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拿大]艾麗絲·門羅/溫峰寧譯:辦公室

辦公室

作者:[加拿大]艾麗絲·門羅/溫峰寧譯

有一晚在熨衣服的時候,我突然想到要怎樣解決當前的生活難題。這辦法簡單而大膽。我走進起居室,對正在看電視的丈夫說:「我覺得我應該找間辦公室。」

這主意即使對我來說也是異想天開的。我要間辦公室幹什麼?我有一間屋子;它寬敞舒適,還能看到海;它提供空間讓我吃好睡好、沐浴更衣,還能讓我與朋友交談;我還有一個花園;我不缺地方。

不。雖然很難開口,但我還是得說:我是個作家。這樣聽起來不太對頭。太放肆,太假了,怎麼說都不太可信。我試著再說一遍吧。我寫作。這樣聽起來會不會好點?我試著去寫。這樣聽起來更糟。虛偽的人性啊。好吧,然後呢?

不管了。無論我怎麼說,詞語還是會創造出屬於自己的寂靜空間,在這美妙的時刻里展示一切。可惜人們太體貼了,寂靜很快就被友好之聲帶來的焦慮打破了,這些聲音大叫,太好了,很不錯,好吧,這很有趣。他們還起勁地問,你寫些什麼呀?我只好回答,小說,與此同時還得忍受著羞辱,不過我還是輕鬆自在的,甚至還有幾分輕蔑,雖然我並不總是這樣。一次又一次,近在眼前的恐慌還是會被這些巧妙而圓滑的言語平息——但這些言語最終耗盡了安慰的存貨,到最後他們只能說一句,「啊」。

所以這就是我想要間辦公室的原因(我對我丈夫說):我要在裡面寫作。我馬上意識到這個要求太苛刻了,這是一種糟糕的自我放任。大家都知道,要寫作,你需要一台打字機,最次也要有鉛筆和紙,一張桌子一把椅子;這些東西我都有,就放在卧室的一角。不過現在我還是要一間辦公室。

其實我也不很確定如果到了那裡我會不會在裡面寫作。或許我只會幹坐著看牆,這樣想想都已經讓我很不舒服。其實我喜歡的是「辦公室」這個詞的讀音,它有種尊嚴與平靜的氣息。還有目標明晰、意義非凡的感覺。不過我不想把這點告訴丈夫,於是我高談闊論了一番,我記得好像是這樣說的:

屋子適合男人工作。他將工作帶到屋中,帶到早已清理好的位置上;屋中周圍的環境自動調整來迎合他。每個人都會承認他的工作。他不需要接電話,找失物,看孩子為什麼哭,或者喂貓。他可以把門關上。(我說)想像一位母親將房門關上,而孩子們知道她就在門後;為什麼他們想到這裡就覺得荒謬過分?一個女人,如果不照看好屬於丈夫與孩子的空間領域,她似乎就會被認為是違背天道的。屋子對女人來說不一樣。走進屋子裡使用它,然後又走出去——她並不是這種人。她就是房間;這兩者並不是分開的。

(沒錯,就像平時一樣,當我要乞求一些不屬於我的東西時,我會選用語氣強烈情感泛濫的表達。有好幾次,或許是一個漫長春夜,其時還下著雨,一片悲涼,燈泡冰冷地亮著,光線太微弱不足以看海,我推開窗戶,頓時感到房屋褪變成了木頭石膏這些造房用的基礎材料,而蝸居其中的生活則淪陷了,只剩下我兩手空空,無瓦遮頭,我感到一陣不可理喻的猛烈顫抖,出於自由,出於殘酷的孤獨,而這孤獨現在則完美得讓我無福消受。這以後我才明白,平常我被保護但也被拖累;我被細心呵護著,但也被緊緊束縛著。)

