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鐵生:愛是人類惟一的救贖
史鐵生:愛是人類惟一的救贖蘇 婭
21歲的他突然因病致癱,從此在輪椅上一坐就是30多年 他曾想過自殺,但最終找到了文學之路來解放自己 現在他一周要做三次透析,但他仍堅持寫作,那怕一天只寫幾行 他說:我的職業是生病,業餘寫一點東西 他寫的《我與地毯》被公認為中國近50年來最優秀的散文之一 史鐵生的妻子陳希米在電話里提醒我:「晚上給他打電話不要聊得太長,不要太晚。」臨了,又補充了一句,「留在你手機上的電話就是家裡的。」 從報社出來,天已經黑了很久。8點鐘,有一些晚了,我攔了輛車飛奔回家,想回到安靜的家裡完成這次採訪。我們的談話將怎樣進行?採訪該從哪裡開始? 「職業是生病,業餘寫一點東西」,史鐵生給自己的大半生這樣一個定義。 1951年生於北京,經歷過插隊等一系列動蕩,在風華正茂的21歲卻忽然因病致癱,從此在輪椅上一坐就是30多年。 1998年疾病再次襲來,他幾乎失去腎臟。從此,史鐵生不得不依靠透析維持生命,現在的他一周要做三次透析,「每次透析的時候都有三四百升的血液在體外,全身無力,」史鐵生還說。而這樣的透析折磨將一直持續下去,直到生命走到盡頭的那一刻。 在身體遭受如此磨難的同時,史鐵生的作品卻依然放射出真正的人性光輝。從1979年發表第一篇小說開始,無論病痛如何肆虐,史鐵生從來沒有停下他在文學上的腳步。其散文代表作《我與地毯》被公認為中國近50年來最優秀的散文之一,併入選新版中學語文課本。 那些在輪椅上完成的文字能給人激勵,引入思考,但毫不晦澀,說的都是我們每個人必將面對的問題;那些在病痛中寫下的文字,看不出怨怒和憤懣,卻帶著對命運的冷靜思索、傳遞著寬廣深厚的情懷,給我們真實地慰藉和激勵。 顯然,接受採訪對他來說是一件既傷神又耗費體力的事情。但電話里,史鐵生的聲音親切、硬朗。說到文學時,他的談興很高,我一面聽著,一面感到不安,因為說話確實是一件神傷的事情,「其實和兩三個朋友短時間的交談是非常愉快的事情。」他卻說。 「我真的活過來。太陽重又真實。晝夜更迭,重又確鑿。我把夢裡的情景告訴妻子,她反倒脆弱起來,待我把那支歌唱給她聽,她已是淚眼漣漣。」 他的愛情 那天晚上電話打過去,先是史鐵生的妻子陳希米接的,我報清身份之後,電話才轉到史鐵生手裡。 「喂——」史鐵生的聲音很硬朗。 我說:「您的聲音跟我想得不一樣。」 他笑了一笑說:「你是不是覺得我應該氣若遊絲,像要死的人啊?」 史鐵生如此快速地談到了死亡,讓我有些措手不及。 我問他,您現在是什麼樣的? 史鐵生告訴我,他的房間有一些凌亂,屋子不大,書房就是卧室,有很多書,大多數的時間都是妻子陳希米在看。史鐵生又說,自己正一邊接電話,一邊接受妻子給他做的理療。為了防止腿部的動脈硬化,這樣的理療每天都要進行。 我沉默地聽著,心想,如果我沒有看見過我的媽媽也是這樣地經年累月給我的癱瘓的爸爸做理療的話,我一定會去渲染這一番情景,用溫馨、感人的字眼來煽情。但現在浮現在我眼前的,卻是生活細小、真實、漫長的事件,天天如此,勞累而瑣碎、跨不過去的基本事件。 史鐵生在隨筆《重病之時》中寫道:妻子沒日沒夜地守護著我,任何時候睜開眼,都見她在我身旁,我看她,也像那群孩子中的一個。 