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詞鑒賞〗唐代詩詞賞析:《白居易篇》99首<61-80>
唐代詩詞賞析:《白居易篇》99首<61-80>
目
錄61《後宮詞》62《暮江吟》63《夜入瞿塘峽》64《題岳陽樓》65《大林寺桃花》66《感情》67《草堂前新開一池,養魚種荷,日有幽趣》68《南湖早春》69《問劉十九》70《琵琶行並序》71《江南遇天寶樂叟》72《初貶官過望秦嶺》73《寓意詩(選一首)》74《溪中早春》75《觀稼》76《寄唐生》77《樂遊園望》78《李都尉古劍》79《夜雪》80《澗底松》
61《後宮詞》淚濕羅巾夢不成,夜深前殿按歌聲。紅顏未老恩先斷,斜倚熏籠坐到明。白居易詩鑒賞以宮怨為題材的詩歌在唐詩中為數眾多。著名詩人如王昌齡、李白等都寫下了不少宮怨詩,揭露了封建制度強納妃嬪的罪惡和殘暴,表達了對廣大婦女的深切同情。這類詩歌慣用新人受寵來反襯舊人失寵後的凄涼心境,白居易這首《後宮詞》也是如此。但是,與一般宮怨題材的詩歌不同,這首詩還隱喻著詩人政治上的失意。首句「淚濕羅巾夢不成」是說因為傷心把衣衫都哭濕了,難以入睡,傷心已極。第二句則寫前殿歌舞陣陣,已至深夜,足見是快樂之極。一方悲傷得淚濕羅衣,一方卻沉醉於輕歌曼舞,而悲傷者又時時聽到快樂一方的歌舞聲,兩相對照,悲傷者便愈顯悲傷。第三句「紅顏未老恩先斷」揭示出宮人傷心的原因。因為皇帝另寵新歡,她再也得不到皇帝的寵愛了,對於一個深居皇宮的宮人來說,自然是再悲慘不過的傷心事。「斜倚熏籠坐到明」和「夢不成」遙相呼應,這一細節,充分表現出宮人內心的傷痕,仍在無休止地被重創著。詩人另一首《宮怨詩》說:「三千宮女胭脂面,幾個春來無淚痕。」也可作此詩註腳。
62《暮江吟》一道殘陽鋪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紅。可憐九月初三夜,露似真珠月似弓。白居易詩鑒賞白居易純粹寫景的作品很少,這是一首廣為流傳的千古佳作。夕陽入水,美景絢爛,半江碧綠如瑟瑟之色,半江為紅日所映。「殘陽」緊扣標題「暮江」二字。「鋪」字用得貼切精當,透露出陽光是斜照而非直射。「瑟瑟」本是寶石名,《通雅》:「瑟瑟有三種,寶石如珠,真者透碧。」詩中用來形容殘陽照不到的半邊江水的顏色,與陽光照到的呈紅色的一面交相輝映,加之天邊緩緩下沉的紅日,構成一幅色彩絢麗的殘陽鋪水圖。前人對此,紛紛以「工緻入畫」(楊慎《升菴詩話》);「寫景奇麗,是一幅暮色秋江圖」(《唐宋詩醇》卷二十四)稱讚,可見其摹寫之妙,非同凡響。白居易的詩擅長鋪敘,而這首小詩則一反常態,騰挪跌宕,富於變化。前面還是江面晚景,轉眼間給人們展現的卻又是不僅比喻恰當貼切,同時也暗含著深厚的意蘊。因為只有傍晚到初夜這一段,才有露水,也只有初三的月亮才會如一彎弓,並且在這一時刻懸在遙遠的天空中。與首二句殘陽碧波的描寫聯繫起來看,時間上是由傍晚到初夜,足見詩人流連忘返,長時間陶醉於眼前美景之中。詩人惜墨如金,僅用二十八字就描繪出殘陽碧波的交輝與月牙初懸的靜夜兩幕勝境。本來是平常的景緻,一經過詩人生動準確的描繪與組合,便顯得那麼迷人!讀此詩者,也會不由得與詩人一起,陶於這奇妙的境界中。
63《夜入瞿塘峽》瞿塘天下險,夜上信難哉!岸似雙屏合,天如匹練開。逆風驚浪起,拔暗船來。欲識愁多少,高於灧澦堆。白居易詩鑒賞這首詩是元和十四年(819 )白居易自江州司馬調任忠州刺吏,三月經過瞿塘峽時所作。大凡詩詞抒情狀物,或含蓄,或直率。含蓄的結同耐人回味。但當詩人感情非常激動時,就會噴薄而出,一瀉無餘,不會再用含蓄手法了。我們看白居易的這首詩,描述瞿塘之險與抒發內心的哀愁,都是開門見山直抒胸臆。堪稱為典型的風格直率的作品。四川奉節至湖北宜昌之間的長江兩岸,重岩疊嶂,有舉世聞名的長江三峽,瞿塘峽是其中最險要者。《太平寰宇記·夔州》:「瞿塘峽在州東一里,古西陵峽也。連岸千丈,奔流電激,舟人為之恐懼。」如此危險的地方,晚上行走艱險程度可想而知。因而此詩首二句直率地感嘆道:「瞿塘天下險,夜上信難哉!」從詩人那沉重的感嘆中,讀者也會受到感染,想像那令人膽戰心驚的旅行,為航行的小舟擔憂。三、四句「岸似雙屏合,天如匹練開」十分形象地揭示瞿塘峽的奇險。因為水流夾在兩山中間,從舟中向上望去,兩岸如屏風合在一起,偌大的天空僅能看到一條白練,一「開」一「合」,兩個動詞用得極其精警、傳神。《水經注·江水》載:「自三峽七百里中,兩岸連山,略無闕處。重岩疊嶂,隱天蔽日。自非亭午時分,不見曦月。」足見詩人所言不虛。古往今來,不知有多少性命在此被無情的江水吞噬。因此過往行人有「船不發聲,饗薦神廟」的迷信習俗。此時的詩人奔波於貶官的途中,政治抱負遠未施展,心中本有無限的愁緒,又遇到如此險要的鬼門關,身涉險途,又遇逆風驚浪,前途命運實在難以預卜,所以詩的最後,發出了「欲識愁多少,高於灧澦堆」的感慨。因景生情,恰切地反映出詩人特定環境下的特定心情。比喻新穎也是這首小詩的一個特點。以屏風、匹練喻山峽之險狹,已頗警拔,而詩人更即景設譬,以灧澦堆之高,喻自己愁緒之多,真可謂妙手天成。前人喻愁,多用水。如李煜:「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白居易卻能匠心獨運,跳出窠臼,創造出喻愁的嶄新意象。
64《題岳陽樓》岳陽城下水漫漫,獨上危樓憑曲闌。春岸綠時連夢澤,夕波紅處近長安。猿攀樹立啼何苦,雁點湖飛渡亦難。此地唯堪畫圖障,華堂張與貴人看。白居易詩鑒賞這是元和十四年( 819)春,白居易自江州赴忠州刺史任,經過岳陽時所作的詩歌。詩人幾經貶謫,不堪流離漂泊之苦,所以在他描寫湖光山色的風景詩中,也透露出淡談的哀怨和對京城的眷戀之情。詩的前四句中有三句描繪了洞庭湖的宏偉闊大。首句「岳陽城下水漫漫」中「漫漫」一詞富於形象性。詩人《新樂府·海漫漫》:「海漫漫,直下無底旁無邊。」因此「漫漫」一詞給人造成一種水勢浩翰、無邊無際的感覺。三、四句「春岸綠時連夢澤,夕波紅處近長安」對洞庭湖的廣闊浩瀚作了進一步的具體描繪。雲夢澤是古代楚地七大澤之一,方圓八、九百里。洞庭湖春天漲水,既遠連雲夢,傍晚夕陽返照水面之處,又距長安不遠,如此誇張洞庭湖壯闊的晚景,使讀者對洞庭湖之宏大有了具體可感的了解。同時這句話又暗用晉明帝(司馬紹)「日遠長安近」的典故。詩人看見夕陽返照之處,不由得想起了長安,想到自己由江州趕赴岳州,距離長安又近了許多。因此這句詩表層意思是運用誇張手法,描繪洞庭晚景的壯闊,深層卻寄寓著詩人對京城的眷戀之情。五、六句「猿攀樹立啼何苦,雁點湖飛渡亦難」用「猿啼」、「雁渡」抒發天涯淪落之感,與上文「近長安」相照應。試思水闊天長,大雁且飛渡不過,不得不頻頻落水休息,人又如何能輕易跨越?這時我們反過來看詩的第二句「獨上危樓憑曲闌」,「獨」既是實寫,表明他一個人登樓遠眺,同時也虛寫他常年貶官在外,遠離京城,飽嘗孤獨之感。因此他看到夕陽返照之處,很自然地就想到了長安,聽到猿啼,看到雁飛就感到世事的艱難。這幾句都是見景生情,寓情景中,前後照應,既表現了洞庭的闊大不凡,又抒發了詩人漂泊天涯、眷念京城的痛苦。詩的最後兩句寫洞庭風景壯闊、優美,可以畫成圖障,懸掛在豪奢的大廳里,讓那些貴人們賞玩,或許可以使他們稍稍懂得猿啼雁飛、流民逐客行旅風波之苦。從而含蓄地表達詩人羈旅漂泊之感和對貴人們不恤民情的怨憤。
