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偷渡客與警察"躲貓貓"的28年

一個偷渡客與警察"躲貓貓"的28年2010-06-24 09:59:18 來源: 南方都市報(廣州) 跟貼 123 條 手機看新聞

心驚膽戰地潛伏香港近30年,他在警察面前敗露身份,遭遇鋃鐺入獄、面臨遣返的絕境。卻又如《甜蜜蜜》的收尾一樣,30年來夢寐以求的香港身份證,他終於在前天拿到了手。

香港元朗安寧路,黃譚永蝸居在一間約6平方米的單間里,租金竟要1600港元。

他很可能是香港藏匿最久的老人蛇(偷渡者),他的經歷恰如經典電影《甜蜜蜜》的真實再現。黃譚永,一位七旬老翁,30年前由廣州偷渡至香港,從此藏匿下來,以打黑工謀生。在大時代的背景下,黃譚永經歷逃港潮、香港工業繁榮與蕭條,他一生坎坷,卻是個沒有身份的人。

心驚膽戰地潛伏香港近30年,他在警察面前敗露身份,遭遇鋃鐺入獄、面臨遣返的絕境。但就在黃譚永感覺自己的人生行將完結之時,卻又如《甜蜜蜜》的收尾一樣,好心的香港社會幫助了他,香港政府接納了他,30年來夢寐以求的香港身份證,他終於在前天拿到了手。

藏匿香港最久、在黑市偷生近30年的七旬「老人蛇」黃譚永,於2008年被香港警察抓獲,在經歷平生唯一一次牢獄之災之時,在自己想像無數遍的遣返噩夢即將來臨之時,香港社會接納了他,在立法會議員和慈善團體的干預下,香港政府改變初衷,不僅沒有將來自廣州的黃譚永遣返內地,反而將他夢寐以求30年的香港身份證送到了他的手中。

潛伏在香港的黃譚永說,現在他最大的夢想,就是找回自己失散的妻兒,如果有機會,他還想到廣州去走一走,看一看。

拮据的晚年

在元朗安寧路附近一間不足6平方米的凌亂小屋裡,南方都市報記者見到了這位原籍廣州,卻又在香港掙扎30年的黃譚永老伯,由於近30年過著「沒有身份」的生活,他不敢去醫院看病,年逾七旬的他,走路已開始蹣跚。

在狹小得不能再狹小的房間里,僅有的電器是一台14寸電視和兩台電風扇,電視旁邊還放著一個簡單的飯盒。剛剛從牢獄中走出來的他,再也無力去尋找新的工作。幸虧有慈善團體小區組織協會的資助,他每個月可以領到3000多港元的救濟金,才能維繫目前的生活。

1981年,黃譚永花7000港元搭上偷渡團伙,從番禺搭上了前往香港的偷渡船,並成功登陸香港,但等待他的,並沒有在港的親哥所說的香港身份證,而是20多年暗無天日的藏匿生活。在20多年時間裡,他與廣州的妻子和兩個小孩失去聯絡,又在香港30年間的風雲變幻中遭遇種種曲折。1993年,他與一名香港女子同居並生下第三個小孩,但在8年後他的第二個妻子再度帶著小孩離他而去。

黃譚永掙扎在香港社會的最底層,追憶棄他而去的妻女,盤算著「沒有身份」的風燭殘年。2008年,這位藏匿香港最久、與香港警察玩貓捉老鼠遊戲28年的老人蛇,終於在醫院被警察抓獲。

由於涉嫌「非法入境」和「盜用他人身份」兩項罪名,黃譚永被法官判處23個月的監禁。

「28年來,我無時無刻不在擔心與害怕中度過,被警察帶走的場景,我已經想像過無數遍,在被抓走的那一刻,我想,噩夢終於來了。」已經離開內地28年、絲毫不知內地翻天覆地變化的黃譚永,被抓時最害怕的是被遣返回內地,再遭遇一次牢獄之災。

