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認識」的康熙大帝
06-24
文|理釗 在清王朝二百六十多年的統治中,康熙皇帝雖然不是開國君主,但歷代史家卻都給予了他極高的評價。《清史稿》云:「聖祖仁孝天成,智勇天錫,早承大業,勤政愛民。經文緯武,寰宇一統。雖曰守成,實同開創焉。」徐中約先生在他的《中國近代史》中,稱「作為一個君主,康熙接近了理想的典範,他聰穎明慧、領悟力強、寬厚待人、勤勉刻苦、謹慎正直、勤於政務。……在他的統治下,風雨飄搖的滿州統治變得穩固昌盛。」 當我們站在帝王得權力、用權力、保權力的角度上來看,在中國的歷史上,康熙確是一位優秀的皇帝。自軍事上講,他平三藩、收台灣、拒沙俄,平定內亂,開疆拓土,不僅使滿清初定的亂局得以平穩下來,還使大清的版圖得以擴大,展示了其軍事才能;在內政方面,他親政後立即廢止了八旗圈地制度,後來則又相繼推出了延長墾荒免稅的時間、蠲免錢糧、地丁合一、廢除匠籍制度,以及修治漕運等輕徭薄賦、與民生息的諸多政策,以及社會管理制度,相較明末的亂世而言,給了國民一個發展經濟的穩定環境;在文化方面,他尊崇儒家文化,明確宣布將道統與治統合一,以儒家學說,尤其是程朱理學為治國之本,打通了儒生進入權力的通道,開始慢慢地歸附滿清統治集團。 於個人品性上講,康熙也算上是一個好皇帝。史學家、小說家高陽先生認為,康熙與唐太宗都是第一流的君主,其個人修養和道德言行也是無可挑剔的。康熙還是一個對於西洋學問有著好奇之心的人,在政務之餘,花費了大量時間和精力研習西方數學和天文知識。此外,他對於西方傳教士在中國的傳教活動,也給予了寬容,有一段時間,自己甚至還對其產生了興趣。 所以,在康熙的統治之下,中國一時出現了又一個盛世的局面,即後來史家所稱的「康雍乾盛世」,至今還為人們所津津樂道。 可是,如果稍稍轉變一下看歷史的視角,站在權力之外來看他的所有作為,就是會發現這位才智超群,有著雄才大略的帝王,所做的幾乎所有的功業,都是為了一個單一而又明確的目標,那就是鞏固他所掌握了的權力。他自己所認識到的使命,就是確保愛新覺羅氏家族的這一份「家業」得以穩固和長久。他執政的目標,就是「為權力而權力」。 最能體現這一思想的,是清朝所建立的「保甲」和「里甲」這一基本制度。在中國歷史上,皇家的行政權力通常是只延伸到縣一級的,縣以下的鄉村基本處於自治的狀態,但滿清卻通過強化「保甲」和「里甲」,使皇權的控制深入到了村社組織之中。滿清皇權利用這一機制,將整個中國大地網羅在了其權力之下。 「保甲」制度於順治初年的1644年。所謂保甲制度,就是每十戶立一牌,領袖稱為牌長。每十牌立一甲,其首曰甲長;每十甲立一保,為首者為保長。這樣,每保有一千住戶。每一住戶在大門上貼掛印信紙一張,書寫姓名丁男口數。保甲負責稽查戶籍、記錄個人行蹤,時而還作當地人口登記。保甲成員應監視鄰里中的犯罪行為,並向保甲長舉報,保甲長則向知縣具報消息。如果對犯罪或密謀不予舉報,一經發現將會實行連坐。這樣,每一個保甲成員就都會是其他成員的潛在告密者。 四年之後,也就是1684年,順治又推出了「里甲」制度。這一套制度主要是為徵收稅賦而設。「里甲」是每110戶為一里,其中十戶家有丁男最多的選為里長,餘下的100戶分成十甲,各有一長,每三年作一次稽查,以確定地丁稅稅額。里甲的作用是協助地方居民登記、估算並徵集地稅和丁稅,以及幫助編訂「黃冊」。 康熙執政後,堅持和完善了這一套制度,並於1712年作過一次調整。因為這一年,康熙將當年的丁男數立為定額,並宣布以後所增的丁男「永不加賦」,所以終止了「里甲」編訂人丁納稅人丁的制度,取而代之的,則是更為全面的保甲編戶稽查制度。對此,徐中約先生說:「清政府實行了一種將帝國控制力擴展到社會最底層的巧妙方法。」 對於這一套「保甲制度」,台灣史學家陳致平先生在他的《中華通史》中說,這一套制度並沒有堅持下來,到後來已經是有名無實。