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論「革命的邏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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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力
2011年是往日革命的整數紀念周年,也是新革命的頻發之年。突尼西亞人在年初敲響了新一輪革命開場的鑼鼓,大戲還在後面。
本報在4月22日刊登了《革命的邏輯》。我在那篇文章中試圖證明,革命導致權力向下擴散,至少是暫時的擴散;革命領袖總要做出民主的承諾,但他們卻經常欺騙民眾,走向獨裁;如果革命沒有建立民主制度,沒有維護自由,這場革命就沒有完成,但也不會長期偃旗息鼓,一定將再次發生。歷史一再顯示,趨向自由民主是「革命的邏輯」必然,各國尚無例外。
歷史並非線性地向前發展。人類無力預測遙遠的未來,不可能知道歷史是否在奔向一個前定終點。但是在歷史涌動的大潮中,常人也能夠看清潮流在湧向何方,知道什麼樣的制度對國民、國家和世界更為有利。現代文明的傳播速度正在日益加快,官府謊言的壽命經常不到數小時。因此,沒有任何一個獨裁政府能夠在「特色」之下長久維護恐怖統治。《革命的邏輯》只是回顧了世界多個國家的歷史,而非展望某一個國家未來。但在歷史之光的折射中,不遠的未來已經隱約可見,呼之欲出。
如大多數的報人文章一樣,《革命的邏輯》也是一篇急就章。我簡述了粗淺的看法,意猶未盡。
8月9 日傍晚,在寫《再論「革命的邏輯」》之時,狂風乍起,雷電交加,一場暴雨如預報的那樣準時來臨,一掃連日的燠熱與沉悶。我打開窗子向外望去,雨點正有力地打在細密排列的香椿樹葉上,彷彿鋼琴師急速按下琴鍵,彈奏出雄渾而歡樂的樂曲。夏天是北京的雨季,雨雲總會如期而至,而今夏的雨水格外充沛,北京人彷彿多次經歷了地質史上的滄海桑田,得享「盛世」之盛景——京城觀海。
大自然有明確的運行節奏,對自然的破壞必然受到懲罰。歷史也自有節奏,該發生的都會發生;那些拒絕變化的統治者從不停止令人噁心的自我吹噓,卻終將淪為「歷史的傻瓜」。
法國革命的後裔
歷史潮流不可抗拒。然而,順應歷史潮流不同於預定歷史的目標和終點,兩者有決定性的差別。後者起源於一神論,在啟蒙時代表現為歷史進步論。那時的哲人們相信,在理性的引導下,人類歷史將日趨完善。毫不奇怪,進步論是現代專制與屠殺的思想源頭之一。那些掌握「真理」的人相信他們在「辦大事」,有權為「進步」掃清障礙——不在他們的「真理」範圍之內的所有人。為此,他們建立並依賴毫無道德感的冷血的官僚體系,以之煽動和壓服百姓;專制的官僚體系不可避免地走向腐敗和墮落,官僚們的「大事」也隨之垮塌消亡,穩定系統突然崩潰,被愚弄和壓迫的民眾起來反抗——這是專制制度不可抗拒的宿命。
革命激情的屠殺在法國大革命時期就已經盛行。吉倫特派的孔多塞說:「『革命的』一詞僅適用於以自由為目的的革命。」這與「革命須指向民主」的判斷其實是一樣的,因為自由與民主互相依賴。以這個標準判斷,以權力為目的的鬥爭根本不是革命。
在《論革命》中,漢娜·阿倫特引用了孔多塞的這句話。她又說,人們對自由的新體驗,並由此認識到他們的創新能力,這兩件事產生了巨大的感召力。她說:「只有在創新性激發出的這種感召力,並且與自由之理念相聯繫之處,我們才有資格談論革命。這當然就意味著,革命不只是成功的暴動。」
革命也未必很快帶來自由。革命家羅伯斯庇爾把孔多塞送入監獄。這兩個人以及更多的人都死在他們的革命同志手中。
法國大革命是現代諸革命的先行者。它在「前進」的路上灑滿了鮮血,但理想猶存,並在不斷革命中一再破滅、被喚起。俄國革命是法國革命的私生子,卻更注重現實的權力,「理想」主要是宣傳鼓動家的工具,維護統治者的權力成為領導人唯一的目標。在制度方面,納粹德國和蘇聯沒有本質區別。這兩個國家有不少模仿者,它們雖然各有「國情」,制度設計卻毫無「特色」。
