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史｜唐代政治改革者王叔文的千古沉冤

06-24

在中國古代政治體制下，和平的改革遠比暴力的造反來得困難，成功的機會也較少。在唐代有一位政治改革者——王叔文，以失敗告終，而且死後被政敵抹黑，成了千古罪人。

官至翰林明哲保身

唐德宗的太子李誦生於上元二年（公元761年），至貞元二十年已44歲，該年九月太子中風，造成全身癱瘓，而且失聲，只能仰卧病床。貞元二十一年（公元805年）正月，德宗病逝，太子繼位，是為唐順宗。

順宗即位，卧病不能言，偶爾被人扶持著上殿卻不能說話，群臣只能遙望順宗下拜而已。順宗在內宮時由寵妃牛昭容和宦官李忠言服侍，在外朝則信任翰林學士王叔文。

王叔文是越州山陰（今浙江紹興）人，曾以善於弈棋在先帝唐德宗身旁待詔，不久，德宗命叔文到東宮陪太子誦讀書。有一次，太子誦和侍讀們談論時政，說到當時「宮市」對百姓的危害。所謂「宮市」乃是皇宮向外採購日用品。在德宗以前，這種採購是由官員辦理，到德宗時改由宦官擔任。這些負責採購的宦官到市場上看到好的貨物便說是皇宮需要，強行用極低的價錢徵收，商人縱使賠本也不敢不給，否則貨物不但會被宦官強奪，商人還會被關入牢獄。所以長安的商人看到宦官出來採購，就像看到老虎出了柵欄，紛紛躲避，所有的店鋪趕快關起店門，以免遭殃。有一天，一個鄉下人用驢拉了一車的木柴到長安市場販售，正好遇到採購的宦官，宦官指著一車的木柴說：「宮中正要這些木柴，你連驢帶這車木柴送進宮去。」說罷，取出已經褪色的幾尺絹布當作價款，農夫哭泣說：「你給我這一點破布有什麼用？」宦官冷笑說：「給你絹布是要你的驢子。」農夫大聲哭叫著：「我把柴白白送給你，你還要搶我的驢，我還有父母妻子等我養活，你這是絕我的生路！」於是揮拳打宦官，結果農夫被關入監獄。所以，對長安的百姓來說，宮市真是可怕的景象，這是皇宮赤裸裸地在虐害人民。太子誦早就聽到宮市害人的事情，表示要向德宗陳述宮市的弊害，眾人都稱讚太子的做法，只有王叔文不說話，等大家退出，太子誦獨留下王叔文，問叔文何以默默無言，叔文回答說：「太子職當侍膳問安，不宜言外事，陛下（指德宗）在位久，如疑太子收人心，何以自解？」太子誦大驚，拜謝道：如果不是你這句話，我一定鑄成大錯而不自知。從此太子誦便特別信任王叔文。

王叔文勸太子誦不要在德宗面前談論外朝之事，以免德宗疑忌太子在培養勢力，這實在是觀察唐代歷史後所獲得的經驗。唐自武德九年六月玄武門之變後，歷朝太子的地位均不穩，在德宗以前，唐共有太子十五人，其中被廢或被殺者多達八人，超過半數，其餘七位太子得以繼承皇位，但此七人中除李世民（唐太宗）和李顯（唐中宗）外，均曾經有被廢的危險，可見在德宗以前，太子的地位極不穩定。其實，不僅前朝太子地位不穩，太子誦本身在被立為太子之初，也有被廢的危險，幸虧大臣李泌全力保護，太子誦才得以保全。所以面對王叔文的忠告，太子誦會有觸電般的感覺，對叔文便產生了感激和信任。因此順宗即位後，便任叔文為翰林學士（類似皇帝的機要秘書），執掌朝政大權。

然而，由於順宗的健康狀況不佳，經常卧病內宮，王叔文不能隨意入宮，於是群臣的奏章送到順宗床前，順宗決定可否，交給牛昭容，牛昭容交給宦官李忠言，李忠言交給翰林待詔王伾，王伾交叔文。如果叔文有奏請，則由王伾、李忠言、牛昭容順序傳遞。叔文為便於推行決策，便向順宗推薦韋執誼為宰相，凡叔文裁可之事便交執誼執行。

