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冬天」——北島的心靈歷程
寫作的人是孤獨的。寫作與孤獨,形影不離,影子或許成為主人。
寫作在召喚,有時沉默,有時叫喊,往往沒有回聲。遠行與回歸,而回歸的路更長。
——北島:「北島集三聯版小序」
按:7月13日出版的第4期《收穫》雜誌,刊登了北島的新作「歧路行」(選章),同時發表鍾文的長篇評論:「明亮的星(記錄北島)」,文章分析比較北島詩歌和海子詩歌在意象上的差異,認為「天空」是北島詩歌的突出意象。
無獨有偶,《上海文學》2015年8月號也發表了北島詩歌新作十三首,包括《中秋節》、《懷念》、《時間的玫瑰》、《給父親》等十三首詩作,皆為詩人近年作品。 2015年2月的《上海文學》還刊發了羅達成的文章:「將來的日子還很長——北島與《文匯月刊》」。北京出版的《人物》(2015年7月號),刊登了詩人廖偉棠執筆的採訪文章:「北島的新開始」。
北島
以下文章,則見於二十八年前的《讀書》雜誌。文中的這些評述文字,今日讀來也許仍然是準確的:「橫向的對比也許更能使我們把握住北島的強烈的否定意向:較於北島,舒婷更注重尋求感情世界的慰藉和歸依。時代的創傷聚焦在她那纖小而敏感的心靈上,使她過多地咀嚼回味一種個人的痛苦與感傷。她面臨著對渺小的自我的超越和個性氣質所決定的不得超越的矛盾。因此,她對世界、人生的思考顯得不十分深刻,我們只能從詩人靈魂的顫慄中去感受時代的不和諧音;顧城則致力於營造自己的童話世界。他的世界得到了詩人心靈的過濾和凈化,「省略過病樹、頹牆、銹崩的鐵柵」(舒婷語),具有一種超現實的特徵,從而缺乏對現實和歷史的縱深思索。我們只能從具有夢幻色彩的童話氛圍中去辨認哪些是詩人力求擺脫卻又不可能完全擺脫的時代的陰影。當然,我們這裡不是從美學意義上評判孰高孰低,只是想通過比較指出,就其對現實與歷史的關係來看,唯有北島真正地直面現實,反思歷史,直接地對現實投射了更多的更徹底的否定。」
《讀書》1987年第1期。
「走向冬天」——北島的心靈歷程吳曉東
*原載《讀書》1987年第1期
「當天地翻轉過來/我被倒掛在/一棵墩布似的老樹上/眺望」。
在《北島詩選》的所有詩篇中,最能突現詩人個性特徵的,也許莫過於《履歷》中這倒掛在「一棵墩布似的老樹上」的形象。這倒掛著的形象,無異於北島的自畫像,很容易使人聯想到美國影片《現代啟示錄》一開始男主角那倒懸著的頭。對世界的總體評價從銀幕上那倒懸著的頭中鮮明地顯示出來:一個顛倒了的荒誕的世界。
北島的《履歷》也傳達了同樣的心態:天地翻轉過來,一切都顛倒了。在這顛倒了的世界上,唯有倒掛在樹上,才能保持對這個世界的清醒的理性觀照。《北島詩選》中的許多篇,都集中反映了那個時代的荒誕不經和不合理性。《回答》中的「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銘」,在強烈的對比中深刻地道破了現實的乖謬與善惡混淆;《一切》則在對世界的背謬的把握中對世界給予總體否定:「一切都是命運/一切都是煙雲/一切都是沒有結局的開始/一切都是稍縱即逝的追尋」;在詩人眼裡,到處都是可疑:大理石的細密的花紋是可疑的,小旅館紅鐵皮的屋頂是可疑的,樓房裡沉寂的鋼琴是可疑的,甚至連「門下赤裸的雙腳」和「我們的愛情」都是可疑的(《可疑之處》)。「可疑」構成了詩人對世界的總體感受,使人聯想到薩特的《噁心》。這種對世界的可疑的感覺和薩特筆下那種噁心的反應之間,似乎在心理上有一種同構關係。這裡要命的不是可疑的具體對象是什麼,而是這種可疑的感覺無處不在。
