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義忠:攝影是我的興趣、工作、宗教 [侯虹斌]
(來源:南方都市報南都網)
《人與土地》,阮義忠著,中國華僑出版社2012年1月版,39.00元。
阮義忠
1950年生於台灣省宜蘭縣頭城鎮的木匠人家,台灣當代著名攝影家,被譽為「中國攝影教父」,也是少數被選入美國權威的《當代攝影家》一書的華人攝影家之一。
說起阮義忠,只要稍微關心當代攝影的人就不陌生。前些年,大陸出版了他的《當代攝影大師———20位人性見證者》、《當代攝影新銳———17位影像新生代》等書,流傳甚廣;此外,他在港台地區也出版過多本攝影著述,向大眾普及西方攝影。然而,作為一個優秀的攝影家,在阮義忠自己的攝影隨筆集里,卻很少看到這些西方攝影家對他產生影響的痕迹。阮義忠解釋說:「我寫過的書,已經說明了我受到西方攝影潮流以及這些大師的影響有多大。但是,汲取的養分必須經過消化、融合,再表達於自己的創作之中。你說很少看到我受影響的痕迹,讓我覺得受到恭維。」
去年初,在廣東美術館裡,南都記者第一次見到了阮義忠。他給人的感覺非常隨和,不像常見的攝影師那樣,隨身帶著「長槍短炮」。從去年春節至今,阮義忠已經在南方都市報上先後開了「人與土地」「台北謠言」兩個專欄「失落的優雅」正在刊載當中,至今總共刊出了一百七十多幅攝影作品和隨筆。儘管兼顧著專欄寫作和攝影創作,但如今他的工作重心,已更多地轉向了慈善、宗教領域的拍攝中。
《人與土地》一書是南方都市報「人與土地」專欄的文章結集。書的封面是一群孩子在地平線上翻筋斗,畫面的力量感讓人震撼,許多讀者都說,那簡直就是一個「永恆的剎那」。阮義忠在文中寫道:
畫家陳丹青十分喜歡這幅作品。有一次,他頂認真地問我「這張照片是上帝替你按的快門吧?」沒錯,回首來時路,我拍到的所有好照片,包括鏡頭前一切人、事、物給我的啟發,都是老天給我的禮物啊!
就在今天,阮義忠在廣州方所書店舉辦講座,給喜歡他作品的讀者、觀眾們講一場題為《人與土地———我的過去與現在》的講座。
每次行程都是冒險
南都:你從事攝影多年,統計過拍了多少照片嗎?
阮義忠:拍照30多年,我從沒正式算過拍了多少照片,我不會拍了一大堆再來挑選,而是選好對象,捕捉其最飽滿、圓滿的狀態。拍過多少照片對我沒太大意義,而是有多少畫面已成為我的生活印記。我有一整面牆的底片和樣片檔案,保守估計應該有十幾萬張,但好作品大多呈現在我的十本攝影集中。
南都:你的攝影主要關注過什麼題材?在眾多的照片中,《人與土地》這一組作品的遴選標準是什麼?
阮義忠:我的攝影題材以1999年台灣的百年浩劫「9·21地震」為分界:之前專註於這塊土地上平民百姓的日常生活,捕捉逐漸消逝的傳統價值;之後,我將鏡頭轉向佛教慈濟基金會重建災區50所學校的紀錄,並開始觀察慈濟創辦人證嚴法師的行誼,將其慈悲與智慧的內涵與善舉化為影像,同時我也和內人袁瑤瑤合作,她撰文我拍照,在《慈濟月刊》的「隨師行腳·攝影筆記」專欄已連載了10年。此外,我們替資深慈濟志願工作者所作的傳記也出版30多冊了。這些工作都還在持續中。
「人與土地」毫無疑問是我的代表作。農業社會的人們明白自己在天地之間的角色,努力盡好自己的本分,並隨時接受命運的考驗。我想要表達的是他們了解生命意義,善解外在、反思自我,並感恩一切的生活態度。
南都:你多談的是攝影對象對你的信任與合作,你在拍照時碰到的拒絕多嗎?攝影者用什麼樣的態度,可以贏得被拍攝者的信任?