永貞革新民心稱慶

永貞革新民心稱

王叔文是位有理想、有抱負的人，既執掌政權，便和當時著名的士大夫如柳宗元、劉禹錫、韓泰、凌准、程異等結交甚密，積極改革德宗時的弊政。王叔文從貞元二十一年二月被任命為起居舍人兼翰林學士，開始當權，到同年六月叔文母死，叔文以守喪而去職，當權時間不到五個月，但叔文當權的這幾個月中，確實改革了德宗時留下的不少弊政：

一、罷翰林醫工、相工、占星、射覆等冗官42人，節省財政支出。

二、貶京兆尹李實為通州長史。李實為唐宗室，又得寵於德宗，擔任京兆尹（類似今之首都市長），貪污虐民，殘害百姓，又自恃受寵於德宗，對那些正直的官員也讒言加害。叔文將李實貶官，京師人人相賀。

三、德宗建中元年實施兩稅法，規定在兩稅之外，官吏敢另有加斂者，以違法論罪。但這項規定未被遵守，建中元年以後的苛捐雜稅名目繁多，而且因為德宗鼓勵「進奉」，於是官吏借口進奉而巧立名目，私自加收捐稅，壓榨百姓，叔文當政後，下令禁止正稅之外再征苛捐雜稅。同時禁止官吏向皇帝進奉。

四、罷宮市，宮中所需的物資由京兆府官吏採購，不許宦官假借皇宮之名外出採購。這一措施受到長安百姓大聲喝彩，認為真是大善政。

五、禁五坊小兒為害。所謂五坊指雕坊、鶻坊、鷹坊、鷂坊、狗坊，每坊中養育一種動物，供皇帝娛樂。小兒指在五坊中畜養動物的工人。德宗時，五坊小兒常在長安市區欺凌百姓，恐嚇施暴、詐財、騙食，像是從皇宮裡出來的一批流氓惡霸，官府也不敢管。叔文當政後，下令禁止五坊小兒為害百姓，並要官府查辦。百姓聞訊，無不稱慶。

六、停鹽鐵使月進錢。鹽鐵使自玄宗時開始設置，是主管國家財務的機關，德宗規定鹽鐵使每月要送錢給皇帝，這是既不合法又不合理的事，叔文當政後，即禁止官吏私人進奉，當然也下令停止鹽鐵使每月進奉金錢。

七、釋放後宮宮女300人及教坊女妓600人，不但可減少宮中之怨女，合於人道，同時也表現君主不重聲色的態度。

八、召陸贄、陽城赴京師任職。陸贄、陽城都以正直聞名，由於敢直諫，德宗時二人貶官邊地，王叔文召陸贄、陽城返京，人們慶幸正人君子復職，政治將有清新的局面。

除了推行以上的善政外，當時宦官掌握神策軍，王叔文有意奪取宦官的軍權，於是用右金吾大將軍范希朝為神策軍京西諸城鎮行營節度使，韓泰為行軍司馬，統管神策軍。宦官俱文珍等發現王叔文謀奪軍權的計劃，六月，遂逼迫卧病的順宗下令以叔文為戶部侍郎，削去翰林學士之職，使叔文不能批閱機要文書。同時，叔文的母親在家鄉病逝，叔文不得不請假守喪。這樣一來，王叔文離開中樞，失去了政治權力。

永貞內禪革新失利

順宗的太子李純有意早登帝位，宦官俱文珍等與太子純合謀，欲擁立太子純、逼順宗退位。這當然不是王叔文所願見，遂造成太子純、俱文珍一派與王叔文的尖銳對立。俱文珍密結西川節度使韋臬、河東節度使嚴綬、荊南節度使裴均，三人先後上奏章攻擊王叔文，請太子監國。俱文珍也屢請順宗命太子監國。順宗久病，在內外逼迫之下，七月，令太子監國；八月，讓位給太子，自稱太上皇，太子純即位，是為憲宗。由於順宗在貞元二十一年正月即位，八月退位，貞元是德宗的年號，順宗遂沒有自己的年號，於是憲宗把這一年（貞元二十一年）改年號為永貞，算是順宗的年號。王叔文的改革也可稱為永貞革新，而順宗把皇位讓給憲宗，史稱「永貞內禪」。

