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 盡 的 思 念—————父親去世三周年祭
父親費老大人,在他八十歲生日臨近的前三天,撒手離去了。沒有穿上他大女兒為他祝壽特地定做的唐裝新衣,沒有吃一口他二外孫為他買來的生日蛋糕,沒有等到他牽掛的兩個外孫娶了媳婦,沒有等他疼愛的孫女畢業工作拿了薪水來盡份孝心……,只與日夜守護在身旁的他二女兒叮嚀一句「今晚我要走了」之後,就靜靜地離去,那麼安詳,那麼悄無聲息。三年後的今天,我壓抑情感的波瀾,翻閱父親人生的這部大書,用顫抖的雙手笨拙的文字掛一漏萬,追憶父親生命的點滴歷程,作為菲薄的祭品,奉獻於父親的靈前,以資錐心的紀念。 一、砸鍋賣鐵,也要供娃上學 父親生於1934年,有關他的童年,很少聽他講過。似乎曾在祖母的娘家生活過好長時間。祖父高大有力,勤勞肯干,養育了父親和姑母兄妹二人,父親的童年想必是幸福的。只有上學的事情,令父親抱憾半生。 父親大約在解放前後上的「初小」,只讀了一、二年級。在以優異成績考入「高小」後,因為要離家外出就讀,祖父高低不允,父親只好作罷。以至若干年後,父親看到他當年上學時同班那個成績特差,常被老師打手板的同學,搖身一變穿了制服,成了縣交警隊領導,神氣十足騎了三輪警摩,從我們村口一次次招搖穿過的時候,父親不止一次的對我說,「娃呀,要爭氣呢,念好書才有出息!只要你姊妹幾個好好念書,我砸鍋賣鐵也要供給呢。」說話時的語氣和眼神,滿含的是不甘和期盼,這也成了我內心深處最痛的一道印記。 十多年後,當我高考失利蝸居鄉村的時候,我一遍遍拷問自己,父親的失意又要在我的身上重演么?鄉鎮會計和小學代課教師,被當時的鄉下人還是有些眼紅的。我決絕地辭掉了這些所謂的工作,去西安求學,最終取得大學文憑,轉了干,教了書,從青海調回西安。當父親看到他的兒女們先後實現了自己未竟的心愿,走出了偏狹的鄉村,融入了大都市的人流時,那份愜意與滿足,是發自內心而難以自抑的。 正是父親的鼓勵與堅持,他的五個子女中,有四個上學招干,躋身於知識分子階層。孫子輩又有一個博士,兩個碩士,一個本科,兩個專科,徹底告別了簡單的苦力勞作,步入詩書傳家的新階段。 如果沒有父親的支持和供給,按當時農村的慣例,我姊妹們恐怕一個個仍然在鄉下為村婦,為民工,與泥土作伴而苦熬日月。這背後,父母親付出了多大的艱辛與汗水啊。但是父母卻一直勞累並快樂著,他們打心眼兒里為子孫的出息而自豪。 二、省吃儉用,近乎苛刻 人說嚴父慈母,父親給兒女的更多卻是愛而不寵,疼而不慣。在上個世紀七十年代農村生活十分困窘的時候,父親督促子女放學後拔草餵豬,豬糞肥田。雖然各家只有一畝多自留地,我家的自留地在父親細心做務下,莊稼長勢村上最好:精耕細作,產量突出,緩解了家人的吃糧危機。 父親生活的節儉,在村子上是出了名的。 家裡從前九口人,只父母兩個勞力,大姐周末放學回家也出工掙點工分,家庭經濟很緊巴。為了保證口糧不斷頓,父親叮囑祖母和母親做飯時粗細糧搭配,平日粗糧為主,一周一次麵條,一半個月吃一次干拌面。記得有一次,祖母和母親都不在家,父親下廚做飯,為我們姊妹五個做了一頓油潑面。