65《大林寺桃花》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長恨春歸無覓處,不知轉入此中來。白居易詩鑒賞白居易被貶為江州司馬後,因為是閑職,沒有實際公事可辦,因此得以在閑暇中幾次漫遊廬山。元和十二年( 817)四月,白居易偕同友游大林寺,作《游大林寺序》以記此行。這是一篇文辭優美的寫景小品,重點描繪了大林寺景色氣候的優美。文中附有絕句一首,就是這首《大林寺桃花》,也是一篇難得的寫景佳作。大林寺:指廬山上大林寺。地址在牯嶺西大林峰南,是佛教勝地之一。詩人在《游大林寺序》中,描繪大林寺的風景,曾寫道:「山高地深,時節絕晚,於是孟夏,如正、二月天。山桃始華,澗草猶短,人物風候,與平地聚落(村落)不同。初到,恍然若別造一世界者。」這首小詩就是通過荒野小寺中,桃樹開花時節的異常來顯示此地春天的姍姍來遲。人們總是喜愛春天的。春天萬物復甦,百花爭艷,給人以美的遐想。然而春光畢竟不能長駐,到四月份時花草就已凋零。這對喜愛春光的詩人來說,不能不說是極其遺憾的事。因此他「 長恨春歸無覓處」。然而在這大林寺中,詩人竟意外地見到「山寺桃花始盛開」,不僅大喜過望,以為又找到了春天。「長恨春歸無覓處,不知轉入此中來」表現了詩人重新發現春光時的歡欣,透露出詩人重新發現美時的喜悅。小詩與遊記渾然一體,風格雋永,耐人尋味。
66《感情》中庭曬服玩,忽見故鄉履。昔贈我者誰?東鄰嬋娟子。因思贈時語:「特用結終始。永願如履綦,雙行復雙止。」自吾謫江郡,漂蕩三千里;為感長情人,提攜同到此。今朝一惆悵,反覆看未已;人只履猶雙,何曾得相似。可嗟復可惜,錦表綉為里。況經梅雨來,色黯花草死。白居易詩鑒賞這是一首感念昔日情人的抒情詩。詩人與夫人楊氏結婚以前,曾與這位鄰女產生過愛情,鄰女贈履,實有信物的性質。她綉手錦心,針線活做得極好,可謂心靈手巧,而且在婚姻問題上大膽主動。然而很不幸,這位美麗的少女終於未能和白氏結為伉儷,或許是由於她家境貧寒所致吧。在唐代那個門第等級甚為森嚴的社會裡,門戶不當,不知導致了多少有情人不能結為眷屬。白氏後來和貴族小組楊氏結婚,婚後生活並不幸福。這首詩通過對昔日情人的感念,批判了那個扼殺人性的封建婚姻制度和思想觀念。詩的開頭寫在陰雨連綿的梅雨季節,天氣潮濕,詩人把一些服裝器物拿到中庭晾曬,卻忽然發現昔日情人贈送的信物,由此回憶起「東鄰女」對自己真摯而純樸的愛情,想起了她贈履時的綿綿情話。由曬服玩而見故鄉履,並想起贈履之「東鄰嬋娟子」,轉接極其自然。「東鄰嬋娟子」一句,借用宋玉《登徒子好色賦》中的話。宋玉賦中曾寫有東鄰美女主動登牆窺探宋玉,後來就以「東鄰女」作為主動求婚的少女的代稱。用典恰當,言語顯得極其精鍊。面對昔日情人贈與的愛情信物,不由想起當年囑咐自己的贈言。多情的少女希望兩人能象系鞋的帶子那樣形影不離,如同雙履那樣同行同止。這兩句話借用陶淵明《閑情賦》「願在絲而為履,咐素足以周旋」之意,而措辭更為雅正。然而,官場的失意使他被貶到千里之外的江州,從此過上了漂泊流蕩的生活,但是他從未忘記過那個給予他愛情的鄰女,他把那雙鞋隨身帶在身邊,時時探視。「今朝一惆悵,反覆看未已」兩句,反映出詩人愈是在苦悶無聊的時節,愈把這愛情的信物當作自己感情的寄託所在。「反覆」、「未已」是深情的表現。正是「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人只履猶雙,何曾得相似」。採用反襯倒疊之筆,因為情投意合的人並未成雙,所以是「人只」,可見信物空有其名,一對有情人之遭遇,何曾似履之永合。這兩句上承鄰女贈履時的誓言,質問之中,實含有無限辛酸,因此下文說「可嗟復可惜」,感嘆往事如過眼煙雲,只剩下錦表綉里之履。況這信物經梅雨天氣的侵蝕,已經色澤消褪,圖飾黯淡了。此詩因景生情,因情而回憶往事,因事而愈加情濃,較好地將敘事與抒情融合起來。一切都顯得那麼自然,從詩人娓娓的敘述中,兩個不能成為眷屬的有情人形象深深地印刻在讀者心中。
67《草堂前新開一池,養魚種荷,日有幽趣》淙淙三峽水,浩浩千頃陂。未如新塘上,微風動漣漪。小萍加泛泛,初蒲正離離。紅鯉二三寸,白蓮八九枝。繞水欲成徑,護堤方插籬。已被山中客,呼作白家池。白居易詩鑒賞元和十年,白居易遭讒被貶為江州司馬。仕途上遭受的這次沉重打擊,幾乎磨滅了他早年的政治銳氣,於是開始遠避朝政,寄情山水。希望在大自然的懷抱中,得到一絲靜謐之感,達到心靈上的寧靜。這首詩就是在這種心理支配下的作品。草堂:白居易《與元微之書》:「仆去秋始游廬山,到東西二林間,香爐峰下,見雲木泉石,勝絕第一,愛不能舍,因置草堂。」草堂建成於作者到江州的第二年,即元和十二年。詩人的視線從水面、水面上隨波浮沉的萍蒲、水中鯉魚、白蓮以及水邊護堤小徑一一掠過,層次清楚分明。先說水波,詩歌以「淙淙三峽水,浩浩千頃陂」開頭,可謂別出心裁。讀者當然知道,長江三峽重巒疊嶂,水勢洶湧,波浪滔天,場面壯觀;至於浩浩無涯之千頃碧波,氣魄之宏大也頗令人神往。然而詩人卻認為「未如新塘上,微風動漣漪」。激流涌動之長江三峽與浩蕩無邊之千頃碧波都堪稱一種壯美,而輕風吹拂、小橋流水、漣漪微動則是柔美的。兩種不同風格的美原本不能一以概之,孰優孰劣,由於人們的經歷、教養、愛好不同,對不同風格美的感受也不同。在社會生活中受到大風大浪的衝擊,最終遭貶官的白居易,更喜歡「微風動漣漪」般的柔美就很自然了。同時,這四句話也給人造成這樣一種印象,即新辟小塘之美委實不亞於久負盛名之長江三峽,這就更易引起讀者的好奇,這個小小池塘究竟美在何處呢?接著詩人的視線從蕩漾的水面轉向隨波漂動的浮萍和香蒲。新塘之上,微風漣漪本已撩動人心,再加上起伏不定的小萍、離離飄搖的蒲草就更具風姿了。何況還有數尾二三寸長的紅鯉魚、八九枝白色荷花點綴其間。這裡的「小萍」、「初蒲」、「二三寸」、「八九枝」都觀察和刻劃得極為細緻,緊扣標題「新開」二字。同時因為「小」而「少」,也使池塘顯得和諧、寧靜。「紅鯉」、「白蓮」對比色彩的運用,更顯出畫的明麗,畫的「幽趣」。以上都是寫池中景物,若沒有外圍景物加以映襯,孤零零一個池塘就顯得單調。「繞水欲成徑,護堤方插籬」二句則因此使結尾具有一神來之筆。「已被山中客,呼作白家池。」池未開好,已引起眾多人的喜愛和恭維,小池之美盡在不言之中了。
68《南湖早春》風回雲斷雨初晴,返照湖邊暖復明。亂點碎紅山杏發,平鋪新綠水蘋生。翅低白雁飛仍重,舌澀黃鸝語未成。不道江南春不好,年年衰病減心情。白居易詩鑒賞這也是詩人在江州任司馬時所作的詩歌之一。前六句描寫南湖早春明媚動人的景物,最後兩句表現詩人遭到貶謫後消沉鬱悶的心情。就這首詩的前六句而論,可以說是一幅境界清新的畫。詩人抓住春雨初晴、陽光返照、山杏吐艷、水蘋爭綠、白雁低飛、黃鸝語澀幾個最富早春特徵的意象進行了重點的描繪。大雨剛過,地面和湖上經過雨水的沖刷,嫵媚之中更添清新之感。早春時節,尚有冷氣襲人,而陽光返照,不僅景色秀麗,更有溫暖明快之感;山杏發,水蘋生,欣欣向榮,紅綠相間,色彩對比鮮明,是早春時節特徵最鮮明的景色,也是這幅畫中不可或缺的點綴。漫山遍野的山杏,碎紅點點,顯示出大自然的生機勃勃之態,故用「亂」字點出;湖面的水蘋,一望無際,彷彿整齊地鋪在水面上的綠色草坪,故說「平鋪」。「平」字即是描述水蘋的整齊,與「鋪」字合用,又有平展、闊大無邊的意思,令人想像到湖面的闊遠與水蘋的茂盛。四句之中,雲、雨、陽光、山杏、水蘋幾個意象的描寫都恰到好處地揭示出早春徵候。五、六句「翅低白雁飛仍重,舌澀黃鸝語未成」則以白雁黃鸝顯春之活力。因為身上雨水未乾,翅膀沉重的白雁不得不低空飛行;同樣由於雨水的淋澆,黃鸝的舌頭也顯得有些生澀不聽使喚之感。它們全然不顧身上雨水未乾,仍然翩翩起舞,雖然舌澀也禁不住歌唱鳴叫,因為剛剛到來的春天太美妙,太富有魅力了。它們的飛舞和鳴叫,更增添了早春的嫵媚可人之態。前人云「刻畫早春,有色澤,腹聯尤警」(《唐宋詩醇》卷二十三)正指出了第三聯的關鍵作用。詩的最後兩句表現了詩人消沉的心情。面對如此美妙的春天,詩人尚且缺乏興緻,無心情可言,可見其內心必有巨大的隱痛。此時國家內憂外患,國勢日益衰微,而詩人卻只能痛心地看著,無計可施,對於一個被貶在外的下層小吏來說,即使有賢才良策也徒然無用。憂國憂民、衰病不堪的詩人,怎麼會有興緻欣賞美妙的春色呢?而且春色愈美,國家河山愈可愛,就愈讓人痛心山河破碎、國破家亡的可怕後果。「不道江南春不好,年年衰病減心情」正是憂國憂民的詩人,在賞心悅目的早春景色面前,思前瞻後所發出的無可奈何的扼腕嘆息。