憲宗即位後，立刻貶王叔文為渝州（今重慶市）司戶，第二年（即憲宗元和元年，公元806年）憲宗賜王叔文死。王伾為開州（今重慶市開縣）司馬，不久病死。韋執誼被貶為崖州司馬（今海南省儋州市），韓泰為虔州（今江西省贛州市）司馬、韓曄為饒州（今江西省上饒市）司馬、柳宗元為永州（今湖南省永州市）司馬、劉禹錫為朗州（今湖南省常德市）司馬、陳諫為台州（今浙江省台州市）司馬、凌准為連州（今廣東省連州市）司馬、程異為郴州（今湖南省郴州市）司馬。州司馬，是六品小官。這八州在當時人心中，都屬天涯海角的邊州，後人將韋執誼等同時被貶為邊遠州郡司馬的八人，稱為「八司馬」。八司馬除程異外，其餘七人在政治上終身不能得意。

永貞革新的失敗，主要有幾個原因：

一、最主要的原因是王叔文後台支柱的傾倒。王叔文靠順宗而當權，然而在內宮的政治鬥爭中，順宗敗給太子純（也就是宦官李忠言派敗給宦官俱文珍派），順宗低頭，叔文當然也就伏倒。

二、朝臣不支持王叔文。永貞革新的行動中，除叔文和他的黨人戮力演出之外，其他朝臣未見參與，更未見喝彩、支持。何以朝臣們都不支持叔文？約有幾個因素：

首先，王叔文和他的黨人（除韋執誼外）都是中級官員，叔文官職是起居舍人兼翰林學士，翰林學士是沒有品級的兼職，起居舍人是六品小官，他的黨人除韋執誼任尚書左丞（正四品上）同平章事，王伾任左散騎常侍（正三品）外，其餘都是五六品小官，當然不能成為文武百官的領袖，王叔文利用翰林學士（皇帝身邊近臣）的捷徑作間接的領導，這種領導不能服人，反易招致「竊」權之譏，位卑而權重，最易招忌，所以朝臣們紛紛指責和譏評叔文與黨人。

其次，叔文的改革主張不被朝臣們接受。叔文和他的黨人都是勇於任事、積極進取之人，然而中國古代社會偏向保守，有為進取者常被視為狂妄，尤其叔文黨人未顧及舊臣之既得利益，遂製造了不少政敵。

第三，叔文黨人不知講究待人之道。中國傳統的待人之道以謙和為美德，以退讓為君子，然而叔文和他的黨人勇於任事，在待人態度上常當仁不讓，以致有盛氣凌人之感。

最後，叔文結黨，觸犯忌諱。中國古代諱言結「黨」，孔子認為君子應「群而不黨」，荀子說：「不比周，不朋黨。」所以古代士人往往將「黨」字暗指少數人勾結營私之意，所以把「黨」視為姦邪不正，正人君子不應結黨。然而王叔文結黨幾為公開之事，柳宗元自己承認為「黨人」，劉禹錫指王叔文和八司馬被貶為「黨錮」。在傳統觀念下，王叔文和黨人自會被朝臣們視為「小人」而加以排斥。任何改革都要整個政府官吏配合，否則是無法成功的。

三、未獲得藩鎮支持。安史之亂以後，藩鎮勢力強大，對中央政府的政局常有重要影響力，王叔文當權，未尋求藩鎮支持，相反的，宦官俱文珍等都密結部分藩鎮不斷上表攻擊叔文，對叔文產生極大的殺傷力。

韓愈撰《順宗實錄》中對王叔文頗多貶抑，指其「詭譎多計」，指叔文及其黨人為「群小用事」。《順宗實錄》是依照年、月、日順序記載順宗在位時每天所發生的事情，也是記錄永貞年間史事的最早實史，之後的《舊唐書》《新唐書》《資治通鑒》都以其為依據，遂也指叔文為「小人」，其黨人為「邪黨」。

（摘自《公務員文萃》2017年第五期）

稿件來源：《同舟共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