麵條擀薄切寬,出鍋後拌好鹽醋,放上蔥花、辣面,用燒開的菜油一潑,「滋啦」一聲,白霧騰起,香氣撲鼻,饞得我們姐弟幾個直咽口水,爭相端碗開吃。但菜油只燒了半勺子,等到父親撈好麵條,已經沒油潑了。他說自己的飯不用油潑,看著我們吃得香,他的飯就很香了呢。我們都知道,那是父親不捨得。 還是在我五、六歲的時候,那年夏天我胃口不好,本來就羸弱的我愈加消瘦。父親背著我步行十里去縣城看中醫。老中醫曹六老漢診斷後說,娃沒啥病,就是營養不良。父親有些愧疚,便狠了狠心領我去國營食堂買了一碗大肉泡饃,喂我一口一口細嚼慢咽地吃肉,待我吃完之後,他自個兒只去要了一碗免費的肉湯喝了。這是我記憶中唯一的一次父親帶我在外就餐,而且還吃了肉。 即使十多年後,改革開放經濟好轉,父親帶著我東奔西走跟集趕會,買馬、買牛、賣騾子,再也從未在外吃過一回飯,買過一碗茶,搭過一次班車。南至午進,北到黃堆,東至良峪,西至益店,一走一整天,少則五六十里,多則近百里,都是干嘴硬腿。當我餓得實在扛不住的時候,父親就拿出從家裡帶的燒餅給我吃,口乾舌燥的我,哪裡咽得下去。腿困腳疼實在走不動了,也只能一邊擦著眼淚,一邊默默跟著父親繼續趕路。 直到現在,我外出依然不習慣用餐,父親言傳身教的節儉作風影響了我幾十年,恐怕還將影響我一生。經過那樣的磨礪,我開始刻骨銘心體味到了生活在社會最底層民眾的艱辛,堅定了我努力拚搏改變命運的決心。強烈的信念,不屈的意志,吃苦受累的體驗,成了今天的我一筆不可多得的人生財富。 2005年我去西安,正巧碰上李家村市場拆遷,商戶竟相淸貨。一家賣皮鞋的店鋪,價格優惠,質量上乘,我看中了一款棕紅色牛筋底真皮面料皮鞋,以幾十元錢批發價買了三雙。兩雙自穿,一雙在春節時帶回家送給了父親。那天晚上,在我和母親再三強迫下,父親才穿上鞋試了試,說:「大小合腳,底子也軟,舒服得很。放著吧,等趕集逛會或走親戚時穿。」誰知這一放竟是十多年,直到父親去世,母親才從柜子里拿出那雙包裝依然完好的皮鞋,重新交到我的手中。 原來,父親去縣城商場看了類似式樣和質量的鞋子,標價都要好幾百元。父親覺得這麼貴的鞋子,穿在腳上踩在地上太可惜。硬是讓母親收好放著,等機會一定讓我拿走。他覺得兒女在外工作,應該穿好些才體面,哪裡知道,買一雙皮鞋給父親穿,是我幾十年的夙願。當年我中學畢業走上社會,父親從大隊會計職位退下來時,上級慰問老村干,發給他們每人一雙皮鞋。父親的皮鞋直接按我的腳碼領了,自己試都沒試,就讓我穿。於是,我成了上世紀八十年代我們村小青年中第一個穿皮鞋的人,引得夥伴們眼饞不已。那時我就暗暗發誓,將來等我有錢了,一定給老爸買雙最好的皮鞋,也讓老爸風光一回。誰料想,我買給父親的鞋子,父親僅上腳試了一下,就一直包好放了十多年。 看著這雙皮鞋,我不止一次的淚流滿面。老爸呀,今天兒女再買給你十雙、八雙皮鞋,你也不能再穿再試了,你讓為兒如何平復這心中的愧疚?! 三、助人為樂,不計得失 如果憑此認為父親吝嗇,那又錯了。 以前我家雖然人多勞少,由於父親精打細算會過日子,口糧還是自給有餘。對於親友,但凡張口借糧,父親從不拒絕,甚至還很大度。祖母的娘家,我的舅家、姨家,都從我家借過糧食,而且一借都是幾年才還。