「只要你能找到一間便宜的,去吧」就是我丈夫的回應。他不像我,他並不總需要解釋。他常常會不假思索地說,別人的心思就像一本合上的書一樣難以參透。

不過之後我還是覺得這個願望不太可能實現。或許實際上我並不覺得這是個合適的願望。本來我更可以要一件貂皮大衣,一條鑽石項鏈;這些東西女人都想得到。孩子們知道我的計劃後,給予了最尖銳的懷疑,然後就不聞不問了。儘管如此,我還是走到了兩個街區外的那個購物中心;在那有一棟建築,一間藥店和一個漂亮的商店就開在那兒,而它二樓的窗戶上貼了好多「有房出租」的標語。我已經注意它們好幾個月了,也不去想究竟適不適合我。我走上樓,感到十分不真實;租賃可是件複雜的事情,更何況是間辦公室;並不是簡單地推開一個空院子的門,然後就等著別人讓你進去了;事情要按照一定的方式來完成。況且,他們總是會出高價。

事實證明,我甚至都不用敲門。一個女人剛好從一個空的辦公室里出來,拖著一台吸塵器,用腳推著它,經由過道走向門口,而這條過道明顯通向這建筑後方的一間公寓。她和她丈夫就住在這公寓里;他們姓馬利;他們擁有這棟建築,向人們出租辦公室。她告訴我,她剛才清掃的那些房間適合做牙醫診所,因此我也不會感興趣,但她會帶我去看別的地方。她將吸塵器放好,拿到鑰匙,邀請我進入她的公寓。她用我難以詮釋的語氣嘆息了一聲,然後說,她的丈夫,不在家。

馬利夫人是個看起來很柔弱的黑髮婦女,大概四十齣頭,衣衫不整,但她輕輕塗著明艷的口紅,柔弱浮腫的腳踏著粉紅色的羽毛拖鞋,憑喜好給自己增添幾分女人味,倒也還有些吸引力。她身上有種搖擺不定的被動感,讓人覺得她筋疲力盡、隱隱緊張,這一切似乎道出了她的生活,她全副身心都放在一個男人身上,而他精力充沛,愛發牢騷,十分依賴她。我第一眼看出了多少、這一切對後來事情的發展起了怎樣的決定作用,當然不好說。不過當時我想她並沒有孩子。生活的壓力或別的什麼東西都不允許她這樣做,這一點我可沒搞錯。

我等待時所在的房間很明顯是起居室與辦公室的混合體。我首先注意到的是船艦模型——西班牙大帆船,快速帆船,瑪麗王后號——放在桌子上,窗台上,電視機上。沒有船的地方就放著盆栽,還零散放著些「具有男子氣概」的裝飾——陶瓷鹿頭,青銅駿馬,還有用沉重閃亮、紋絡清晰的材料製成的煙灰缸。牆上則裱著照片,還有大概是畢業文憑一類的東西。其中一張照片是一隻鬈毛狗和一隻鬥牛犬,分別穿著男裝和女裝,痛苦而尷尬地擺出招人喜愛的姿勢。在照片上寫著「老朋友」。這房間被一張肖像控制住了,它有自己的光源,還有鍍金畫框;畫中是一個相貌英俊、有著淺色頭髮的中年男子,穿著商務套裝坐在桌子旁,看上去容易相處,事業有成,前程似錦。事情又是這樣,事後我想想,當初這張肖像中就已經讓我有一種不適感,他似乎缺乏他這類男人所應有的信仰,而想要咄咄逼人地展現自己。誰都知道,這可能帶來災難。

不提馬利一家了。我一看到那個辦公室就想訂下。它比我所需要的還大,分割出的空間正適合做醫生的辦公室。(馬利夫人遺憾而謹慎小心地說,我們曾有一個脊椎指壓師,不過他走了。)牆面冰冷光潔,帶一點灰色,看上去沒那麼刺眼。馬利夫人直率地告訴我,顯然現在這裡沒有醫生,過去也有好一段時間沒住過醫生了。我提出二十五美元一個月的開價。她說她得和她丈夫說一聲。

