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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和尚那些話兒第一話:德山狂犬禪

老和尚那些話兒第一話:德山狂犬禪

·非禪·

  學會忘卻昔日的歌詠吧。它流逝。

  在真理中歌唱是另一種氣息。

  一無所求的氣息。

            ——里爾克

  一、

  唐朝老百姓要逃丁逃稅有什麼好法子嗎?

  有,做和尚去。不用為官家義務勞動,不用服兵役,不用耕種僅在紙面上存在的幾畝均田,當然也不用繳納規定的田租。

  中唐以降,天下僧徒泛濫成災,很多就是為了混這口飯吃。僧多粥少、龍蛇混雜,連佛門內部也有點吃勿消了。且看黃檗希運禪師的一則著名公案:

  師一日上堂(禪宗說法模式,就是老和尚爬上一個高凳子演講),看到下面烏央烏央的一堆人,就感嘆道:「你們這幫人,做和尚為了啥喲!」當即俯衝下台,掄起大棒,把他們一時趕散了,說:「都是些吃酒的糟漢!但見八百一千人的熱鬧地方,就去扎堆。這樣子行腳,讓人笑話。……你們既然做行腳僧,有點敬業精神好不好?還知道大唐國內無禪師么?」

  (和尚二字,是我這裡隨順俗語做的意譯,實則佛門內乃是弟子對師父、親教師之尊稱,不能用於一般僧眾。)

  禪師雖少,酒囊飯袋的啞羊僧則不乏其人,托籍佛門的關鍵,就在於可把世俗的擋在門外。偏巧唐武宗也不是吃素的主兒,竟然不惜「結怨於膜拜之流、犯怒於鄙夫之口」,悍然下令開展了一場廢佛運動,史稱「會昌法難」。我們的主人公德山宣鑒禪師也就在這時候看著風緊,逃進了獨浮山石室。

  這個「會昌法難」,說得好像是跟佛法過不去,其實言過其實了。

  首先,唐武宗本人掌權時間只有六年,掌政前期雖然也有抑制政策出台,但這是對前任憲宗、穆宗、敬宗、文宗以來那種持續升溫乃至過火的佛崇拜的一種反動。(當時「王公士民瞻奉舍施,唯恐弗及。有竭產充施者,有燃香臂頂供養者」,從嚴格意義上說,已經脫離了佛法範疇,而是民間迷信的癲狂了。)直到會昌五年七月(845),武宗才最終下敕全面廢佛,次年就因服道士金丹中毒而死翹翹了,整個廢佛運動只持續了一年。

  第二,武宗本人崇信道士不假,但廢佛的主要原因卻不是信仰問題,而是財政問題。如上所述,到唐武宗那會兒,一方面是寺院經濟蓬勃發展,完全免稅的勞動力和商品在全國泛濫,而朝廷稅源卻在不停縮水;另一方面是財政的捉襟見肘,宦官、軍費掏空了朝廷腰包,藩鎮的稅賦越交越少,連用於鑄造貨幣、農具的金屬都缺乏異常。據《舊唐書》卷十八記載,當時除了毀佛寺,迫還俗外,一次就沒收了良田數千萬頃,補充稅戶十五萬人,銅鐵鐘磬和塑像等沒收後交給各地鹽鐵使鑄錢、鑄農具。兩般肥瘦,可見一斑。

  第三,當時中央朝廷勢力早就衰微,內廷是宦官集團控制皇帝,全國各地則是藩鎮割據,根本不把皇帝當回事兒。這些軍閥叔叔們很多都是佛教的追捧者,因此,廢佛的政策也就是在首都以及周邊得到了較好的執行,到了藩鎮,例如河北的幾家,就一拖再拖,不久就拖到了武宗死,宣宗上台,皆大歡喜。宣宗是武宗的叔叔,沒當皇帝前據說為了避禍,本人當過和尚。後來的事情不用我說了,當然頒布法令恢復了佛教。教禁再開之日,僧門復興易如反掌,典籍一炬之後,義學衰敗卻成定局,從此中國的佛教,進入了禪宗一枝獨秀的紀元。

  因此,我總覺得,廢佛是在內外交困的狀況下想出的一個偏激法子,主要針對的是僧人,不是佛法,不能完全視作喪心病狂。雖然客觀上操之過急、泥石俱下,不分眼目地打擊了很多正派和尚,搞得很多佛教典籍無存,但說句沒心沒肺的話:再壞的事情,也有好的一面。真的猛士,敢於直面慘淡的人生,敢於正視淋漓的鮮血,會奮然前行。世尊云:「如世良馬,見鞭影而行。」

  插敘完畢,接下來隆重推出我們的德山老漢,一位哮天犬型的猛士。

  二、

  禪宗有一句著名的話,叫做:「德山棒,臨濟喝。」六個字概括出兩大祖師接引學人的擅場。一個專用大棒子扁人,一個好用大嗓門喝人,兩個粗暴的男人,身後竟分別流出了禪門五家中的雲門、法眼和臨濟三大門派,也算是禪門所謂「奇特事」。

  其實德山的出名,還不僅是因為他具有暴力傾向。據《景德傳燈錄》記載,他是四川人,俗姓周氏,法名宣鑒,並非從小生長在禪宗大旗之下。他的履歷開始得像柳公權的正楷:出家時還是頭上衝天小辮的娃娃,20歲準時從沙彌轉正為比丘,精究律藏(說明完全按照僧律行的正統比丘),對佛家中觀(性宗)和唯識(相宗)的經典都能融會貫通……每一步都是中規中式,根紅苗正。他尤其精研《金剛經》中的般若思想,大家雖然給他起了個充滿霸氣的綽號「周金剛」,但絕不會料到他將來的人生道路會一變而成為懷素式的狂草。

  那時候禪宗還剛剛興起,山頭林立,徒眾猛增,門派內有利害的角色,也有光混飯吃的失業農民,那光景有點像《封神演義》里被當成反派大本營的截教。知識分子出身的義學沙門當然根本看不起這幫草根一族,要知道包括六祖慧能在內的不少禪師連大字都不識一個呢。

  我們的周金剛同學也不例外,他聽說南方一幫農民弄出什麼「直指人心、見性成佛」的宗旨,把佛法歪曲得簡單到不像話。相形之下,自己所學不就顯得繁瑣得不像話了嗎?這些可惡的魔子魔孫!