69《問劉十九》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白居易詩鑒賞劉十九是詩人在江州任司馬時結交的朋友。詩人另有《同劉十九同宿》一詩,說他是嵩陽處士。此詩題目是《問劉十九》,如同在朋友面前敘談家常一樣,對他的朋友說,我有剛釀好還未濾過的美酒,正放在紅泥抹的小火爐上溫著。天黑了,看來要下雪,我想飲酒取暖,你能陪我喝一杯嗎?詩人以極樸素的語言描寫眼前極簡單的景物,希望朋友天寒欲雪時能來烤火飲酒,敘談友情。平平淡淡的幾句話,卻極富感情,具有濃郁的生活氣息。雪天飲酒對於多愁善感又帶有幾分洒脫曠放的詩人來說,無異於人生一大樂事。一來雪天較清靜,可免卻閑人打擾之煩;二者雪天寒冷,而酒性發熱,飲酒可驅除寒冷之憂。再說還可以借品酒之際,來欣賞紛紛揚揚的大雪呢!所以雖是「紅泥小火爐」、「天欲雪」幾個極簡單的景物,卻在樸素的語言中包含著豐富的審美意蘊。
70《琵琶行並序》元和十年,子左遷九江郡司馬。明年秋,送客湓浦口,聞舟中夜彈琵琶者,聽其音,錚錚然有京都聲。問其人,本長安倡女,嘗學琵琶於穆、曹二善才,年長色衰,委身賈人婦。遂命酒,使快彈數曲。曲罷憫然。自敘少小時歡樂事,今漂淪憔悴,轉徙於江湖間。子出官二年,恬然自安:感斯人言,是夕始覺有遷謫意,因為長句,歌以贈之,凡六百一十二言,命曰《琵琶行》。潯陽江頭夜送客,楓葉荻花秋瑟瑟。主人下馬客在船,舉酒欲飲無管弦。醉不成歡慘將別,別時茫茫江浸月。忽聞水上琵琶聲,主人忘歸客不發。尋聲暗問彈者誰?琵琶聲停欲語遲。移船相近邀相見,添酒回燈重開宴。千呼萬喚始出來,猶抱琵琶半遮面;轉軸撥弦三兩聲,未成曲調先有情。弦弦掩抑聲聲思,似訴平生不得志;低眉信手續續彈,說盡心中無限事。輕擾慢撚抹復挑,初為《霓裳》後《綠腰》。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間關鶯語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難。冰泉冷澀弦凝絕,凝絕不通聲暫歇。別有幽愁暗恨生,此時無聲勝有聲。銀瓶乍破水漿迸,鐵騎突出刀槍鳴;曲終收撥當心畫,四弦一聲如裂帛;東船西舫悄無言,唯見江心秋月白。沉吟放撥插弦中,整頓衣裳起斂容。自言「本是京城女,家在蝦蟆陵下住。十三學得琵琶成,名屬教坊第一部。曲罷曾教善才伏,妝成每被秋娘妒。五陵年少爭纏頭,一曲紅綃不知數。鈿頭雲篦擊節碎,血色羅裙翻酒污。今年歡笑復明年,秋月春風等閑度。弟走從軍阿姨死,暮去朝來顏色故。門前冷落鞍馬稀,老大嫁作商人婦。商人重利輕別離,前月浮梁買茶去。去來江口守空船,繞船月明江水寒。夜深忽夢少年事,夢啼汝淚紅闌干。我聞琵琶已嘆息,又聞此語重唧唧。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我從去年辭帝京,謫居卧病潯陽城。潯陽地僻無音樂,終發不聞絲竹聲。住近湓江地低濕。黃蘆苦竹繞宅生。其間旦暮聞何物?杜鵑啼血猿哀鳴。春江花朝秋月夜,往往取酒還獨傾。豈無山歌與村笛?嘔啞嘲哳難為聽。今夜聞君琵琶語,如聽仙樂耳暫明。莫辭更坐彈一曲,為君翻作《琵琶行》。感我此言良久立,卻坐促弦弦轉急。凄凄不似向前聲,滿座重聞皆掩泣。座中泣下誰最多?江州司馬青衫濕。白居易詩鑒賞元和十年(815),白居易因為直言進諫得罪權貴,遭讒被貶為江州司馬,滿懷抑鬱,無處宣洩。於次年秋天送客湓浦口之際,借描寫琵琶女的不幸身世,抒發了對自身遭際的無限感傷和對黑暗政治的強烈憤慨。行,樂府古詩的一種體裁。全詩敘事曲折,篇幅宏大。與詩人的另一長篇巨制《長恨歌》一樣,同為傳世不朽之作。白居易死後,唐宣宗李忱曾寫詩悼念他,其中就有「童子解吟《長恨》曲,胡兒能唱《琵琶篇》」之句,可見當時就流傳極廣。這首詩可分為三段。開頭至「東船西舫悄無言,惟見江秋月白」為第一段,敘述與琵琵女的偶然相遇,及其彈奏琵琶的精湛技藝。詩人送客江頭,秋風蕭瑟,一片凄涼。賓主話別,醉不成歡,實際是借酒澆愁愁更愁。此時此刻,忽然聽見有琵琶彈奏聲隱約傳來,賓主不約而同地被吸引過去。由描寫朋友話別到引出琵琶聲及彈奏琵琶的倡女,轉接極其自然巧妙。同時也從側面烘托出彈琵琶者演技非凡,接下來描寫藝人的出場,先是「琵琶聲停欲語遲」,「遲」字表現出琵琶藝人猶疑不決,似有隱衷,復又「千呼萬喚始出來,猶抱琵琶半遮面」,這後一句描寫女子羞答答的樣子極傳神巧妙,為流傳很廣的千古佳句。同時又暗示著這是個飽經風霜,深受磨難的不幸藝人。果然,在調弦定音後,「弦弦掩抑聲聲思,似訴平生不得志」,弦聲低沉,似乎彈者有意掩藏、壓抑內心的情感。每根弦都發出低沉憂鬱的聲音,每一聲都寄寓著無限的哀怨。這就為後面描述琵琶女的不幸身世做好了鋪墊。詩從寫琵琶女的試彈動作開始,一步步將讀者引入樂曲優美的情境中去。她的演技是精湛神妙的,詩人以「低眉信手續續彈」,「輕攏慢撚抹復挑」兩句描繪其技藝嫻熟。因為訓練有素,雖是信手彈來,也無不合乎節拍,彈技可謂爐火純青之境。詩人接下來運用複雜而又連貫、貼切而又優美的比喻,形象地描繪了琵琶聲的美妙,節奏快慢轉換的變化。嘈嘈急雨,切切私語,珠落玉盤,鶯語花底,泉流冰下,一連串精妙絕倫的比喻彷彿使讀者身臨其境。至於樂聲低緩停歇如冰泉冷澀,進入高潮如銀瓶乍破,鐵騎突出,及曲終收撥時的聲如裂帛,句句是新穎貼切的比喻,其中「大珠小珠落玉盤」不僅使人想見其聲之清脆,進而還會體驗樂聲如珠玉般圓潤的感覺。最後詩歌用「東船西舫悄無言,唯見江心秋月白」作結,說明了樂曲的動人效果,使人陶醉在琵琶彈奏所造的藝術氛圍中。從「沉吟放撥插弦中,整頓衣裳起斂容」至「夜深忽夢少年事,夢啼妝淚紅闌干」是第二段,琵琶女自訴其辛酸的經歷和眼下的不幸遭遇。從她的訴說來看,她曾是個色藝俱佳的藝人。年輕時,五陵年少,富貴公子爭相饋贈纏頭之費。那個時候,她頭戴鈿頭銀篦,歌舞時用手擊節,上身相應顫動,首飾有時竟墮地而碎;或穿紅艷如血的羅裙,日日與少年宴飲笑謔,不覺酒翻而裙污,也不感到過可惜。春花秋月,良辰美景,就這樣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地過去了,然而榮華易逝,容顏易老,一個年老色衰的藝人再也沒有人靠近了,她象一隻被人玩壞的玩具一樣被那些富貴子弟們所拋棄。「門前冷落鞍馬稀」正是封建時代包括琵琶女在內的許多歌舞藝人晚年的形象寫照。於是她不得不落得「老大嫁作商人婦」,將自己的後半生寄托在商人身上。然而,一個喪失了花容月貌的老藝人豈能拴住重利輕情的商人之心?於是「商人重利輕別離」,男人離家經商,婦人獨守空閨,又成了她們必然的結局。她想嫁人找個歸宿,藉以慰藉自己心靈的願望又一次落空了。詩人以「夜深忽夢少年事,夢啼妝淚紅闌干」結束了琵琶女的傾訴。日有所思,則夜有所夢,所謂「忽夢」並非偶然,「夢啼」也是白日情感的再現,回憶辛酸的往事,面對眼下的痛苦遭遇,她不由得老淚縱橫,脂粉合流。詩人在《序》中說:「予出官二年,恬然自安;感斯人言,是夕始覺有遷謫意。」詩歌的最後一段就是由歌女的淪落,聯想到自己的屈遭貶官。詩人和歌女同是「天涯淪落人」,他們都身懷絕技,具有非凡的才華,卻又同樣遭受到不公正的待遇,遭到封建制度的遺棄和扼殺。詩歌強烈傾訴了詩人對自己不幸貶官、壯志難酬的滿腔悲憤。「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心曾相識」一聯融議論於敘事之中,其中所含的哲理章蘊,耐人回味,千百年來,一直被廣為傳誦。「其間旦暮聞何物?