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信仰嗎?
06-24
這世界也真荒誕,我們花了一百年,讓每個小學生都相信人是猴子變的。結果大半美國人,竟像桃花源的鄉巴佬,田園歸兮,落英繽紛,說自己不知有漢,也不知道達爾文。導演說,拍的就是信仰與理性的糾纏。拍的就是一個在愛與痛的邊緣掙扎的達爾文。他的焦點不在進化論,但有許多汲取天地精華的畫面,空中的鳥,海里的魚,和地上各樣活物。驚人而無言的美,可觸摸的動作、存留,鏡頭充滿了《創世記》的氣質,而非《物種起源》的冰冷滋味。大女兒安妮夭折後,達爾文出現幻聽、幻覺,在精神疾病中夢遊,糾葛在女兒的回憶中。牧師誦讀《創世記》時,他終於起身,離開了教堂。他與敬虔的妻子艾瑪,開始陷入形而上的婚姻危機。艾瑪坐在床邊,對丈夫說,「你要和上帝作戰,我們都知道失敗的是你。你難道真不在乎,我和你可能會永生永世分離嗎」?因這句錐心的話,這也是一部奇特的、屬靈的愛情片。艾瑪的憂傷,比一切青春戀人的憂傷更深入骨髓,甚至連骨頭與骨節,都刺透穿過了,直到碰痛了與靈魂最接近的那個細胞。最大的愛情悲劇,不是生死別離。而是山盟海誓時,妻子說,山和海都是慈愛的天父創造的;丈夫卻說,山川都是偶然、機械和不確定的。妻子相信,愛是永不止息;丈夫卻說,天若有情天亦老。妻子說,我們的靈魂死亡之後依然相愛;丈夫卻說,人死如燈滅。換言之,就是一個相信天長地久,一個只要曾經擁有。愛情經過肉體,就像經過裝了空調的墳墓。因為從靈魂的深處,出發的那一刻,愛就已經失敗了。最悲慘的婚姻,是兩具肉體纏繞的時候,兩個靈魂互不認識。我給一位獨立導演,講一個天堂相認的構思。兩個陌生的靈魂在天堂見面,似曾相識,一路同行。直到最後,才認出他們原本是夫妻。那最後一刻的驚詫、激動,與羞恥、悔恨的糅合,達到他們一生愛與痛的巔峰。那位導演沉默了一會,說,你說得我毛骨悚然,真的把我嚇到了。因為最形而上的危機,也是最具體生動的危機。達爾文在數年的猶豫和爭戰中,隱忍自己的觀點。一半也出於對艾瑪的愛。當托馬斯?赫胥黎盛氣凌人來找他,說,「快動筆吧,你已經殺死了上帝」。達爾文痛苦得癱倒在地。他最在乎的,不是進化論對整個世界的衝擊,而是對艾瑪的傷害。他在日記中寫到,假設全世界都不再相信恩典、愛和榮耀,不再相信上帝為我們安排了各自的命運。艾瑪將陷入怎樣的痛苦,去承受這世界千年未有的絕望呢。最打動我的,就在這裡。好像海子那絕唱般的句子,「姐姐, 今夜我不關心人類, 我只想你」。我也不操心進化論與世界的關係了,我只關切這種摒棄了設計論和目的論的世界觀,對這個家庭的打擊。事實上,達爾文的理論,等於否定了他和安妮當初的婚姻盟約及其誓言。這個家,如果放大看,就是整個人類。曾經,對上帝的信仰猶如靈魂的婚姻,把歐洲結合起來。如今,從他們一家開始,人類同居一床,卻一半是達爾文,一半是艾瑪。如果生命只是一切意外的總和。達爾文一家,就是這理論的第一個受害者。儘管每個孩子出生後,他都詳細記錄和觀察他們的生長。但安妮的夭折,對一個父親、而不是對一個科學家而言,只能是生命事件,而不是科學事件。這超越理性的、血肉模糊的痛苦,就像一位英國紳士,彬彬有禮地宣布噩耗。因著女兒的死亡,父母的結合在靈魂深處被撕裂了。偉大的科學家,心中長滿了草,堵在裡面,叫他無法呼吸。直到醫治了他精神疾病的水療醫生,把他堵在門口追問,宗教不能給你慰藉,那麼你有任何信仰嗎,達爾文先生?若沒有,這世上所有的水都不能醫治你。赫胥黎是達爾文的主要辯護士。他發明了一個詞,叫不可知論(agnostic)。這個詞從《新約?使徒行傳》來。保羅在雅典講道,說我看見城中敬拜的神明,其中有座壇,上面寫著「未識之神」。他說,「你們不認識卻敬拜的,我現在告訴你們」。這也是荒誕。西方思想經過基督教兩千年的浸潤,卻在達爾文和赫胥黎那一代,重新回到了「未識之神」的希臘傳承。耶路撒冷有話對雅典說,兩千年後,雅典終於捂住了耳朵。只是達爾文的理論,全然不顧它主人的痛苦。在他的幻覺中,安妮不斷纏著爸爸,講英國從非洲販來第一隻猿猴的故事。安妮臨死前,蒙太奇的鏡頭,將猿猴死在管理員懷中,鬆開手的場面,和安妮在父親面前閉目撒手的一幕,交錯起來。一種無法抑制的悲哀,從150年前的達爾文,傳染給後現代的觀眾。因為在達爾文的世界觀中,他的女兒,就像一隻猿猴那樣死了。如果人的來源,與猿猴相同。人的死,也不能比猿猴的死多出任何價值。這是最殘忍的鏡頭。之後,達爾文決心動筆。一百年後,達爾文的曾曾孫凱恩斯,寫了一本傳記《安妮的盒子:達爾文,他的女兒和進化論》,就是這部電影的原著。導演很有想法,儘管達爾文在書中,把人稱為「objection」(客體),他卻用「creation」(被造物)來為這部傳記命名。還模仿了米開朗基羅的濕壁畫《創世記》,將達爾文伸出去的手,和猿猴的手遙遙相連。意思是說,上帝創造了一個有著神的形象的亞當,達爾文也創造了一隻後來會變成人的猿猴。羅素是達爾文的信徒,他說,人的一切盼望、信仰和喜樂,都是無數原子意外碰撞的產物。他欣賞達爾文,有一種不投降的絕望。問題是,在這驕傲的絕望背後,投降是向著誰舉手,勝利又要在誰面前顯耀呢。就像沒有父親的人,一輩子都在與假想的父親作對。最後,艾瑪親自寫好包裹,把書稿遞給丈夫,說,去吧,你有權利出版。願上帝饒恕我們。她繼續和他生活,繼續每天禱告,直到達爾文也死了,被葬在威斯敏斯特教堂的墓地。
推薦閱讀:
推薦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