「 這種「我不相信」的覺醒的呼聲與前面提及的對世界的「可疑」的總體感受互相映襯,成為我們把握北島心靈經歷的一條主線。
這一切都不能不使我們聯想到西方現代主義,聯想到黑色幽默,聯想到荒誕派戲劇。尤其具有那麼一點荒誕派味道的是詩人的《日子》:「……向橋下釣魚的老頭要支香煙/河上的輪船拉響了空曠的汽笛/在劇場門口幽暗的穿衣鏡前/透過煙霧凝視著自己/當窗帘隔絕了星海的喧囂/燈下翻開褪色的照片和字跡」。這是一種百無聊賴、無所寄託的情緒,在象徵的層次背後,隱含了一種無歸宿的深層心理。而《履歷》中那倒掛著的形象,則在印證了外在世界的荒誕性的同時,由於客體的荒誕,不可避免地帶來詩人主體存在的某種程度上的荒誕色彩:「我弓起了脊背/自以為找到表達真理的/唯一方式,如同/烘烤著的魚夢見海洋/萬歲!我只他媽喊了一聲/鬍子就長出來/糾纏著,象無數個世紀」。這一切的心理根源,我們都能在當時的歷史背景中找到,那就是:偶像的坍塌,信仰的破滅,以往尊奉和恪守的價值體系的崩解。詩人是這樣描述的:「理性的大廈/正無聲地陷落」(《語言》),他經歷了一次幻滅的心靈歷程。「上帝死了」(尼采),宣告了西方神聖而牢固的「神」的價值體系的轟毀,於是,世界的終極原因沒有了,人的歸宿、目的、價值標準沒有了,這是一場具有毀滅性的衝擊,意味著人生意義在某種程度上的消亡。北島也經歷了這種「上帝死了」的過程:他發現「弓起了脊背」艱難地尋找的真理,突然間一文不值;他發現「自由不過是/獵人與獵物之間的距離」(《同謀》);他發現世界正在蠅眼中分裂;他發現「以太陽的名義/黑暗在公開地掠奪」(《結局或開始》)……於是,詩人振開雙臂,喊出了「告訴你吧,世界,我——不——相——信!」(《回答》)
這種「我不相信」的覺醒的呼聲與前面提及的對世界的「可疑」的總體感受互相映襯,成為我們把握北島心靈經歷的一條主線。
「 ……真正地直面現實,反思歷史,直接地對現實投射了更多的更徹底的否定。這種否定的深刻性集中體現在北島觀照世界的方式——悖論式思考方式上。於是,詩人致力於對荒謬的現實的否定,並表現出了相對於其它覺醒者更徹底的懷疑主義精神。橫向的對比也許更能使我們把握住北島的強烈的否定意向:較於北島,舒婷更注重尋求感情世界的慰藉和歸依。時代的創傷聚焦在她那纖小而敏感的心靈上,使她過多地咀嚼回味一種個人的痛苦與感傷。她面臨著對渺小的自我的超越和個性氣質所決定的不得超越的矛盾。因此,她對世界、人生的思考顯得不十分深刻,我們只能從詩人靈魂的顫慄中去感受時代的不和諧音;顧城則致力於營造自己的童話世界。他的世界得到了詩人心靈的過濾和凈化,「省略過病樹、頹牆、銹崩的鐵柵」(舒婷語),具有一種超現實的特徵,從而缺乏對現實和歷史的縱深思索。我們只能從具有夢幻色彩的童話氛圍中去辨認哪些是詩人力求擺脫卻又不可能完全擺脫的時代的陰影。當然,我們這裡不是從美學意義上評判孰高孰低,只是想通過比較指出,就其對現實與歷史的關係來看,唯有北島真正地直面現實,反思歷史,直接地對現實投射了更多的更徹底的否定。這種否定的深刻性集中體現在北島觀照世界的方式——悖論式思考方式上。北島詩中悖論式意象組合幾乎俯拾皆是:「在大地畫上果實的人/註定要忍受飢餓/棲身於朋友中的人/註定要孤獨」(《雨中紀事》);「冰川紀過去了,為什麼到處是冰凌?好望角發現了,為什麼死海里千帆相競?」(《回答》)「明天,不/明天不在夜的那邊」(《明天,不》);「一切歡樂都沒有微笑/一切苦難都沒有淚痕」(《一切》);「八月的夢遊者/看見過夜裡的太陽」(《八月的夢遊者》);「守靈的僧人只面對/不曾發生的事情」(《守靈之夜》)……你似乎很難確切地說清每個悖論本身的含義,重要的是如果我們從總體上把握,則這些悖論式命題的怪誕本身充分體現了那個時代的乖謬性和非邏輯性。正因為那是一個背謬迭出的時代,也造就了詩人悖論式的思維。這種悖論式的思考,是對現實與歷史的更深刻的思考。悖論,做為詩人感知世界認識世界的一種獨特方式,實際上在北島筆下已超越了形式邏輯上的語義層次,告訴人們:世界上也許有些事情確乎是不可理喻的。