我第二次來的時候,他們同意了我的開價,而我也終於看到了馬利先生本人。我重複我曾向他妻子說過的解釋,告訴他我不準備在正常的工作時間使用辦公室,而是在周末和某些夜晚。他問我將會怎樣使用它,我馬上告訴他實情,也沒有猶豫是不是應該說我做的是速記。

他頗為高興地聽取了我的話。「啊,你是個作家。」

「好吧,是的。我寫作。」

「那麼我們會盡全力讓你在這兒感到舒適,」他豪爽地說。「我自己是個愛好廣泛的人。這些船艦模型,都是我在空餘時間做的,它們是舒緩神經的好東西。人需要消遣來舒緩神經。我看,你也是一樣的。」

「的確是一樣的,」我非常同意地說,想到他寬容而模糊地看到了我的表現,不由得感到如釋重負。至少我擔心的事情沒發生,他沒有問我,誰照顧孩子呢,還有我的丈夫同意嗎?十年甚至十五年的歲月已經軟化、影響、擊敗了畫像中的男人。他的腰和大腿已經集聚了一圈可怕的脂肪,搞到他行動時不免嘆氣,他已成了一堆軟綿綿的肉,像一個沉重的老女人那樣讓人不適。他的頭髮和雙眼都已褪去了光澤,容顏也已憔悴,那溫柔而具有掠奪性的表情退化成了一種惹人不適的謙卑感和嚴重的懷疑感。我沒有再看他,我只是要一個辦公室,我沒想承擔起更深入了解人類的責任。

在周末我搬進去了,也沒讓家人幫忙,雖然他們會表現得很和善。我帶來了我的打字機,一張摺疊桌,一把椅子,還有一張小木桌,我可以在上面放一個瓦斯爐、一個水壺、一罐速溶咖啡、一隻調羹還有一個馬克杯。就這些。我開始滿足於牆面的光潔,因我的必備陳設產生了一種廉價的尊嚴感,至少我沒什麼東西需要擦洗打磨。

但馬利先生不喜歡這一幕。我安定下來後,他敲開了我的門,說他要解釋些東西給我聽——怎麼把房間外的燈扭下來,反正我又不需要它;還有電暖爐的用法,以及怎樣撐起窗外的遮陽篷。他環顧四周,帶著陰沉而迷惑的表情,說,這個糟糕的地方實在不適合一個女人。

「這個地方對我最好不過,」我回答,我的語氣也並不像想像中的那麼糟糕,因為我一直都習慣於安慰那些我莫名討厭或者純粹是不想了解的人。有時我會精心地表現得彬彬有禮,心中則徒勞地希望他們早點走開不要管我。

「你需要的是一張漂亮舒適的椅子,這樣你才會有靈感。我在地下室里有一張椅子,我母親去年過世之後那兒就堆滿了東西。角落那都堆了一層灰,這對誰都不好。我們可以好好休整一下這個地方,你會感到更舒適自在。」

我說,但確實,我確實喜歡它這個樣子。

「如果你需要掛點窗帘,我會幫你付買材料的錢。這地方需要些色彩,我怕你在這坐著會變得病態。」

不不,我笑著說,我相信我不會的。

「如果你是個男人事情就不同了。女人總是喜歡把東西弄得舒服些。」

我站起來走到窗邊,透過威尼斯式百葉窗的薄板,俯視周日冷清的大街,以躲開他那肥臉上的譴責與脆弱,我最終採用了一種冷酷的聲音,這聲音在我的思想中常常出現,但卻很難從我懦弱的嘴巴中溜出來。「馬利先生,請別再為這事干擾我了。我說這兒很適合我。我所需要的東西都有了。謝謝你告訴我你的想法。」