阮義忠:我雖擅於在短時間內與陌生人做有效溝通,但也並不是每一次都能如願。在我拍照的前十年,台灣仍處於戒嚴時期,所有橋樑、海邊、山地部落都是管制區,禁止拍照。我又專門去一些極少外地人會造訪的所在,因此每次行程都是冒險。(來源:南方都市報南都網)
我曾被南方澳魚港的海防部隊拘留、被北海岸的哨兵用槍指著胸口、在高雄大樹鄉的旅館被警察叫醒盤問、在新竹北埔廟口午間打盹時被警察踢醒。還有小孩子向我丟石頭,大喊:「匪諜在拍照!」那個年頭,鄉下到處有「反共抗俄、保密防諜」的標語。這些插曲我都視為正常,因為大環境就是如此,我能欣然接受並樂此不疲地繼續探險。倒是有些善良老百姓起了猜疑,那就很難溝通了。
有一回在台東的縱谷山路徒步,於一處叫大農村的荒郊處取景,一位農夫騎著摩托車由我的鏡頭前經過,半個小時後又追了上來,非要我把相機里的膠捲取出,否則就得和他去派出所找警察評理。我和他在竹林下足足站著溝通了一個多鐘頭,始終沒交集。最後我幾乎是訓斥他了一頓,告訴他,下回遇到陌生人,應該先表達信任再行溝通,若是一開口就找人算賬,要我相信你是好人也難。那農夫才不好意思地說:「那就請你到我家喝杯水解渴好了!」要被信任,不只是言語表達,整個人的態度和精神狀態都是關鍵,以本真示人往往能突破人與人之間的藩籬。
期許自己永保一顆柔軟的心
南都:為何把這本書分為「成長」、「勞動」、「信仰」、「歸宿」四個主題?
阮義忠:《人與土地》每張背後都有動人的故事,但總不能用「鄉土情」、「農家樂」之類為題。之所以能夠找到一條線索將它們串起來,有段因緣。當年陳映真先生的《人間雜誌》創刊不久(約1986年初),登了一篇日本攝影家三留理男拍衣索比亞饑荒的報道照片,並希望在台北為他辦個攝影展。時間緊迫,三留無法在日本製作照片,便把底片寄給陳映真。陳映真打電話給我,我義不容辭地答應幫忙,關在暗房一整個禮拜。我邊放照片邊覺得,我拍的不比這位國際知名人士差!
放完最後一批照片,剛換的藥水仍然新鮮,倒掉可惜,我便找出幾張自己的底片放放看。當放大機將那位利稻原住民垂頭望著田地的影像投射出來時,我再次深深地被感動了。這不正是人與土地的終極關係?人來自土地,又回到土地。人是怎麼對待這塊土地的?在上面付出了多少,收穫了多少?有過多少希望與失望,幾多喜悅與哀傷?踏在土地上的人們曾經多麼自信,又多麼自卑,多麼狂妄,又多麼卑微……
我立刻想到如何整理這組作品了,主題就用「人與土地」,作品內容敘述人在土地上的生、老、病、死,我就想到,以「成長」、「勞動」、「信仰」、「歸宿」來組織。整個想法在幾分鐘之內成型,但卻花了我整整八個月去完成它。
南都:為什麼花這麼多時間?
阮義忠:我從底片中挑選、放大、排比。照片太多,往往看到後面就忘了前面,為了能夠瀏覽到更多影像,我將照片一一重新拷貝、壓成一張有36格畫面的樣片。我甚至做了一個25:1的畫廊模型,將所有照片翻拍成同樣比例的大小,在模型上一一貼好,轉過來轉過去地看,儘可能從不同角度考慮,思考觀眾在展覽場地各個角度的感受和體會。
那真是個非常好的自我訓練,讓我往後能精準判斷影像之間的關聯與視覺連貫性。這也是為什麼後來我編《攝影家》雜誌時,許多國外大師都特別喜歡我對他們作品的詮釋,覺得我真是太了解他們了!
人應該敬天愛地,盡好做人的本分(來源:南方都市報南都網)
南都:從你的文字,總感覺到你對純樸、美、人情溫暖的感動。拍「人與土地」你是否產生過一些負面的情緒,比如貧富分化的對你的觸動?