「 這種主體自身存在的荒誕感是現代主義的一個本質特徵,而北島卻在客體荒謬的時候,保持著主體的清醒的意識,他在對客體否定的同時,是對主體存在的充分自信。他的「我不相信」是建立在對自我意識的完全相信的基礎上的對世界的判決。儘管詩人也流露了失落感,但他在總體上超越了由於客體的荒誕而帶來的主體荒誕的危險。荒誕派戲劇和黑色幽默小說的典型特徵在某種程度上正是它們的不可理喻性。在這一個層面上,我們找到了北島詩歌與《等待戈多》,與《第二十二條軍規》的某種相似的地方。否定了以往的價值觀念,又面臨理性大廈的不可重建,面臨人生目的的難以找尋。這種兩難處境,正是西方現代主義文化思潮產生的心理根源之一。而我們也從荒誕、背謬、冷漠以及某種程度上的失落感中找到了北島詩歌的某些現代主義特徵。但也許很難說清這是否是北島有意識地對現代主義的借鑒,更確切地說,這兩類荒誕、無意義和冷漠都基於自身的價值體系的崩解和人生目的的失落。這是不是說,北島的詩的內蘊與現代主義精神在其本質上沒有區別呢?同樣是一種主體和客體之間的不協調,但在荒誕派戲劇中,因為主體自身的強烈的失落感與荒誕感,使主客體之間有消失差別的趨向,從而主體對客體的主觀評價也隨著失去,我們看到的是一種完全失落。由於《等待戈多》中的人物自身的荒誕感,你很難發現他們在等待什麼(實際上是無所待),很難發現他們在思索什麼(實際上是無思索),很難發現他們對外在世界的評價(實際上是沒有評價),特別是,你很難看到主體對客體的清醒的反省和批判。這種主體自身存在的荒誕感是現代主義的一個本質特徵,而北島卻在客體荒謬的時候,保持著主體的清醒的意識,他在對客體否定的同時,是對主體存在的充分自信。他的「我不相信」是建立在對自我意識的完全相信的基礎上的對世界的判決。他的懷疑主義,因此是笛卡爾式的「我懷疑,故我存在」的理性懷疑主義。儘管詩人也流露了失落感,但他在總體上超越了由於客體的荒誕而帶來的主體荒誕的危險。因此《履歷》中「萬歲!我只他媽喊了一聲/鬍子就長出來」,與其說體現了自身存在的荒誕感,不如說是通過對自己的嘲弄,來反諷、調侃客觀現實。他的詩中的那種強烈的批判和否定的意向,使我們能時刻感受到詩人的主體存在。北島正是從自身的清醒的懷疑主義的立場出發,對動亂年代的荒謬現實報以冷峻的否定的目光的。同我們今天能夠拉開一定的時空距離和心理距離來徹底否定「文革」比較起來,更顯示出詩人當時的深刻歷史洞察力和清醒的理性主義精神。
「 「走向冬天」即不問希望。在詩人感到喪失了目的的世界上去進行沒有終點的跋涉,去實現一個過程,這便是北島體現在詩歌中的又一條心靈線索。對自身的「懷疑」的確信,使我們感到詩人的力量,而詩人的批判又是缺少價值參照的批判,則又使人感到他的困惑與迷惘。他捨棄了偶像,又沒有找到新的情感與理性的支柱。詩人面臨著幾乎是一切先覺者都曾面臨過的痛苦的境遇。