這話效果太強烈,搞到我都不好意思了。「我當然沒想打擾你,」他回應,每個字都說得清楚,語氣中有淡淡的憂傷,「我提出這些建議可全都是為了讓你舒服。如果我早些認識到自己擋了你的地方,我會早就走開的。」他走了之後,我感到好多了,甚至對這場勝利還感到有些高興,當然,它來得太快,也讓我有些不好意思。我告訴自己,反正他早晚都會被打擊到的,還不如在一開始就讓它發生。

接下來的那個周末他又敲響了我的門。他謙恭的表情太誇張了,簡直近乎嘲弄,可另一方面它又是真實的,讓我自己也不很肯定。

「我不會佔用你太多的時間,」他說,「我不想成為個討厭鬼。我只是想告訴你,我很抱歉上次冒犯了你,我道歉。這是份小小的禮品,希望你接受。」

他拿著一棵我不知道名字的植物;它的葉子很厚,閃著光芒,被種在一個裹著過多粉色和銀色金箔的盆里。

「就放在這,」他邊說邊將植物放在房間的角落處,「我不想大家不舒服。我會承擔責任。我想,或許她不接受傢具,不過一盆小而精緻的植物總沒關係吧,它會讓事情變得更美好。」

這時候,我根本不可能告訴他我不想要植物。我討厭戶內盆栽。他告訴我要怎麼照料它,多久澆一次水等東西;我只能感謝他。我無計可施,還有種非常不舒服的感覺:他道歉和送禮物的時候,其實很清楚這點,甚至還有些高興。他不停地說,用的還都是感覺不好、冒犯、道歉這樣的詞語。我曾試圖打斷他,告訴他我給自己的生活找了一個空間,隔絕了喜怒哀樂,事實上,在我和他之間,根本不需要有接觸;但這個任務根本無法完成。我如何開誠布公地對抗他對親密的渴求?還有,那棵包在閃光金紙中的植物也讓我心亂。

「你的寫作進行得怎麼樣?」他問,好像要將我們間的分歧先放起來。

「噢,就和平常一樣。」

「好吧如果你沒有什麼東西可寫了,我還可以給你提供一大堆。」停頓。「不過我想我剛才佔用了你的時間。」他說道,臉上帶著勉強的快樂。這是個測試,而我沒有通過。我笑了,我的視線集中到那棵漂亮的植物上。我說沒事。

「我正在想之前住在你這的人。一個脊椎指壓師。你可以寫本關於他的書。」

我擺出聆聽的姿態,手也不在鑰匙上方徘徊了。懦弱和虛偽是我的缺點,好奇毫無疑問也是。

「他在這的生意很好。唯一的問題是,他做的動作會比指壓書里列出的多。對了,他的手會到處動。他搬出去的時候我進來過,你猜我找到了什麼?隔音裝置!整個房間都是隔音的,讓他可以做更多的東西而不會干擾到別人。就在你寫故事的這個房間里。

「我們一開始知道這件事是因為一位女士,她有一天敲開了我的門,想要他辦公室的鑰匙。他把她鎖在了外面。

「我想他只是厭煩了她這個個案。我猜他知道自己的門被敲了很久了。她是位上了年紀的女士,而他只是個年輕男人。他有一個漂亮的妻子,還有兩個世上最漂亮可愛的孩子。但世界上有些東西是很醜陋下流的。」

我花了些時間才明白他講這個故事時並不只將它看做是一則八卦,還將它當做作家會非常感興趣地聽的東西。在他心中寫作與色情有著一種模糊而有趣的聯繫。不過,就算是這種想法,看起來也是那麼一廂情願、那麼幼稚,我都懶得去攻擊他。我知道,為了我自己而不是為他,我不該再傷害他了。以為一點點粗魯能解決事情,真是個巨大的錯誤。