  少年豪氣,從來是肝膽洞,毛髮聳,頭腦一熱,就會單騎萬里。他夢著自己口若懸河、敵手磕頭求饒、佛祖在華藏世界微笑表揚的情景。於是決定了,一定要前去摟其窟穴,滅其種類。這孩子真的挺憨,去也就去了,還要自己挑上一擔青龍疏鈔(全稱是《御注金剛經疏宣演》,是青龍寺沙門道氤對唐玄宗所著御注金剛經之復注本,相當於今天的大專院校指定教材),好像能給他增加底氣似的。

  關於周金剛同學此後的經歷記載,拿後出的《五燈會元》和先出的《景德傳燈錄》兩書一比,會發現多出一段「婆子點心」的公案。是學人發掘也好、後人杜撰也好,總之這個插曲更能增加「仰天大笑出門去,滿臉是泥爬回來」的喜劇效果。所以這裡摘錄如下:

  至澧陽路上,見一婆子賣餅,因息肩買餅點心。婆指擔曰:「這個是甚麼文字?」師曰:「青龍疏鈔。」婆曰:「講何經?」師曰:「金剛經。」婆曰:「我有一問,你若答得,施與點心。若答不得,且別處去。金剛經道,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未審上座點那個心?」師無語。

  寓意是很有寓意,禪宗最喜歡拿婆子說事,什麼「婆子燒庵」、「婆子偷筍」、「真際勘婆」、「婆子眷屬」,還有俞道婆、沈道婆、龐行婆、劉鐵磨等等,個個是見地奇高的頂尖人物,驗證了某偉人的名言:「高貴者最愚蠢,卑賤者最聰明」,也說明了禪宗法門是多麼殊勝和易行,隨便拉一個大路上的勞動人民就能讓他體道悟真、厲害非凡。

  但我記得《列子》中孔子面對兩小兒辯日的問題,也是口似扁擔、無語便出,孔子仍然是孔子。同樣的評價也能用在德山身上,因為教內、教外的語言系統和思維方式本就不同,驟然要兩廂對話,當然要麼無話可說,要麼偷換概念,要麼今天的天氣哈哈哈。德山選擇了無語而不是隨便引幾句青龍疏鈔,是他厚道的表現。

  用禪宗的那套機關施設來看,我這種解釋也夠蠢的。應該代德山找一個應對的法子,顯示出我的見地,比如反問說:哪個心不是點心呀?或者說:咄!拿餅來。或者說:擀麵杖一根重八十斤。或者直接動手扁一頓婆子。那又是一場禪宗式的法戰了。

  總之德山原打算連挑十三寨的豪氣,被婆子一瓢惡水澆熄了一半。另一半,得留給他未來的老師龍潭崇信。

  三、

  這樣寫德山的故事,推進太緩慢了。為了不使本文寫到德山悟道就夭折,我決定換種寫法,暫時先把他悟道的那段故事跳過,直接剪切到他悟道之後。

  佛教從來很重視預言。比如佛祖經常要為某某人授記,一般的公式是:由於你現在如何如何積累功德,所以當於未來某世在某處成佛,名號叫做某某如來。最著名的授記對象是彌勒菩薩,他將來下生人間做佛祖的接班人;最搞笑的授記對象是一對奶牛母子(本人讀經有限,此記錄有可能被突破),二十劫後在幢幡光明國土成佛,號「乳光如來」。

  禪宗繼承了預言的傳統,有德行的老和尚往往會懸記某個後輩學子將來怎樣怎樣。比如壇經中就記了神會和尚被慧能大師預言:「汝向去有把茅蓋頭,也只成個知解宗徒。」(你將來如果有了自己的山頭,開堂弘化一方,也只能成為一個從知解上認識佛教真理的傢伙。——意指悟性和方法比較低劣,沒有真實行證的宗派。)

  我們的德山宣鑒也兩次被預言。一次是龍潭崇信禪師點化他後對身邊的徒眾說:「別小看了這哥們,他牙如劍樹、口似血盆、一棒打不回頭。將來到孤峰頂上樹立、弘傳我的道法去也。」還有一次是另一山頭的大佬,溈山靈祐禪師,主場與年輕的德山對決後,目送他的背影,對身邊的徒眾說:「他將來也會做一個山頭的大佬,罵佛罵祖去也。」

  一棒打不回頭好理解,就是一意孤行,形容德山孤峻的禪風;牙如劍樹、口似血盆這樣的話,到底描寫的是怎樣的人物,這裡有兩段引文可以說明:

  阿鼻地獄者,縱廣正等八千由旬。……四角有四大銅狗。廣長四十由旬。眼如掣電、牙如劍樹、齒如刀山、舌如鐵剌。一切身毛皆燃猛火,其煙惡臭。(《觀佛三昧海經》)

  ……目連承佛威力,……即至阿鼻地獄。空中見五十個牛頭馬腦羅剎夜叉,牙如劍樹、口似血盆、聲如雷鳴、眼如掣電,向天曹當值。……(《大目乾連冥間救母變文》)

  原來如此。親教師把德山定性成了來自地獄的怪獸,溈山則概括其人的禪風為罵佛罵祖,兩位大德蓋棺論定在前,本文標題用「狂犬禪」三字概括,可謂恰如其分,絕無言過其實、嘩眾取寵之嫌。

  一個連教主、祖師都敢辱罵、經常辱罵、把辱罵當作接引學人手段的傢伙,有什麼資格配稱禪師?怎麼身後還會流出兩支禪宗的法脈?如何代代成為後學經常引用的著名人物?是這個時代瘋了還是他瘋了?