L.J.賓克萊(Luther J.Binkley)曾這樣闡釋尼採的思想:「世界就其本身來說是沒有意義的,它沒有固有的意義。」「沒有一個永恆的給世界以意義的上帝,反而能夠使人獲得真正的自由和創造力。」(《理想的衝突》200頁)在把握不住自己以外的一切的時候,還是先來「肯定自己的本質和創造自己的價值」吧!北島詩歌的某些基本傾向也許正近似尼採的這種無目的無意義論,他超越了目的和意義,不懸擬希望,而是「走向冬天」。「走向冬天」即不問希望。在詩人感到喪失了目的的世界上去進行沒有終點的跋涉,去實現一個過程,這便是北島體現在詩歌中的又一條心靈線索。於是,我們在北島詩中,捕捉到了一系列類似「走向冬天」的意象。在《明天,不》中,北島宣告:「明天,不/明天不在夜的那邊/誰期待,誰就是罪人」。這蘊含著一定程度的激憤的否定判斷體現了詩人的絕望感。這和在《期待》中,詩人想要傳達的卻是「沒有期待」是一致的。在《彗星》中,詩人把人生的過程,比擬為彗星從黑暗走向黑暗的過程:「擯棄黑暗,又沉溺於黑暗中」,而光明,只是「連接兩個夜晚的白色走廊」。這裡的彗星的悲劇形象,可以說是詩人的徵象。「海」的意象,使北島詩歌透露出一抹亮色,它也許表達著詩人的希望。但在《和弦》中,「海很遙遠」的主旋律卻貫穿全詩,帶有一種淡淡的憂傷,傳達出的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心緒。而在《船票》中,雖然海的誘惑力是巨大的:在浪花與浪花之間相傳著一個古老的故事,當潮水沉寂時,有「海螺和美人魚開始歌唱」,連「那片晾在沙灘上的陽光」都那麼令人暈眩,然而,象「海很遙遠」一樣,這首詩中不斷重複的主調卻是「他沒有船票」。這種鮮明對比形成的強大心理反差,呈示出一種零餘者式的悲哀。唯一可把握的是路。「只有道路還活著/那勾勒出大地最初輪廓的道路」(《隨想》),意味著,只有艱難的跋涉,求索是永恆的。在《走吧》中,儘管詩人也表達了「我們去尋找生命的湖」的意願,但那「生命的湖」的意象和「海」一樣,都給人以不可把握的遙遠感。而執著的「走吧」本身,卻超越了對「生命的湖」的把握,前行本身呈現出一種目的性。典型地反映詩人心態的,是《走向冬天》,詩中表現的義無返顧的「走」:「風,把麻雀最後的餘溫/朝落日吹去/走向冬天/我們生下來不是為了/一個神聖的預言,走吧/走過駝背的老人搭成的拱門/把鑰匙留下/走過鬼影幢幢的大殿/把夢魘留下/留下一切多餘的東西/我們不欠什麼/甚至賣掉衣服,鞋/和最後一份口糧/把叮噹作響的小錢留下/走向冬天」……詩人寧願拋棄一切地「走」,然而「走」的歸宿又是什麼?是「冬天」。「走向冬天」之中包含了詩人體驗到的歷史的全部悲哀與殘酷。正是「走向冬天」的心態,構成了北島對現代主義的進一步超越。儘管詩人沒有廉價地許諾渺茫的希望,而是帶有幾分絕望地跋涉,但仍然能給人以一種力量。正象魯迅所說的那樣:「絕望而反抗者難,比因希望而戰鬥者更勇猛,更悲壯。」[見魯迅一九二五年四月十一日致趙其文的信,載《魯迅研究資料》第九期。]在這裡,北島的「走向冬天」,蘊藏著《等待戈多》所無法企及的內涵,體現了詩人對自身存在的執著,而不是把自己維繫於一個終極的目標。而《等待戈多》的「無所待」,則是在終極目標失去了之後,連自身的存在也顯得荒謬起來。尼采強調「上帝死了」,反而能夠使人獲得真正的自由和創造力。北島正是從舊的價值體系中掙脫出來,帶著無希望無目的的失落開始他的懷疑他的否定他的探索的。只有否定了外在的權威,才能建立起自己內在的權威,也才有自己的自由意志和新的創造。北島的這種對主體存在、對人生過程本身的執著,同西方現代主義精神是不同的,從某種意義上說,倒是對屈原的「求索」,尤其是對魯迅的「過客」精神的繼承。這似乎要到中國的文化背景中去找尋原因。中國人自身的異化趨勢遠不如西方社會那麼嚴重。中國人不把自己的命運依附於外在的異己力量——上帝,而是把世界內化於自身,從而在心靈中,在內在的人格中找到了自我平衡。因此,中國人有感傷,有孤獨,有徊徨,但很少有主體存在的全部失落,而總是力圖超越自身的痛苦和煩惱,頑強地執著於人生的過程本身。也許還有問題的另一個方面。如果我們深入到詩人的心理深層次,就會發現詩人靈魂深處的悲涼意識。否定的過程是一個痛苦的過程,尤其當「生命的湖」尚看不到閃光的時候。詩人不得不經受這種無目的的人生之旅中的一切孤獨一切苦惱一切失望,而且,詩人有時候無意識地裝扮成一個眾人皆醉我獨醒的形象,於是便更加感覺到自己格外承擔著整個人類和歷史的重荷:「如果海洋註定要決堤,就讓所有的苦水都注入我心中。」(《回答》)我們從中可以體驗到詩人的胸懷,同時也感受到一種強烈的悲劇色彩。
