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愛任何人,都是為了知道自己也是值得愛的
看完這篇
大概能夠理解那麼多人會痛恨前任
我們愛任何人,在本質上都是為了知道自己是可愛的、值得愛的。
在最初,愛情自身的屬性使我們以無數相反的徵兆隱藏我們愛情的自私性。為了獲取對方對我們的珍視,在最初我們將不惜拋出「不圖回報」、「不計後果」、「你永遠比我重要」的哀求,實際上這些誓言在本質上都是謊言,類似於政治或軍事上被動方的緩兵之計。一旦愛情地位獲得平等或者主動,或者索性完全沒有希望的時刻,曾經的付出都將成為翻倍索取的籌碼。不過對當事人而言,這些謊言無比真實、誠實,無可指責。愛情一方面使人在容貌上顯出他/她最風采的形象,另一方面卻在內心把人逼到生死存亡的境地,所有的愛情行為都在基本的自我保護自我存活的地平線展示最高的智商。
任何人,任何一個男人或任何一個女人,獲得愛情最本質的目的,即是為了證明自我的重要性。人的孤獨感使愛情中的一切皆被誇大。有一個對自我的認可者和追隨者,將在意識中被誇大成無數的對自我的認可者和追隨者。這個幻覺給女人帶來溫暖、甜美和魅力的確認,於男人則象徵著自我權威的擴大。人必須在這種自我確認的誇大幻覺中存活。甚至這種自我確認必須永遠具備幻覺的感應方才構成意義,任何現實中足以獲取的證據永遠針尖般狹小和不滿。因此,就愛情的本質而言,它代表慾望本身,永不可滿足,它的掃興肇始於彼此真正的、不具備其他威脅的、安全的佔有。
愛情的過程成為一種可能最小的、發生在兩個人之間的政治活動。以政治指涉愛情,並不意味著愛情中的政治性值得指責。因為事實上它將使愛情中的人更好地體察對方關懷對方,儘管其最終目的仍舊只是為了自己。愛情奇妙的欺騙性在於:它在意識中處於虛幻的誇大其辭,而在現實中要求非常具體的彼此佔有。前者決定著愛情最大的原本魅力在於柏拉圖式的想像和思戀,而後者則是愛情發生過、恰恰也是其結束的證據。
當愛情結束,如果雙方還能維繫親密關係,即是眾所周知的婚姻。婚姻不易察覺地結束了愛情,卻使愛情轉換成另一種很容易和愛情混淆的情感,那就是:愛。愛之所以很容易使人將之與愛情混淆,是因為愛不僅延續了愛情的彼此珍視,在更多的意義上還包容、凌駕了愛情:一個大東西很難察覺它和一個小東西之間的距離,一如圓之於圓心。和愛情的「本質目的是自我」不同,愛要求沒有自我目的的對對方的理解。沒有這種、或者說:維持不了「沒有自我目的的對對方的理解」的婚姻是不可想像的。
開始婚姻生活的人在表面上認同最初愛情過程中給予對方的承諾,恪守責任和義務,潛在的規則則是婚姻使肉慾合法並隨時可以得到。然而可笑的是,與此同時,婚姻卻取消了肉慾的快感。在這個意義上,婚姻是信念的、甚至是神聖的行為方式;它使婚姻雙方默認禁慾。愛情使丑的變美,對對方的肯定必須時刻念叨,婚姻卻使塵埃落定,回歸「我和她/他」的清晰身份,進入理性的生活思維,而愛情中的對方不是另一個人,只是另一個自己,因此對其丟失的恐懼可想而知。
「另一個自己」,由此證明愛情中肉體的重要性、佔有的重要性。因為它無時無刻不要求「兩我合一」。惟有另一個自己與此在的自己合而為一,自我才得到靈魂的滿足和安定;哪怕這一切都只是假象。在愛情中,人常常有吞沒對方、吃掉對方、把對方裝在自己的口袋裡、使對方成為自己身上的一個部件的慾望;實際上一旦果真如此,對方成為自己的一部分的同時消失殆盡,愛情也就無從緣起。這也正是愛情足以獵殺人的本性的魅力所在:它是最能體現自我重要性的、光明正大地進行自戀的相處關係。
大凡在明顯感到自我空缺或過於豐盈這兩個極端時,人才去主動尋求、或極易遭遇愛情。因為只有這兩種狀態才證明另一個自我從自己體內分離、遺落世間的可能。而經常處於、甚或經常需要這兩種極端狀態的人,正好也有兩種:一種是「反動的浪漫主義者」,另一種是藝術家;當然,此二者也經常合二為一。前者是迷戀於不可救藥的自我幻想、自我虛構者,後者則出於對激情的永不滿足的需求:儘管這常常被很多偽藝術家當作追求愛情的苦難的理由或炫耀的借口。