  這些疑問留待後文分曉。

  四、

  話說德山三十歲從龍潭得法,之後三十年在龍潭身邊混,中間偶爾出山行腳參學,和別的山頭交流鬥法,然後趕上了「運動」,躲進石室避風頭,六十五歲才應武陵太守薛廷望堅請,正式出山開堂,定居今天湖南常德的德山。

  雖然大器晚成,正式登上禪宗大師舞台時已是「德山老漢」,但與當時湖南江西一帶的另兩大山頭「溈山」、「洞山」對峙,法席興盛,毫不遜色。他的殺手鐧,如前所述,就是對祖佛的罵和對學人的打。

  先說罵。德山經常被後人引用的,是一篇長達三千多字的「上堂法語」。

  唐代禪宗叢林中,大眾學習的場所不是佛殿,而是法堂,主持工作的方丈定期在法堂中講話,徒眾則聽講並與之問答互動。把老和尚上堂講話記錄下來形成文字,就是上堂法語。

  早期的和尚講話都是即興的,所以這篇文字也有不少重複和啰嗦,篇幅更不允許我全文摘引,只能一是引用一些特色語言,足見風采,二是幫他重新理一下文章的脈絡、作一概括:

  (1)判教:當時最紅的諸宗派宗師、以及禪門中其他派別的禪師(馬祖道一一派、石頭希遷一派),所有這些人開立的修行方法,都是有所為,不究竟、不徹底,只會誤導學人。他說:「諸方老禿奴,教汝修行作佛。」「設學得百千妙義,只是個吃瘡疣鬼,總是精魅。」「徒知心識浩浩地。日夜揑怪不休。稱楊稱鄭。我是江西馬大師宗徒,德山老漢且不是你群隊人!」「我見石頭和尚不識好惡,老漢所以罵伊。」學人入了他們窠穴不自省,則無法開悟,了斷不了生死。「竟日就他諸方老禿奴口嘴。接他涕唾吃。了無慚無愧。苦哉苦哉。」「釘卻諸子眼睛,斷諸子命根,三二百個淫女相似。」故而必須保持清醒的精神,認真會取真正、究竟的教法。「切須自帶眼目,辨取清濁。」

  (2)立法:開立「無事」修行法門。要求學人做個「無事人」,廓然無聖,不執著萬事萬物乃至任何名相,在行住坐卧、不著一心中體會「無事」的狀態。

  見地上——「萬劫千生輪迴三界,皆為有心。何以故?心生則種種法生。若能一念不生,則永脫生死,不被生死纏縛。」「你但外不著聲色,內無能所知解,體無凡聖,更學甚麼?」

  行證上——「解去繩索,脫卻籠頭,卸卻背馱……放下重擔,去卻枷鎖,作個好人去。」「勸你,不如休歇去、無事去。」「莫倚一物,領他言語作解會。」「但莫著聲色名言、句義境致、機關道理、善惡凡聖、取捨攀緣、染凈明暗、有無諸念,可中與么得,方是個無事人。」「到這裡須盡吐卻始得無事。」「只是屙矢放尿,乞食乞衣……要行即行,要坐即坐,更有甚麼事!」「諸子,老漢此間無一法與你諸人作解會。自己亦不會禪,亦無涅槃可得,無菩提可證。只是尋常一個無事人。」

  (3)述用:描述達到「無事人」之後的狀態。「這個虛空:道有且不是有,道無且不是無。言凡不凡,言聖不聖。一切處安著他不得,與你萬法為師。這個,老漢不敢謗他。」「只是個虛空,尚無纖塵可得。處處清凈,光明洞達,表裡瑩徹,無事無依,無棲泊處。設有去處,亦是籠檻。」「虛空活鱍鱍地,無根株、無住處。」「更無生死可怖。亦無涅槃可得。無菩提可證。」而萬佛萬祖、經書言語則都是名相,都是必須超越的無用事物。「這裡佛也無、法也無,達磨是老臊胡!十地菩薩是擔糞漢,等妙二覺是破戒凡夫。菩提涅槃是系驢橛,十二分教是鬼神簿、拭瘡膿紙。四果三賢初心十地,是守古墓鬼。自救得也無!汝莫愛聖,聖是空名。向三界十方世間,若有一塵一法可得。與你執取生解保任貴重者,盡落天魔外道。」不能做到這一點,就會被它們羈絆、誤導,影響開悟。「莫著人我,免被諸聖橛、菩提橛。」「莫求佛,佛是大殺人賊,賺多少人入淫魔坑。莫求文殊普賢,是田舍奴。」

  大意如此。

  五、

  唐代中後期,最火的三大門派是華嚴、天台和南方禪宗(以神會、馬祖道一、石頭希遷三係為主),德山的這篇講話,卻把他們尊奉的佛菩薩、祖師人物、修行方法、舉止做派全部罵遍,尤其說到「釋迦老子是乾屎橛,文殊普賢是擔屎漢,菩提涅槃是系驢橛」時,我想在當時聽眾中引起的反響肯定強勁到了如哈雷彗星撞地球般相似。

  須知中世紀中國的佛崇拜都是玩真格的,不像現今世道,小信的人太多,成不了大事。有自刺舌血寫經的,也有燃指、燃臂供養佛的,乃至整個人燒成焦炭供佛,僧傳中記載甚多。別看是現今明令禁止的痴迷行為,其理論依據實際相當充分。

  據中國最受歡迎的三大經之一《法華經》,佛祖在說法中告訴大家:

  從前有個叫做一切眾生喜見菩薩,為了供養佛,「以天寶衣而自纏身,灌諸香油,以神通力願而自燃身,光明遍照八十億恆河沙世界。」佛對於這種點天燈的行為相當讚許,說:「善哉,善哉!善男子!是真精進,是名真法供養如來。若以華、香、瓔珞、燒香、末香、塗香、天繒、幡蓋及海此岸栴檀之香,如是等種種諸物供養,所不能及;假使國城、妻子布施,亦所不及。善男子!是名第一之施,於諸施中最尊最上,以法供養諸如來故。」

  這位菩薩的身體像中東的油井一樣,足足燒了一千二百年才燒光,死。死後再次轉世於日月凈明德佛當班的凈土,正趕上佛滅。他親自參與燒遺體、收舍利,想想還覺得不過癮,「即於八萬四千塔前,燃百福莊嚴臂七萬二千歲而以供養。」——又燒掉了手臂供養舍利。

  佛祖說完故事,語重心長地總結道:「若有發心欲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者,能燃手指,乃至足一指,供養佛塔,勝以國城、妻子,及三千大千國土山林河池、諸珍寶物而供養者。」

  這也難怪。要表達宗教的熱忱,王公大臣有足夠的金銀珠寶、田地美宅供養佛法僧三寶,老百姓和下層僧人則無法看齊。他們窮困潦倒之際,只能使用哀兵戰略,從自己身體器官下手,找另一種以施捨換福報的法子,其情可憫,其理可解。何況死後還有時間悠長美好的佛凈土生活等候著他們,怎不是個好買賣呢!

  但正是在這種氛圍中,我們的德山老漢劈手一個大耳光子打下來,如同金猴奮起千鈞棒,一路打將進妖窟,挨著就死,抹著就亡,又像是李逵劫法場那會兒,板斧砍到哪裡算哪裡。這裡雖然把脈絡整理了,那股痛快勁兒,也全失掉了。故而各位看官如果覺著不過癮,可以自己去翻原文。

  為了增進現代人的理解,這裡做兩個名詞解釋——

  乾屎橛:有個更加文明的說法「廁籌」,是一種竹木製成的小棍兒或者小片兒。古代廁所內沒有衛生紙,也沒有「衛洗麗」,人們「清空內存」之後全靠它來幫忙。而且古人講究循環利用,此物基本不是一次性的。據說其發明權還可追溯到印度,乃是隨著佛法一同傳入中國的。

  系驢橛:這個容易理解點,就是地上用來系大牲口的短樁子,有了它,牲口就跑不掉了。

  余者讀者自行舉一反三。

  德山的徒孫,開啟雲門宗的文偃禪師是對這篇髒話連篇的「德山宣言」讚歎有加的。他說:「贊佛贊祖,須是德山老人始得。」別說德山教出來的都是神經病,這話其實大有道理。

  六、

  上節的騰騰殺氣,只是我的比喻,我其實吃不準德山手頭上會不會武功。可以肯定的是,唐代中晚期的禪師們在荒山野川行腳作務,莽莽山林、蛇蟲出沒,不具備出色的體力、勇氣和吃苦精神是不行的。他們的必備良伴就是一根拄杖子(又叫做「楖栗」)。

  據專家考證,禪宗所用的拄杖,十分實用,往往在下方約六十公分處綁一小枝,作為渡川測量水深之用,故拄杖又能夠探水。大家去看唐代南禪的語錄,常有大蟲、長蛇之類的比喻,又常用拄杖做道具,作姿作態,就可見當時這些事物怎樣地在他們日常生活中出沒。

  還有禪師將其升華到「楖栗橫擔不顧人,直入千峰萬峰去」那樣的氣勢和派頭,後輩學人只有仰視矣。

  言歸正傳,我也吃不準德山老漢棒打學人所用的是平時拄來拄去的那根拄杖,還是特意另外專備了一根棒球棒那樣的紮實傢伙,掛在身上或放在禪床邊。亦或兩者皆是。且讓我們想像吧,反正打人是真的。

  先看三則他平時寓教於打的事迹:

  上堂。(說):「問即有過,不問猶乖。」(你們開口提問題就有過失,不問更加離譜。)有僧出禮拜,師便打。僧曰:「某甲始禮拜,為甚麼便打?」師曰:「待汝開口,堪作甚麼!」

  小參示眾曰:「今夜不答話,問話者三十棒。」時有僧出禮拜。師便打。僧曰:「某甲話也未問,和尚因甚麼打某甲?」師曰:「汝是甚麼處人?」曰:「新羅人。」師曰:「未跨船舷,好與三十棒。」

  示眾曰:「道得也三十棒,道不得也三十棒。」

  再看他與學人酬對之際,仍舊是三句不離本行:

  有僧相看,乃近前作相撲勢。師曰:「與么無禮,合吃山僧手裡棒。」僧拂袖便行。師曰:「饒汝如是,也祇得一半。」僧轉身便喝。師打曰:「須是我打你始得。」曰:「諸方有明眼人在。」師曰:「天然有眼。」僧擘開眼曰:「貓。」便出。師曰:「黃河三千年一度清。」

  臨濟(義玄禪師)聞得(德山老漢的宗風),謂洛浦(元安禪師,曾從臨濟參學)曰:「汝去問他——道得為甚麼也三十棒?待伊打汝,接住棒送一送。看伊作么生。」浦如教而問,師便打。浦接住送一送,師便歸方丈。浦回舉似臨濟。濟曰:「我從來疑著這漢。雖然如是,你還識德山么?」浦擬議,濟便打。

  基本如此。

  七、

  人有時候很奇怪,走了千里萬里的路程,經歷了許多的事件、人物,就心安理得地以為自己跟以前有所不同了。其實,更確切地說,生命中往往只有那麼一個塑造期,過了這段時間之後,性格性情、思維方式、習慣愛好,乃至大部分的思想本身,都已經凝固成型。我們以為的改變,倒不如說是把那個真實的「我」更清晰地表達出來罷了。