杜鵑啼血猿哀鳴」以杜鵑啼血和哀猿悲叫兩個意象的描寫,因景生情,恰到好處地表現出詩人羈旅在外而想念家鄉的心情。下文更以苦酒獨酌,嘔啞嘲哳之山歌村笛上承「潯陽地僻無音樂,終歲不聞絲竹聲」,極力渲染謫居潯陽的痛苦與不幸,同時也與歌女的琵琶仙樂作了強烈的對比。最後以琵琶女的二次演奏,詩人淚濕青衫作結。所謂「滿座重聞皆掩泣」,是描繪音樂效果之動人,是上承第二段中對琵琶演奏的細緻描寫,而「江州司馬青衫濕」,以詩人泣淚最多上承「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描寫,由歌女的不幸,痛感自己的被貶,推己及人,既為琵琶女的不幸身世而泣,也為自己的壯志難申而哭。青衫:唐代八、九品官所穿的官服。作者時任江州司馬,是五品官,應著淺紅色。說青衫意在表達自己的淪落身份。宋人洪邁說:「白樂天《琵琶行》一篇,讀者但羨其風姿,敬其詞章。至形於樂府,詠歌之不足,遂以為真為長安故倡所作。..樂天之意,直欲抒寫天涯淪落之恨耳。」這段話點明了詩的主題,但就全詩所表現的思想內容而言,此詩也表現了詩人對一個處於社會最底層的女藝人的真摯同情。她有可悲的不幸命運,詩人則被貶出京,社會地位雖不同,但在身懷才藝而不被重用,以至淪落天涯,這一點上是相通的。因此,詩人將「滿腔遷謫之感,借商婦以發之,有同病相憐之意焉」(《唐宋詩醇》卷二十二)。全詩對琵琶女的出色演奏進行了細緻的描寫,她的不幸遭遇激起了詩人強烈的共鳴;而詩人悲苦的貶謫生活,也深深打動了女藝人的心。他們「同是天涯淪落人」,因而很容易互相同情、憐惜,產生感情的交流。詩人正是用飽含著豐富感情的筆觸,來敘述故事、描繪場景、刻畫人物,從而成功地塑造了琵琶女和詩人這兩個鮮明的藝術形象。對琵琶女的描寫尤為出色。她早年春風得意,中年門前冷落,晚年獨守空閨,其不幸遭遇極富典型性;同時詩人所塑造的這個藝術形象又極富個性特色,她青春年少時的美麗、她的多才多藝,她悲慘的身世以及「猶抱琵琶半遮面」時的羞愧、哀怨都是與眾不同的,這個形象體現了個性與共性的統一。從詩歌的結構看,此詩所敘述的故事並不複雜,但藉助詩人高超的藝術功力,情節安排得波瀾起伏、錯落有致;材料剪裁,詳略得當。對兩次琵琶演奏的描寫,前一次大筆潑墨,第二次惜墨如金,前為實寫,後為虛寫,二者都取得了驚人的藝術效果。在語言方面,詩語樸素平實,流暢自然,韻律和諧,富有音樂美。《唐宋詩醇》稱這首詩「比興相緯,寄託遙深,其意微而顯,其音哀以思,其辭離已則」,與杜甫的《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同為千秋絕調」。千百年來,一直為人們所喜愛。
71《江南遇天寶樂叟》白頭老叟泣且言:「祿山未亂入梨園。能彈琵琶和法曲,多在華清隨至尊。是時天下太平久,年年十月坐朝元。千官起居環珮合,萬國會同車馬奔。金鈿照耀石瓮寺,蘭麝熏煮溫湯源。貴妃宛轉侍君側,體弱不勝珠翠繁。冬雪飄颻錦袍暖,春風蕩漾霓裳翻。歡娛未足燕寇至,弓勁馬肥胡語喧。豳土人遷避夷狄,鼎湖龍去哭軒轅。從此漂淪落南土,萬人死盡一身存。秋風江上浪無限,暮雨舟中酒一樽。涸魚久失風波勢,枯草曾沾雨露恩。」「我自秦來君莫問,驪山渭水如荒村。新豐樹老籠明月,長生殿暗鎖青雲。紅葉紛紛蓋欹瓦,綠苔重重封環垣。唯有中官作宮使,每年寒食一開門。」白居易詩鑒賞安史之亂是唐帝國由盛轉衰的標誌,此後這個一度繁榮富強的王朝走上了下坡路。此詩通過與天寶老樂師的對話,從一個側面反映出唐代安史之亂前後數十年間社會的巨大變化。昔盛今衰,國家治亂,皆從天寶樂叟的對談中娓娓道出。《唐宋詩醇》說:「前敘樂叟之言,天寶舊事也。後敘告樂叟之言,亂後景象也。俯仰今昔,滿目蒼涼,言外黯然欲絕。樂叟未必實有其人,特藉以抒感慨之思耳。」此詩通篇都是樂叟與詩人的對話,前者敘述了個人的不幸遭遇,後者記敘了在京華故地的所見所聞。此詩的開頭與《新豐折臂翁》和《琵琶行》有類似之處,但《折臂翁》是詩人看到一個可憐的斷臂老人後上前詢問,才引出一個凄慘動人的故事。《琵琶行》則是詩人送客之際,「忽聞水上琵琶聲,主人忘歸客不發」,因為「同是天涯淪落人」,才互相同情,互訴衰腸,結為知音。此詩則不然,天寶樂叟似乎是極偶然地向詩人訴說一個故事,而詩人則以「我自秦來君莫問」一句接敘他的見聞。他們所以有共同語言,互相傾聽對方的哀怨,都是建立在「自秦來」三字上。兩人都對國家的前後變遷有深刻的體會。天寶樂叟的不幸遭遇,激起了詩人強烈的共鳴;而詩人本人正過著凄苦的貶謫生活,是他們產生共鳴的內在原因,因此他們也同是「天涯淪落人」,結構安排和藝術手法雖然有別,但與詩人的名作《琵琶行》實為異曲同工。天寶樂叟敘述的故事並不複雜。安史之亂前,他是玄宗身邊的一個藝人。那時天下太平。每當皇帝駐蹕華清宮時,他就隨侍身邊,以演奏琵琶和法曲為業。那時千官問候起居,萬國朝拜皇帝,眾多命婦的首飾照亮了石瓮寺。更有宛轉柔媚之楊貴妃,衣袂飄飄,舞姿翩翩。何等繁華啊!然而好景不長,燕寇至,胡語喧,玄宗倉皇出逃,繼又憂鬱而死。樂叟失去了依靠,也失去了職業,不幸漂泊南土,秋風江上,暮雨舟中,日日只有借酒澆愁而已。這個故事之所以真切感人。不僅在於老樂叟是「邊泣邊言」, 飽含著極深的感情來敘述這段悲劇,更在於詩人運用了對比烘托等藝術手法,對天寶盛世的繁華景象的鋪陳與安史之亂後「萬人死盡一身存」的悲劇場面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兩相對比,給人的印象極為深刻。從「千官起居環珮合」至「春風蕩漾霓裳翻」八句渲染盛世的繁華,詩人不僅運用了「千官起居」、「萬國會同」這類顯示氣勢宏大的辭語,更兼「金鈿照耀石瓮寺」一句用眾多命婦金鈿首飾之光的強烈從側面來加以烘襯。這四句是面的描繪,接下來關於楊貴妃的四句是點上的刻畫。點面結合,正如寫景詩既有遠景,又有特寫,容易加深印象,感染讀者的心靈。比喻貼切也是這首詩的一個特點。以「豳土人遷避夷狄,鼎湖龍去哭軒轅」二句為例,上句寫周代祖先世居豳地。因避夷狄之擾遷往岐山居住,以此借喻玄宗避安祿山之亂,遷往西蜀十分恰當。下句指唐玄宗之死,鼎湖龍去:傳說黃帝曾在荊山(今河南靈寶縣)鑄鼎,鼎成後乘龍上天而去。後世因名其地為鼎湖。軒轅:即黃帝。這句是借喻玄的去世。據宋人王銍《默記》載,唐人傳說玄宗服玉、金丹等物,李輔國命刺客以鐵槌擊之,腦骨成玉,破腦取丹乃死;又說玄宗臨死時,自言:「上帝命我作"孔升真人』」。這當然是荒誕無稽之說,但也由此可見玄宗之死可能與修鍊等事有些關聯。詩人以亶父遷豳、鼎湖龍去的典故設喻,也十分妥貼。詩的最後八句是詩人告訴樂叟驪山渭水遭受戰亂後的凄涼景象。樂叟所述個人遭遇和詩人所言驪山渭水一帶的巨大變遷,從本質上揭示了唐代社會盛極而衰的整個歷程。
72《初貶官過望秦嶺》草草辭家憂後事,遲遲去國問前途。望秦嶺上回頭立,無限秋風吹白須。白居易詩鑒賞元和十年(815)六月,京都長安發生了一起政治謀殺案:宰相武元衡在上朝途中遇刺身亡;與此同時,刑部侍郎裴度也在另一條路上被刺負傷。刺客的目的是阻止朝廷對叛亂的彰義軍節度使吳元濟進行討伐。事情發生後,白居易認為這是國家的恥辱,次日就上書奏請儘快緝拿兇手歸案,從嚴處理。但是一些權貴怨恨白居易先諫官言事,給他定了僭越的罪名;並誣告他在母親看花墜井死後仍作賞花和新井詩,是大逆不道,有悖名教。結果白氏被貶為江州(今江西九江)司馬。這首詩即是作於赴江州途中。這是一首七言絕句。首句「草草辭家憂後事」,「草草」是形容匆匆忙忙的神態。「憂後事」語含雙關。唐制,官吏被貶要聞詔即行,因此白居易離開長安時連家屬也來不及帶走,自然也談不上處理後事。另一方面「憂後事」更是憂慮國家大事。下句「遲遲去國問前途」,指由於憂慮家事和國事,因此離開京城趕赴江州途中,行路進程緩慢,表示出內心的依戀之情。「問前途」又是雙關,既表示詢問江州的路途,也是對政治上的前途把握不準,有茫然之感,可謂兼得虛實。第三句中「望秦嶺上回頭立」之「回」字亦照應前句,表現出詩人對京城的依戀。這種依戀之感是真摯、深刻、持久的。最後以「無限秋風吹白須」作結,正說明這一點。所謂「無限秋風」說明詩人佇立之久,對前途的茫然之感和對政治環境日趨險惡的焦慮,也抒發了詩人對竭誠事君,反遭讒被逐的感慨。從藝術表現的角度看,這首七絕語言平易,一氣呵成,細細品味,造語用字極準確,前兩句對仗工穩,在相互對照中極深刻地揭示出了詩人當時複雜的心情。後句,刻畫出自己在嶺上回望長安,秋風吹拂白須的形象,無限情意孕含在這幅自畫像中。