阮義忠:天下事當然有不公不義的一面,人性當然有醜陋、邪惡的一面,更有被刻意掩蓋而令人不察的真相等待被挖掘,可是我覺得自己不擅長做這類事,何況這一面在每天的報紙、雜誌、電視已經被暴露得夠多了,多到讓很多人沮喪,讓很多人對自己、他人以及整個環境與未來都失去信心。就我而言,無論是透過攝影或文字,想做的就是肯定人性的善面,並把我從中得到的體會與養分跟更多人分享。雖然有人說我「濫情主義」,但我倒是期許自己要永遠保有一顆柔軟的心、一個單純的腦袋、一雙善解的眼睛,持續不斷地去觀察、體會、表達人間之美、人性之光。
南都:你認為人與土地之間的真正關係應該是怎麼樣的?
阮義忠:人與土地相互依存。台灣諺語說:「人若不照天理,天就不照甲子。」人必須感恩大地萬物給予我們的一切。簡單說,人應該敬天愛地,盡好做人的本分,並把對人群與自然的關懷付諸於行動,才能對這片養育我們的土地有所回饋。
南都:在「人與土地」之後,你也陸續發表了一組「台北謠言」的作品,是描述台北這座城市的生活的。能談談你對城市文明的想法嗎?
阮義忠:說實在的,我現在也覺得二三十年前對台北的批判太片面了。不過,那正是大環境最糟的時候。現在台北已經演進成了宜居城市,我非常喜歡。到世界各地的許多城市走過之後,便會更珍惜自己的所有。(來源:南方都市報南都網)
我對農村與城市審美態度的差異在於它們一個是自然,一個是不自然;一個是和諧,一個是不和諧。以前的農村自然而和諧,但這十幾年來也開始不對勁了。
現在的台灣,最惱人的問題就是選舉過多,自由民主遭到濫用。無論在農村或都市,人們都因政客的煽動、操鬧而產生對立。台灣很小,電子傳播媒體卻多到嚇人,一些頻道從早到晚重複播放八卦,內容惡質,明顯影響人的素質、污染人的心靈。幸好還有一些有理想的媒體人及公益團體報道勵志的、具教育性的真人真事以及人類的無私互助。若沒有這些清流媒體的平衡報道,真不知後代會怎麼看我們這一代!
好攝影家首先要禮敬對象
南都:你覺得在攝影中,要拍出好作品,什麼是最重要的?技術嗎?
阮義忠:對我來說,攝影要尊重對象,風格與表達手法還是其次。攝影的內涵主要在於「觀看之道」。攝影是一項要靠對象才能表達的媒介。有對象才有影像、有事件攝影家方可見證,因此,攝影倫理必須建立在「尊重對象」的根基上。一位攝影家無論有多麼了不起,充其量只是百分之五十的創作者,另一半的功勞屬於對象。成為好攝影家,首要的條件就是禮敬對象,懂得謙卑;而攝影者最大的責任和挑戰,正是仔細觀看與發現對象的最佳特質,並將之有利地詮釋出來。一位好攝影家不必急著把自我觀點強加在對象上,當領會到對象的精髓時,本身長年累積的人文素養,自然會跟著對象共鳴、共振而出。這正是攝影之可貴,也是攝影創作者所能獲得的最大喜悅!
技術當然重要,但它只是必備的基本能力,更重要的是透過它達到更高的境界。
南都:你是不是只拍黑白照片?
阮義忠:我這個人有從一而終的習慣,一開始拍照接觸的就是黑白。過去我也曾因雜誌需要而拍過彩色,可是只要是展覽及出書,就僅用黑白,因為畫面單純,比較容易凸顯象徵意義。
南都:你排斥數碼相機嗎?
阮義忠:我不排斥數碼相機,只是惋惜大多數人因採用數碼而改變了拍攝態度。數碼不必材料費,因此攝影師就猛拍以求保險。明明拍個兩張就可以,卻拍了兩百張,挑照片時眼花繚亂,愈選愈糟。無論是使用傳統或數碼相機,都必須謹守正確的態度:聚精會神地凝視,全力以赴地關注。用心按快門,而不是用手。以這樣的態度拍照,根本不必費神挑照片,最好的那些影像自然而然就會跳躍而出,像有生命一般地跟你眨眼。
攝影既是我的興趣,也是我的工作、理想,甚至可以說是宗教了。
采寫:南都記者侯虹斌
攝影:周治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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