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維山水詩畫境淺探》之[水墨山水]
王維山水詩的畫境是一個個水墨山水的境界,這種境界清雅、悠遠、素淡、空靈,使人們領略到水墨山水畫所渲染的,流動的韻致,請看他的兩首詩:
其一:
太乙近天都,連山到海隅。白雲回望合,青靄入看無。分野中峰變,陰晴眾壑殊。欲投人處宿,隔水問樵夫。《終南山》
其二:
楚塞三湘接,荊門九派通。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郡邑浮前浦,波瀾動遠空。襄陽好風日,留醉與山翁。《漢江臨眺》
這兩首詩,都是王維的代表作,詩人描繪山水時,按照繪畫的特徵,布局畫境中的各個意象,王維在畫論中認為:「主峰最宜高聳,客山須是奔趨。」(《山水訣》)而在《終南山》一詩中,一開始就有峰高山遠之勢:終南山主峰,用一個「近」字,造成峰與天欲相連之勢,主峰高峻、巍峨之態呈現於讀者眼前,接著以連綿的的終南山「連山」,用一個動詞「到」,使群山彷彿出現賓士之勢,並不斷地把人們的視野拉開,造成壯闊無比的繪畫空間,讓人們既感到山峰的高聳入雲,亦感到千姿百態,不斷遠逝的山巒,與遠在天際的海遙遙相接。僅這兩句,詩中就有磅礴的氣勢,寬廣壯闊的境界。接著詩人把雲煙、青靄這些看似分明,卻又飄渺虛無,變幻莫測,不斷飛動的意象,納入壯闊的畫境里,使境中的山與水生機盎然,充滿若有若無,若隱若顯,似斷還連的節奏美,把山之神韻寫得淋漓盡致。緊接著,詩人細膩地描寫光的作用造成山巒陰陽明暗的變化。最後著畫龍點晴之筆:以一泓潭水,幾粒人影,把高峰連山的精神氣勢襯托得活靈活現。
《漢江臨眺》是一首登高遠眺的詩,如果說《終南山》的境界極為寬廣,那麼《漢江臨眺》則顯得更加悠遠,詩人一起筆,從全局出發,大處落墨,以居高臨下的鳥瞰鏡頭,把楚天漢地與三江之水,漢江之流,盡收眼底。詩人的氣質不算豪放,然而塑造的境界卻十分宏大,三湘與九派,水系之多,江水與天際遙接,境界十分悠遠。頷聯:詩人同樣把雲煙的意象納入境中,而且容納之多,以致於山色顯得若有若無,飄忽不定了,而這樣更能顯出山之神韻的美。(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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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觀這兩首詩,詩的境界宏大、曠遠,前一首以山嶺為主,輔之以溪水;後一首以江水為主,輔之以山岫。這兩首詩的境界都是以雲煙空朦寵罩著,那若隱若現的青靄,那若有若無的山色,都有一種象中國水墨畫一樣微妙幽深的韻味、風姿,整個境界的基調素淡、空靈,人們從詩中感受到的那不是一片紛繁絢麗,也不是明麗輕快,而是一種象中國水墨畫中固有的素樸的美。在王維之前的山水詩那怕是象謝眺那樣較為清新的山水詩,仍然有一片雲霞幻景般的絢麗明快的色彩,如:「餘霞散成綺,澄江靜如練。」《晚登三山還望京邑》與王維同時的李白,其詩也是一片明麗輕朗的色彩,如:「朝辭白帝彩雲間,千里江陵一日還。」《早發白帝城》可見,王詩畫境的特殊魅力,就在於這種畫境有素淡、空靈的美,素樸如水墨山水。尤其是王維的山水詩多以「青(綠、翠、碧)」,「白」兩色作基色,青白對比,一濃一淡相間,如:「白雲回望合,青靄入看無。」《終南山》「日落江湖白,潮來天地青。」《送邢桂州》「湖上一回首,山青卷白雲。」《欹樹》「清淺白石灘,綠蒲向堪把。」《白石灘》「清冬見遠山,積雪凝蒼翠。」《贈徒弟司庫員外絿》「白水明田外,碧峰出山後。」《新晴野望》「青菰臨水映,白鳥向山翻。」《輞川閑居》等,正象水墨畫的黑白兩色相間一樣,王維在其詩中,也追求水墨畫的效果,青與黑本來談不上聯繫,可是一幅水墨畫可以把色彩繽紛的自然造成一個素淡、空靈的境界,作為水墨畫的創始者之一的王維,何嘗不在其詩中追求這樣的境界。巴爾扎克曾說:「眾人看來是紅的,他卻看出是青的。」,由於人們思想意識,審美趣味,感情色彩不同,在觀察自然色彩乃至創造自己詩歌中的藝術境界的基調上,都帶上自己的色彩。就是說,儘管自然的色彩多麼絢爛,王維仍然用他那素樸的鏡頭,把自然一切淡化,攝成一個個雲煙空朦,色調素淡的藝術圖景。