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中:「全世界都有語言退步的問題」
很多人都記得那首名為《鄉愁》的現代詩,那句「我在這頭,大陸在那頭」的結束語曾縈繞在無數人的心頭。即使今天,年輕人早已不看詩歌,但提起余光中的名字,他們仍然會說,知道,就是那位寫《鄉愁》的台灣詩人。
古都西安,繁華之中不失厚重之氣,余光中的到來則為這座古城增添了詩意。儘管30多年前就寫過關於這座古都的詩作,他卻是第一次踏上西安的土地,或許正是基於此,此次文化之旅的主題被定為「憶長安,話鄉愁」,活動日程也被排得滿滿當當。5月19日上午,他為此次活動的主辦方西安於右任故居紀念館揭幕,下午到當地大學做講演,晚上則接受了環球人物雜誌記者的獨家專訪。在記者面前,84歲的余光中「雪滿白頭」,略帶倦容,交談中語速緩慢沉穩,但聊到高興處,他會情不自禁地挺直脊背,手勢不斷,妙語連珠,鏡片後的雙眼神采奕奕。
「鄉愁不是純地理意義上的,也包括時間、歷史、文化」
有人曾用「遊子詩人」來形容余光中。他祖籍福建永春縣,1928年出生於南京,21歲離開大陸前曾是金陵大學和廈門大學外文系的學生,1949年隨父母遷居香港,第二年赴台,1952年畢業於台灣大學外文系。此後20年里,他游弋在中文與英文之間,游刃於學術與寫作之間,遊走於中國與海外,但內心的思鄉之情卻始終無法排解。
「上世紀70年代初,『文革』還沒有結束。我在台灣覺得根本沒有可能回大陸了,心情非常黯淡。」這段時間,他創作了大量思鄉題材的詩歌與散文,其中最著名的便是寫於1972年的《鄉愁》。醞釀多年的感情噴薄而出,在20分鐘內寫成了這首膾炙人口的作品。「小時候,鄉愁是一枚小小的郵票/我在這頭,母親在那頭……」
多年後,兩岸關係解凍,《鄉愁》被收錄進大陸的語文課本,烙印在一代人心中。余光中曾無奈地說:「我一生光是詩就寫了1000多首,可是你們看到的永遠是《鄉愁》。『鄉愁詩人』給了我鮮明的面貌,也成了將我簡化的限制。」
直到現在,鄉愁或許已紓解,詩人身上的符號卻依舊。余光中極少用名片,因為《鄉愁》就是他在大陸的名片。
環球人物雜誌:您20歲發表第一部詩集,但為何上大學時沒選擇中文系,而是讀了外文系?
余光中:西洋文學也是文學嘛。我中學時代是在四川度過的,那裡交通很不方便,又在抗戰,不是想去哪裡遊歷就能去的。我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怎麼一回事,所以非常嚮往外國,嚮往西方,考大學時,就選擇了外文系,覺得這樣可以離外面的世界更近一些。
環球人物雜誌:您早年回不了大陸,卻在台灣寫了很多關於漢唐、長安的詩,寫秦俑、李廣、王昭君、李白,創作衝動來源於哪裡?
余光中:當時我讀古人的詩,尤其是唐詩。李白、杜甫、杜牧的詩,還有辛棄疾的詞,裡面寫到長安的太多了,「長安不見使人愁」、「西北望長安,可憐無數山」……都會勾起思鄉之情。
環球人物雜誌:今天回頭看當年那些思鄉的詩作,會有什麼感想?
余光中:那些詩作都是幾十年前寫的。《鄉愁》寫於1972年,當時我才40歲出頭。寫李廣和寫王昭君的詩是30多年前了。我1992年第一次回大陸,到今年也整整20年了。
我是南方人,離開大陸前從沒到過北方,直到1992年回大陸才第一次去北京,後來又去了東北。但我發現,懷鄉並不局限在某一省、一縣,因為讀書人有歷史感、文化感,所以鄉愁不是純地理意義上的,也包括時間、歷史、文化。
環球人物雜誌:詩人往往要具備浪漫的情懷,生活中的您浪漫嗎?