我說:「這一回,恐怕真是要結束了。」 她說:「不會。」 我真的活過來。太陽重又真實。晝夜更迭,重又確鑿。我把夢裡的情景告訴妻子,她反倒脆弱起來,待我把那支歌唱給她聽,她已是淚眼漣漣。 這段文字曾經讓我感動了很久,但在採訪過程中,我發現陳希米對史鐵生的愛比我們眼前的文字要深厚得多。 作為一名翻譯家,陳希米女士犧牲了很多自己的事業,全力保護愛人。 為了和史鐵生通上電話,我和陳希米女士接觸了很多次。第一次,陳希米耐心地「盤查」了我的「出處」;第二次,陳希米爽快地告訴我,關於史鐵生作品的事情,最好還是親自問他;第三次,當我提出想對史鐵生進行採訪時,陳希米怒了,她告訴我,史鐵生不接受任何採訪。 後來我才知道,一個同行兩年前採訪他的時候,談話持續了不到一個小時就無法再進行下去了,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對話,對史鐵生的身體而言,卻是太過沉重的負荷。 「後來母親發現我在寫小說,她跟我說:『那就好好寫吧。』我聽出來,她對治好我的腿也絕望了……她到處去給我借書,頂著雨或冒著雪推我去看電影。」 他的文字 「您現在的寫作狀態是怎樣的呢?」我問史鐵生。 「每周三次透析,一、三、五下午,剩下的時間就不多了,只在上午時精力好一些,寫作也是在上午完成的。」他說。 這個答案並沒有令我吃驚,因為我知道在寫《病隙筆記》的時候,由於身體原因史鐵生甚至每天只能寫幾行字。 想像他寫作的艱難,我短暫沉默了,但電話那頭的史鐵生卻笑了起來,「作透析就像是去上班,有時候也會煩,但我想醫生護士天天都要上班,我一周只上三天比他們好多了,就當我是和醫生們一起上班啦。」 這就居豁達的史鐵生,面對我的感嘆,他說:「幽默包含著對人生的理解。」 21歲在清平灣插隊時,史鐵生一次在山裡放牛,遭遇暴雨和冰雹,高燒之後出現腰腿疼痛的癥狀,於是他在「活到最狂妄的年齡上忽地殘疾了雙腿」,一個本是活蹦亂跳的男孩子只有靠兩手搖著輪椅去自己想去的地方。年輕的史鐵生曾經長達10年都無法理解命運的安排,覺得自己的生命就是一場冤案。很自然地,他質疑自己活著的必要性,也曾想到過用自殺的方式抗議,但他最終找到了文學這條路來解放自己。 史鐵生說:「我從雙腿殘疾的那天,開始想到寫作。孰料這殘疾死心塌地一輩子都不想離開我,這樣,它便每時每刻都向我提出一個問題:你為什麼要活著?——這可能就是我的寫作動機。就是說,要為活著找到充分的理由。」 在隨筆《合歡樹》里,史鐵生記錄了他文學創作的起源。起先「母親的全部心思卻還放在給我治病上,到處找大夫,打聽偏方,花很多錢……後來她發現我在寫小說。她跟我說:『那就好好寫吧。』我聽出來,她對治好我的腿也絕望了……她提醒我說,我們倆都儘力把我的腿忘掉,她到處去給我借書,頂著雨或冒著雪推我去看電影。」 當史鐵生的作品越來越多地被人喜愛的時候,他的心底一直都存在著一種缺失,就是母親過早地去世。他寫道:「獲獎之後,登門採訪的記者就多。大家都好心好意,認為我不容易。但是我只準備了一套話,說來說去就覺得心煩。我搖著車躲過去。坐在小公園安靜的樹林里,想:上帝為什麼早早地召母親回去呢?」 我曾經問過我身邊的人,史鐵生的作品最吸引人的地方是什麼? 有人說是一種達觀和情懷;有人說是一種悲天憫人的力量。但更多人喜歡史鐵生是因為那些軟化人心、溫暖人心的親情故事。