在那個饑荒年代裡,關中農村通行的規則是,一年借一還二(借一斗,還兩斗);半年借粗還細(借粗糧高粱、玉米,還細糧小麥)。摳門的姨夫借了我家兩口袋麥子,五六年後還糧時,居然還了兩個多半袋麥子,原因是他家的口袋比我家的稍大點。為此我和哥很是生氣,父親卻不屑地說,小事見人品,一切看淡就好。父親熱心助人,在鄉黨中很有美譽。 上個世紀五六十年代,村上一個飼養員被受驚的馬拉摔斃命,那人妻子正坐月子,父母一起承擔了幫助孤兒寡母拉水、磨面等家務活兒,感動得這人一直念叨了幾十年。前些年國家給農村老人發放養老金,有不孝兒女拿了老人存摺領錢剋扣。父親知道後,就收來老人的存摺,去縣上領了錢,再把錢和存摺一個個交到老人手中,分毫不差。老人們不缺零花錢了,臉上有了笑容,嘴上自然也多了誇讚:「唉,多虧了你爹呢。都一大把年紀了,還來來去去給我們義務跑腿兒呢,好人喲!」這事一直堅持了多年,直到父親臨終前的幾個月卧病在床才終止。 如今,我每次回家看見村口上那幫閑坐的老漢老婆,他們總要不由自主地提起父親:「唉,你爹走了,再也沒人幫我們領養老金了……」 這事擱在年輕人身上,實屬小事一樁,但在一個年近八旬的老者,要騎了28型大自行車,跑十多里路,翻一道溝才能完成,還得保證領到的錢,不被「一城閑人半城賊」的扶風老城區小偷扒竊,就顯得十分不易。 四、為過日子,受盡艱辛 父親是一個很有志氣的人。 上世紀艱苦的六七十年代,一個九口之家,上有兩位老人,下有五個上學的子女,負擔之重,自不用說。父親當時擔任大隊會計,每年經手發放的救濟糧、款,總在成百上千份,但他從未利用職務之便領過一次救濟糧,拿過一次貧困補助款。也正是因此,雖歷經數次運動,父親總能以清正廉潔無可挑剔而順利過關。一家人的生活沒受太大影響,全靠父親持家有方。 在那個「割資本主義尾巴」的歲月里,父親嘗試在自家庭院養蜂,周圍做好偽裝。經過幾年摸索,從最初的少半箱兩批蜂,逐漸繁育發展到兩大箱二十多批。正當父親的蜂業日見起色的時候,那年冬天祖父病重,父親終日伺候,尋醫問葯,孝道至上的父親滿心牽掛的都是祖父,居然忘了給蜜蜂定時投食和加護保暖。等祖父去世喪事安頓停當,父親才記起他心愛的蜜蜂。一打開蜂房,整整兩箱二十多批小生靈全都死的死,僵的僵。那一刻,父親留下了傷心的淚水,我在一旁也難掩心痛。我知道,這是父親七、八年的心血,它寄託了父親擺脫貧窮,發家致富的殷切希望。 後來生產隊解散,政策放寬,父親又買馬養騾子,老牛育肥,白天勞動,夜間就睡在牛馬棚里,一晚上多次起來給牲口添草加料,悉心飼養。勞心傷神,祖母和母親看在眼裡,疼在心裡。 八八年在二姐夫建議下務果園。起初栽桃樹,技術不過關,不會修剪和防蟲,桃子結的少,沒效益。後來請人修剪噴葯,桃子豐收了,又遇果品大年,銷路不好價錢又低,還是效益差。 九一年響應當地政府號召種蘋果,一下子栽了六畝半地。為了果樹能快速長成,父親嚴格按照技術規範,從挖坑到栽植,毫不馬虎。別人兩掀挖個小坑,一棵樹就栽下去了。父親卻一米見方一個坑,施足底肥,澆水滲坑,再植入樹苗。那年寒假我回家過年,正趕上家裡栽果樹,也參與了幾天勞動。堅硬的凍土一鎬挖下去又彈起來,震得人虎口開裂,滿手血泡。功夫沒有白費的,後來的果樹生長表明,我家的樹比村上幾十戶人家的都要長得快,長得好。