第二件禮物是個茶壺。我堅持說我只喝咖啡,讓他把它送給他妻子。他說茶對神經更好,而他之前了解到我就和他一樣,也是個神經質的人。茶壺上有金箔和玫瑰,看得出它價格不菲,但是它十分令人討厭。我還是將它放在我的桌子上。我也繼續照料那棵植物,它則在房間的角落裡喪心病狂地生長著。我不知道還有什麼可以做了。他給我買了個廢紙簍,它裝飾精美,在八個面上都印著鴛鴦;他給我的椅子找了塊橡膠泡沫坐墊。我憎恨自己總是屈服於他的要挾。我並不真的同情他;只不過我沒法走開,沒法從這諂媚的熱情身旁走開。他知道獲得我的容忍是要付出代價的;在某種程度上他一定因此憎恨我。

現在當他徘徊在我的辦公室中時,他會講述自己的故事。我覺得他在講述自己人生的同時希望我將它寫下來。當然,他很可能早已動機單純地向許多人講過了;但到了我這兒,他似乎有一種獨特甚至迫切的需要來傾訴。他的生活就像許多人常面對的那樣,變成了一系列的災難;他被他所信任的人打擊,被他所依賴的人拒絕,被他所給予過仁慈與物質幫助的人背叛。還有其他人,他們不過是陌生人過路客,卻無緣無故來折磨他,甚至還使用了新奇獨創的手段。有時,他的生活還會被威脅。更糟糕的是,他的妻子也是個大麻煩,她的健康每況愈下,脾氣也不穩定;他還能怎麼辦呢?他舉起手來說,你看到事情是怎麼樣的了,但我活下來了。他看著我,希望我說「是啊」。

我只能踮著腳上樓,在旋鈕鑰匙的時候小心翼翼地不發出聲音;不過這些都是徒勞無功的,因為我不可能蒙住我的打字機不讓它發出聲音。事實上,我已經開始考慮手寫,還不停地希望有那個邪惡的脊椎指壓師的消音裝置。我把這問題告訴丈夫,他卻說這根本就不是個問題。他說,告訴他你很忙。我確實有告訴他;每一次他走進門都帶著一件小禮物或者一份差事,他會問我怎麼樣,而我都會說今天我很忙。他會緩緩走向門,說,呃,好吧,他不會耽擱我一分鐘。我說過,他總是知道我在想什麼,知道我多麼想擺脫他。他知道,卻根本不在乎。

有一晚,我回到家後才發現自己把一封準備寄出的信放在辦公室里了,於是我回去取。在大街上我看見我工作的地方燈亮著。然後我看見他正翻轉我的摺疊桌。沒錯,他在夜裡走進來讀我寫下的東西!他聽到我進門的聲音,當我走進來時他拿起了我的廢紙簍,說他正準備幫我清理東西。他馬上就走出去了。我什麼都沒說,只發現自己在憤怒與滿足中顫抖著。發現這麼件事情,這真是個奇蹟,讓我忍不住地輕鬆了。

他第二次到我這兒來時我已經將門反鎖了。我熟知他的腳步聲,他那友好諂媚的敲門聲。我將打字機敲得劈啪作響,同時保持一定的時間間隔,這樣他就知道我已留意到他了。他叫喚我的名字,好像我在耍花招;我咬緊嘴唇,一言不發。就像以往一樣,我的理智又動搖了,愧疚佔據了心頭,但我還是繼續打字。那天我看見那棵植物根旁的泥土是乾燥的,我還是不管它。

我還沒準備好迎接接下來會發生的事情。我發現有張字條貼在我的門上,說如果我能到馬利先生的辦公室去他將會很感激。我馬上就過去了,只求把事情完結。他坐在他的桌子前,周圍的東西展示著他微弱的權威;他隔著一定的距離看著我,好像他被迫要用這麼一種嶄新的傷感的目光敵視我;他似乎不為自己而是為我感到尷尬。他開始說話,還帶著一種造作的冷漠語氣,說他收留我的時候就知道我是個作家。