由於原來的社會系統崩潰,然後又被搗毀和掩埋,革命之後只有一張理想的白紙,建立的「新社會」要麼仿照舊制度——中國的王朝興衰周期因此綿延不絕——要麼照搬外國那一套,這種與社會、時代脫節的異質國家不具備自我生存能力,當權者必須使用更多的暴力來維持。
政治制度還有第三種源流:外來的意識形態統合了本土的舊制度。這種混合制度結合了兩者的強大毀滅能力,對社會和文化的破壞更為嚴重。
在法俄類型的革命中,最為突出的典型是柬埔寨。在這個東南亞國家,革命不僅升級為對本民族實施的種族屠殺,而且把幾乎所有非文盲都當作敵人。柬埔寨革命也許最為激進,但一點都不特別。紅色高棉領導人在法國留學,從蘇聯獲得意識形態,從中國得到實際支持。
這樣的革命往往從美好理想開始,在恐怖和屠殺中達到高潮,在幻滅和人性之惡的爆發中結束。
但是,還有另一種革命。
社會基礎之上的革命
托克維爾在《舊制度與大革命》(1856)中描述了大革命前的法國:公路上到處設卡、政府強行拆遷佔有土地、凋敝的農村、無告的城市貧民、受人憎惡的封建權利、正在崩潰中的制度,等等。我們很熟悉這些情景,不會認為200多年前的法國有什麼特色。當時的法國人有理想,更有對舊制度的怒火。更糟糕的是,托克維爾說,法國革命是任意進行的,最有勢力、最有知識和最有道德的階級沒有尋求駕馭革命的方法。於是革命一發而不可收,最後毀滅了自己,而專制仍然挺立。
托克維爾的兩卷《美國的民主》(1835、1840)的出版晚於《舊制度與大革命》,法國革命也晚於美國革命。不過,在讀了《舊制度與大革命》之後能夠更好地理解《美國的民主》,而不是相反,這個順序至少對中國讀者是可以理解的。
托克維爾在美國發現了民主的社會基礎。他在考察中看到了英裔美國人的法律、對平等和自由的熱愛、鄉鎮的自治,讓每一個人都能分享權力,獨立之後的法律保障,等等。這些都是法國不曾具備的條件,托克維爾對之讚美不已。他說:「美國是由人民統治的。」
因此,美國革命是與法國革命不同的另一個類型:革命者只要改變陳舊的政治制度,從宗主國英國把持權力奪回來歸還給民眾,而普通大眾沒有對社會懷有強烈的不滿,自由的傳統使他們不會接受奴役,也不想奴役別人(當時人們對黑人的態度與今天大不一樣,而自由與民主仍在發展中)。在美國革命的過程中,社會結構沒有發生劇烈變化。
此外,英美與歐洲大陸的政治哲學傳統不同,這也是美國革命取得成功的一個重要原因。另外,後發工業國在向現代轉型的過程中屢遭挫折,它們焦躁不安,試圖同時進行社會和政治革命,把徹底而廣泛的革命當作轉型的催化劑,最後卻證明那是一劑毒藥。這個革命的不利因素是英美兩國沒有的。
當朝向現代的社會轉型已經取得成就之時,該國的政治制度也必須隨之轉變,不可在政治上向後看,艷羨世界上那個最封閉、最停滯的國家。
馬克思主義認為,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用馬克思主義的術語轉說本小節的陳述,可以這樣說:經濟基礎推動的上層建築的革命成功了;奪取上層建築並由此徹底改變經濟基礎的革命則失敗了,而且整個過程充滿了血腥與艱難。此外,當社會及經濟基礎已經邁入現代的門檻,而把持上層建築的統治者還死守舊制度的獨裁,則必然招致革命,今年阿拉伯國家的革命就包含有這個因素。
後發工業化國家在接受現代文明,建立民主制度之前,上層建築不可能符合經濟基礎的需要;因此,這些國家的革命只會暫停,不會結束。這也是《革命的邏輯》一文的結論。
下層的造反
以上兩小節分析了革命的社會基礎,這兩小節探討革命的領導者。
當權力過於剝削和壓迫的時候,反抗也更為激烈,革命將從社會下層爆發。
各個階級都會產生傑出人物。但作為一個整體,下層人物在革命中更擅長破壞,而不是建設。革命在社會下層醞釀和爆發之後,往往一發而不可收。
在1789年7月14日晚,巴黎人攻陷巴士底獄,法王路易十六聞訊驚呼:「這是造反。」拉羅什科夫伯爵告訴他:「不,陛下,這是革命。」這個著名的對話揭示了造反與革命的辯證關係。法國「革命」很快變成「造反」。開始時也許造反有理,但很快就會陷入無理的瘋狂。