  德山也不例外。雖然罵夠了經教,也絕對不主張徒眾有所為而修行,但綜觀其晚年的思想,卻是和中國化的般若思潮一脈相承的。

  般若,全稱般若波羅蜜,如果看九十年代香港的捉鬼片,裡面的法師照例是很喜歡說這幾個字的,把它搞得像咒語一樣。其實根據龍樹菩薩的《大智度論》,般若就是「智慧」,波羅蜜就是「度」、「到彼岸」,「以其能到智慧大海彼岸,到一切智慧邊,窮盡其極,故名到彼岸。」

  各位看官如果有機會翻閱大藏經的目錄的話會發現,佛經多到不像話的地步。假設這些都真是釋迦牟尼講法的記錄,則他也太勤說不倦了。(後人在描述佛「三十二妙相」中提到,他的嘴部結構與常人不同,牙齒多達40顆,舌頭長到能夠覆面至髮際的地步。)

  為了讓學人知道路徑,古人早根據內容和法系幫我們做了分類。內中就有闡述般若波羅蜜理論和實踐的一部大經和一些小經,稱作是「般若部類」。大經叫做《大般若波羅蜜多經》,有嚇死人的600卷,是大藏經中最巨之經典,玄奘留學回來,最後動手翻譯的一部經就是這個,當時譯場組織了一百多人,化了三年時間譯完,之後第二年玄奘就示寂去了兜率內院的彌勒凈土。

  此經因為字實在太多,翻譯過程中就有過節譯的動議,被玄奘拒絕。後來的學人也鮮有能通讀者,往往只取了其中最為精華的一個章節,單獨拿出來學習,這個章節就叫《能斷金剛分》,即《金剛般若波羅密經》。還有一篇更簡單的全經概要,即《般若波羅蜜多心經》。

  我曾經有一個體會。佛家的思想,乃至世界上大部分的宗教,都發端於對生死問題的困惑,為什麼生,生有什麼目的,為什麼死,死有什麼意義,世界上的哲人智者提供了各種各樣的解釋和解決方案。關於生的問題,還牽涉到人與環境的關係,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人與自身的關係,關於死,則又牽涉到生命是斷滅、是延續,是沉淪流轉,還是向上升華等等。

  釋迦牟尼用他偉大的覺悟為這些問題提供了一整套的答案,其中一點就是我們日常生活中體驗的一切,無不是在因緣、即錯綜複雜的相互關係中體現出的一種現象。透過現象看其中的本質,則並無一個固定而恆常的實體延續其中。吾人為種種感官、心理現象所不斷迷惑,又為所有遷流無常的事物所牽絆,乃產生了種種痛苦的體驗,以及生老病死的幻覺。修行者如果勘破了這些束縛其身心的因緣萬法之網,體悟到了一種超越此岸虛幻的真實狀態,則生死問題也就不成其為問題了,余更不足論。《金剛經》中所謂「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大致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那麼怎樣脫離萬有之間的引力,透入無牽絆掛礙的真實彼岸呢?按照般若經的說法,就有三大類、六大種的修行辦法,即:布施、持戒、忍辱、精進、禪定和般若六波羅蜜,前三種為戒,禪定為定,般若為慧。其中最重要的是般若波羅蜜,被稱為是「諸佛之母」,也就是大家都是靠它來最終成佛的。

  般若,從不同角度來理解:又分為實相般若,觀照般若和文字般若。實相,即諸法如實相,按照龍樹菩薩中觀派的發揮,就是不可以『有』、『無』等分別的概念去敘述他,也不可以『彼此』、『大小』等的度量去想像他,實相是離一切相──言語相、文字相、心緣相,而無可取相的。要去表述乃至逼近、觀照這種實相,無法用肯定的、描述的方法,就只能說它不是這個、不是那個、乃至什麼我們世人存有的概念都不是。把所有這些都否定了,他是什麼就自然顯現出來了。

  因此般若的思想是「一法不立」的「破」(破除、否定、證明其難以成立)的方法。按照其邏輯推演,一路破下去,則菩薩也好、各種修行的方法也好,都是為了學人有一條向上的途路而假立的名目,路標而已,而非目的地本身,因此也還是不究竟的、不是如實的,應該被破除。最後,乃至彼岸本身也並非是物理上和此岸相對的另一種存在,而是此岸人不可思議的、對此岸生活真相的一種把握,這種終極的領悟狀態(涅槃)和獲得此種狀態的人(佛)終也不能用任何肯定的語句來描述,因此對於他們也只能用沉默來對待,用修行來逼近和達到,其它的任何方法都是錯誤的。所以《大般若波羅蜜多經》中說:眾生如幻如夢。色受想行識如幻如夢。眼乃至意觸因緣生受如幻如夢。六波羅蜜如幻如夢。乃至佛道如幻如夢。涅盤亦如幻如夢。若當有法勝於涅槃者亦復如幻如夢。

  德山那些怪言怪語,罵佛罵祖,雖然聽上去頗不入耳,卻正是他早年像考研一般苦學苦修的般若思想之真正體現。《金剛經》中說:「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則見如來。」,又說「若菩薩有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即非菩薩。」所以德山翻來覆去念叨那些污言穢語,無非是要打破學人對名相知解的藉助與執著,解開「系驢橛」牽絆,內心無所執著,無所分別,直接趣入到實相中去,這在邏輯上是分毫不差的。

  有僧問:「如何是菩薩?」德山打曰:「出去!大便別拉在這裡!」

  八、

  再談中國化。如上所述,佛家的般若思想,是主張把塵埃全部去除,讓明凈的狀態自現的。此種明凈之狀態究竟何如,是否有一種終極的實體存在,還是空空如也的非存在,則只有真正到達此種狀態的人才能體知。體知而又超越於言表,故無言,這裡只能姑妄言之。