余光中:(笑)很難說。我的太太和4個女兒說,我有時候挺浪漫,有時候也難說。畢竟生活中,瑣碎的事很多。我算是理智和情感比較平衡的人。
「你有亂寫的自由,人家就有不看的自由」
余光中的文字有著獨特的魅力。他寫李白,「酒入豪腸,七分釀成了月光/剩下的三分嘯成劍氣/繡口一吐,就半個盛唐」;寫李廣,「兩千年的風沙吹過去/一個鏗鏘的名字留下來/他的蹄音敲響大戈壁的寂寂」。有評論認為,余光中的詩兼有中國古典文學與外國現代文學的精神,「比喻奇特,韻律優美,節奏感強」。
環球人物雜誌:您對現在的大陸詩壇有沒有關注?
余光中:大陸詩壇現在有小眾化的趨勢。北島、舒婷之後,產生了很多詩派。我知道有些詩人大家很嚮往,比如海子,「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很有名;顧城很不幸,詩寫得像童話一樣,他的悲劇大家覺得非常遺憾。跟我最熟的是四川的流沙河,可惜最近他去講莊子和文字學了,不再寫詩。現在除了專門的詩歌刊物,不大有地方能發表詩作,讀者也不多,應該想辦法擴展詩歌的影響力。詩不一定要寫得很流行,可是要寫得淺出,當然深入淺出是最理想的。
環球人物雜誌:在上世紀80年代,海峽兩岸都出現過詩歌以及純文學的「黃金時代」。
余光中:因為當時網路還沒有出現,社會上小眾的東西還沒有現在這麼多。那時大陸出現了傷痕文學、朦朧詩等,出了一批人才,北京的《詩刊》發行20萬份,成都的《星星詩刊》發行10萬份,現在都不可能了。在台灣也是,上世紀80年代,文學書很好賣,詩集也都賣得很好,現在買的人少多了。
環球人物雜誌:很多人表示看不懂現在詩人寫的詩歌。
余光中:看不大懂這點不能全怪讀者,恐怕一半以上要怪詩人自己沒寫好。沒寫得深入淺出、雅俗共賞。你的表達力不夠、力不從心,寫出來的東西人家看不進去。你有亂寫的自由,人家就有不看的自由,那活該啊。所以我一方面覺得讀者應該耐心好好讀,另一方面,詩人也應該好好寫,不要老寫自己心裡想入非非的東西,盼望讀者來遷就你。
環球人物雜誌:有種很悲觀的說法是「詩歌已死」,您怎麼看?
余光中:這個問題不但中國和華人世界如此,英美也有。後工業時代的人們對母語的了解比較差,還有一點就是重實用,所以出了很多科學人才,但也不是科學家,而是科技專家。像喬布斯,他的貢獻是科技,而不是科學。所以全世界都有科技進步、語言退步的問題。
「政治的干擾過去之後,經濟的干擾又來了」
在詩人的身份之外,余光中也是一位散文家、翻譯家、評論家,除21本詩集外,他還出版過11本散文集、5本評論集和13本翻譯著作,他因此稱自己有「四度空間」。近年來,他又開始寫遊記,其中很多是關於大陸的見聞。余光中還是一位學者。1959年,他獲得美國愛荷華大學藝術碩士學位,返台後先後任教於台灣東吳大學、台灣師範大學、台灣大學和台灣政治大學。他還曾任香港中文大學中文系主任,現在則是台灣中山大學文學院院長。
環球人物雜誌:現在讀您幾十年前的一些作品,仍能產生愉悅感。您認為好的文字對社會、對人們的精神世界能產生哪些積極影響?
余光中:說到好文字,其實就是說好的作家。好作家的重要性在哪裡呢?就是母語到他的手裡,能夠保持活力、保持彈性、保持想像力。這是最重要的。
當代作家如果母語用得好,可以讓文字的意義更豐富,或變化得更巧妙。比如說一個傢伙「不學無術」,是罵人的,而說他「不學有術」,就罵得更凶。像我來大陸,人家送我好多禮物,我回去帶不了,怕超重,就想到一個成語,「急重難返」(積重難返)。再比如講一個人早上還在歐洲,晚上就在美國,「歐風美雨」,稍微變一下角度,就變成了新的東西。所以,如果能有三五個大家,再有三五十個一流的好作家,一種語言就可以保持活力、彈性和想像力。
環球人物雜誌:您對後輩文人的影響很大,在創作方面有什麼建議?
