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子建:若無虛構,文學會死

[摘要]對於當前火熱的「非虛構文學」,如果過分強調和擁抱非虛構,人人都爭當思想家,也有落入另一種思想牢獄的危險。如果虛構文學消失,文學就真的死了。「虛構是文學的翅膀,不能折斷。」2015年1月6日,由騰訊網與中國出版傳媒商報社聯合主辦的騰訊·商報「華文好書」評選活動揭曉出爐,並在京舉辦頒獎盛典。遲子建憑藉《群山之巔》獲2015華文好書評委會特別獎,其入選理由: 《群山之巔》是遲子建的轉折之作,小說描繪的依然是東北黑土地上的現實風景畫卷,卻超越了以往的溫婉柔情,以史詩般波瀾壯闊的筆觸,寫出了一部「愛與痛的命運交響曲,罪惡與贖罪的靈魂獨白」。書中,一個個卑微卻有夢想的小人物努力活出人的尊嚴,覓尋愛的幽暗之火。以下為遲子建與史航的現場對話實錄:

沒有勇氣說一個作家在藝術上處於群山之巔史航:遲子建老師一直在寫小說,她也出門上貨,用一個人的眼睛看著黑土地的大千世界與眾生。《群山之顛》給我們的感受是,作者不是高高在上,而是跟眾生一起感悟。你寫這部長篇,跟之前相比,有什麼不一樣的感受?什麼樣的因緣促使你寫這本書?遲子建:我的寫作是有變化的,所有的轉折可能都是不知不覺中發生的。就像一個人的衰老一樣,我不經意間照鏡子,看到頭髮閃光,這是兩鬢白髮。作品也是一樣,當它漸漸長了皺紋,你是不知道的。它對現實的關注,對現實的痛,對光中的陰影,你會有切膚之痛,有蒼涼感。《群山之巔》只是我50歲的一個階段性作品,我還寄希望於以後還能寫出比《群山之巔》更好的小說。文學藝術遠遠沒有群山之巔,我敢給一個小說取名「群山之巔」,但我絕沒有勇氣說一個作家在藝術上處於群山之巔,這是我一生都達不到的。但我會踏踏實實地努力,繼續寫下去。寫辛開溜火葬熔煉出彈片的那一瞬間,「我是動心的」史航:我看這本小說就習慣性想,我就像摸著這些人物的腦袋,看哪個人的命運我更感興趣,哪個人更有體溫。裡面有一個人物是辛開溜,為什麼這樣取名?遲子建:沒有特別的用意。近一年以來,我接受過關於《群山之巔》的很多訪問,我一直強調小人物身上微妙的質感。我覺得一個作家要發掘的恰恰是塵埃中的美麗和眼淚。在我眼裡,這是天堂的微光。我曾在中俄邊境的一個小村子見到了這樣一個老人,他眼淚汪汪地給我講,他是打四平戰役的老戰士。子彈打穿了他的肺,身上還有彈片,他受傷以後要養傷,卻跟組織失去聯繫。人們就誤以為他是逃兵。我把這事兒放在小說里敘述,辛開溜作為一個悲劇人物,生活非常頑強,有英雄主義色彩。落筆於小說的辛開溜基本就是這個老人的形象。他是土葬變火葬的第一人。我曾想,怎麼再現他身上的彈片?讓人家知道他曾經歷過這樣的戰爭,他是個英雄。我決定就用火葬燒出來。老實講,寫到那一瞬間我是動心的。我們有多少英雄,需要用火的熔煉才能看到物質的彈片,才能相信他精神上的巍峨,這也是時代的悲劇。我們把一些假的、空的東西,偽裝成大的、英雄的東西。可是對一些真的東西,表示懷疑,熟視無睹。這是我寫辛開溜這個人物時內心的感觸。史航:所以我讀到辛開溜當逃兵夜晚的那一段,印象很深。他去找蘑菇充饑時,遇到了狍子,找不到回營地的路。最後鳥雀把他引到了有人煙的地方,他活下來了,這很像童話故事。而從此他被引上了生路,引上了人間的歧途,人們認為你走的不是正路,他的一生不被認可。最後要用火葬的方式才能夠獲得錘鍊,才能夠讓我們正視這一切,這非常悲傷。我也特別喜歡這個段落:辛開溜給這個屯子帶來一個東西,叫舊貨節。他拿自己不要的農具,跟別人換了一件舊貨。忽然啟發了別人,他們從此知道舊貨可以換。每一年的舊貨節從辛開溜站到南市場時,節日就開始了,非常任性。最後越交換越任性,他不會吹口琴,但可以去換口琴,換一個到家裡當擺設,最後用煤換馬。這個人物其實有點像一個作家,他可能把自己生活當中覺得有意思的東西跟別人換,他說這就是塵埃的美麗,塵埃的巍峨。我拿到這來,你們都以為我傻,但我認為有用。舊貨節就像一個作家節。希望從事虛構文學的同行,要給自己一些力量史航:你從事的是虛構寫作,但現在非虛構寫作也佔用了人們很多閱讀時間。去年2015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阿列克耶謝維奇就是一個非虛構小說的實踐者。你怎麼看非虛構寫作和虛構寫作?遲子建:非虛構寫作這幾年成為熱潮,稍稍留意一下近幾年各類媒體發布的年終榜單發現,非虛構文學佔了很大的比例。非虛構文學對現實的把握,對社會事件和歷史事件深入的探討,寫出了不一樣的品格。非虛構最大的優勢在於它不貧血。虛構類文學有下滑的趨勢,可能也在於當代作家有的作品出現貧血。你雖然生活在這個時代,但可能在書齋的時間過長(當然我不是認為在書齋中產生不了大作家)。生活確實能給予我們很多營養。我也很想說,鼓勵原創文學特別重要。騰訊和中國出版傳媒商報能對原創文學給予這麼大關注,我覺得很有必要。我個人認為,如果過分強調和擁抱非虛構,人人都爭當思想家,也有落入另一種思想牢獄的危險。如果虛構文學消失,文學就真的死了。所以,虛構為文學插上了翅膀,這雙翅膀不能折斷。我不想多說什麼,我希望從事虛構文學的同行,要給自己一些力量,也希望媒體對虛構類的文學給予更多的關注。剛才你談到的舊貨節我很有感觸,舊貨節在生活當中完全可以存在嗎?我曾在美國寫作中心時,去過一個德國小鎮,那裡就有一個類似舊貨節的節日,一到秋天,農莊交換各種東西,交換馬鞍、鍋碗瓢盆,互換一些燭台,貨物非常豐富。我有山村生活經歷,有時候你有鏟地的兩把鋤頭,但缺一把鎬,如果鄰居家有兩把,你們就可以交換。我感謝你敏銳的眼力,我寫舊貨節時非常過癮。因為所有的生活細節你全都能調動起來。(編輯/馮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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