與大哥分家後,果園一分為二。有著一手好技術的大哥,把分得的三畝多果園疏於打理,耽誤了最佳拉枝造型期,影響產量和品質,最後只得挖樹復耕。年過七十的老父親卻把另外的三畝蘋果園拉枝造型,嫁接改良,修剪防病,料理得規整美觀,堪稱典範,而且親力而為。就連縣林業局的果樹園藝師從地頭走過的時候,都禁不住要打聽這是請哪位專家修剪的樹形。常言說,「人過三十不學藝」,父親的果樹修剪、嫁接、防病等作務技術,都是七十歲時學到手的。這在一批同齡鄉黨中常被打趣,「唉,你老人家可真是越老越會過日子了」,話語中充滿欽佩與讚歎。 聽母親說,在果樹育成的那幾年,真是把罪受盡了。 有一年夏天,果樹瘋長,父親查閱資料說要「環剝」。尚在摸索學習技術的父母,沒掌握好環剝的深度,幾百棵果樹因剝皮太深,營養輸送阻斷而迅速失水打蔫。眼看著辛苦幾年即將掛果的樹木危在旦夕,父親趕忙請教專家,施行「搭枝」手術。三伏天氣,三四十度高溫,父母二人趴在果園幾百棵樹下一一手術施救:傷口抹葯消毒,斷口搭枝,樹根澆水施肥。半個月下來,樹救活了,人卻累得散了架子。可是,即便這般的艱辛,父親也從來沒有對我提說過。 等到果樹掛果,父母又是從夏到秋,白天做務,夜間看守,吃住都在地頭小屋。在同齡老人早已頤養天年的時候,父母依然全身心傾力於三畝果園的做務和二畝半糧田的耕種。要問其中緣由,父親總是樂呵呵地說:「農民么,不種地,閑下做啥呀」。不明真相的人肯定會責怪兒女不孝,其實幾個子女每年所給的養老錢,足以保障父母生活小康有餘。辛勤勞作了一輩子的農民父親,早已習慣了把田間勞動當做自己生命的一種常態。直到臨終前的幾天,三爸來探望,父親才黯然嘆息,「唉,這幾十年,真是沒好好地歇過一天喲」。那一刻,我心如刀割。 按說家裡近十多年來的經濟狀況,父母真沒必要那麼日夜勞累,而是像其他老人一樣喝茶聊天,含飴弄孫,趕集上會,享享淸福。可他們硬要像一盞燈,一把火,發光放熱,幫扶子孫。這讓身為兒子的我,如何面對家鄉父老的評說呢?父母哪裡知道,他們面朝黃土背朝天,辛勞一年收入的幾千元,與我和妻一年十多萬元的收入相比,究竟能有多大添補呀。人都說,「兒孫自有兒孫福,莫與兒孫做遠憂」,父親卻放心不下兒,放心不下女,唯獨一輩子苦了自己,累了自己。 多年來,我一年到頭都害怕回家,因為我實在無法面對七十多歲的父母下田勞作的身影,不忍看到冒著尖的糧囤里父母血汗換來的幾千斤糧食,不能直面離家時父親送我到車站那失落的惜別眼神…… 五、與人為善,不悖初衷 父親是一位五十多年黨齡的老共產黨員,對黨有著堅定的信念和深厚的感情。解放後,他連續擔任大隊會計三十多年。雖然只有初小文化,但打算盤,記賬,寫文書資料,在全鄉鎮都是一流的。 公社化時期,全公社每年都要召開為期一周的「三級幹部會議」,幾千人的後勤伙食,父親管理的井井有條,他竟然成了每年春秋兩季公社「三干會」離不了的忙人」大總管」。每年末頭緒繁雜的年終報表,父親把本大隊的做完後,又被抽調到公社去幫忙,一去就是十天半月。年年如此,直至年老退職。 文革期間,身兼大隊會計、文書二職的父親,對上級政策有看法,卻人微言輕,無力回天。他就以善良的本性和一個共產黨員對人民利益的絕對忠誠,竭力救護本大隊幾個「地富反壞右」分子。