,盼望處境有所好轉,哪裡知道反而發配到更遠的嶺南。他失望,他悲憤。現在走到衡陽歧路,該分手了。東漢時伏波將軍馬援遠征交趾(今越南)時經過此地的故道宛然存在,風煙浩茫;其墓前「翁仲」(石人)雖已經被草樹遮住了,但他的事迹卻永載史冊。此時兩人所走之道正是馬援出征經嶺南之路。當年馬援得遇明主,主動向朝廷請纓,願以馬革裹屍,後來奉命出征,走在這她路上,意氣揚揚,最後能一顯身手,建立不朽功業;而他們卻被貶去窮荒瘴癘之處,身無用武之地,走在這條路上,是多麼的無奈!寫景之中,頗多感慨。  第三聯表面上是反躬自省,檢討自己。正是因為在永州放情山水,懶於政事,故遭到人們的議論和批評,再次被放逐。眾口鑠金,積毀銷骨,人言實在可畏。所以今後不要寫文章得罪權貴而出名了。既是自勉,也是勸勉老友,殷殷叮嚀,其意拳拳。俗話說千兩黃金容易得,知己一個也難求。不知道這次離別後,能不能再有機會重見知音。想到這一點,豈不令人痛斷肝腸?人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這時,兩位老朋友執手相別,一定有淚如傾!故尾聯巧妙地運用了《孟子》上的「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之語,描寫兩人臨別時,肝腸寸斷,淚濕青衫的情景!  這首詩基調沉鬱悲愴,感情悱惻傷感,具有很感人的藝術魅力。  讀了柳宗元的詩,劉禹錫也寫了《再授連州至衡陽酬柳柳州贈別》贈給這位志同道合的戰友:   去國十年同赴召,渡湘千里也分歧。   重臨事異黃丞相,三黜名慚柳士師。   歸目並隨雁飛盡,愁腸正遇斷猿時。   桂江東過連山下,相望長吟有所思。  首聯與柳宗元的相同,寫離開京城十年又一起受到徵召,帶著希望,帶著惶恐來到久違的的京都,盼望天子英明,聖恩浩蕩,能夠起用他們,一展胸中才華,可是還是被流放,而且要到嶺南,渡過湘水後就要分別。寥寥兩句,就將兩人的又次遭貶的遭遇盡括其內。三、四句引用典故繼續敘事。劉禹錫初貶為連州刺史,後追貶為朗州司馬,現在又貶為連州刺史,故曰「重臨」。西漢時賢相黃霸兩度出任穎川太守,結果州內大治,名滿天下,而劉禹錫的這次重臨與黃霸的情況正好相反,他帶著八十多歲的老母流徙南荒貶所,實屬不忠不孝,故曰「事異」;柳士師即柳下惠,是春秋時的賢人,正人君子,是柳宗元的先祖。據孔夫子說,柳下惠也是一位堅持原則、秉公執法的好官,他不以官小而謹小慎微,不以官大而胡作非為,站在大領導身邊不奴顏婢膝,站在鄉巴佬旁邊不趾高氣揚,走到哪裡,就把恩澤撒在哪裡。得罪權貴被多次撤職而秉性如初。後來有人問他既然不被重用與信任,為什麼不離開魯國另覓出路呢?柳下惠長嘆一聲,回答說,像我這樣性格剛直之人,走遍天下還不是一樣?孟夫子也很佩服他的這種正直不阿的品格,感嘆道:柳下惠真讓人敬佩!劉禹錫用在這裡指代柳宗元,柳宗元同樣也連遭黜三次,與諍友的高風亮節相比,他自覺慚愧,故曰「名慚」。這是他的由衷之言。  頸聯不是採用一般的抒情方法,而是寓情於景,寓情於事之中,通過具體的景物描寫,突出內心深處的複雜感情。分手時自己翹首北望,目光追隨著北飛的大雁,一直到望不見為止。自己留戀故土,可故鄉山高水遠,在千里之外,怎麼能夠望見呢?明知不可為而為之,體現了他對家鄉的深深眷戀。正當愁腸百結之時,遠處又傳來了猿猴的哀鳴,更加令人內心凄慘。