比如在《合歡樹》、《我與地壇》等作品中,那個一直默默陪伴在他身邊的母親。 一位殘聯的朋友曾說過:「因為自己是殘疾人,生活上處處需要別人的幫助,於是對親情和愛有更深的體會。」 史鐵生也是這樣,對於一個健全人來說,那些細心、瑣碎的關心會被我們忽視,而只有在一個常年累月需要人照顧的人那裡,才會記得更深,感激更深。所以史鐵生說:「愛是人類惟一的救贖。」 「以前我寫的是殘疾人,後來寫的是殘疾的人,殘疾人是個體的問題,而殘疾是一個社會性的問題,人生來就具有的困境。」 他談不幸 作家莫言說:「我對史鐵生滿懷敬仰之情,因為他不但是一個傑出的作家,更是一個偉大的人。」 很多人知道史鐵生,都是因為陳凱歌早年改編自史鐵生的小說《命若琴弦》的電影《邊走邊唱》,電影中有一句經典的台詞貫穿始終:「千弦斷,天眼開。」這句話的背景是盲人琴師的師傅說過,彈斷的第1000根琴弦能帶來光明。 盲人對於光明的渴望,殘疾了雙腿的人對於行走的渴望,從來不會停止,在史鐵生的作品裡,我們始終能夠讀到這樣的渴望,他從來沒有掩飾過。 我們的話題談到了《命若琴弦》,「這算不算是您轉折性的一部作品?」我問道。 「算是吧。在《命若琴弦》之前我寫的是殘疾人,這是一個個體的問題,是我個人的問題;《命若琴弦》之後,我發現所有人都是殘疾的,我開始寫人的殘疾,這是一個社會性的問題,是整個人類面臨的困境。」史鐵生說。 在《病隙碎筆》里,史鐵生在談到「殘疾情結」時引用了馬丁·路德·金的話:「切莫用仇恨的苦酒來緩解熱望自由的乾渴。」史鐵生說:「不光殘疾人,我們很多人都有這種情結(殘疾情結),這個情結有時候會左右很多人,左右得一塌糊塗。把殘疾當特權,並且演變成一種自我感動、自我原諒。這會對人的心理造成非常不好的影響。」 我又問:「為什麼很多身處逆境的人,比如病人、失戀的人、處於人生低谷的人都會看您的書?」 他說:「因為人生來殘缺,人生艱難、充滿困境,當人面臨的困境沒有盡頭的時候,會變得焦躁而脆弱,這時候需要一種對生命的理解。」 於是從《命若琴弦》那以後,越來越多的人從史鐵生的作品中找到共鳴,更多的人開始在讀史鐵生作品的時候學會冷靜地面對自身的處境,冷靜地面對身有殘疾的現實世界,而不僅僅是身陷不幸、身有殘疾的人。 我想,史鐵生最欽佩的精神不光是坦然正視自身的殘疾,他甚至已經跨過了「人生來殘缺」的前提,擺脫了殘缺的命運必然帶來的恨,繼續朝著自由走去。 後記 很多年了,史鐵生一直迴避著採訪,他說他對讀者沒有額外的話要說了,所有要說的都在作品裡了。 那麼他在表達什麼?他在尋找什麼? 2002年,史鐵生獲得了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年度傑出成就獎,那段授獎詞也許是對他最精當的概括: 「史鐵生是當代中國最令人敬佩的作家之一。他的寫作他的生命,完全同構在了一起,在自己的『寫作之夜』,史鐵生用殘缺的身體,說出了最為健全而豐滿的思想。他體驗到的是生命的苦難,表達出的卻是存在的明朗和歡樂,他睿智的言辭,照亮的反而是我們日益幽暗的內心。」 簡介 史鐵生,1951年生於北京,著名小說家。 1967年畢業於北京清華大學附屬中學。1969年到陝西延川插隊落戶。1972年因病致癱,轉回北京。1974年到1981年在北京某街道工廠做工。