原國民黨軍官李建林,富農分子楊子達,在被造反派折磨得死去活來之際,父親值班看守時暗中為其鬆綁休息,示意、默許家屬送飯,開導安慰,幫助二人熬過了難關。右派分子李少白、趙均,被人揪斗不堪受辱而自殺,父親竟為未能提供保護救其性命而自責良久。 招工、救濟糧款發放、審批庄基地、計劃生育等,上個世紀最受人詬病遭人忌恨的農村基層日常工作,父親卻能順天理合人情,儘力調劑,給鄉親們最大實惠。以致於改革開放後村幹部新老換代時,老書記提前辭職,大隊長畏罪自殺,父親卻被再三留任才光榮退下,眾鄉親依然念叨惋惜了好多年。 六、敬老孝親,堪稱楷模 對待祖父母,父親可真是個大孝子。 祖父健在時,老人家是說一不二的家長,父親對祖父百般順從,從無違背。祖父六十歲的時候,父親就不讓他再參加農業生產勞動。祖父實在閑不住,只好養一隻羊,喂一頭豬,幹些輕體力活。 記得有一次,公社一個下鄉幹部來家裡找父親,進門就喊:「老費,老費在家么?」父親趕忙出來打了招呼,不顧忌身份,正告來人「請不要在家裡老人面前叫我老費」。後來我才明白,這是父親恪守「有親在,不言老」的古訓,以示對祖父母的敬重。 祖母一生為人要強。一大把年紀,三寸金蓮的小腳,整天不服老,閑不住,東顛西跑,沿低上高。八十多歲的時候,上梯子摔折了小腿。鄉黨、親戚都以為祖母這下要癱瘓卧床了。父親卻不願放棄,用當年農村常用的運輸工具架子車,拉著老人家東奔西走,求醫問葯,定位,敷藥,打針。兩年多時間,七百多個日夜,父親白天端水、送飯,晚上伺候就寢、翻身、起夜。至誠孝心終於感動了上蒼,祖母居然康復,還能健步行走,未留一點後遺症,鄉鄰無不稱奇。時隔一年,祖母又尾骨患瘡,膿血不止,痛得晝夜呻吟。父親仍是用架子車拉著祖母,方圓幾十里遍訪名醫。看罷中醫看西醫,用了驗方用偏方。近乎兩年服伺,直到祖母痊癒。 我一直在想,當時年逾七旬兩鬢頒白的父親,用笨重的架子車拉著八十多歲滿頭銀髮的祖母,寒暑無阻,往返於扶風老縣城那麼大的溝上坡下,一步一弓腰,一步一蹬腿的情形,是怎樣一幅感天動地的當代孝親圖! 七、心裡總是牽掛著兒女 有一年的冬天,扶風一帶流行天花病,村上已有幾個孩子患病住院。父親再三叮囑我不要外出亂跑,小心著涼;不能跟生病的孩子聚集。年幼無知的我哪管這些,在家憋了一整天,天擦黑時,我溜出家門,與幾個同齡孩子打鬧玩耍。當時就有一個玩伴不住地咳嗽、打顫,我們只顧瘋玩,根本無人理會。當天夜裡便有三個孩子發病高燒。父親在大隊開了一下午會,晚上剛進家門,看到我發燒迷糊,估計我受傳染了,他明白這病的危險性,背起就往醫院趕,一口氣跑了七八里。到豆村地段醫院後抱著我排隊挂號,診查、打針,又留觀了一陣子,夜半時分才回家去。隆冬天氣,父親背著我,路上我膽小害怕,說背後會有狼來。父親只好又抱著我走一走,歇一歇。我雖然瘦弱身輕,畢竟已是七八歲的人了,累得父親棉衣濕透,渾身直冒熱氣。幸好半路上遇到小叔和大哥來接我們,才輪換背我回家。 父親生命的最後幾年,多種老年疾病纏身,仍舊一刻也不閑著,忙田地,忙果園,忙助老……,身體消瘦得皮包骨頭,走起路卻腳下生風,精氣神不減當年。 二姐離家較近,隔三差五回家探望,帶些水果、副食、營養品,父親總是埋怨她不節儉亂花錢。