曾參與援助黃譚永的立法會議員何秀蘭的助理鄭永鍇說,當他在赤柱監獄見到黃譚永時,感覺他的精神有很大問題,「他不停地說,『我的生命已經沒有多大意義了』。」曾學習過心理學的鄭永鍇說,他感覺黃譚永的精神相當的抑鬱,可以說已經接近崩潰。

出逃的歲月

往事不堪回首。

嚴格說來,黃譚永應該是東莞人。他1939年出生,14歲時考入廣州市第21中學。在香港大哥的鼓動下,黃譚永始終都有著一種香港情結。1956年,17歲的黃譚永第一次來到香港,進入九龍紗廠當學徒,在那個遠未進入繁華時代的香港,黃譚永拿著每個月幾十塊港幣的工資。

1959年,內地的大躍進運動如火如荼,廣州第二棉紡廠開始大批招工。帶著一腔熱血的黃譚永,穿過寬鬆的邊境線,又返回廣州。但在殘酷的現實面前,心中所懷理想實在脆弱。

「我剛剛回廣州,就遭遇大饑荒,當時很慘啊,實在沒東西吃,我真是吃過甘蔗渣做的餅。」但對於黃譚永來說,難熬的不止是身體,因為曾經去過香港,他還被打成牛鬼蛇神,掛著牌子罰跪。這些往事即使已經過去了50年,但黃譚永坐在記者面前,臉上依然露出些許不平。

即便與同廠員工結婚,並生下兩個孩子,黃譚永依然沒能打消逃港的心思。他說,自己是有些許覺悟的人,原本不想偷渡到香港,原本想利用哥哥在港的情況,能申請前往香港。但在那個特殊的年代,黃譚永移民香港的願望實在太過天真。

1981年,中國改革開放大潮開始在珠三角涌動。但黃譚永的心思卻依然在香港。與太太多次商量逃港,始終以爭吵結束。

上世紀80年代初,那是一個最好的時代,但對於黃譚永來說,卻只能是最壞的時代。因為在珠三角即將騰飛之時,他卻選擇了另外一條路。

1981年3月,黃譚永決定拋棄妻子與兒女,獨自上路,花費7000港元,他透過蛇頭從番禺登上了開往香港的偷渡船。他的計劃是,自己先去香港領取身份證,然後再一步步帶老婆孩子去香港。

黃譚永沒有想到,等待他的,卻是30年的黑暗生活。

黑暗的生活

1981年的香港,正在延續著1974年開始的長達20多年的高速增長。背靠龐大的中國市場,香港創造了當時的經濟奇蹟。大量工廠如雨後春筍般湧現,香港對產業工人的需求前所未有的旺盛。上世紀80年代,香港地鐵開始通車。

但黃譚永沒有《甜蜜蜜》中黎明和張曼玉的好運,他沒有坐著火車到香港,而是在交了7000港元後,偷渡入境香港。在進入香港市區時,蛇頭給了他一張偽造的香港身份證。

黃譚永領取香港身份證的願望也未能如願,當年1月份,港英政府取消了偷渡者進入市區就給身份證的政策。自己都領不到身份證,黃譚永計劃中的帶妻兒赴港的願望也就落空,而他自己,也開始長達30年的沒有身份的生活。

但憑藉模擬度極高的假身份證,又有著不俗的紡織技術,在勞工短缺的上世紀80年代初,黃譚永很輕鬆地找到了工作,他從普通機修工做起,每月工資上千元。在最開始的時期,他還不時與廣州的太太通信,聊聊孩子們的情況,並會不時寄些生活費給太太。

「到上世紀90年代,我已經做到了師傅級別,每個月已經能拿到12000塊港幣,那是相當高的工資。」黃譚永拿到了不菲的工資,但是他卻丟失了自己的妻兒。由於妻子後來數度搬家,黃譚永說自己再也未能通過信件聯繫到妻子。