「我沒讓這件事情干擾到我,我聽說過作家、藝術家這一類人的不少事情,我並不覺得有多特別。你知道我說的是什麼事情。」

新情況出現了;我不知道將會發生什麼。

「現在你走過來向我說,馬利先生,我要一個地方來寫作。我就相信了你。我把它給了你。我也沒有問你什麼。我就是這樣的人。不過你知道,我越想,就越感到奇怪。」

「奇怪什麼?」我說。

「還有你的態度,根本沒法讓我輕鬆。把你自己鎖起來,又不理會別人的敲門。正常人不會這樣做。除非你在隱藏什麼。而且一個說她有丈夫孩子的年輕女人,居然還在敲打字機,這也太不正常了。」

他舉起雙手擺出個寬恕的手勢。「現在我只請求你可以對我開誠布公,我覺得這是我應得的,而且如果你將這辦公室用作其他用途,或者不在你租賃的時間段使用,或者讓你的朋友或隨便什麼人來看你——」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還有一件事,你說你是個作家。那好,我讀了一些相關資料,卻沒看見有你的名字。或者你用別的名字寫作?」

「沒有,」我說。

「我不懷疑還真有些作家的名字是我沒聽說過的,」他溫和地說,「我們會讓這件事過去的。只要你態度尊敬點,保證不會再有欺騙、惡作劇等東西出現在你租用的辦公室里——」

我的憤怒莫名奇妙地被削弱了,被我的疑心阻擋了。我只能站起來,走過走廊,聽著他的聲音在背後迴響,再關上了門。不過當我在房間里坐下,看到眼前的手稿時,我又想到我是多麼喜歡這個房間,我在這裡工作得多麼舒暢,我決定不要被趕出去。我想,畢竟我們的爭鬥也早就到了一個僵局。我可以拒絕開門,拒絕看他的字條,拒絕在見面時和他說話。我的租金是提前給的,如果我現在就走開我很可能拿不回一分錢。我決定先不管了。我之前開始每晚都將書稿帶回家,以防止他偷看,現在我覺得施行這種預防措施也太不值了。他讀了又有什麼關係呢?最多不就像一隻老鼠在黑暗中鑽來弄去嗎?

這以後我有好幾次發現門上的字條。我試圖不去看,但最終還是看了。他的責備變得更具體了。他從我的房間聽到了聲音。我的行為打擾到他妻子,搞到她在下午沒法打盹。(除開周末,我下午都不會來。)他在車庫找到了一個威士忌酒瓶。

我常常想到那個脊椎指壓師。目睹馬利先生書寫他的的人生傳奇,一定很不輕鬆。

字條的內容變得越來越惡毒,接著我們個人的會面也終止了。有一兩次當我走進走廊時會看到穿著厚毛衣、駝背的他突然躲開。漸漸我們的關係陷入了一種離奇的局面。現在他用字條控訴我和NumeroCinq的人會面。那是附近的一間咖啡館,我想他是要將它作為一個象徵。我覺得再沒有更糟糕的事情可以發生了,字條還會繼續出現,內容也會變得越發怪誕,不過也更難影響到我了。

在一個周日的早晨,大概十一點間,他敲響了我的門。我剛剛才進來,脫下外套,將水壺放在瓦斯爐上。

這一次他完全是另一張面孔,冷漠而變形,閃耀著發現罪過時幸災樂禍的陰冷光芒。

「我想知道,」他感情強烈地說,「你介不介意跟我到走廊來一趟?」

我跟著他。洗手間里的燈亮著。這個洗手間是我的,沒人用它,而他也沒給我它的鑰匙,門總是開著的。他在它前面停住,推開門,站定,目光向下,小心地呼吸。

「那麼這是誰幹的?」他用十分悲哀的聲音說道。

馬桶和洗手盆上方的牆上全是圖畫和文字,這些東西你有時會在海灘上的公共浴室里看到,還會在我長大的那種衰敗小鎮的鎮公所廁所里看到。它們被用口紅塗出來,就和平時見到的那些沒兩樣。我想,昨天晚上一定有人來過了,或許那幫整天遊手好閒、在周六晚遊盪購物中心附近的人乾的。