小妹連續幾年每到冬天,便託人從陝北買一隻宰好的肉羊給父母補養身體。春節回家過年時,父親總要給這個送一塊兒嘗鮮,給那個分一塊兒熬湯,這使兒女很為難。不要吧,怕拒了老人一片心意,惹老人不開心;接受吧,這個一塊,那個一塊,父母自己又能留下多少?父親雖不一定知道「與人樂樂」,卻有著深入骨髓的與人一同共享口福的寬厚仁慈。院子里核桃樹掛果了,收穫季節,父親把核桃收了晒乾,一個子女一袋子,提前分開裝好;蘋果成熟了,挑最大最好的給幾個子女裝袋存放;入冬前早早做好「芸菜」,拌了芥末,壓缸封好;跟母親一起制曲釀醋,淋好裝壇。只等兒女回家過年,年後離家時,一袋袋,一包包,一壺壺分髮帶走。孩子埋怨我從老家帶東西,「幾百里路,一袋蘋果,一包核桃,一壺醋的,能值幾個錢?也不嫌累贅。」她們哪裡知道,這一袋袋,一包包,一壺壺,盛著的豈止是蘋果、核桃、醋,那是老人一片溫暖綿長的心意,是一份無法用金錢衡量的牽掛與愛呀! 吃著父母親手栽種的蘋果、核桃,用老家自釀的香醋烹飪飯菜的時候,我一次次陶醉在父愛母愛的溫馨之中,重又回到了幼兒時代被父母攬懷愛撫的甜蜜感覺里了。這感覺,是無法用言語盡述的。 八、生命不息,勞作不止 身體一向硬朗的父親,自從那年冬天伐樹傷了胳膊,健康狀況開始走下坡路。 村北我家地頭上長有一棵兩三抱粗的泡桐樹,樹大枝茂,父親考慮會影響鄰家的莊稼生長,打算伐掉它。臘月里,田間農活幹完後,父親與母親便繞樹挖了半人深的坑,然後用斧子一下一下地砍那比臉盆還要粗的幾條樹根,半個多月才把樹伐倒。父親的胳膊在砍樹中嚴重拉傷,稍一活動,「嘎吱嘎吱」作響,疼得夜間不能入睡,白天吃飯拿不了碗筷。去縣醫院就診,說是肌腱拉傷,需要消炎,靜養。一生忙碌的父親哪裡閑得住,為了儘快療傷,除了打點滴,父親把醫生開的消炎藥「麥迪黴素」私自加大劑量,一日三次,一次一大把地吞服。我過年回家看見後嚇了一跳,趕忙制止。父親卻笑著說,「沒事,我已經這樣吃了好長一段時間了,藥量大才有效果。」他自然知道「凡葯三分毒」的道理,只圖著要儘快治好胳膊,把藥品的毒副作用根本就沒放在心上。本以為胳膊治好,就可以早點下地幹活了,沒料到從此累及腸胃。 父親開始連月腹瀉,身體睏乏無力,口渴多尿。二姐接去楊凌診治,大姐又接到西安複查,結果是「慢性腸炎,高血糖」。在西醫治療無效的情況下,父親一連服用幾十服中醫湯藥,腸炎好轉。為控制血糖,父親一面堅持服用降糖葯,一面從事體力勞動,一面忌口。近十年了,父親未再吃過一口甜食,未再吃過一個含糖的瓜果。在「管住嘴,邁開腿」的厲行飲食控制下,血糖一直處於正常範圍,這才有了力氣,又回到田間勞作。父親以頑強毅力與疾病抗爭,不完全是為了自己身體,他更在意的是身體好了,就能繼續下地幹活了。我一直疑心父親腸胃病和血糖問題,可能與他長時段、超劑量服用抗生素難脫關係。 一生諸事明白的父親,因為急於治好胳膊再去幹活,執拗服藥,最終付出了健康的慘痛代價。 九,只為把根留住 父親在他七十五歲的時候,又做了一件農家大事:蓋房子。 鄉下老家有五間院子,門口蓋有一排樓板平房,上房為祖傳土屋。房子雖然老舊,但粉刷一下,門房仍可住人,上房堆放雜物。大哥分家搬出後,前後十間房子,只父母二人常年在家,僅為棲身,是可以將就的。 