激情不無遺憾地比愛情更為短暫,更不用說它和愛之間的差距。激情永遠只停留在愛情或愛的表面。愛能持久,激情將會消失。將激情和愛情或愛混淆都是昏沉或幼稚的誤解。愛情是獲取激情最直接的情感方式,這是事實,但不能成為理由。一個試圖不斷通過尋求愛情而得到激情的藝術家,就像一個聲稱自己不吸毒就達不到「顛峰狀態」、就寫不出好作品的人一樣虛妄。在某種意義上,藝術家要求的並不是,或者說並不僅僅是自己的激情,而是製造激情的能力、尤其在沒有激情的地方製造出激情的能力。因此,在這個高度,藝術家在本質上是冷靜和理智的,或者,我們形象一點說:是婚姻的。
然而這是艱難的。人並不是不能理解這樣的艱難。人也許正是預感到這樣的艱難,才有意無意躲避艱難而選擇容易。因此,愛情的作用在現實中更在意識中被一次次誇大,成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信念之一。同時,愛情中的「肉體性」、「佔有性」甚至「獨佔性」具有強烈的排他性,「他/她不愛我」的標誌並不在於他/她是否果真愛不愛我,而在於他/她是否還愛別人。這就顯示愛情在絕對意義上天生的無能:所有愛情的追求都是純粹的、靈魂的、思維的、情感的,但是保證這些追求得以實施的過程無不要求物質性、世俗性、甚至政治性。愛情從確立愛情關係的那一刻開始,所要求的就已不再是它本身,而是更多,並且越多越好。愛情在成為理由時乃是一本萬利。因此,當我們遭遇愛情,我們大多不會顧及愛情的本質,我們把很多愛情所無法承受的贅物強加愛情之身並感到理所當然。愛情無可指責,值得質疑的只是我們對愛情的冀望。人誇大了愛情的作用,得到失敗的結果之後仍舊並不質疑愛情本身本該承受的功能,而把謾罵和詆毀拋給每次的愛情對象,去承受下一次失敗。不過,再多的本質揭示也抵消不了愛情的魅力,任何刻薄的挑剔也不能阻止人前赴後繼地捲入愛情漩渦,因為沒有什麼比尋求自我珍視自我展示以及肉慾的需求更具動力。
情感生活最易引起他人的道德關注,因為前者具備足夠強大的窺私誘惑,同樣,在別人以道德評判當事人時也將處於最脆弱的位置。但這種道德審判的虛偽性在於:沒有一個以公眾的或個人的道德標準評判別人情感生活的人,會以同樣的道德標準約束同樣處境的自身。窺私慾和假冒正義對當事人進行評判而獲取自己的崇高,這兩種動力都足夠使原本的冷靜瞬間興奮直至迷幻。把持道德工具的人,他們在根本上對事實真相毫無興趣,他們的興趣在於某些細節想當然的臆測和自我獲取評判當事人的權力。這其實是另一種愛情,是另一種情感對人本性的獵殺。道德惟一最大最優秀的力量就像愛:在於寬容和理解。這並非當事人的要求,這更是人對自身的要求,因為這對自身成長有利:它不斷地拓寬我們的胸懷。
很多人對婚姻的恐懼在於得到一個的同時被這一個羈絆而失去了全世界。這並不是出於對世界的了解的慾望,而僅僅出於肉慾的擴張。愛情是以另一個自我消磨自我,婚姻則是以自我消磨世界。無疑婚姻的社會性大於愛情。乏味的婚姻生活委實需要我們無盡的忍耐力。對愛的合法性的承認同時規定了愛情和激情的非法性。在日常消磨中體會阻力,在約束中爭取自由,在熟視無睹中製造激情,在安逸中製造冒險,將成為我們大半生的成長磨難,也使我們自己從一切政治和教育中認識到自我政治和自我教育才是最為重要的形式。我們把愛人從我們身上卸除,使他/她成為愛人或者親人;使另一個自我仍舊活在自己體內,不再浪漫而無效地通過自身之外去尋求。
選自陳衛2005年舊文《愛情政治》
陳衛,黑藍創始人。
著有小說集《你是野獸》、《從現在開始》,文論隨筆集《保護才能》等。現居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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