看來王維的詩多少有點「以色寫墨」的味道,化一句「高墨猶綠」為「高綠猶墨」,很適合王維山水詩的實際。雖然王維亦有不少色彩明麗的詩,然而仍不影響對其基本色調的結論,而且,再鮮艷的色彩,王維總力求給予淡化,例如:「雨中草色綠堪染,水上桃花紅欲燃。」《輞川別業》紅得欲燃燒起來,可是在雨水的作用下,沖淡了。再如:「漠漠水田飛白鷺,陰陰夏木轉黃鸝。」《積雨輞川庄作》幾隻黃中帶紅的黃鸝,一行乳白的白鷺,也只作為點綴,嵌在夏木的濃青,水田的淡白的背景上,仍然是一派生機勃勃,空靈素樸,積雨淋漓的境界,使人心中清爽,領略到一種寧靜、清雅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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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維在他的《山水訣》中云:「夫畫道之中,水墨最為上。」在這裡,他把繪畫中的水墨畫,視為最高的境界,把他的詩意,孕含在水墨山水畫中。他所創造的水墨畫法,不施色彩,專用墨的濃淡渲染而成,不僅清幽淡遠,而且適合於表現山川煙雲的神韻,當然使畫面詩意盎然。如王維傳世的兩幅雪景《江山霽雪圖》、《雪溪圖》淡泊寒蕭,韻味幽深,詩意很濃。崇尚精妙幽深,清淡雋永的水墨畫,高倡水墨的旗幟,對生活在盛唐畫風絢麗,佛畫盛行的時代的王維來說,可以從兩個方面理解,一方面從歷史高度來說,中國繪畫經歷了原始的素樸,爾後演變為秦漢至唐初絢爛明麗的畫風,唐李思訓的青綠山水畫是這方面的成熟者,到了王維始創潑墨山水,中國畫由絢麗畫風向素樸畫風的轉變,這分明有返古歸真的意味,標誌著畫家們對「素以為絢兮。」這一古老而新穎的美學觀點的重新理解,對素樸、自然的美認識加深。畫家們認識到水墨畫固有的素淡、清雋的神韻,也愛追求這種韻味,以致水墨畫成為中國畫系中一個放出奇光異彩的奇芭。水墨畫至宋元進入成熟,湧現黃公望、王蒙、倪雲林等大家,而且素淡的美與自然的距離拉大,是更富有藝術性的原因,丹納說過:「一座雕象通常只有一個顏色,或是青銅的顏色,或是雲石的顏色,雕像的眼睛沒有珠,但正是色調的單純和外表淡薄構成雕像的美。」《藝術哲學》(傅雷譯)西方理論家認為單色的雕塑更富於美,與中國水墨畫一樣有相通之處,正象我們欣賞斷臂的維納斯,就象沉醉於白色的夢境里,感到美和愛的蘊藉一樣,當我們欣賞古代的水墨畫,同樣會沉入如夢似幻的境界里,領略清淡、悠遠、幽雅的神韻。可見王維宗尚水墨畫風,以素淡為宗,反映了歷史的必然;但另一方面,又與王維所處的時代,個人的思想氣質,生活經歷,審美趣味,藝術修養,以及這些因素形成的心境相聯繫的。生在盛唐的王維,目睹著唐大帝國走向繁榮的頂峰,及由盛而衰的現實。盛唐的雕塑、佛畫、劍術、園林、宮殿的興起,都給王維直接的精神養料,他後期的山水詩,或多或少是吸收這些養料的結晶,而且,身兼畫家的王維,具有吸收這方面養料的天賦。唐以前的晉代風流,尤其是山水詩畫,也不同程度地影響了他,但是,政治上的失意,及安史之亂之後黑暗、戰亂的現實,使他開始消沉避世,熱情與銳氣消逝了,也使他更加信仰老莊思想。莊子認為一切客觀存在不過是夢幻,對現實、對人生抱有一種懷疑的態度,企圖從精神上擺脫現實世界的矛盾。他認為人是「真君」,是「生之主」,只要在精神上超脫,便能在任何境遇中自得其樂。因此,唐後期王維心境冷寂,落寞,使他尋求這種與心境相符合的境界,安慰自己失意的靈魂,尋求解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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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界的顏色原本無所謂有情,可是在生活中,人們根據色彩的不同特點,給予不同的色彩以不同的含義,如紅色象徵著激情、火熱;黃色象徵著堂皇富麗;藍色象徵著平靜、深邃;詩人畫家往往取與自己心境相符合的顏色,作為自己詩畫中色彩的基調。岑參的熱情、向上使得其詩中的雪景那麼瑰奇、艷麗、火熱,充滿鎮守邊疆壯士的豪氣,如「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風掣紅旗凍不翻。」