在我回家過年時,父親曾兩次提及想要拆了上房,重新修建的事。我一直以為父親只是說說而已,就勸他搬到門房居住,老舊的上房做儲藏室。家裡人口雖多,但我們姐弟幾個在外工作,城裡買了房子,逢年過節回家也只是暫住幾天,實在沒必要勞心費力再蓋新房了。年後四五月份的一天,突然接到二姐電話,說父親著手拆掉上房另建。我趕忙打電話給父親,勸他不要動工。年逾古稀的人了,勞不起那神。他笑一笑說,承包給別人乾的,咱只要看著就行。我很清楚老家農村蓋房子的環節,打地基,拉沙石,買鋼筋、水泥,運磚頭、白灰,哪一件都不是省心的事情。我以為我的強烈反對能起些作用,加之諸事纏身,焦頭爛額日夜難眠,就沒把父親所說蓋房的事再放心上。 這年初夏女兒中考,我又準備申報高級職稱,繼教積分、發表論文、整理一年的教案,同時還帶有高三年級三個班的語文課,忙得暈頭轉向。更為要命的是,當年的「職評」條件突然新增了計算機水平測試四個模塊。這對家中尚未購置電腦,連開關機都不會的我,真是一大難題。但職評在即,再困難也不能退縮。於是趁五一節有優惠,趕忙買了一台電腦,除了白天上課、輔導,業餘就是上機做題,鑽研講義。從電腦基本操作,到office辦公軟體Word、Excel、PowerPoint, 三個月時間,沒睡過一個囫圇覺,硬是啃了理論學操作,學會操作即運用做題。在材料初審達標,說課順利通過,只等湊齊硬體資料限時報送的巨大壓力下,我計算機四個模塊考試全部一次性過關,心急火燎地拿到合格證後裝封上報,老天眷顧,總算沒有誤事。忙完這些,大約已是九月底了。 暑期的時候,我曾去小妹處借三本資料,小妹埋怨我家裡蓋房那麼大的事,也不回去看看。我才知道,父母在家已僱人拆了老屋,打好地基,五間磚混結構的上房,主體已基本完成。當時心系職評的我實在分身無術,趕忙讓妻子再帶些錢回去。為了路上安全,打發參加完中考在家休假的女兒陪同。 聽妻女回來說,家裡動靜很大,拆了五間老舊上房,院子墊起一米多高,新蓋五間樓板房,門高窗大,寬敞豁亮。那一刻,自以為良心未泯的我,羞愧難當恨不得一頭撞死。我從前上中小學時,節假日多次參加過老家鄉黨拆舊蓋新的建房幫工,知道老式土坯房光拆房挖牆就極不容易。堅硬如鐵的黏土老牆,挖倒後還要墊在院子里,再在新房地基上挖坑起槽,灰土回填,層層夯實;幾萬塊卸在大門外的磚頭,需要先澆水飲足,再轉運到建房現場;要聯繫車輛拉運沙石;要買好鋼筋,剪裁、彎折、運回……雖說承包出去了,但以父母節儉的性格,除非砌牆、架板、安門窗之類的技術活,一般的苦力活兒,肯定是起三更熬半夜,自己動手乾的。大半年時間,二百多個日日夜夜,年邁的父母經歷了多少辛苦煎熬啊!況且父親已有病在身,母親也體弱腰疼,身為兒子的我竟然在父母面對如此艱巨工程的時候,因為忙碌,因為反對,因為與妻的糾紛而避在一邊,沒有去搬一塊磚,鏟一杴土,撿一個石子,甚至說一句關切的話! 幾年後的一次回家,與父母說起蓋房子的艱辛,我羞愧地說,其實你們大可不必這樣做的,五間門房稍作修繕就可安居,何必大動干戈受這罪呢。父親意味深長地說,瓜話喲!有我和你媽在,你姊妹幾個回家仍有地方吃住,將來我們老百年後,牆敗屋塌,你們還怎麼回這個家來呢?趁我和你媽現在還能動著,給你操心把房蓋好,以後我娃回老家,起碼也有個落腳的地方。 