1979年發表第一篇小說《法學教授廈其夫人》,以後陸續發表中、短篇小說多篇,1983年他加入中國作家協會。小說《我的遙遠的清平灣》、《奶奶的星星》分獲1983年、1984年全國優秀短篇小說。 另外,他還創作了電影劇本《多夢時節》(與人合作)、《死神與少女》等。1996年11月,史鐵生的短篇小說《老屋小記》獲得浙江《東海》文學月刊「三十萬東海文學巨獎」金獎(5萬元)。《老屋小記》和《務虛筆記》獲得《作家報》1996年十佳小說獎,最備受矚目的是他曾獲得華語文學傳媒大獎2002年度傑出成就獎。 在《務虛筆記》推出10年之後,人民文學出版社將於本月初推出史鐵生的又一部長篇小說《我的丁一之旅》。這是一部以愛情為主題的長篇小說。在疾病纏身、體力不濟的情況下,《我的丁一之旅》的寫作歷時3年。 主要作品 小說:《命若琴弦》、《務虛筆記》、《我的遙遠的清平灣》等 散文:《我與地壇》、《病隙碎筆》、《有關廟的回憶》、《秋天的懷念》、《姻緣》等 文論:《理想的當代文學批評答自己問(上)、(下)》、《寫作四談》等 感受他,已經忘記了他的苦 沒讀史鐵生已經很多年了,因為不願意去面對一些記憶。隨著採訪的深入,它們又被攤開來,擺在我面前。 1997年,我陪妹妹在地壇醫院治病,史鐵生的《我與地壇》就成了我們的日常讀物。一是因為地壇近在眼前,一是因為這本書里有和我們相似的遭遇——我們都是突如其來地被迫面對病痛的人。當時妹妹突如其來得了一場大病,家裡的每一個人都垮了,只是大家都強作鎮定地撐著。 在天氣暖和、不用打針的下午,我們經常偷偷地跑出醫院,到地壇里尋找書本上提到的人和事,想像一下:吹拂過他的同一陣風也吹拂過我們。我們甚至天真地幻想,某一天真的能碰到史鐵生,當面問問他:「像我們這樣普通的人,如何堅強地面對命運的玩笑。」 妹妹認真地把《我與地壇》里對我們有用的句子畫出來,我現在依然記得:「我在這園子里坐著,園神成年累月地對我說:孩子,這不是別的,這是你的罪孽和福祉。」 是的,每一個活在厄運中的人都會這麼說,都只能這麼說,說不清有幾個人做到了真正的豁達、真正的心甘情願。 現在妹妹離開了我們,終於從病痛中解脫,不能解脫的倒是我們這些活著的人所必須面對的家庭的殘缺。 在一次訪談中,史鐵生談道:「在開始寫《病隙碎筆》的時候,我覺得我能寫,我不能放下,放下可能就放下了。剛開始比較困難,每天寫幾行字。」 「每天寫幾行字。」看到這句話的時候,我想到的是:與其說他是一個堅強的人,不如說他是一個有耐心的人,這樣緩慢地寫作,沒有盡頭的爬行,換了另一個人都會放棄一百次的,寫作就是史鐵生用自己的耐心和命運談判。 也許他心裡依然是苦的,只有死亡才能夠讓苦真正解脫的苦。只是現在他忘記了或者說適應了這層苦,他想做的,只是讓別人對他放心,以前是要讓母親為他放心,現在是要讓妻子對他放心。他要讓自己有過的生的快樂為她們記住。
鐵生:你讓我久久感動著張海迪