余光中:要做一個中國作家,一定要熟悉兩個傳統,一是中國古典文學,《詩經》以來的大傳統;另一個是五四以來新文學的小傳統。在大、小傳統之外,如果能加上外國文學的修養,當然是更好的。這就是我的3張王牌。
環球人物雜誌:現在大陸年輕人的古典文學功底不如過去了,台灣的年輕人在這方面怎麼樣?
余光中:也好不到哪兒去。讀中文系和歷史系的人好一些,其他專業的學生對文言的了解很不夠,因為課外讀物不夠。我讀中學時,課外讀物是古典小說,《三國演義》、《水滸傳》、《西遊記》,等等,讀久了就讀通了。現在年輕人的賞心樂事太多了,他們讀的是《哈利·波特》、《達·芬奇密碼》,還可以看電視、上網、讀漫畫,分心的事情太多了。
環球人物雜誌:您覺得兩岸三地的文化有什麼共同點和區別?
余光中:共同點是使用母語中文,但因地區不同而有差異。比如香港的白話文受方言影響,不但用語不同,文法也不同;台灣本來把國語推行得相當普及,但因為後來意識形態本土化,又開始強調方言。其實世界上沒有台灣話,只有閩南話。所以台灣和香港都有方言的問題在裡面,但無論怎樣,秦始皇的「車同軌、書同文」還是有必要的。大陸吃虧在各種運動對固有文化的傷害很大,如今政治的干擾過去之後,經濟的干擾又來了。現在是管理學院的教授最出風頭。大陸在政治上、經濟上都可以再改善,給人文更多呼吸的機會。
「我們每天的生活方式里就有傳統」
余光中是一位「鄉愁詩人」,他的對故土的詩意寫照深深植根於中國傳統文化的土壤中。他也是一位曾游弋於西方文學殿堂里的「浪子」,如他自己所述,「少年時代,筆尖所染,不是希頓克靈的餘波,便是泰晤士的河水。」但上世紀80年代後,余光中開始認識到民族文化的重要性,把詩筆「伸回那塊大陸」,對鄉土文學的態度也由反對變為親切。
環球人物雜誌:有人擔心受外來文化的衝擊,民族文化會逐漸喪失、割裂,您有這種擔心嗎?
余光中:當然擔心了。現在出國讀書的學生越來越多,但這些留學生對自己的文化傳統並不十分了解,很容易受海外各種主義、理論影響。但從另一方面看,外來文化對本國文化也有積極意義,應該兼容並蓄,吸收其精華。
環球人物雜誌:您對中國文化在國外的傳播怎麼看?
余光中:很多人現在很高興,說洋人拚命學中文。其實並不多啦,加起來有幾千萬吧。而且這些會說「你好」、「謝謝」的洋人也不見得就能傳播中國文化。只有當那些外國人的中文好到一定程度時,才能吸收中國文化。僅知道吃北京烤鴨、喝酸辣湯,離了解高級的儒家文化、道家文化還遠著呢。
環球人物雜誌:在今天應該如何發揚中國文化?
余光中:要保存中國文化,不能僅僅復古。比如,小孩上小學就讀《三字經》,不一定能學到什麼。要有彈性一些,從老師訓練起。純粹的復古不見得能振興,甚至不見得能保存文化,因為傳統不僅是在博物館裡,我們每天的生活方式里就有傳統,人與人之間彼此尊重、信任、寬恕,這些都是文化傳統。
環球人物雜誌:在傳統認識中,仁義禮智信、溫良恭儉讓、中庸、宗族觀念,等等,就是儒家文化的精神內核。您認為,在當代社會,這樣的文化精神依然適用嗎?會變嗎?
余光中:這個問題一直有爭論,因為文化與政治、經濟制度是掛鉤的,只有科學相對更普世化一些。對這個問題,一個國家的思想、文化領袖應該好好討論一下,比如儒家的什麼東西現在已經不可用、不合理了,我們應如何改進?西方有什麼好的,賽先生(科學)是不請自來,誰都願意用,那德先生(民主)又是怎麼回事?都可以好好討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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