我明白,在父母的眼裡,祖宅就是子女在老家的根。有屋子在,根就能滋長;屋子敗了塌了,老家就回不去了,這根也就從此斷了,只能飄蕩於浮華的異鄉都市,而難覓歸宿。直到現在,我才日漸覺得心裡踏實,有父母重新修建的老家祖宅巍然矗立,我和姐妹的根就綿延不絕。不管什麼時候,只要我們想回家去,開門即可生火做飯,上炕即可安身歇息,十天半月也罷,三年五載也行,沒人能夠妨礙我們的衣、食、住、行。有這樣一個獨家院落的鄉間居所,調養身心,休閑放鬆,與幾百萬的山間別墅又有何異?而且產權明晰,祖傳無期,蔭庇後世。 我越來越深刻的意識到,自己的目光實在是短淺至極,父母的決斷,彌補了我差點兒無可挽回的失誤。 我由衷敬佩父母的遠見與卓識:這種對於淳樸農耕文明發自內心的摯愛,對於血脈傳承延續的執著呵護,不正是我們當今社會最可寶貴的精神財富么? ※※※ 父親是渭北旱塬泥土地里摸爬滾打了一輩子的普通農民。他有著關中農民的勤勞、善良和質樸,有著一個農村基層黨員對黨的形象的自覺維護,對群眾生活的體恤與幫忖,又有作為農家戶主對一家老小的責住與擔當。幾十年如一日,在平凡中積聚看黨性的光輝,在持久中見證了人性的本真,在困難中昭示了個性的堅韌。 父親的一生,是一把火,一盞燈,燭照子孫,激勵後世,自強不息,努力上進。父親的一生是一本書,一本寫滿了生活智慧與人間大愛的聖經,值得子女去細細品讀、探究。父親的一生,又像一頭牛,載著一個家徒四壁的農戶,從艱辛走向舒適,從貧窮走向富足,從原始農耕走向詩書立身。 父親以仁愛的胸懷,頑強的毅力,執著的信念,正直的品德,克己利人的善良,在兒孫中,親戚中,鄉鄰中,鐫刻了百世傳頌的豐碑。平生躬耕行善事,心照天地與人寰。 願一生辛勞的父親,在天國能享到安逸與幸福!後記: 父親是一棵樹,一棵好大的樹,為家人遮風擋雨,為鄉鄰避陰納涼。 父親故去的兩年多時間裡,我的天就像塌了。我魂不守舍,心裡一直很亂,不敢想,不敢看,更甭說提筆寫。 去年冬天,在父親去世三周年臨近之際,我覺得不能再拖了,我應該為父親寫點紀念文字。筆一拿起,心還是亂了,父親的音容笑貌,一次次浮現在我的眼前,重回到我的夢中。我再三思忖,都理不出個頭緒來,最後硬著頭皮,用了三晚上的時間,寫下了這近萬字的片段。 正如我文中所說,父親的一生是一本書,我只翻閱了有限的幾頁。說一鱗半甲,一點兒都不誇張。其餘的部分,有待我慢慢整理和領悟。由於時間倉促,雖然初稿手寫完了,卻未能如期完全列印出來,未趕在父親三周年時面世,又是一大遺憾。 父親三周年紀念過了,我又有些懈怠,一拖再拖。直到今年暑假,我想不能再拖了,再拖就太對不起自己的良心,更對不起父親。適逢室外三四十度的高溫,正好蜷縮在家,連續打完了以上文字,除了表達對父親的敬意和懷念,也說了些想對父親說又沒來得及說出的話,心裡才覺輕鬆了些許。 夜深了,盼望今晚能在夢中再見父親,再感受一次被父愛呵護的溫暖!2017-7-15夜,於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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