「它本應被鎖上的,」我回應道,語氣冷酷堅定,好像想要儘快逃離這一幕,「真是一團糟。」

「當然。在我的字典里,這些都是很骯髒的語言。或許這對你的朋友而言只是個笑話,對我來說卻不。更別說這是什麼藝術創作。當你早上打開自己住所的房門時看到這些東西,一定感覺挺好吧。」

我說:「我相信口紅洗得掉。」

「我很慶幸沒讓我妻子看到這樣的東西。這樣會讓一位有良好教養的女士失望。現在你為什麼不叫你的朋友帶上油漆桶和刷子來開個派對呢?我倒要看看這些那麼有幽默的人們。」

我轉身走開,他粗暴地橫在我面前。

「這些裝飾是怎麼跑到牆上去的?我覺得事情已經很清楚了。」

「如果你想說這事和我有關,」我直截了當而疲憊不堪地說,「那麼你一定是瘋了。」

「那麼它們是怎麼跑上去的?這是誰的廁所?呃,是誰的?」

「這兒根本就沒鑰匙。誰都可以跑過來走進去。或許是在昨晚我回家之後,那些恰好經過的孩子乾的,我怎麼會知道呢?」

「明明就是大人教壞了孩子,還將什麼都推到孩子身上,這真是恥辱。你知道,有些事情你也一定想到過。那就是法律。淫穢內容法規。專門適用於這些東西,我想也適用於這類文學作品。」

我記得這是我第一次為了控制住自己而謹慎地深呼吸。我簡直想殺了他。我還記得他的表情多麼平靜而令人討厭,他的眼睛幾乎要合上,鼻孔在呼吸著那股正義的美妙氣味,那種勝利的氣味。如果這件愚蠢的事情沒發生,他根本就不會贏。不過他的確贏了。也許我臉上的表情刺痛了他,在這勝利的時刻他還是退回到牆邊,說,其實,事實上,他並不覺得我個人真的會做這樣的事情,我的一些朋友也不像會做這樣的事情——而我回到自己的房間,關上了門。

水壺正發出可怕的聲音,水快要煮幹了。我把它從瓦斯爐上拿下來,拔掉插頭,在狂怒中喘息,站了好一陣子。這陣憤怒過去之後,我開始做我必須做的事情。我把打字機和紙放在椅子上,將摺疊桌收起來。我旋緊速溶咖啡的蓋子,將它還有黃色馬克杯以及調羹塞進我帶它們來的那個包里,它本來已被疊起來放在書架上了。我本來還想要孩子氣地對那棵盆栽實施復仇。它就放在角落裡,和帶花紋的茶壺、廢紙簍、墊子還有——我差點忘了——它後面的一個塑料削筆器一起。

當我把這些東西都搬到車裡去的時候,馬利夫人過來了。第一天之後我就很少見到她了。她看起來並不沮喪,看上去她已經習慣並認命了。

「他要垮了,」她說,「他已經不是他了。」

她拿起那個裝了咖啡和馬克杯的袋子。她如此冷靜,讓我感到憤怒已離我而去,心中只剩下一種奇特的沮喪。

我再沒找過另一間辦公室。我以為某一天我會再找一間,但我還沒找到。我必須等待,等到腦海中那幅清晰無比的畫面消失才行,儘管我沒在現實中見到這一幕——馬利先生帶著破布刷子還有一小桶肥皂水,用他那笨拙的動作、他那刻意變得笨拙的動作,刷洗廁所的牆,他艱難地彎腰,痛苦地呼吸,在腦海中編織另一段關於背叛的故事,奇異無比卻總是沒法讓他滿意。每當我遣詞造句時,都覺得我有權擺脫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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