但他並未說明這一制度到何時才名存實亡。如果說,它能夠堅持實行到乾隆以後,那麼就有超過百年的時間。其實,一套對於人的約束的制度,在中國這種文化環境下,只要實行的時間超過了三十年,也就是整整一代人的時間,那就足以達到設立制度的目的,就會在社會上形成難以去除的心理積澱,馴化出「溫順、消極和勤勞的農民」來了。在這一方面,我們甚至可以在當代社會就得到證明。 康熙對於他的帝國的統治,另一個高明之處,就是他於康熙十一年,即1672年向社會推出了要整個社會遵守的《欽頒十六條上諭》:「一、敦孝弟以重人倫;二、篤宗族以昭雍睦;三、和鄉黨以息爭訟;四、重農桑以足衣食;五、尚節儉以惜財用;六、隆學校以端士習;七、黜異端以祟正學;八、講法律以儆愚頑;九、明禮儀以厚風俗;十、務本業以定民志;十一、訓子弟以禁為非;十二、息誣告以全良善;十三、戒竊逃以免株連;十四、完錢糧以省催科;十五、聯保甲以弭盜賊;十六、解仇忿以重身命。」康熙規定,這一上諭由童生,在每月的初一和十五誦習,並向百姓宣講。現在我們仔細閱讀康熙的這一「語錄」,裡面既有道德良俗,但更多的則是教諭百姓安於現狀,做好順民。其宗旨極其明確,那就是通過這一灌輸,與保甲制度相配套,確保社會的穩定,盡而確保自己的權力安然無恙。 在康熙一朝,還有一個為他的後代子孫發明光大了系統,那就是「密摺奏事」系統。他選派一些他信任的漢人包衣奴,到各地就任漕運、鹽道、織造或按察使等職,既保證錢糧輸入內務府,更確保能夠獲取機密情報。他向這些人發布密旨,而他們則用「密折」向他奏事,他在這些「密折」上用朱紅筆作批註。通過這一方式,康熙建立了一套私人的僚屬機構及一個情報網路。而這一情報網路的主要任務,一是監視士人的動向,二是暗中監督官僚,再就是密切注視各地叛亂的苗頭。 這位有為的帝王,自1662年坐上皇位,到1722年死去,統治他的帝國整整六十一年的時間。如果我們把讀史的眼光放得更為開闊一點,就會發現,在康熙執政的一個甲子時間裡,西方世界正在發生劇烈的變化,正處於近代工業文明的前夜。在那裡,文藝復興運動已經結束,新教革命也已完成,通過1646年的克倫威爾革命和1688年的革命後,威廉三世獲得王位,英國完成了君主立憲,「自此以後,英國的立憲制度,便建築到了一個堅固的岩石之上,任風飄雨淋,不能損及它的基礎了。」英國國家的權力重心已經轉移到了下院,「英國議會的下院雖然代表的是中等社會,但從原理上來說,總是代表民意的,所以,此後英國的佃農及勞工,也就有所憑籍,來爭求他們的權力了。」(《西洋史》陳衡哲著)而在歐洲大陸,對後世影響深遠的法國大革命正在醞釀之中,自由、平等和人權等新的觀念和思想,正在迅速產生和傳播。人們對於國家權力的觀念,一場根本性的變革已經或即將發生,並迅速擴散,那就是人們對於權力的認識,正在由「主權在王」到「主權歸民」的轉變之中,設立和存在國家權力的目的,已經開始由僅僅是維繫權力集團的利益,而轉向權力由公民所授予,權力必須為國民服務。國家之所設立的權力,必須尊重和保護國家之內每一位個人的利益和創造性,並促成個人生活的滿足。 當我們將讀史的目光再移回到康熙大帝身上,就會發現,這位每天黎明即起的帝王,卻依然在殫精竭慮、極盡所能,按照他的思路鞏固手中的權力,不但要讓這個權力牢牢地掌握在他的手裡,還要使這個權力穩穩地在他的子子孫孫中傳續下去。至於權力之下的民眾,永不加賦、蠲免稅收、鼓勵墾荒等與民生息的政策,看上去是在為民謀利,但他的根本,還在於使民眾能夠活得不至於來造自己的反,以免使自己的皇位坐得不那麼安穩。有史料稱,康熙大帝喜歡西學,將西方傳教士請到宮裡,虛心向他們請教,目的是為了增長自己的知識而讓漢人中的儒士吃驚,用現在的話說,是為了樹立自己無所不知的帝王形象。如此,也就可以解釋,一位那樣重視西學的「千古大帝」,為什麼不把西方的那些學問,選一點納入到官學之中,讓士人也多少了解一點「外部的世界」。