晴空碧海之上那一葉襤褸的帆,那是真正聖潔的美麗,因為它是經歷過生死劫難的象徵,雖然已經破爛不堪,千補百納…… 最早知道你的名字是讀了你的小說《我的遙遠的清平灣》。那時我並不知道你也坐在輪椅上,後來還是聽於藍阿姨說你的腿有病,於藍阿姨希望我寫一部電影,她說你就在寫電影,她說你很有才氣,是陝西回來的知青。我沒問你是什麼病,我不願問起別人的病。我只以為你受了風寒,就像我們鄉下那個地方的人,風濕性關節炎是常見病。我曾經用針灸給很多老鄉治好了關節炎。所以我想你也許很快就會好起來。後來,我又陸續讀到了你的一些作品,還有一些思想片斷。也正是在這期間,我知道了你的病情——你也是因為脊髓病而截癱的。我只覺得心重重地往下一沉,我說不出那種感覺,但我懂得你承受著多麼巨大的痛苦。 好多年,我一直沒有見過你,一次去北京開會,會議名單上有你的名字,而你沒有到會。但我有一種預感,總有一天我會見到你。幾年後,在中國作協第五次全國代表大會上,我見到了你。此前我甚至不知道你的模樣。那天,我在餐廳一邊吃飯,一邊和朋友們閑聊,忽然聽見身後有人叫我的名字,聲音輕輕的,但很渾厚。回過頭,我看見了你,我一眼就知道那是你了——因為輪椅。我們握手互相問候。鐵生,知道嗎?你比我想像的要高大健康。你的笑容溫和而樸實,一副可信賴的兄長的樣子。那一會兒我不知道跟你說了些什麼,因為一些印象急速地閃過我的腦際,我說不清那些印象來自何處,但它們彷彿又是我熟悉的:陝北的黃土高坡,九曲十八彎的黃河,頭扎羊肚毛巾的放羊老漢,灰頭土臉憨笑的娃娃們,還有窯洞,窗花,石磨……然後我看見你躺在擔架上,被人們七手八腳抬下火車,又匆匆地送往醫院…… 鐵生,我不知道你第一次面對神經外科醫生的心情。我經歷過很多次神經外科檢查,從小就習慣了身邊圍滿醫生,看他們翻弄病歷夾,聽他們低聲討論我的病情。我沒有恐慌懼怕。我一開始就沒有害怕,因為我那時還不懂得脊髓病對我來說意味著什麼。醫生用紅色的小橡皮錘輕輕敲我的胳膊敲我的腿,把棉棒頭扯得毛茸茸的,用它仔細地在我的胸前划來划去,然後再用大頭針試探著扎來扎去,醫生不停地問,這兒知道嗎?這兒呢?我總是不耐煩,卻又不得不回答:不知道,不知道……我的身體從系第二顆鈕扣的地方就沒有知覺了,永遠也沒有了,留下的只有想像。有時我猜,想像或許比真實更美麗,假如真是這樣,我寧願在想像中生活。 鐵生,你患病時十九歲了,我想那比我童年時患病要痛苦得多。十九歲已有豐富思想,面對的現實更加殘酷,學會適應殘疾後的生活是漫長而痛苦的過程。而我患病時還不懂得痛苦,更不懂得什麼是殘疾,只以為如同患了百日咳、猩紅熱。我們很多人小時候都得過這樣的病,住進醫院打針吃藥,出院時又是活蹦亂跳的了。直到幾年後,在一個寒冷的冬天,媽媽背我走出了北京中蘇友誼醫院的大門,那一次我偷偷地哭了,我知道我的病再也治不好了。一路上我不停地用凍紅的手背擦著淚水,我不敢抽泣,我怕媽媽聽見我哭,我知道她比我更難過……一片灰濛濛的天空,那是我二十一歲的天空,我做了最後一次脊椎手術,在病房裡平躺了一個月之後,人們用擔架抬著我出了醫院的大門,空中飄飛著凌亂的雪花,眼前一片灰暗的迷茫,我覺得自己正向深深的海溝沉落……那個冬天,我怎麼也沒有想到整整二十年後,我會與這麼多作家一起開會。我只記得那是我度過的最艱難的一個冬天,我心灰意冷地躺了很久,終於有一天能夠坐起來,忍著手術後的創痛,重新開始料理自己的生活,開始學習德語,日子枯燥又單調,心靈卻漸漸像藍色的湖一般寧靜了。 印象彷彿一片片落葉在我的眼前飄飄閃閃,重重疊疊…… 那天大會選舉作協全委會,人們在清點人數,我坐在會場的過道上,我的輪椅顯得很孤獨。我不由把兩隻手絞在一起,我常常把手緊緊絞在一起,有時指甲會在手心嵌出印記。鐵生,其實我很怕出現在大庭廣眾面前,長期以來,我一直很難消除內心一種說不清的怯懦。