「北島集」詩集二種:《履歷》《在天涯》
三聯書店、活字文化 2015年6月
人畢竟不可能沒有生活的目的和意義,不可能沒有他的終極關懷。所謂「終極關懷」,按神學家蒂利希的思想,即「凡是從一個人的人格中心緊緊掌握住這個人的東西,凡是一個人情願為其受苦甚至犧牲性命的東西,就是這個人的終極關懷,就是他的宗教」(《理想的衝突》297頁)。人類看來是擺脫不了這種目的論的。存在主義把自由的選擇本身當成目的,但同樣要獻身於「實現自我的獨特的自由和他對於人生的計劃」;尼采否定了上帝做為終極原因,但實際上沒有否定終極本身。他以「超人」取代了上帝。因此,這種價值崩解導致的終極關懷的失落所帶給詩人的必然是心靈的矛盾、黑暗與掙扎,內心世界的對象化,則是詩人筆下的一系列的矛盾、背謬的意象以及總體上的灰濛濛的冷峻的詩歌基調。他似乎只能從「象徵文字」所借代的五千年的民族歷史和「未來的人們凝視的眼睛中」去捕捉希望。一方面是歷史偉力的積澱,一方面是歷史對未來的理性的樂觀選擇。但歷史又是那麼沉重,「古寺」做為古老文明的象徵,需要大火中的涅槃,這與「象形文字」之間形成了內在的矛盾,我們從中可以把握到詩人對民族文化在價值判斷上的二律背反式的困擾。而《回答》中對未來的樂觀展望也還掩蓋不住「海很遙遠」那一唱三嘆中表現的無望感。
「 更能代表詩人心理主旋律的,正是他在否定了舊的價值形態之後,對新的道路的探索精神,即他為了尋找「生命的湖」而進行的頑強而執著的跋涉。這種探索意識體現在詩人身上與他的否定意識同等強烈,從而在總體上構成了對北島詩歌灰色調的沖淡和削弱。
詩人也在渴求心靈慰藉和情感寄託。我們可以在北島詩歌灰暗的底色上發現幾點鮮亮原色,找到一些美好的意象。如海、沙灘、鴿子、紅帆船、楓葉裝飾的天空……但即使是這些色彩較為鮮明的意象,給人的感覺也不象顧城那般明凈而單純,仍給人以一種壓抑和感傷。同時,詩人也到愛情王國中去尋找心靈的歸依。不過他的愛情詩的自然背景大都是夜,從而成為詩人的低沉心緒的映襯,如《雨夜》、《你在雨中等待著我》、《習慣》。而且,詩人總似乎心事重重,彷彿有所期待,又不知期待什麼。愛情——這心靈的避難所也構不成對無目的世界的超越,他仍然不得超脫:「即使在約會的小路上/也會有仇人的目光相遇時/降落的冰霜」(《愛情故事》)。在《雨夜》中,「即使明天早上/槍口和血淋淋的太陽/讓我交出自由、青春和筆/我也決不會交出這個夜晚/我決不會交出你」,表達了對愛情的忠貞,但同時仍然表現出愛的沉重:「讓牆壁堵住我的嘴唇吧/讓鐵條分割我的天空吧。」詩人的愛情中,不能不打著時代和歷史的烙印。這一點,也體現在《睡吧,山谷》中:「睡吧,山谷/我們躲在這裡/彷彿躲進一個千年的夢中/時間不再從草葉上滑過/太陽的鐘擺停在雲層後面/不再搖落晚霞和黎明」。這正表現出在那黑暗的年代中對現實逃避的渴望。 「睡在藍色的雲霧裡」的山谷,畢竟不是北島的「生命的湖」,愛情,也不是他心靈的避風港。北島畢竟是清醒的理性主義者,他竭力地擺脫了山谷的誘惑,心底那頑強而執著的聲音仍是「走吧」,時時催促他踏上人生的旅程。詩人的「走」就是他人生的一種目的性,「走」似乎構成了詩人的「終極關懷」,他的目的只是為了證實自己的存在,或者,乾脆是為了一個「神聖的預言」的破產。