73《寓意詩(選一首)》促織不成章,提壺但聞聲。嗟哉蟲與鳥,無實有虛名。與君定交日,久要如弟兄。何以示誠信?白水指為盟。雲雨一為別,飛沉兩難並。君為得風鵬,我為失水鯨。音信日已疏,恩分日已輕。窮通尚如此,何況死與生!乃知擇交難,須有知人明。莫將山下松,結托水上蘋。白居易詩鑒賞寓意詩也就是我們現在所說的寓言詩,在封建社會,詩人們常以此形式曲折地針砭時弊,諷刺現實。白居易的《寓意詩》共有五首,這裡選錄的是其中一首。元和十年,白居易被貶為江州司馬。被貶原因,一方面是受執政者的誣陷排擠所致,另一方面,與他青年時代的朋友,內兄楊虞卿的賣友求榮也不無關係。楊虞卿是詩人在宣城結識的朋友,有十七、八年的交誼。《白氏長慶集·與楊虞卿書》記載:「且與師皋(虞卿字)始於宣城相識,迨於今十七、八年,可謂故矣;又仆之妻,即足下從父妹,可謂親矣;親如是,故如是,人之情又何加焉?」然而,正是這位好友兼親戚的楊虞卿,在詩人遭受打擊時,竟見利忘義,賣友求榮,詩人對此事一直耿耿於懷,因此作此詩以諷刺之,表達憤恨之心。首二句借促織、提壺以起興,感嘆名不副實之物的惡劣。促織從未織成過一匹錦繡,提壺鳥實際上也並不會斟酒。這兩種動物都是徒有虛名,在正直的詩人看來,都是十分卑劣的東西。詩歌一開始就流露出極大的憤慨之情,顯然意有所指,接下來必是要諷刺某種他所嫉恨的人物。然而,詩人似乎是為了造成一個小的懸念,竟然筆鋒陡轉,大談起與一個朋友的情誼來。「與君定交日,久要如弟兄。何以示誠信?白水指為盟」四句顯示了一對朋友間似乎忠貞不貳、生死不渝的友情。久要:意為舊約、舊交。語出《論語·憲問》:「久要不忘平生之言。」白水:據《左傳》載,晉公子重耳(即後來的晉文公)說:「所不與舅氏同心者,有如白水!」遂投其璧於河。此外借用重耳與舅氏相盟的故事,暗寓作者與楊虞卿的郎舅關係。朋友間親如弟兄,則自非一般相識可比,何況還指白水為盟,信誓旦旦地表示要永遠結好呢!此處借用晉公子重耳與其舅子犯以白水為盟的故事,當是有所隱喻。子犯跟隨重耳流亡多年,沒有子犯的幫助,也就會有後來成為春秋五霸之一的晉文公。所以此處「白水指為盟」一句,正在於表現極為誠摯的友情關係。至此,詩歌給人的印象似乎是表現一對生死不渝,千古難覓的知音朋友了。「雲雨一為別,飛沉兩難並。」雲雨:梁昭明太子蕭統與人書說:「風流雲散,一別如雨。」聯繫下文「飛沉」來看,飛,指雲,喻楊虞卿;沉與雨,喻作者本人。命運對人的安排是如此地不同,一飛一沉,二人的際遇竟截然相反,「君為得風鵬,我為失水鯨」高飛者如乘風之鵬鳥,沉淪者若失水之鯨魚。前者青雲得志,鵬程萬里;後者漂泊下層,為小人所困。得風鵬:語本《莊子·逍遙遊》大鵬「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之語,用以諷刺楊氏出賣好友,而青雲得志。失水鯨:《戰國策·齊策》:「海大魚,盪而失水,則螻蟻得志。」此處用來借喻自己為小人所困。「飛沉兩難並」與上文「久要如弟兄」形成鮮明的對比。一對親如弟兄的朋友理應相互關懷、扶持,但象楊虞卿這樣沒有絲毫情誼的所謂朋友一旦得志,便翻臉不認人,「音信日已疏,恩分日已輕」便是他們之間的必然結局,因此詩人最後感嘆道:「窮通尚如此,何況死與生!」窮富不同尚且疏遠,哪裡還談得上生死不渝的金石之交呢!古諺語有「一死一生,乃見交情;一貴一賤,交情乃見」的說法。白詩本此,暗喻楊氏是個勢利小人。最後四句是詩人從上面的敘述中得出的結論。他告誡人們,莫以耐寒抗冷、經冬不凋的松柏與漂浮不定的浮萍相結交。同時詩人以山下松自喻,如同左思《詠史》詩所謂「澗底松」,自謙為出身貧寒的人。出身貧寒而品格高尚,正是詩人的自畫像。此詩層次清晰,敘述明白流暢,雖是寓言詩,卻愛憎分明,指斥明白。表現了詩人嫉惡如仇,不屈不撓的大膽鬥爭精神。許多對白詩不滿的人,常常以「直露」、「淺易」和「不知比、興」來對它進行責難。而從前面的《感鶴》、《秦吉了》和這首《寓意詩》,我們可以看出這些指責是片面的,因為這些詩本身就是善於比興,形象生動的最好例證。
74《溪中早春》南山雪未盡,陰嶺留殘白;西澗冰已消,春溜含新碧。東風來幾日,蟄動萌草坼;潛知陽和功,一日不虛擲。愛此天氣暖,來拂溪邊石;一坐欲忘歸,暮禽聲嘖嘖。蓬蒿隔桑棗,隱映煙火夕;歸來問夜餐,家人烹薺麥。白居易詩鑒賞這是元和七年(812)或八年春初,詩人丁憂居渭村時的作品。元和六年。其母陳氏不幸去世。詩人丁憂居渭村三年有餘。這期間收入微薄,貧病交加。然而,大自然的恩賜是無私的,有時詩人在大自然的懷抱中也能得到暫時的快慰,享受到遠離塵世的寧靜。這首《溪中早春》正是通過對大地回春時自然的溫暖、美妙景象的描繪,體現了人與大自然的和諧融洽。開始四句描繪早春的景色,由遠及近,由大及小。題目是《溪中早春》,卻從雪景著筆「南山雪未盡,陰嶺留殘白」,雪本是冬天的景緻,用「未盡」來修飾,就透露出春天的氣息。冬去春來,氣候轉暖,冰雪融化,因此山嶺上已見不到大片的積雪,但是早春的溫暖還不足以完全消融殘雪,朝北的山坡上還星星點點地殘留著淡淡雪片。這正是早春的氣候特徵,是春天的溫暖與冬天的嚴寒交匯時在大地上留下的痕迹。這兩句雖是漫不經意寫來,卻緊扣「早春」二字。下二句則是承「溪中」而發。「西澗冰已消,春溜含新碧」是寫渭水的冰塊已經消融,山溝里淙淙澗水中已經孕育出勃勃的生機。詩人抓住殘雪、冰消、新碧幾個極富典型意義的意象,鏡頭由遠及近,僅用四句話就勾勒出一幅「溪中早春」圖,含蓄雋永,耐人回味。《唐宋詩醇》評此詩:「通首寫早春之景,一結言外有情,悠然不盡」,可謂正中肯綮。面對如此佳妙的早春氣象,詩人感嘆僅僅吹了幾天的春風,就使冬眠的昆蟲蘇醒過來,稚嫩的小草破土而出,陽春化育萬物,真是一天也不虛度。詩人捕捉自然界氣候萬物的瞬息變化,默默感受著大自然的偉大。這二句抒發哲理與前面的描繪相呼應,可謂理自景出,景中蘊理,二者自然融會,並無絲毫空講道理、空發議論之處,加深了讀者對早春季節特徵的理解。詩人的心靈是敏感的,他最先覺察到人世間一切繁雜事物變化的徵兆,也最先發現自然界每一絲細微的變化。也許他受夠了嚴冬的折磨,很早就在期待著溫暖春天的到來,所以一旦春風吹拂,冰消雪化,他就迫不及待地步出家門,來到大自然中,感受這春天的溫暖。「愛此天氣暖,來拂溪邊石」二句把視角由南山殘雪、西澗春溜轉到了詩人自身上,他彷彿是一個愛嬉戲遊玩的孩子,在明媚的春光中,欣喜地撫摸著小溪邊的石頭。「拂」字用得極形象傳神,刻畫出詩人喜悅之極,深深體會到春光美的神態。春天太美了,以至詩人流連忘返,長時間沉浸在無邊的遐想中。審視著傍晚嘖嘖鳴叫的飛禽,他的心靈在靜觀中得到了完全的寧憩。詩的最後四句粗看似與主題了不相關,其實不然。據說漢代張仲尉的居處,蓬蒿沒人,「蓬蒿隔桑棗」引用這個典故是借喻詩人的清貧,與下句聯繫起來看,又渲染了一種初春寧靜的氣氛。這兩句很象陶淵明的詩句。至於「歸來問夜餐」則描摹出詩人游春歸來興緻勃勃的神態,他玩得太盡興了,因此一回來就吵著要吃飯。而家人奉之以薺麥,亦是清貧家庭的普通食物。這些都顯示出詩人雖處在貧病不堪的環境中,也能遊離於世俗之外,在自然美中得到了精神慰藉。全詩表現了初春特有的一種靜謐氣氛,然靜中有動,處處使人感到那春天的腳步正悄悄而來。詩的語言樸素自然,寫景、敘事與抒情三者水乳交融,體現了詩人對大自然的敏銳感受,洋溢著詩人對早春的愛戀之情。