對於黃譚永來說,自己的另外一個困局則是:始終是一個沒有身份的人!他盡量減少上街,絕不敢犯案,因為害怕碰到警察。「我是生活在黑暗裡的一個人,沒有身份,害怕被遣返回去坐牢,又擔心被老闆知道身份。」黃譚永說,雖然能靠工作謀生,但自己始終過得不開心。

失落的時代

1997年,香港回歸祖國,隨著珠三角經濟的騰飛,香港的經濟由工業向服務業轉型。伴隨著大量工廠遷往深圳、東莞,香港的產業工人也開始面臨痛苦的轉型。有知識背景的人士開始做高端服務業,低層人士則轉而從事餐廳服務員等工作。就在這一年,香港開始大規模更換身份證,老舊的膠封身份證開始由帶晶元的新一代身份證代替。

香港全面更換身份證,對於藏匿香港20年的黃譚永來說,無異于晴天霹靂。由於自己是黑戶,無法申領新一代身份證,黃譚永的老闆不敢冒著僱傭黑工的風險繼續僱傭他,只得讓他自行離職。

「我老闆已經算是一個非常好的人了,他保不了我,但也沒有叫警察抓我,而是讓我自動消失。」黃譚永說。

利用在街上撿到的一個身份證,黃譚永又開始了在香港的下一個10年的藏匿生活。使用這張假證,他很快又在其他針織廠找到了工作。但在很短時間內,他先後供職的兩間工廠都整體搬遷到了深圳,當時老闆有意讓他跟隨工廠去內地,但自知身份不能曝光的黃伯,不敢返回內地,只好選擇失業。

在珠三角廉價土地、勞動力的誘惑下,絕大部分勞動密集型的香港企業都選擇遷往珠三角,黃譚永在香港再也找不到一家針織廠,像其他產業工人一樣,他經歷了痛苦的失業。

「我後來只能去餐廳做工,工資降得很快,一個月只有7000多港元,只夠維持生活。」黃譚永說,由於自己違法使用他人身份證,在打工期間,他一直避免與警察碰面,平時謹小慎微,絕對不敢觸犯任何法律。

參與幫助他的香港小區組織協會幹事王智源告訴南方都市報記者,黃譚永因為沒有身份,生病連醫院都不敢去,20多年把自己的身體都給整垮了。

黃譚永在香港近30年提心弔膽的藏匿生活,於2008年終於完結。當年3月,正在餐廳工作的黃譚永,突然肚子劇痛無比,餐廳的同事立即C A LL救護車送他去附近的醫院搶救。但不巧的是,他所用身份證的真正主人也同在醫院求診,香港醫院電腦聯網系統立刻發現其中問題。

「當醫生進來詢問時,我當即知道,自己在香港的借住生活到頭了。」黃譚永很坦白地承認,自己是使用了別人的身份證。很快,7名香港警察趕到醫院錄口供,在他病癒離開醫院時,是警察前來迎接,等待他的是一輛警車。

隨後的程序,就跟他在20多年來想像過無數遍的場景一樣,他被帶去了警署,錄口供,自己偷渡的身份曝光,再往後就是進法院當被告,接著就是入獄。

因為涉及非法入境和盜用他人身份兩項罪名,年近七旬的黃伯被判入獄21個月。

轉折的命運

按照香港法律,香港警方只要一抓到來自內地的偷渡者,就要立即遣返回內地。但黃譚永的遭遇相當特殊,由於他長期盜用他人身份,犯下嚴重的罪行,因此必須坐牢。

「黃伯的遭遇真是太特殊了,可以說是創下了香港歷史上聞所未聞的幾個奇蹟。」鄭永鍇說,首先黃伯在香港藏匿28年,卻始終未能被警察發現,直到他年逾七旬時才被發現,香港以前未曾聽說過有此等事情。此外,黃伯被抓後,因為犯罪而沒有被立刻遣返,這也是相當罕見的。