這一件事,以他的權威,真的辦起來其實並不難,至少不會難於讓漢人削髮蓄辮子。再說,相對於漢人來說,他們原本就是異族,給中國帶進來一點外族文化,也是順理成章的事。 所以,不論是他拓版圖、平叛亂,還是減稅賦、重儒士,所有的這些政策,無不是圍繞著穩固他們家族的權力而考慮的。從本質上講,所謂的「康雍乾盛世」不過是鞏固權力的副產品而已。如果以公允的眼光看,而恰恰就是康熙大帝所千思萬慮的「為權力而權力」,使得曾有過「盛世」的王朝,自1840年代以後,就始終在世界潮流面前疲於應付而顯得疲憊不堪,其根源就在於沒有順應那個時代所要求的「權力觀」的轉變。 從這個層面上講,大清的亡掉,其實是在康熙的朝代就已經種下了滅亡的種子的。而他的後繼者,不僅沒有與時俱進的反思,反而緊緊抱著「祖宗之法不可違」的信條,一路跌跌撞撞,戰死了無數的國民,割掉了大片的國土,賠去了數億兩的白銀,不僅把個祖宗掙下的家業弄得支離破碎,使一直被其視為奴才的國民民不聊生,自己也丟掉了寶愛的權力,被人趕出了紫禁城。 我這樣」認識「康熙大帝,很多人肯定會不以為然,覺得我是在硬推著關公去戰秦瓊。其實,我並非是要責怪聖明的康熙大帝,那時為什麼不搞「變革」,為什麼不去慢慢地接受「西洋文明」,只是站在文明演進的角度上來評判他的「偉業」。後人看歷史,再偉大的帝王也有其局限性,因為後人畢竟已經站在了比古人稍高一點的文明層面之上了。再說,歷史從來沒有假如,歷史也從來不接受責怪。我這樣「認識」康熙大帝,只不過想說明,我們今天來研究歷史人物,尤其是帝王這一級的人物,應當持一種文明演進的視角,應當以看他「如何得權、固權,為誰用權」為基準,而不能把自己的屁股坐到權力的椅子上,以帝王的目標來研究帝王。 當我們脫出權力來看待帝王的權力時,就會發現,「為權力而權力」的皇帝,總是把他之下的每一個人都看作是潛在的威脅,即便是他的兒孫也不例外,都看作是心中懷有預謀的奪權者。所以,他所制定的所有治國之策,也就都圍繞著這個假設而定,這隻要看一看制定於順治、完善於康熙,更用「語錄」儘力推行的「聯保甲」制度,就一目了然。相反,「為民眾而權力」的「王者」,是不懼怕民眾的力量的,他不但不會視權力之下的民眾為權力的敵人,反而還會接受來自於民眾的評議,因為他明白,如果他視民眾為自己的敵人,民眾就會依照授予他權力時的程序,再拿回他手中的權力。所以,權力於對民眾的態度,是檢驗權力性質的惟一標準。在今天,我覺得我們該以這樣的標準來研究中國皇帝的歷史。否則,現在來研究帝王,依然是在他的頭上一層層地堆加光環,欣賞他如何得權、如何保權,如何把他的權力傳給子孫,以致他的家族如何過著「以天下奉一人」的天堂一樣的生活,並把這種研究的成果,用了學術或文藝的方式,廣布天下。這樣的研究,與當年帝王之下的圍著帝王大唱頌歌的士子,又有什麼兩樣呢? 這樣「認識」康熙大帝,也還想說明,既使是最為普通的人,也要明白,在中國的歷史上,那怕是最偉大的帝王,他執政的目的,也決不是為了你的福祉,更不是為了讓你活得舒暢,生活過得幸福而做皇帝的,充其量不過是給了你一個勉強過得下去的環境罷了,也就是魯迅所說的給了你一個「暫時做穩了奴隸的時代」罷了,「興百姓苦,亡百姓苦」並不是史書里的謊言,而是真實的那時。在讀張岱的《陶庵夢憶》,看到這個世代為官的「官四代」,以及他所交遊的「官某代」所過過的那種「精緻的奢華」的日子,我就曾想,這樣的生活,要有多少平民的供奉才能養得出來呢?而他們,不過是那個以皇帝為首的,那個龐大的官僚集團中的一員罷了。所以,那些跟著高唱「我真的還想再活五百年」,希望著「康熙」依然在世的人,恐怕正是用了「十六條上諭」訓化了出來的標準的痴漢。 2016年11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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