心懷不滿的人容易受到宣傳鼓動,如果他們又迷信權力、蔑視生命,集體的暴力活動就會層出不窮。正是在這種社會背景下,納粹獲得了強大的組織和動員下層的能力。政治學家都對暴民政治保持警惕。
造反在權力結構瀕臨崩潰時發生。系統論告訴我們,系統會發生突然崩潰,國家也不例外。在中國,秦朝之後的2000多年,王朝更替20多次(還不包括分裂時期地方王國政權的更替),舊王朝大都因昏庸或暴戾而毀於下層的造反,有時崩潰得很快。新王朝建立了,基本制度卻無大的變化。
從外部來看,導致崩潰的直接原因無非三個:外部的、下層的、上層的。在中國歷史上,在外部力量打擊下滅亡的王朝只有宋朝:北宋亡於遼,南宋亡於蒙古。也許還要算上西周,不過主要原因不是獫狁入侵,而是周幽王烽火戲諸侯。在外部入侵下,西周、北宋的氣數未盡,皇室遷移後還能偏安一隅,於是有東周、南宋。這是內部崩潰時所沒有的「好」結局。
大多數時候,內亂是王朝崩潰的直接原因。造反曾經被稱為「農民起義」,但農民領袖在造反之後往往並無「義」可言。他們甚至比原來的統治者更加兇殘,如黃巢、朱元璋、張獻忠、洪秀全等許多人。在他們肆虐之後,社會的復甦需要上百年的時間。
當變革由上層來推動時,情況會好很多。周打敗殷是一場來自上層的革命。中國在殷周之際進入人文時代,奠定了此後3000年的思想,今天仍望塵莫及。隋唐兩朝之間雖然戰亂和權力更迭,仍被史學家看作是一個連續體,在唐太宗時出現了「貞觀之治」。一般情況下,上層人士受的教育程度較高,他們建立的王朝能夠較好地保存以往的成就,保證文明的連續性,如唐、宋。如果開國皇帝來自下層,如漢、明,王朝初期總不穩定,至少要經過三代(未必是血親意義上的「代」)統治者的重建才能恢復原來的文明高峰。不過,雖然起點不同,這兩類專制王朝的下降曲線倒是很相似。
所以,當崩潰已經不可避免,下層瀕臨暴動之時,有勢力、社會責任感和道德心的上層人士必須站出來,挽救國家免於陷入動蕩和戰亂,把崩潰變成革命。這將是一場完成自由與民主進程的革命。
來自上層的革命
社會崩潰是問題多年積累的結果,到最後之時已不可逆轉,任何人都沒有回天之力。這時,即使統治者願意做一些小的改善,也不可能積小善而成大善,更不足以維持他們的權力的穩定。
在社會壓力下,清朝在末年時宣布要實行憲政。但慈禧是「寧贈友邦,不與家奴」的。她死後,3歲的宣統皇帝與他的26歲的攝政王父親載灃無力掌控大局,權力更多地下移到封疆大臣。這樣的格局當然比皇權專制要活躍得多,但與自由民主並不在一條道上。清末大臣中有開明人士,亦有酷吏,如趙爾豐。清廷無心憲政民主,革命黨人的重點目標是「反滿」,也不是民主。因此,辛亥革命不是現代意義上的革命,最多只是一場長期革命的開始。
余英時曾指出,激進與保守之爭是20世紀中國歷史的一個主題,總體是趨向激進。激進與保守是一對矛盾,互相刺激和制約。在清末,激進因保守的壓制而壯大,清朝滅亡之後的社會混亂是激進的重要原因之一,因為社會下層被動員起來了。在當代的突尼西亞、埃及等國,激進的是專制統治者,他們不能容忍權力的和平過渡;平民卻很溫和,雖然並不很保守。
清廷試圖逐步改善統治,卻不免趨於崩潰。這正如在一座搖搖欲墜的土坯房子上加蓋一個華麗的屋頂,結果只能是壓垮房子。清朝滅亡,不是激進戰勝保守,而是系統突然崩潰——那個系統再也無法維持下去了。革命在偶然中爆發,在偶然中取勝,大廈呼啦啦傾覆,突然出現一堆廢墟。這也算是符合中國傳統吧。
秦暉正確地指出:「我認為恰恰從『中國傳統』來說和平立憲的可能是極小的,即便當時中國是個漢族王朝。當然,傳統並非固定不變,中國絕不是任何情況下都沒有和平的政治改革機會,但在當時,幾乎可以說是沒有。」(《「演員」越來越清晰,「劇本」越來越模糊》)
當崩潰已經在望,動亂不可避免的時候,以何種方式進行制度創新就成為「革命的首要問題」。最好的革命方式是自上而下的。
當北美殖民地人民起來反抗英王的統治時,他們的領導人來自一個有聲望、有財富的階層。華盛頓、傑佛遜、漢密爾頓等人沒有強烈的權力慾望,而崇尚自由和平等的北美人也不允許他們成為新貴。獨立戰爭有傷亡,責任在英國。英國統治的崩潰沒有給北美帶來混亂,相反,美國從此更加繁榮。