小時候有一度我很怕見人,一到人多的地方我就會緊張,臉色就變得蒼白。儘管我渴望和人們在一起,而一旦走進人群,我又是那樣脆弱,有時我甚至懷疑那個脆弱的人是不是叫海迪。記得我第一次參加共青團的代表大會,會議主持人宣布:全體起立,奏國歌。隨著一陣椅子轟轟響,成百上千的人站起來。那一刻我有些不知所措,整個會場里只有我依然坐著。我能覺出我在微微發抖,我鎮定自己,勇敢點兒,我對自己說。我讓冥想中的自己站立起來,跟人們一起高唱:起來,不願做奴隸的人們……過去一些蘇聯電影里,常有人站著唱歌的情景,我那時很嚮往長大後與布爾什維克站在一起莊嚴肅穆地唱歌…… 過道里不時有一陣涼風,那是十二月的天氣,外面已經天寒地凍。雖然會場里是溫暖的,可我還是有點發抖。我害怕冬天,我常常會冷得發抖,我的腿因為血流不暢有時像冰冷的 石柱。我的目光掠過會場,無意間我看見了你。你也坐在過道上,你坐得偉岸挺拔,你的表情沉穩平靜。我覺得緊縮的心猛然放鬆了,幾乎凝固的血液又開始流動。看著你,我不由得問自己;你究竟懼怕什麼呢? 鐵生,那次見到你之後,我讀了你的長篇小說《務虛筆記》我的心被它撼動了。近年來,我已很少能被一本書感動。我有時甚至懷疑,是我對文文冷漠了嗎?我常常毫無熱情與渴望地翻著一些平淡的書,有時就放下,重新拿起翻過多少遍的充滿真情的舊書,與那些早已熟悉的人物會面,他們彷彿是我永不厭倦的朋友,每次見面都會給我新的感受。我們的心其實是渴望被感動的。我被你書中的人物C感動了,這並不是因為C的殘疾,而是C為爭取自己的生存和愛所做的努力,還有你的筆敢於直面殘疾與性的勇氣。真的,很多關於C的章節都讓我感到驚悸和顫慄。性愛,這一人類最基本的權利,對於很多殘疾人,卻如同荒漠戈壁。他們愛的情感和性的慾望,從來都被傳統和偏見排斥在社會的意識之外。你以卓絕的勇氣向這些不能言說的困惑發起衝擊,使C成為揭示人類內心深層奧秘的探索者。有一段時間我不敢讀茨威格的作品,他的作品總是撕扯人們的靈魂。其實,你也是。因此,你的很多作品我也不敢再讀第二遍,比如《秋天的懷念》,《命若琴弦》……純粹的凄美讓我心中一片悵然,總想去一片寂靜的山野,獨自哭泣。 寫作是殘疾作家的翅膀,我們在飛,時間在飛。 不久前,我又一次見到了你。你看起來有點兒虛弱,穿著厚厚的毛衣,你依舊露出誠摯純樸的笑容,我能深徹地感受到你的堅毅。我靠在會議桌邊,聽你說的一切。你告訴我你的雙腎功能都不好,幾天就要做一次透析。你捲起毛衣的袖子,讓我看你扎滿粗大針眼的胳膊,幾根血管因為反覆的使用已經被扎壞了,錯亂地盤虯著,有的地方還凸起青色的硬結。我難過極了,鐵生,你一定很疼,你……哦,我們能幫你做些什麼呢?我問你是否有換腎的可能,我說我們那座城市有醫院做過這種手術,效果很好。可你輕輕搖搖頭,你說你換腎已經很難了……我感動,就在這樣的病痛中你依然頑強執著地寫作。在你面前,我忍不住詛咒造物主。而你述說這一切時卻是那樣平靜,彷彿病痛已是很久遠的事。 你忽然說到安樂死。你說安樂死有必要。 哦,鐵生,我不知道那會兒你是否看見了我眼裡的淚水。你知道這也是我無數次想過的事。經歷了幾十年病痛的煉獄,我常常設想逃離它,我設想過很多種我走後又不讓親人和朋友傷心難過的方法,我甚至將某些細節都設想好了。我覺得最好是得一種病,比如肺感染,高燒不止,所有的抗菌素都無效,要不就患心臟病,突然離去…… 你還說,你告訴你的愛人,如果你得了腦血栓千萬別搶救了。