75《觀稼》世役不我牽,身心常自若。晚出看田畝,閑行旁村落。累累繞場稼,嘖嘖群飛雀。年豐豈獨人,禽鳥聲亦樂。田翁逢我喜,默起具尊杓。斂手笑相延,社酒有殘酌。愧茲勤且敬,藜杖為淹泊。言動任天真,未覺農人惡。問生事,夫種妻兒獲。筋力苦疲勞,衣食常單薄。自慚祿仕者,曾不營農作。飽食無所勞,何殊衛人鶴。白居易詩鑒賞這是一首比較特殊的「田園詩」,它在描寫田翁的辛勞、歌頌勞動偉大的同時,也諷刺了那些不勞而獲的大官僚。從結構上看,這首詩可分為三個層次。前八句描寫詩人沿農家村落閑行漫步中,看到一片五穀豐登、鶯歌燕舞的大好景象。作為統治階層的一員,一個士大夫,他不受繁雜的事務纏繞,沒有任何牽掛,因此說「世役不我牽,身心常自若」,這就為下文「晚出看田畝,閑行旁村落」作好了鋪墊。「閑行」上承「自若」,因為他屬於有閑階層,因此可以用一副旁觀者的態度,悠然自得地欣賞著黃昏時的田園風光,碩果累累的莊稼和嘖嘖鳴叫的飛雀。下句移情入景,說「年豐豈獨人,禽鳥聲亦樂」,面對豐收的景象,人們的心情自然格外愉悅,他們聽起那些小鳥的叫聲也似乎比以往動聽悅耳。既然寫到農村景象,自然少不了有農民出現,於是接下來的一段就描寫田舍翁的殷勤好客。「田翁逢我喜,默起具尊杓」,一切都是那麼自然,詩人路逢田翁,田翁默然不語便準備酒菜。一個「喜」字傳達出農家主人在喜慶豐收的日子裡希望客人也能分享快樂的心情,同時這兩句也反映出主人的殷勤好客。接著寫道:「斂手笑相延,社酒有殘酌。」主人非常恭敬地邀請客人就座,來品嘗祭地神時剩下來的一點酒。品嘗社酒,是因為莊稼豐收,主人認為是地神幫了大忙,因此「社酒有殘酌」並非閑筆,而是上承「累累繞場稼」的豐收局面。同時以「殘酌」待客,則說明主人並沒有把客人當作外人,所以不計較是剩酒還是新打開的佳釀。在如此殷勤好客、質樸無華的田家翁面前,客人只有恭敬不如從命,與田翁無拘無束對飲起來。身邊這位農家主人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保持著古樸自然、天真的本性,絲毫也沒有某些人中的惡習。飲酒中間,客人不免詢問起對方的衣食情況。主人訴苦說,他和妻子兒女都下地勞動,時常筋疲力竭,免不了因勞累過度而受皮肉之苦,但即使如此,衣食問題還是難以滿足。這裡「筋力苦疲勞,衣食常單薄」可與上文「累累繞場稼,嘖嘖群飛雀」聯繫起來,讀者不禁要問,莊稼有這樣好的收成,為何農民還要訴苦,衣食所需不能滿足呢?豐收年尚且如此,遇到災荒年又怎麼樣呢!讀者完全可以憑藉自己的想像力,展開豐富的聯想,但詩中不再敘述這些,而只是說「自慚祿仕者,曾不營農作。飽食無所勞,何殊衛人鶴」。自己身為士大夫,不勞而獲,雖不經營農作,卻無衣食之憂。這樣的行為與衛懿公養的鶴有什麼區別呢?詩人以「飽食無所勞,何殊衛人鶴」作結語,嚴厲批判了包括他本人在內的大官僚們。衛人鶴:據《左傳》載,衛懿公好鶴,鶴乘大夫之車。敵國來犯,國人皆罷戰,衛懿公遂殺鶴,以謝國人。此處代指那些占著位置不做事的人。「飽食無所勞」與「筋力苦疲勞,衣食常單薄」形成鮮明的對比,原來他們這些飽食無所事事的人剝削了農民用血汗換來的那點收成。在批判官僚士大夫的同時,也顯示出詩人難能可貴的自我批判精神。質樸自然是這首詩的最大特點。詩歌看似漫不經意地描述了他在一次散步和作客中所見所聞的農家生活場景。由描寫農民的質樸到發表士大夫不勞而獲的議論,轉接自然。語言風格樸素無華、明白如話,但在樸素中,卻透露出真摯的感情和豐富的意蘊。
76《寄唐生》賈誼哭時事,阮籍哭路歧;唐生今亦哭,異代同其悲。唐生者何人?五十寒且飢。不悲口無食,不悲身無衣;所悲忠與義,悲甚則哭之。太尉擊賊日,尚書叱盜時;大夫死凶寇,諫議謫蠻夷。每見如此事,聲發涕輒隨。往往聞其風,俗士猶或非。憐君頭半白,其志竟不衰。我亦君之徒,鬱郁何所為?不能發聲哭,轉作《樂府詩》:篇篇無空文,句句必盡規;功高虞人箴,痛甚騷人辭。非求宮律高,不務文字奇;惟歌生民病,願得天子知。未得天子知,甘受時人嗤;葯良氣味苦,琴淡音聲稀。不懼權豪怒,亦任親朋譏。人竟無奈何,呼作狂男兒。每逢群動息,或遇雲霧披;但自高聲歌,庶幾天聽卑。歌哭雖異名,所感則同歸。寄君三十章,與君為哭詞。白居易詩鑒賞唐生:即唐衢,河南滎陽人。善為歌詩,意多感發,是白居《新樂府》詩的最早知音者之一。唐衢是一位正直的志士,他與白居易的深厚友誼有著共同的思想基礎。此詩托寄唐生,抒寫悲憤,自明其創作《新樂府》的本旨,是關於《新樂府》的創作動機、基本傾向和藝術特色的重要詩論。全詩可分為兩大部分。前半部分敘述友人唐衢關心國事、心懷忠義,為人正直,對當時社會上一些醜惡的現象鬱憤不滿,經常為之痛哭不已。首二句言「 賈誼哭時事,阮籍哭路歧」,賈誼:漢初著名政論家。他看到當時社會潛伏的危機,上《陳政事疏》,言當時局勢,「可為痛哭者一,可為流涕者二,可為長太息者六。」後為大臣所忌,貶為長沙王太傅,抑鬱哭泣而死。阮籍:三國魏著名詩人。因不滿司馬氏的黑暗統治,所以常借酒澆愁,或獨自駕車出遊,每至途窮,無法前進,便慟哭而回。賈誼、阮籍都身懷絕技而生不逢時,是無法施展自己抱負的悲劇人物。他們的出場預示著詩中的主人公唐生也是個不幸的人物,因此緊接著說「唐生今亦哭,異代同其悲」。賈、阮、唐三人雖所處時代不同,而經常痛哭的原因則是相同的。這就造成一種懸念,唐生何許人也?他為什麼要象賈誼、阮籍那樣痛哭呢?但詩人並不急於說出唐生悲哭的原因,而僅說他「五十寒且飢」,那麼他是為衣食所迫而悲傷嗎?不是,懸念進一步加深。此時,詩歌才揭出「所悲忠與義,悲甚則哭之」。至此,我們才明白唐生是一個為饑寒所迫但又極關心國計民生,心懷忠義的正直之士。為了讓讀者進一步了解這位志士的忠義之舉,接著列舉他在段秀實、顏真卿、陸長源、陽城諸仁人志士慘遭不幸時,「 聲發涕輒隨」的行為,那是不哭則已,哭必流涕,可見悲痛之深。太尉句:作者自注說,段太尉以笏擊朱泚。按段太尉指段秀實,德宗時為司農卿。太尉朱泚陰謀叛唐,秀實唾面大罵,以笏板痛擊朱泚,因而遇害。死後追贈太尉。尚書句:作者自注說,顏尚書叱李希烈。按顏尚書指顏真卿,為吏部尚書。德宗時淮西節度使李希烈叛唐,顏被派去規勸,持節不屈,結果被縊死。大夫句:作者自注說,陸大夫為亂兵所害。按陸大夫指陸長源,宣武軍節度使董晉死後,為該鎮留後,因與將士發生爭執,被害。諫議句:作者自注說,陽諫議左遷道州。按陽諫議指陽城,德宗時為諫議大夫,陸贄為奸臣裴延齡所讒,陽率拾遺王仲舒等力辯延齡奸佞,陸贄無罪,德宗又讓裴為宰相,陽又極力反對。因此被貶為道州刺史。對於這種動輒哭泣的行為,詩人先不急於評價,而說「俗士猶或非」,凡夫俗子不理解這種行為,因此免不了招來他們的非議。而唐生年已半百,白髮已生,然其志不衰,不顧俗人的閑言碎語,依然我行我素。這就愈發顯示出唐生孤標傲世,不隨從流俗的傲岸精神。一個關心國事,疾惡如仇的忠貞之士形象極豐滿地印在讀者腦中。詩的後半部則是詩人自述其創作《新樂府》的思想動機、基本傾向和藝術特色。它與詩人《與元九書》中所闡述的內容同樣重要,是關於《新樂府》的綱領性文件。白居易《新樂府》理論的一個重要內容在於,詩歌必須如實地針砭時弊,為人民的疾苦而呼籲,以達到諷諭的目的。所以詩中說「惟歌生民病,願得天子知」。雖然他把改革弊政的希望寄托在天子身上並不足取,但作詩強調形式為內容服務還是值得我們借鑒的。所謂「篇篇無空文,句句必盡規」,「非求宮律高,不務文字奇」就是要求樂府詩的語言質樸無華,直截了當,不追求音節的新奇和詞藻的華麗,達到通俗化、平易化。只有這樣,才能「補察時政」、「泄導人情」,從而達到「救濟人病、裨補時闕」(《與元九書》),改善人民生活,改良朝廷政治的目的。創作《新樂府》和唐衢因憂憤而悲哭一樣,自然會觸動某些人的既得利益,揭露出他們欺壓百姓,巧取豪奪的醜惡行為,理所當然地會招致權豪、甚至親友的譏笑,終致被呼為「狂男兒」。然而詩人顧不了這許多,他只希望有朝一日,藩鎮之亂平定,天子不受蒙蔽的時候,皇帝能聽到他的呼聲,從而改革弊政,實現他的政治理想。這首詩雖分前後兩部分,但形散而神不散。下半部分在敘述了關於《新樂府》的理論後,結尾又歸到好友身上,前後照應。正所謂「歌哭雖異名,所感則同歸」。
