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的狂放和傷感：讀《心守一事去生活》

我傾向於認為幾乎所有的小說寫作都是感傷的，因為它面向的總是過去，它所做的都是在尋獲失去的時間。在文學史上，將時間和小說寫作緊密地結合在一起的，最典型的莫過於喬伊斯的《尤利西斯》和普魯斯特的《追尋逝去的時間》。前者有人認為包含了喬伊斯與時間競爭的宏大企圖，他所作的便是記錄下正在眼前流逝的時間。而後者正如小說的題目所暗示的，則是通過回憶、記錄試圖復活過去的時光。路內的《少年巴比倫》顯然屬於普魯斯特這一寫作傳統。跟普魯斯特一樣，路內也將目光望向了過去，只是他沒有像普魯斯特那樣來得綿密、審慎，和冥思苦想，而是用一種狂放不羈的、調侃的、冷幽默的語調述說著一個少年心靈的成長史，以及那些青春暗影里的愛戀，荒蕪和疼痛。

三十歲的路小路坐在上海的馬路牙子上，應他女友張小尹的要求，以一種回望的姿勢敘述了高中畢業後在糖精廠的工作經歷。時間是九十年代初，當時路小路才二十歲左右。在那一段他的私人生活史中，沒有傳奇、浪漫，沒有戲劇性的變化，只有日常生活中的波瀾不興，和毫無出路。但路小路並沒有悲傷地沉溺其中，相反，隔著十年的時間，他一種略帶超脫的心態對自己的青春開著殘酷的玩笑。於是我們看到了小說中不斷出現的冷調幽默，搞笑的黃調子，狂歡化的嬉鬧等等，讓人看後忍不住失聲大笑，而在笑過之後，沉靜下來，卻又讓人覺得如此感傷。隱藏在路小路表層生活之下，隱藏在這歡快地語調之下是一股灼熱的暗流。生活在小城市裡，在一家工廠工作，青春正在不斷被消耗，但是卻看不到出路，而他的生活將像巴比倫一樣不可避免的崩塌。焦慮和絕望，隱忍和渴求，生與死，愛戀和惆悵交織錯落，最後則匯流於一處，形成了一個個感傷的漩渦在我們體內迴旋。所以這是一部很容易讓人產生共鳴的小說，就像有人評論的那樣，「青春的愛戀、感傷、苦難和詩意令我終身難忘，因為它觸動了呼嘯而過的時光中那些值得紀念的碎片」。

如同暗流，雖然潛伏於地表之下，但有時總會湧現出來，小說中的感傷並不總是被路小路裝飾出來的歡快語調所隱蓋，總是有些地方流露出作者最本真的情感，這時候的情景就會顯得尤為動人。在小說的第九章中，離他而去的情人白藍，從西藏寄給路小路一張明信片。上面寫著：走了幾千路，都忘不了你。當時是在深晚，路小路走在路上，四下無人，此時他詩意地想到：此時此刻，全世界都在安睡，我愛著的人也在安睡，在她的夢境中路過天堂。

感傷，本來就是回顧青春的一種姿態。然而回憶並且書寫這段時光，有人過分沉溺所失去的，或者所經歷的疼痛，一味地發泄其情緒，讓其「逆流成河」，反而讓讀的人反感。而路內在《少年巴比倫》中用一種近乎故作姿態的狂放去抑制，繼而中和面對流失的時間所帶來的傷感，它不放縱，不浪漫，不曲折，但它隱忍、剋制，它書寫的過程便是與自我憐憫的感傷相互搏鬥的過程，在扼殺的同時又讓我們體會到一種更徹骨的疼痛。它更深沉，也更具有直接抵達人的內心的力量。（《心守一事去生活》書評/余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