而王維後期的心境冷寂、落寞,使其筆下的雪景蕭寒、凄冷「積雪凝蒼翠」,一冷一熱兩相對照,可見詩人心境與色彩的關係。王維在畫中以水墨為上,在詩中宗尚素淡,合符心境而已。在王維看來,自然儘管那麼絢爛多姿,色彩繽紛,但是在藝術的求索上,要求更加遠離自然,超脫現實,向內心世界發展,向清淡素雅的藝術境界探求。他點染淡墨青山,並自我陶醉在精妙無比,若隱若現,若有若無的水墨韻味、境界中,尋找慰藉失意心靈的靈藥。他希望在那種境界中怡然自得,悠哉悠哉,同樣地詩人也更醉心於在山林中吟詩作賦時,用他的言詞,構成一個個淡遠的境界,然後沉湎于山林境界之外的另一我的境界,山水詩中的境界,是一個個具有濃郁水墨韻味的境界,素淡,清新,與他閑適、孤寂的心境和諧地融合在一起。與個人的因素相聯繫,還得提一提王維愛表現雪景,(無論詩畫)王維的畫傳世極少,卻留下兩幅雪景圖。元湯垕說王維「喜作雪景、劍閣、棧道、縲網、曉行、捕魚、雪渡、林墟等。」雪景列在首位,後面還有個雪渡,恐怕是最主要最喜愛的表現對象,王維何以如此呢?我認為,是與王維的心境,審美趣味相聯繫的。一場大雪下來,把天地四方紛繁雜亂的景象覆蓋住了,天然地塑造成一個淡遠、素白的境界,或者更明確地說,天地成為一個天然的水墨山水境界,這對於心離塵世,喜好靜寂、素雅的王維,何嘗不心景相印。宗白華在其《美學散步》中云:「只有大雪之後,崖石輪廓林木枝幹才能顯出它的各自的奕奕的精神性格,恍如鋪上墊了一層空白紙,使萬物的嵯峨突兀的線紋呈露它們的繪畫狀態。所以中國畫家愛寫雪景(王維),這裡是天開圖畫。」(第六十九頁)天開圖畫固然吸引王維,但是這天開圖畫中的趕超曠、寧靜、幽遠,正好與王維的心境融為一體,正因為王維愛素淡的如水墨畫中的境界,在其詩中,同樣染上這樣的色彩。
最後把以上論述歸結為點:水墨祖師的藝術意志,獨特的審美趣味,使其山水詩的境界是水墨山水的境界:素淡、空靈、清遙、自然,深得水墨畫中的韻味、風姿、色調的美,象「山色有無中」,這種美有時更加飄忽不定,煙雲飛動,如夢似幻,恍如瀟湘雲煙一般微妙的,流動迥轉的畫境美。自然界的顏色原本無所謂有情,可是在生活中,人們根據色彩的不同特點,給予不同的色彩以不同的含義,如紅色象徵著激情、火熱;黃色象徵著堂皇富麗;藍色象徵著平靜、深邃;詩人畫家往往取與自己心境相符合的顏色,作為自己詩畫中色彩的基調。岑參的熱情、向上使得其詩中的雪景那麼瑰奇、艷麗、火熱,充滿鎮守邊疆壯士的豪氣,如「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風掣紅旗凍不翻。」而王維後期的心境冷寂、落寞,使其筆下的雪景蕭寒、凄冷「積雪凝蒼翠」,一冷一熱兩相對照,可見詩人心境與色彩的關係。王維在畫中以水墨為上,在詩中宗尚素淡,合符心境而已。在王維看來,自然儘管那麼絢爛多姿,色彩繽紛,但是在藝術的求索上,要求更加遠離自然,超脫現實,向內心世界發展,向清淡素雅的藝術境界探求。他點染淡墨青山,並自我陶醉在精妙無比,若隱若現,若有若無的水墨韻味、境界中,尋找慰藉失意心靈的靈藥。他希望在那種境界中怡然自得,悠哉悠哉,同樣地詩人也更醉心於在山林中吟詩作賦時,用他的言詞,構成一個個淡遠的境界,然後沉湎于山林境界之外的另一我的境界,山水詩中的境界,是一個個具有濃郁水墨韻味的境界,素淡,清新,與他閑適、孤寂的心境和諧地融合在一起。與個人的因素相聯繫,還得提一提王維愛表現雪景,(無論詩畫)王維的畫傳世極少,卻留下兩幅雪景圖。元湯垕說王維「喜作雪景、劍閣、棧道、縲網、曉行、捕魚、雪渡、林墟等。」雪景列在首位,後面還有個雪渡,恐怕是最主要最喜愛的表現對象,王維何以如此呢?我認為,是與王維的心境,審美趣味相聯繫的。一場大雪下來,把天地四方紛繁雜亂的景象覆蓋住了,天然地塑造成一個淡遠、素白的境界,或者更明確地說,天地成為一個天然的水墨山水境界,這對於心離塵世,喜好靜寂、素雅的王維,何嘗不心景相印。宗白華在其《美學散步》中云:「只有大雪之後,崖石輪廓林木枝幹才能顯出它的各自的奕奕的精神性格,恍如鋪上墊了一層空白紙,使萬物的嵯峨突兀的線紋呈露它們的繪畫狀態。所以中國畫家愛寫雪景(王維),這裡是天開圖畫。」(第六十九頁)天開圖畫固然吸引王維,但是這天開圖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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