77《樂遊園望》獨上樂遊園,四望天日曛。東北何靄靄,宮闕入煙雲!愛此高處立,忽如遺垢氛;耳目暫清曠,懷抱郁不伸。下視十二街,綠樹間紅塵。車馬徒滿眼,不見心所親。孔生死洛陽,元九謫荊門。可憐南北路,高蓋者何人?白居易詩鑒賞樂遊園是唐都長安的遊覽娛樂勝地。唐代的詩人們在那裡留下了大量的紀游詠作。但是由於生活時代的不同,個人生活經歷及當時心境的差異,有的是抒發對往事的感慨,有的則歌詠大自然的美妙。白居易來到此地,看到的卻是一片天昏地暗,煙雲籠罩的朦朧景色。他觸景生情,聯想到志士沉淪、小人猖獗的社會現實,寫下了這首抒發不平之慨的《登樂遊園望》。首二句緊扣題目,「獨上樂遊園,四望天日曛。」詩人到此本是為了求得耳目清新,然而看到的卻是黃昏一線夕陽的餘暉。這不禁讓我們聯想到晚於白居易的另一位著名詩人李商隱在遊園時所作《樂游原》詩:「向晚意不適,驅車登古原。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盛唐以後,知識分子似乎都有一種夕陽西下,美好時光一去不返的窮途末路之感。因為樂遊園是長安城中的最高點,所以遊人往往要「四望」。而詩人「 四望天日曛」,滿眼皆是天日昏暗,煙雲籠罩的景色,還與他「獨上樂遊園」有關。「獨」字說明沒有友人陪伴,孤單一人來此游賞,這是實寫;但也令人聯想到詩人孤標傲世,不與凡俗群宵小同流合污的品格。與陳子昂《登幽州台歌》:「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滄然而涕下」之「獨」有異曲同工之妙。在封建社會中,文人志士鬱郁不得志,身邊沒有志同道合的朋友,無從施展自己的抱負,因此常有獨自登高遠望這一令人神傷之舉。下面的詩句可以說是對「獨上樂遊園」之「獨」作出的具體解釋。詩人登上樂遊園,「愛此高處立,忽如遺垢氛」,可見他是從垢氛中走出來的,他的生活的環境充塞著各種污濁不堪的骯髒之氣。此刻耳目雖得到暫時的清爽豁朗,但胸中仍有抑鬱不暢之感。他看到高聳入雲的天子宮闕;他看到長安街道上來回奔忙的車馬;就是看不到與自己志同道合的朋友。因為「孔生死洛陽,元九謫荊門」,孔戡、元稹都是詩人的好友,一個受誣憂憤而死,一個因彈劾貪官,觸犯近臣,被貶到江陵。這些盡忠盡職的正直之士一個個慘遭不幸,可想而知奔走於皇宮內院的權臣高官們,都是些什麼人。所以詩人最後發出了「可憐南北路,高蓋者何人」的不平之慨嘆。以「何人」作結,既表疑問,又是感嘆,顯得含蓄蘊藉,「何人」看似疑問,而言外之意卻顯而易知。這首詩是寄給好友元稹的,但卻深深刺痛了權貴們。原因即在於此詩因景生情,巧妙自然,雖未明白指斥權貴們的惡行,但詩人擺脫污濁世界的孤傲形象卻躍然紙上,兩相對比,那些奔走於皇宮大道的得志小人不免卑劣可鄙,這正是本詩含蓄得體、諷刺巧妙之處。從結構上看,全詩都是從登樂遊園所望見的「 宮闕」、奔走於十二街的「車馬」及「南北路」上的「高蓋車」落墨,極其巧妙地把小人得志,志士沉淪的事實融於景色之中。清人薛雪評論說白居易的詩「言淺而思深,意微而詞顯」(《一瓢詩話》),從此詩可見一斑。
78《李都尉古劍》古劍寒黯黯,鑄來幾千秋。白光納日月,紫氣排鬥牛。有客借一觀,愛之不敢求。湛然玉匣中,秋水澄不流。至寶有本性,精剛無與儔。可使寸寸折,不能繞指柔。願快直士心,將斬佞臣頭。不願報小怨,夜半刺私仇。勸君慎所用,無作神兵羞。白居易詩鑒賞這是一首托物寄興的詩,詩人以古劍象徵剛正不阿的諫官和朝政大臣,希望那些執掌國家大權的人,包括他自己,都能盡職盡責,充分發揮自己的作用。本詩約作於元和初任左拾遺期間。白居易的諷喻詩,善於運用變化萬端的比興手法,塑造各種真實的受迫害者的藝術形象,揭露和抨擊了封建統治者的暴政和不合理現象,因而這些詩不少成為反映現實的思想性和藝術性相結合的名篇,《李都尉古劍》就是其中一首十分出色的詠物詩。這首詩所運用的比興手法是很高明的,通篇只借用一把李都尉古劍作為描寫對象,但每一個字都是作者自身的寫照,意思極為明確,雖然著墨不多,而出語卻紆徐委婉,具有無窮轉折之妙,耐人尋思。從結構上看,這首詩可分三個層次。從開始至「 秋水澄不流」八句主要是表現古劍外表的不同凡俗。首句寫「古劍寒黯黯,鑄來幾千秋」,是用「寒黯黯」三字描繪古劍寒光閃閃,灼爍不定的形態,刻畫劍的不凡,不從劍的鋒利入手,而僅表現其劍光閃·3389·《唐詩鑒賞大典》爍不定,正是本詩的高明之處,未睹劍先見其寒光凜凜,足以說明這是一柄鋒利無比的寶劍。「幾千秋」上承「古劍」的「古」字,古而且利,則此劍為至寶就毫無疑問了。為了進一步渲染這柄寶劍,詩人進一步寫道:「白光納日月,紫氣排鬥牛。」據王嘉《拾遺記》載,越王勾踐曾以白牛白馬祀昆吾山神,採金鑄之,以成八劍。其一名為掩日,用其指日,日光盡暗。其三曰轉魄,指月則蟾兔為之倒轉。詩人借用這個典故,極力誇張表現寶劍的非同凡俗之處。這四句是從詩人的角度描繪寶劍的不凡,為了印證自己的看法,下面四句又用旁觀者的評價加以證實。客人看到寶劍「湛然玉匣中,秋水澄不流」。東漢袁康《越絕書》:「太阿劍,視之如秋水。」用秋水形容劍光,由來已久。詩歌繼描繪古劍「寒黯黯,可以「納日月」、「 排鬥牛」之後,又以「湛然秋水」形容,更進一步表現古劍的威光四射,非同一般。因此客人有觀之者,即使很喜歡它,也不得不自嘆是凡夫俗子,不敢奢望得到它,還是讓這把古劍去完成其應有的使命吧。接下來則是描寫古劍的卓越品質。它不僅劍光閃爍,鋒利無比,具有華美的外表,而且品質端正,也非平常刀劍可比。「至寶有本性,精剛無與儔」說明它的純度和硬度都是無與倫比的。這並非誇張,因為它「可使寸寸折,不能繞指柔」,猶如士之可殺而不可辱,極力表現其質地堅硬。西晉詩人劉琨《重贈盧諶詩》:「何意百鍊鋼,化為繞指柔。」這裡是反用其意,表現出古劍剛硬,不能化柔,不屈從外力的品質。但是,一旦有用武之地,它也會毫不猶豫地上前拼殺。正所謂「願快直士心,將斬佞臣頭」,它願意充當殺伐諂佞的先鋒,為國為民除掉姦邪。至於區區個人恩怨就不是寶劍所樂於效命的了,它不屑於做那些需要半夜行動,見不得人的醜事。這一段從寶劍的精純無比和願斬佞臣兩方面揭示出寶劍的內在品質,它比漂亮的外表,凜凜的寒光更重要,更能展現出古劍之所以為至寶的本質所在。最後兩句點明此詩的主旨,也是白居易「卒章顯其志」方法成功的運用。意思說:這樣鋒利的兵器,應該使用在最恰當的地方,不要沾辱了我「神兵」(晉張協《七命》稱寶劍為「希世之神兵」)的光輝稱號。這也就是告誡包括自己在內的諫官們,應該不怕得罪權貴,去彈奏國家大事;而不應該只議論一些無關重要的小事,來敷衍塞責。這首詩是通過表現一把寶劍的不同凡俗及其優秀品質,藉以塑造一個剛正不阿、以國家大局為重,不計個人恩怨的重臣和諫官的形象。此時詩人身為左拾遺,自然也有表明自己作為諫官的正直態度之意。然而,詩的主旨並沒有明白直接地說出來,而是緊緊扣住寶劍的特徵來表現,全詩沒有一句話不是圍繞著這把古劍寫的,每一句都從不同的角度刻畫古劍的超凡和剛直不阿。詠劍與贊人,自然融合為一。司馬遷《史記·屈原賈生列傳》稱讚屈原說:「其志潔,故其稱物也芳。」反之,人們也形成這樣一種心理,即因其稱物芳,故其吉潔。比喻新穎,精用典故,妥帖自然,不著痕迹,也是這首詩的鮮明特點。諸如「白光納日月,紫氣排鬥牛」、「可使寸寸折,不能繞指柔」、「願快直士心,將斬佞臣頭」都有化用前人詩語之處。這些典故,加強了詩的形象性,使詩句內涵更深刻、豐富。