正是因為黃譚永犯罪要入獄,才幫助他得以圓了取得香港身份的30年夢想。鄭永鍇說,何秀蘭議員去年到赤柱監獄見另外一名犯人時,得知了黃譚永老人的遭遇,於是開始替他向港府遊說。

「議員找了入境處和保安局,也找了社會福利署,請求港府再仔細查看下黃伯的經歷,然後再做決定。後來議員還幾次寫信給這幾個部門。終於,議員的遊說讓黃伯命運柳暗花明。」

鄭永鍇說,在黃譚永入獄期間,慈善機構香港小區組織協會也加入到援助他的行列中來。

南都記者隨後採訪到香港小區組織協會幹事王智源,王智源表示,他們也曾多次致信入境處和保安局,希望政府部門能妥善處理此事,在黃譚永出獄後再遣返回內地。但社會福利署多次與廣州市警方合作,也只能找到黃譚永在當地的戶口關係,但黃的家人卻經過多次搬家,再也無法找到。

「我們將黃伯年逾七旬和精神很差的情況告訴了政府,相信這些因素改變了港府的決定。」鄭永鍇說,議員將黃伯的情況如實反映,稱黃伯在廣州已經再無親人,港府這時將沒有親人、又失去生活能力的老人送回內地,十分不合適。

就在今年5月份,一直在「會被遣返回去」的忐忑中等待的黃譚永,終於等到了入境處的好消息。

「你是不是黃譚永?我們是入境處,通知你來領身份證。」黃譚永終於獲准留港定居,領到了真正屬於自己的身份證。

曾經參與援助的港人說,相信譚伯最終能領到香港身份證,是港府法外開恩,保安局最高級官員動用權力,才可能拿到香港身份證。

就在黃譚永親手接到身份證後,鄭永鍇仍大嘆是個奇蹟,因為在香港最近30年的歷史上,像黃譚永這樣峰迴路轉的遭遇,可以說非常罕見。

抱愧的心情

鄭永鍇說,黃譚永的案例此前從未跟進過,一位老人在香港沒有身份的生活接近30年,港府此次的法外開恩,可以說體現了香港對弱勢群體的關愛。

王智源則評價說,小區組織協會之所以要出資幫助黃伯,是覺得每個人的生命都特別重要,也體現了社會對弱勢群體的關懷,即使是沒有身份的老人,也有基本權利。

「在黃伯領到綜援之前,我們都會從基金中抽出經費,每個月資助他3000來塊,幫助他維持最基本的生活。」小區組織協會表示。而就在昨日下午,小區組織協會又支出1000港元給黃譚永,讓他去醫院治療腿部疼痛。

香港愛心人士對黃譚永的幫助,目前仍未完結,多個團體在接受南都採訪時表示,他們還將向港府遊說,希望港府能提前批准黃譚永的綜援申請,讓失去工作能力的黃伯獲得生活來源。

而對於終獲身份的黃譚永來說,他坦言現在最大的感受,就是希望見到自己的香港女兒,此外,他還想向失散的廣州親人說一聲「對不起」,「我問心有愧,我對不起他們。」黃譚永說。

黃譚永告訴南都,30年來,他無時不刻不在想念廣州,不想念失散的廣州親人。但在此刻,黃譚永的心情顯然是複雜的,他一邊在趕緊申請回鄉證,以便儘快返回故鄉看一看,但在面對記者時,他又說暫時還不想見廣州的小孩,因為自己現在沒有錢,也沒有固定的住處。

黃伯說,自己是香港人,也是廣州人,但如果時間倒流到30年前,他會改變自己的決定,偷渡香港,是一個錯誤的決定。

真情告白

我是生活在黑暗裡的一個人,沒有身份,害怕被遣返回去坐牢。

一直避免與警察碰面,平時謹小慎微,絕對不敢觸犯任何法律。因為沒有身份,生病連醫院都不敢去。

30年來,無時不刻不在想念廣州,不想念失散的廣州親人。

———黃譚永

(本文來源:南方都市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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