猿猴的鳴叫本是自然現象,根本無關感情的喜怒哀樂,但是,在古代文學作品中,卻把猿猴的叫聲稱為哀鳴,這樣就打上了濃厚的感情色彩,如古諺「巴東三峽巫峽長,猿鳴三聲淚沾裳」,杜甫《秋興八首》里也有「聽猿實下三聲淚」之句。這樣,習慣成自然,詩人聽到猿猴的叫聲會很自然地會觸動心靈深處最柔軟的一角而感慨,而掉淚。現在,兩人分手之時,又傳來了猿猴凄厲的聲音,更加觸動了作者感情悲愴的琴弦。  尾聯是希望,設想別後相思。連山就在劉禹錫所治連州,本與桂江(就是灕江,柳宗元順灕江而下去柳州)毫不相關連,但正是有了兩人之間的互相翹望思念,一根感情的紐帶把這兩個地方連結起來。「有所思」本是漢樂府民歌,這裡指生死不渝的友誼使這一對朋友永遠互相挂念、互相思量。   柳、劉之間唱和的詩篇很多,特別遭受貶職之後,他們在這次別後還有多篇來往,但卻再也沒有機會見面了。三年後,柳宗元在柳州任所鬱鬱而終,終年四十七歲。死後極其凄涼,連一口棺木都置辦不起,還是桂管觀察使裴行立給孤兒寡婦籌措了喪葬費用。因為他在柳州為百姓做了不少好事,特別是勸農桑、解放奴婢一事,使柳州經濟得以迅速發展,被柳州人傳為美談。《新唐書·柳宗元傳》說:「柳人以男女質錢,過期不賒,子本均,則沒為奴婢。宗元設方針,悉贖歸之。尤貧者,令書佣,視值足相當,還其質。已沒者,出己錢助贖。」故至今仍然被當地人民懷念。劉禹錫緬懷好友,沉痛不已,主動承擔了撫養柳子兒女的責任,力請當時著名文人韓愈為好友作墓志銘。假若沒有劉禹錫,韓愈的《柳子厚墓志銘》是不會寫的,要知道,韓愈不贊成柳宗元他們發起的永貞革新,與柳宗元的關係也很泛泛,但對宗元的人品特別是甘願為朋友兩肋插刀的精神還是非常佩服的。他在《柳州羅池廟碑》里神乎其神地說,柳宗元死後成神,當地人建祠堂來祭奠他。當時有個酒鬼在那裡出言不遜,結果被奪去了性命。可見,他對這位朋友內心是很景仰的。  《唐才子傳》對他作了很高的評價:   宗元在柳多惠政,及卒,百姓追慕,立祠享祀,血食至今。公天才絕倫,文章卓偉,一時輩行,咸推仰之。工詩,語意深切,發纖穠於簡古,寄至味於淡泊,非餘子所及也。司空圖論之曰:「梅止於酸,鹽止於咸,飲食不可無,而其美常在酸咸之外,可以一唱而三嘆也。子厚詩在陶淵明下,韋應物上,退之豪放奇險則過之,而溫厲靖深不及也。」  劉禹錫後重新被起用,十餘年後回到京城,又寫了一首《再游玄都觀》,詩前有作者小序云:「余貞元二十一年為屯田員外郎時,此觀未有花。是歲出牧連州,尋貶朗州司馬。居十年,召至京師,人人皆言有道士手植仙桃滿觀,如紅霞。遂有前篇,以志一時之事。旋又出牧。今十又四年,復為主客郎中。重遊玄都觀,蕩然無復一樹。唯兔葵、燕麥動搖於春風耳。因再題二十八字,以俟後游。時大和二年三月。」詩曰:  百畝庭中半是苔,桃花凈盡菜花開。  種桃道士歸何處?前度劉郎又重來。  其性格之倔強,不屈不撓,令人感動,但正因為他沒有像白居易那樣「臉上滅除憂喜色,胸中消儘是非心」,還寫這樣的詩,故人們鄙薄其行,始終不被權重者看重,沒有登上權力的頂峰。晚年任太子賓客閑居住洛陽,與時為太子少傅的白居易友善,世稱「劉白」,得終其天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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