  早期的印度佛教對於本體論是避而不談,頂多說一句無始以來,把時間無限前推到不了了之。佛有一個辛辣的「箭喻」說:「猶如有人身被毒箭。因毒箭故,受極重苦。……便求箭醫。」然而那醫師腦子竟然是壞的,一會兒想:「未可拔箭!我應先知彼人姓啥、名啥、生在啥地方。高嗎?矮嗎?粗嗎?細嗎?黑嗎?白嗎?」一會兒又想,「未可拔箭!彼人為剎利族?還是梵志?居士?工師族?為東方、南方、西方、北方耶?」之後還有關於箭的材質、顏色等等的大段狂想的鋪敘,字太多,從略。最後他還沒想好,中箭人早已一命嗚呼了。故而佛解釋說:「此非義相應,非法相應,非梵行本,不趣智,不趣覺,不趣涅槃。是故我不一向說此也。」也就是說,這些都跟人生最根本的問題無涉,時間不應浪費在這上面。之後大乘興起,般若思想和中觀派更是高舉「人法二空」的旗幟,堅決反對有實體性的、本源性的實體(梵、我、補特伽羅),強調涅槃是一種寂靜的狀態,是所有煩惱的擾動全都停息、熄滅而已。

  但中國的哲學思想模式則相反。老子《道德經》一開篇就很仔細地說: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等等。這種宇宙發生論中國人是習以為常、執以為常的,若不這麼理解,反而覺得不可理解。結果等到佛法來到中國,大家就很容易地把佛經中超心理狀態的「無」和老子中世界本源的「無」掛上了鉤。最後索性把全盤的道家玄學填充入內,而並不覺得彼此抵觸矛盾。

  其結果就是把涅槃也就是徹底悟道的狀態視為是世界的本源和萬物的靈魂所在,並進而推論出修行所要做的就是要反本歸源,回復到世界萬物(因而也包括人的心性)原本就有的那種無的狀態(印度佛教並未提到是「原本就無」這種時間性的概念,因而也就不存在那種返回過去的取向,而毋寧說是指向未來一種可能的狀態),找回並把握世界萬物終極而又本初的實體。本來描述宇宙萬法空寂如如性質的的真如法性,也逐漸中國化成宇宙萬法具有實體性質的法體,並最終與眾生的主體等同起來,因而把「真如」看作是每個人的「本心」、「真心」,體悟了這顆真常永恆的心體,則就成就了佛道,找回了最初迷失的真實。

  這樣的思想一發不可收拾。比如廣受教內外讚譽的東土「聖人」、梁武帝時的傅大士就做過一首偈頌:「有物先天地,無形本寂寥,能為萬物主,不逐四時凋。」

  不這樣思想則沒有市場。比如堅持正版般若空義的鳩摩羅什的宗派(關河舊義、舊三論宗)二代而衰,跟他通了一大堆書信、對他崇拜有加的慧遠法師始終堅持神不滅論。至於今人只記得老鳩是個大翻譯家,而不覺得他學說上有什麼影響。

  別看唐玄宗本人親自為金剛經作註疏,其實此舉更多是為了統一思想,須知他同樣注過老子的《道德經》。從個人取向來說,他是不薄佛家愛道家,宮廷里養了一幫葉法善、張果老之流的方士,最推崇的則是老子的道家思想。我猜想(因為沒有看到過),德山熟習的青龍疏鈔本身已經玄味充盈。

  對中國化的心性論、本體論第一次系統整理則出現於梁隋之際、偽托印度詩人馬鳴所作的《大乘起信論》一書。(馬鳴菩薩的其他著作對中國毫無影響,他在漢地如雷貫耳的名聲完全是偽托者意外的饋贈。)影響所及,可能除了玄奘一系的慈恩宗外,真如=涅槃=本體=本心=本覺的觀點立刻在唐朝統一了整個中國佛教界。禪宗不會例外,也無法例外,它甚至還在理路上發揮、進一步推進到了極端。

  《五燈會元》記載:「昔有一老宿,住庵。於門上書心字。於窗上書心字。於壁上書心字。」

  又:「有一行者,隨法師入佛殿。行者向佛而唾。師曰:行者少去就,何以唾佛?者曰:將無佛處來與某甲唾。師無對。」

  上面是兩則帶點諧趣的故事,下面則是當時禪師認真的著述:

  牛頭山慧忠和尚:學人問:夫入道者,如何用心?答曰:一切諸法本自不生、今則無滅。汝但任心自在,不須制止,直見直聞,直來直去,須行即行,須住即住,此即是真道。……又問:今欲修道,作何方便而得解脫?答曰:求佛之人,不作方便,頓了心原,明見佛性,即心是佛,非妄非真。

  這簡直和德山老漢的思想如出一轍。

  老老大大,什麼都敢於破除的德山,可惜也沒能超越時代的風氣,把般若「無所得」的真義堅持到底,臨門一腳,還是摔進了本體論的臼穴。

  他說:「這個虛空……與你萬法為師。……老漢不敢謗他。」

  為什麼不敢謗他,可惜可惜。

  到其徒子徒孫,沒有經歷過般若義學的洗禮,更成了完完全全的本覺真心主義者:

  (徒孫,台州瑞岩師彥禪師)坐盤石。終日如愚。每自喚:「主人公。」復應:「諾!」乃曰:「惺惺著,他後莫受人謾。」

  再至明清時期,禪宗像一叢將熄未息的篝火,繼續影響了民間秘密教門。最初作為比喻存在的諸佛之母般若,經歷了禪宗的第一次本體化,成為了萬法本源的真如本心,在通俗粗鄙的民間宗教「寶卷」中,再次人格化成創生宇宙、思念凡間兒女淚漣漣的「無生老母」。而明凈寂滅的涅槃狀態,也結合當時流行的他方凈土思潮,從一真法界再變而成了遙遠的、桃花盛開的「真空家鄉」。