東方也適合這種模式。中國台灣地區也發生了自上而下的政治轉型。因為沒有戰爭與屠殺,以至台灣和平的民主化在革命敘事中被忽略。
在蘇聯的後期,革命領導人喪失了革命熱情,巨大的私利更讓他們趨於保守。但在官僚階層中仍有人希望改革,即使其中有私利的驅動。改革最後成為革命,因為蘇聯已不可維持。有一本書(《來自上層的革命——蘇聯體制的終結》)把蘇聯解體稱為「來自上層的革命」,可謂一語中的。雖然蘇聯解體過程中有很多苦難,卻比1917年前後的第一次革命時平穩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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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聯的歷史再次證明,在自由民主最終建立起來之前,革命並不一定結出革命者承諾的果實,可能走向民主,也可能走向專制。但是,蘇聯在相隔70多年再次發生革命,這個事實證明,只有自由民主的建立才能夠宣告革命的完成。
自上而下的和平的革命為自由民主的成長提供了更大的可能。在革命之後,社會、文明都會自發地繁榮,經濟增長不僅有更好的長期前景,而且增長結果的分配也將更加公平。自上而下的革命屬於約瑟夫·熊彼得所說的「創造性破壞」,自由民主在專制的壓制下破土而出,帶來和平與穩定,保持過去取得的成就,不會留下一片廢墟。
專制只有一種,一切都離不開謊言與暴力,不會有真正的進步。自由民主有很多種,各國都可以到達並且安住在那裡。
人民與革命
即使在上層的革命中,人民也是最大的支持力量,並且還必須是革命的宗旨所在。
因為被長期濫用,「人民」一詞早已失去原意而變得模糊不清,經常萎縮成極少數人的指稱,他們以「人民」的名義謀求專制與私利。
但仍有人把人民的同意作為統治合法性的最大要素,他們在為人民的自由與利益作奮鬥,希望把權利歸還給人民。在代議制建立之前,這大概算是另一種版本的代議制,不得已而為之。沒有被統治者的同意和授權就沒有真正的代議制。
任何一場革命的成功都離不開覺醒的人民——不是憤怒的人民——即使他們只是革命的後來者。
20世紀各種大屠殺層出不窮,屠殺的目標遠不止猶太人,集中營也不限於達豪或者奧斯維辛一種——還有綿延的古拉格群島、無數的夾邊溝,更有遼闊的大陸。專制的罪惡不是一個或幾個人完成的,官僚的冷漠、大眾的沉默都在助紂為虐。在專制之下,善良人性與高尚道德成為奢侈品,不願捨棄者必須付出高昂代價,乃至自己的和親人的生命。
大眾的平庸是專制的因,也是果。納粹黨徒們堅決執行黨的屠殺令,阿倫特把原因歸咎於他們的平庸之惡。專制者也本能地知道這一點,所以他們最鼓勵平庸。
當人民不再甘於平庸,不再冷漠旁觀,他們的自由即將到來。他們轉變的臨界點不可準確預知。
在過去30多年,穆巴拉克一直是埃及的最高統治者。他聲稱代表埃及人民卻忽視了他們。在今年年初的12天之內,埃及人民突然鼓足了勇氣,不畏鎮壓,聚集在「解放廣場」,為自己的自由和權利而奮爭。但是,缺乏組織的人民只能完成革命的前半部分,還需要軍隊來收拾僵局。軍隊拒絕對本國人民開槍,並做出在短期內還政於民的承諾,從而保證了權力的平穩過渡。埃及革命是由人民與軍隊共同完成的。在互聯網上喚醒埃及人的古納姆把這場巨變稱為「革命的2.0版」。
也許還會有革命的3.0版——從最初到完成都明確為了人民的自由和權利的革命。革命者將對這個目標做出承諾,並按時履行承諾。他們在完成了歷史使命之後,不會貪戀權力,不會要求「坐天下」的回報。他們將再次成為普通公民,同時也成為歷史英雄。他們的國家由此跨入現代文明,社會將自發地穩定,擺脫一再發生的暴力事件和流血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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