79《夜雪》已訝衾枕冷,復見窗戶明。夜深知雪重,時聞折竹聲。白居易詩鑒賞在大自然眾多的景物中,雪可謂得天獨厚。她以冰清玉潔的天賦麗質,裝點關山的神奇本領,贏得古往今來無數詩人的讚美。在卷帙浩繁的詠雪篇章中,白居易這首《夜雪》,既沒有色彩的刻畫,也不作姿態的描摹,初看簡直毫不起眼,但細細品味,就會發現它凝重古樸,清新淡雅。這首詩新穎別緻,立意不俗。詠雪詩中寫夜雪的不多,因為雪無聲無味,只能從顏色、形狀、姿態見出分別,而在沉沉夜色里,人的視覺全然失去作用,雪的形象自然無從捕捉。然而,富於創新的白居易正是從這一特殊情況出發,跳出人們通常使用的正面描寫的窠臼,全用側面烘托,從而生動傳神地再現出一場夜雪來。「已訝衾枕冷」,先從人的感覺寫起,通過「冷」不僅點雪的存在,而且暗示雪大,因為初落雪時,空中的寒氣全被水汽吸收以凝成雪花,氣溫不會驟降,待到雪大,才會加重空氣中的嚴寒。這裡已感衾冷,足見落雪已多時。不僅「冷」是寫雪,「訝」也是在寫雪,人之所以起初渾然不覺,待寒冷襲來才忽然醒悟,皆因雪落地無聲,這就於「寒」之外見出雪的又一特點。此句扣題很緊,感到「衾枕冷」說明夜來人已擁衾而卧,從而說明是「夜雪」。「復見窗戶明」,從視覺的角度進一步寫夜雪。夜深卻見窗明,正表明雪下得大、積得深,積雪的強烈反光給暗夜帶來了亮光。以上全用側面烘托,句句寫人,卻處處見出夜雪。「夜深知雪重,時聞折竹聲」,這裡仍用側面描寫,卻轉換角度從聽覺寫出。傳來的積雪壓折竹枝的聲音,可知雪勢有增無減。詩人有意選取「折竹」這一細節,托出「重」字,別有情致。「折竹聲」於「 夜深」而「時聞」,顯示了冬夜的寂靜,更主要的是表明了詩人的徹夜無眠;這不只為了「衾枕冷」而已,同時也傳達出詩人謫居江州時心情的孤寂。由於詩人是懷著真情實感抒寫自己獨特的感受,才使得這首《夜雪》獨具一格,詩意含蓄,韻味悠長。全詩詩境平易,渾成熨貼,無一點安排痕迹也不假纖巧雕琢,這正體現白居易詩歌一貫的風格。
80《澗底松》有松百尺大十圍,生在澗底寒且卑。澗深山險人路絕,老死不逢工度之。天子明堂欠梁木,此求彼有兩不知。誰喻蒼蒼造物意,但與之材不與地。金張世祿原憲賢,牛衣寒賤貂蟬貴。貂蟬與牛衣,高下雖有殊;高者未必賢,下者未必愚。君不見沉沉海底生珊瑚,歷歷天上種白榆!白居易詩鑒賞白居易的《澗底松》作於元和四年(809)。元和三年詩人由翰林學士轉任左拾遺,位雖不高,職在諫言。他也的確做到了「有闕必規,有違必諫,朝廷得失無不察,天下利病無不言」(《初授拾遺獻書》)。不僅與憲宗當面論執強鯁,還創作了大量諷諭詩,道民疾苦,補察時政。正如他自己所說:「身是諫官,月請諫紙,啟奏之外,有可以救濟人病,裨補時闕。」《澗底松》就是這一時期所作的諷諭詩中五十首新樂府中的一篇。《澗底松》一詩的命名及寓意,顯然由西晉左思《詠史》之二「鬱郁澗底松」而來。他對左思此詩感觸頗深,幾次為「澗底松」鳴不平。此前曾作《續古詩十首》(其四)敷衍鋪陳詩意云:雨露長纖草,山苗高入雲;風雪折勁木,澗松摧為薪。風摧此何意?雨長彼何因?百丈澗底死,寸莖山上春。可憐苦節士,感此涕盈巾。「百丈澗底死,寸莖山上春」,何等沉痛!與左思詩相比,雖含蓄不及左而憤慨切直實有過之。然而白居易仍覺不盡意,又直以《澗底松》為題,寫了這首政治諷刺詩。詩共十六句。前六句詠澗底松,後十句緊扣澗底松抒寫感慨。「有松百尺大十圍,生在澗底寒且卑」。首句點明所詠之物及其特徵。「百尺」,虛寫、極言其高;「 十圍」,以誇張渲染其粗,說明松材之良可用。次句寫松的生長環境:「寒且卑」。氣候寒而地勢低。兩句雖十四字,卻起得簡潔明快,緊緊扣住了「澗底松」三字。「澗深山險人路絕,老死不逢工度之。」寫因澗深山險人跡罕至,澗底松老死也不遇良工為之量材而用。「天子明堂欠梁木,此求彼有兩不知。」帝王的高堂缺少棟樑之材,這裡需要那裡期待卻互不相知。首句已經點明良木,這裡用「彼有」一詞,自然意脈貫通。以上為第一層,詠嘆澗底松的不遇。「誰喻蒼蒼造物意,但與之材不與地」。有誰能理解蒼天造物的用意,生此良材卻生非其他。這兩句承前寫來,無論從詩意還是結構來看,都是由「緣物」到「寄慨」的既承且轉的過渡。「 金張世祿原憲賢,牛衣寒賤貂蟬貴」。「金張」,指漢宣帝時的高官金日磾和張安世。二人奢華無度,後用來代指貴族。「原憲」,字子思,孔子門徒,為人賢能(見《史記·仲尼弟子傳》)。「牛衣」,指牛禦寒的東西,以麻或草編成。《漢書·王章傳》載:王章患病,貧困沒有被蓋,卧於牛衣之中。「貂蟬」,古代王公顯官冠上之飾物,始自漢代武官。兩句的意思是:金張因世祿而貴,繩樞瓮牖的原憲卻是大賢者;寒賤的牛衣怎能與華貴的貂蟬相比。這兩句從左思詩「金張藉舊業,七葉珥漢貂」二句中渾化典實,又自鑄新詞,更覺生動形象,對比鮮明而強烈。「貂蟬與牛衣,高下雖有殊;高者未必賢,下者未必愚。」這幾句承前生髮,最為警策。尤其是後兩句,以對句出之,其中「未必」一詞,出語活脫,闡明事理未加絕對化,頗具一種深刻的哲理和樸素的辯證觀點,是對儒家一貫鼓吹的「唯上智與下愚不移」的大膽否定。詩人當時身為朝廷命官,竟然發此宏論,實在難能可貴。結句:「君不見沉沉海底生珊瑚,歷歷天上種白榆」。「珊瑚」,熱帶海生物,骨骼相連,形如樹枝,故又名珊瑚樹。「歷歷」句:古樂府有「天上何所有,歷歷種白榆」的詩句。「歷歷」,形象分明可數。古樂府中的「白榆」原指星星,這裡借星指榆樹。平凡的榆樹又豈能與珍貴的珊瑚樹相比。但是榆樹卻高植上天,珊瑚卻沉生海底。足見高者不一定賢,下者不一定愚。結尾兩句以比喻兼對比的修辭方式,對「高者未必賢」二句作進一步的形象補敘。有了這兩句,詩意更加雋永,耐人回味。以上為第二層,詩意又宕開一步,從澗底松不幸遭際的特指進而轉入對某種現象的泛指,使題旨更加顯豁和深化。白居易的這首《澗底松》意蘊豐富。詩人原附有題注云:「念寒亻雋也」。「亻雋」,通俊。寒俊,指的是出身寒微而才能傑出的人。可見,本詩是詩人為寒俊鳴不平之作。唐時雖以科舉取士,較之西晉時的上品無寒門,下品無世族」的不合理的用人制度有所改進,但真正有卓越才識的讀書人,若無達官顯宦薦引,也往往被委棄不用,默默無聞。這種不合理的社會現象相當普遍。於是詩人「緣事而發」,「比擬恰合」(《唐宋詩醇》評語)地抓住了澗底松既寒且卑和「 老死不逢工度之」,諷喻和針砭這種不平的現象,具有一定的現實意義的。後來,白居易又在和元稹《松樹》詩中表明了他的意願。他希望澗底松都能成為「亭亭山上松,一一生朝陽。森聳上參天,柯條百尺長」;同時他為才士呼籲「尚可以斧斤,伐之為棟樑」;更替忠貞的「松樹」道出了平生之志:「殺身獲其所,為君構明堂。」一片憐才惜才之意,憂國憂民之心,畢見於紙上。從詩題來看,本詩雖是詠物,但與一般詠物詩的寫法又有所不同。一般詠物詩往往在狀物之形的基礎上攝物之神,做到形神兼各,並有所寓意和寄託,其寓意和寄託要受到所詠之物的制約,要透過物象求得表現,令人思而得之。而本詩並沒有在狀物攝神方面大施筆墨,而是以澗底松作為引線,借題發揮,題外生意,不將感慨滲透在物象之中,正如《唐宋詩醇》評論本詩所說:「松是喻意,金、張、原憲是正意」。從而收到寄情遙深的藝術效果。本詩的語言形式,除具有白詩淺顯易懂的一貫風格外,還體現了樂府詩的特點。從句式看,全詩以七言為主,間或雜以五言和十言;就用韻看,前六句用平聲,中間四句則轉仄聲,後六句再改押平聲。這種參差不齊、錯落有致的句式結構與平仄交用、靈活自由的叶韻方式,形成了富於變化的節奏感和音調鏗鏘的詩韻美,從而恰到好處地表達了題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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