「走吧」構成了對現實世界的超越,但「走吧」卻無法超越到一個新的目的論的層次,於是,「走吧」的深層心理是「走向冬天」,他的跋涉的力量並不是來自希望,他是在失望中彳亍前行。這裡唯一確信的,只是詩人的主體存在。而詩人自身的本質力量,也正由於這種前行而得以實現,誠如美學家高爾太所說:「人由於把自己體驗為有能力駕馭自己的命運的主體,而開始走向自覺。」(《論美》253頁,甘肅人民出版社出版)在當時的歷史氛圍中,北島的心態決不是一種特殊的心態。做為覺醒的一代的典型代表,北島的思想發展在某種程度上正是在那個該詛咒的年代裡成長起來的一代人心靈歷程的縮影。正因為如此,北島身上也同樣具備著這一代青年所具有的鮮明的憂患意識和使命意識,即對於民族前途乃至人類未來的巨大憂患感以及在民族文化斷裂、終極關懷喪失的歷史背景下重新尋求人生意義、重新建立人生哲學的迫切的使命感。同時,也正是這種憂患感和使命感標誌著這一代人自我意識的覺醒,因為,「只有憂患和苦惱才有可能使人在日常生活中發現和返回他的自我,而思考生活的意義與價值,而意識到自己的責任和使命。」(《論美》253頁)於是,對人生目的的苦苦思索和尋求成為這一代人的總體心靈特徵。顧城的《一代人》無疑在為自己所屬的群體塑了一座永恆的雕像:「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因此,把北島放在整個群體的大系統中考察,則詩人的這種追求的特徵就顯得尤為突出。他對黑暗年代的冷峻的審視和對未來的無望感決不意味著消沉、頹喪,而更能代表詩人心理主旋律的,正是他在否定了舊的價值形態之後,對新的道路的探索精神,即他為了尋找「生命的湖」而進行的頑強而執著的跋涉。這種探索意識體現在詩人身上與他的否定意識同等強烈,從而在總體上構成了對北島詩歌灰色調的沖淡和削弱。而「走向冬天」則又賦予了詩人的「走吧」以一種悲劇的壯美,詩人的人格也因這種悲壯而顯得凝重和深沉,令人聯想到盜火的普羅米修斯。在這個意義上說,詩人無疑以其悲壯的英雄主義超越了悲觀的懷疑主義,從而他的探索指向對人生意義的新的追尋,指向對生命過程的自覺,指向一種真正意義上的自我實現。也許我們尚不能十分樂觀地肯定詩人一定能盜來理想之火,重新照亮人生之旅,但他那種堅韌不拔的「求索」精神,卻激勵著人類百折不撓地尋求自我實現和徹底解放的道路。這也許才是北島真正的歷史意義和價值所在。 歷史是樂觀的,然而人類在不斷追求終極目標和不斷確立自身目的與意義的同時,又付出了多麼沉重而巨大的心靈代價。早在兩千多年前,屈原就以「路漫漫其修遠兮」預見了這種艱難的歷史進程,並以其「吾將上下而求索」奠定了人類在完善自身的過程中總體上呈現出的那種悲壯的心理基調。北島的「走向冬天」毋寧說正是這種悲壯的「求索」的繼續。做為特定歷史條件下形成的北島的心態,是註定要被時代超越的,但詩人那種沉重而艱辛的跋涉,卻終將為後人記取!北島的世界,是一個複雜而博大的世界。
文章摘自三聯學術通訊豆瓣小站,原載《讀書》1987年第1期。
《北島集》(三聯書店、活字文化)
詩集二種
《履歷:詩選1972-1988》《在天涯:詩選1989-2008》
小說一種《波動》
詩論集一種《時間的玫瑰》
散文集五種
《城門開》
《藍房子》(即出)《午夜之門》(即出)《青燈》(即出)《古老的敵意》(即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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