  九、

  這篇文章正在變得越來越不精彩。急得我把那點生理學知識也拿出來了。

  要對實相有體認,不是說我想體認就能體認到的,明代的王陽明同學就曾經天真地對著一把竹凳子要「格物致知」(宋明理學淵源於禪宗,其實也是一種變相的體認實相),結果病倒了好多天。凡人每時每刻處在自己的凡人思維、意識、憶念之中,「譬如猛風吹大海水,波浪不停。由境界風,飄靜心海,起識波浪。相續不斷,因緣相作,不相舍離。」(《華嚴經》)必須要有門進入,或者至少給學人一個刺激,使他有意無意地在剎那間暫時把此岸的各種因緣思想名言都放下了,如同電視按上一個暫停鍵,發現活動的圖像原來是一個個噪點,從此趣入,體會真實等等。

  有意的方法一開始是禪定,達摩祖師壁觀九年也是南印度坐禪功夫的一種。但是一來這個經年累月、比較花時間和精力,後起的南禪來自草根階級,既沒有機會學到,也沒有耐心去學。於是索性標榜根本無需如此,聰明人還有更簡易、更高妙的方法達到同樣效果。這方法就是後來被稱作「祖師禪」的一系列方法,跟據不同祖師的不同發明而各有特色,其特色,後人就稱之為宗風或門庭施設。

  德山的方法當然就是打咯。打管用嗎?有什麼妙用呢?

  這個我沒有被他打過,不敢肯定地說有說無,否則下一錯誤的判斷,據禪宗的說法,要轉世做五百年野狐精的。在此,僅依據後輩禪師的解釋,加上新看的科普讀物,做一個假說:

  我們先看看德山自己是怎樣開悟的。

  (德)山一天陪同老師龍潭到很晚。龍潭說:「夜深了,回房去吧。」德山道聲「珍重」,便出。(「珍重」相當於我們現在說「再見」。)卻又回來說:「外面黑。」龍潭點紙燈拿給德山,德山剛準備接,龍潭就呼地一下把燈吹滅了。德山於此大悟,禮拜感謝老師。龍潭問:「你領悟到什麼?」德山說:「從今往後,再不懷疑天下(禪宗)老和尚的說法了!」

  綜觀周金剛同學的悟道因緣。一開始人在經教中,看光了大專院校指定教材,就好像MBA畢業,以為可以叱吒天下了。後來被基層老婆子一打擊,問了個疏鈔上面沒有的問題,顯示出他只會學不會用,世界還很寬廣。他沒有自欺欺人,而是就此住進了龍潭,深入基層,在日常農禪並舉之際把一個大疑團噙在喉嚨口。這樣的理論聯繫實際就為將來從量變到質變打下了良好的基礎。當他悟道的那個事件,我們可以看到,龍潭老師所採取的,就是通過突如其來地對學人施以一個刺激,使他在一個非常態的瞬間,把萬緣及義解全都放下。理論上說,聰明的學人因為平時一直在思索、尋找「悟入」,就好比一隻蒼蠅一直在撞啊撞啊撞著紗窗,那個瞬間紗窗開了個口,蒼蠅學人一撞撞出了頭,就體驗到了實相。後人有詩為證:

  「明暗相陵不足雲,絲毫有解未為親。紙燈忽滅眼睛出,打破大唐無一人。」

  但是龍潭的方法很難重複或者批量複製,等到大家都知道他擅長吹燈,吹燈的刺激強度就會減弱。只要前去參學的學人,心中存有預防,或者有意無意地先想好了應對方法,也就不會感到意外,不會體驗到瞬間的非常態了。

  德山的棒打方法,其原理和上述相似,但效果可以說更好一點。就算學人有所提防,皮肉上的痛感仍舊是痛感,猛不丁吃他三十棒,那是很實在的一種刺激。

  人這樣就進入了一種「應激反應」的狀態。從生理學角度來說,「應激反應」是指機體對劇烈的環境溫度變化、缺氧、創傷、休克及飢餓等刺激作出的反應。在應激反應中,皮質醇分泌量增加,心肌收縮力加強,人處於一種高興奮性,高能量態,高反應度的狀態。此種非常態之下,學人就有悟道的契機。

  如此說來,被古代官老爺驚堂木一拍,打屁股三十下的人豈不都成了悟道禪師?非也,他們被打屁股前可沒有存有要領悟真諦的念頭,而是想我好冤枉啊會不會被打死我昨天還好給衙役塞了紅包等等。沒有這種向上求索的驅力在,光是刺激是白刺激的。

  這就說明了兩方面的問題。

  一是傳統的坐禪方法,雖然見效慢,但是只要堅持,總會見效,且效果比較穩定。

  而南禪的五花八門的方法就很難保證效果了。有些例如打一圓相、滾幾個木球、或者像講恐怖故事一樣突然在正常的說話中插進一句:「我的腳像不像驢腳?」我覺得就很容易讓學人從錯誤的方向理解,以致更難獲得成果。但是這些方法優點是容易施行,好的禪師法無定法,會通過各種手段來刺激學人悟入,所以雖然效果不穩定,但也不排除有出奇的效果。

  二是燈錄的記載方式存有缺陷,往往只切取了禪師悟道的那一事件本身(見桃花開、見賣豬肉、見人吵架、見土塊碎裂等等),之前這個禪師處於什麼狀態,他的學識積累、個人經歷、以及對什麼存有疑團,這些悟道必備的先決條件則都付諸闕如。比如:

  襄州高亭簡禪師往參德山。隔江才見,便云:「不審。」山乃搖扇招之。師忽開悟。乃橫趨而去。更不回顧。

  這類記載就對門外的學人毫無幫助可言,反而會誤導他光從隔江問詢和搖扇相招的動作上去解會,結果可能失之千里。

  十、

  德山老漢直來直去,一根大棒不分青紅皂白地打下去,是不是也有眼目不明的缺點呢?