我說我也多少次對我的愛人這樣說過。鐵生,我覺得對我來說,活著需要有比面對死亡更大的勇氣。我早已不懼怕死亡,或許我從來就沒懼怕過。死亡給我童年留下的是一個快樂的記憶:那一天幼兒園開飯了,我們吃年糕,阿姨說年糕很黏,吃年糕不能說話,更不能笑,不然就會生病。我問阿姨生病會死嗎?會的,阿姨說。我們於是就很安靜很嚴肅地吃年糕。笑一笑真會死嗎?我偷偷地笑了一下,我發現我沒有死,我快樂地笑起來,我還是沒有死!我把自己的發現告訴給同桌的孩子,他們笑了,後來全班的孩子都笑了,有的男孩還故意哈哈大笑,我們都為自己沒有死而歡呼。後來我常想,假如我那時死了就好了,快樂地笑著…… 死亡只是—種生命終結的狀態。在我跟里死亡是一片綠色地帶,也是生命新生的地帶,那裡下雨,純凈的雨滴滋潤著青青芳草……當我再也無法抵抗病魔,我會從容地踏上曾給我美好生命的小路。生命消亡是萬古的規律,有生就有死,有死才有生,只是我不願看見人們在紛紛的春雨中走向墓地…… 鐵生,那天我們還談到了美國。你說你去了美國。我說去美國路真遠,我不知道怎樣度過十幾個飛行小時,所以我直到現在也沒有去。你教我去美國時在哪座城市轉機休息,還有在飛機上怎樣休息。你說海迪你一定去美國看看,你應該快點兒去。我說我會去的。這世界吸引我的地方很多,不過,鐵生,你知道,我最想去的地方不是美國而是古巴。很多年前我就嚮往古巴。小時候我在一支歌里知道那兒有美麗的哈瓦那,還有一位大鬍子領袖卡斯特羅。在武漢我的叔叔還背我上街參加過聲援古巴的遊行呢。一次我往稀飯里放糖,媽媽說我吃的是古巴糖。我問古巴在哪?古巴遠嗎?我媽媽說很遠,你想像不出有多遠。我那時嚮往很遠的地方,因為古巴糖。 好多年過去了,我不再嚮往古巴糖,但我依然嚮往古巴。那是因為我讀了《老人與海》。我讀的是一本被人翻得皺巴巴的英文小說,當時在小小的縣城裡那本英文小說對我是多麼珍貴啊。我試著翻譯它,用我僅有的一本英漢小詞典。在閱讀翻譯中,我被迷住了,筆記本上密密麻麻記滿了翻譯的段落,我喜歡那些海上搏鬥的描寫,更為老桑地亞哥不屈不撓的精神而感動:過去,他曾證明過一千次,但落空了,現在,他又去證明。每一次都有一個新的開端……我甚至在睡夢裡都看見那片海上有一面千瘡百孔的帆,它看上去就像一面標誌著被打敗的旗幟。其實人生可能很少有勝利的歸航。起航時他也許正值豆蔻年華,意氣風發,在人們渴望和艷羨交織的目光中懷著豪情和夢幻,去探尋理想的王國。滄海茫茫,迎接他的是永無止息的挑戰,直至海風吹皺了他青春的面容,浪濤撲滅了他青春的火焰,冰霜染白了他的兩鬢,他形容枯槁,嗓音蒼老而沙啞,目光渾濁而凝滯,只有他那顆飽經磨礪的心還在不屈地跳動……在平庸的人看來,他也許一無所獲,可一個真正的勇士,卻以此為自豪——晴空碧海之上那一葉襤褸的帆,那是真正聖潔的美麗,因為它是經歷過生死劫難的象徵,雖然已經破爛不堪,千補百納…… 鐵生,我想我很快就會去美國,總有一天我也會去古巴的。 天上,白色的鳥,甚至雨中也在飛翔。 這是你的長篇小說中的一句話,它久久地感動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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