  平心而論,我想應該是有的。舉個旁證:

  湖南長沙景岑上堂曰:我若一向舉揚宗教,法堂里須草深一丈。我事不獲已,所以向汝諸人道。……

  可見部分禪師對於層次不齊、龍蛇混雜的大批徒眾,也意識到不能全用一種他們認為最直截了當的方法來啟悟。大部分時候,他們必須開立方便法門,言教結合,用退而求其次的、不究竟的方法來求取普及度。即如德山的大棒啟迪法,對於上根之人,真正叫做「打得好」,因為他基礎紮實、動力性足,一觸即發的機率很大。對於中根之人,則關鍵在於引導,光打成不了事,還要加以一定的輔助,德山老漢雖然嘴硬說「等你開口再打你,還成得了什麼事」,「我宗無語句,實無一法與人」,極度強調直截了當的截斷意路,不在言語文字上解會,但實際上自己有時候仍控制不住地老婆心切。你看他的「德山宣言」,無非是跟學人灌輸「要學好,不要學壞」、「不要學壞,要學好」,翻來覆去提醒「做個無事人去」。或許只有經過這樣的經常念緊箍咒,一般學人才能在棍棒下成為肖子。至於下根之人,本來入佛門就是為了混口衣食,談不上什麼遠大的追求,他們是法堂里沉默的大多數,德山老和尚對他們的教育和培養基本上是放棄的,至少在語錄中看不到蹤跡。能看到的,反是一些中上根器、眼目未明的學人,自恃自己肚子里有貨,結果德山給他刺激,他也抵死不從這裡過。此種情況下,德山基本上是一擊而退,無二無三,只要他覺得緣份不契,絕不會再挽救一把。舉三則:

  龍牙問:「學人仗莫邪劍擬取師頭時如何?」師引頸。龍牙曰。「頭落也。」師微笑。龍牙後到洞山舉前語。洞山曰:「德山道什麼?」云:「德山無語。」洞山曰:「莫道無語,且將德山落的頭呈似老僧。」龍牙省過懺謝。有人舉似師(德山),師曰:「洞山老人,不識好惡。遮個漢死來多少時,救得有什麼用處!」

  欽山問:「天皇也恁么道,龍潭也恁么道,未審和尚作么生道?」山曰:「汝試舉天皇龍潭道底看。」師擬進語。山便打。師被打歸延壽堂,曰:「是則是,打我太煞。」岩頭曰:「汝恁么道,他後不得道見德山來。」

  (德山)尋常遇僧到參,多以拄杖打。臨濟聞之遣侍者來參。教令德山若打汝但接取拄杖當胸一拄。侍者到方禮拜。師乃打。侍者接得拄杖與一拄。師歸方丈。

  所以後人評價德山的禪風孤峻,就是因為他的教育風格太偏上一路,對大部分人來說是難以親近的、不夠容易的(挨打本身很容易,但光靠這個悟入很難)。所以看他後代弟子們的門庭施設,從岩頭、雪峰,到雲門、玄沙,乃至法眼、永明,很快取消了棒打的單一。幾代之後,連棒打本身也被棄置不用了。

  十一、

  禪客相逢只彈指,此心能有幾人知。

  德山的禪法雖然有缺陷,但從其本身的為人和風致來看,仍不失為一個高尚的人,一個純粹的人,一個有道德的人,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一個有益於人民的人。

  宋以後的禪師越來越言行不符,嘴上說「無事人」,真正想的卻是「話事人」,禪法又一步步往文字禪、話頭禪演化,說的越來越多越繁瑣,行的越來越少越脫節。末流不必多談,即如一些宗師,也漸漸成了「說得行不得」,依附世俗權力、被世俗體系所整合的方外官僚。

  例如充滿智慧的圓悟佛果禪師也說:「便偶然道著個佛字也,須漱口三日。」初看口氣是很大,與德山一般德性。但宋徽宗賜他紫衣及「佛果禪師」名號,他卻欣然接受,頭上頂個老大的「佛」字也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妥。

  與此相比,德山老漢的硬氣總讓我覺得異常可貴。不錯,初見他是瘋性猛烈、張口就咬的,如鈍鐵一條、狂犬一隻,讓很多原教旨的宗教家莫名驚詫;再見他卻是慈悲低眉,一篇運斤成風的宣言解開了多少人的籠頭、點亮了多少人的眼目,是一條貨真價實的導盲犬。

  師因疾,有僧問:「還有不病者無?」師曰:「有。」曰:「如何是不病者。」師曰:「阿呀阿呀。」

  超越兩邊、全機受用,德山到此時可謂已了無掛礙,遠離顛倒夢想了。

  有趣的是,一直與他互相激蕩、刀來槍往的洞山老漢也有相似的一則公案:

  僧問洞山:「寒暑到來如何迴避?」山云:「何不向無寒暑處去。」僧云:「如何是無寒暑處?」山云:「寒時寒殺闍黎。熱時熱殺闍黎。」

  生也全機現,死也全機現,兩位大德殊途而同歸。

  德山臨終還要多費口舌,對諸徒說:「捫空追響,勞汝心神。夢覺覺非,竟有何事。」算是最後一次老婆心發作。一根拄杖子在人世經歷了八十六年的春秋寒暑,終於可以安心遷化,做無事人去也。

  我的故事亦到了結尾,特此煽情一把:

  斯人已去,後人儘管鸚鵡學舌,宇宙的車水馬龍中終也透出些許空寂的光亮。

  今夕何夕,共此燈燭光。小子惆悵掩卷之際,彷彿看到了德山老漢瘋狂地舞動著拄杖,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的幻象。

  元代臨濟宗無見先睹禪師有一首偈頌,摘錄於此,聊表此心:

  紅蓼汀洲一笛風,暮雲滅盡水吞空。可憐無限深秋意,只在汀鷗冷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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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虛雲老和尚述年自述年譜》
《德林老和尚講法華經》第006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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