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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續哲學前緣

作者簡介:鹿麗萍,武漢理工大學出版社編審,武漢理工大學西方哲學專業碩士導師,發表多篇西方哲學、編輯出版方面論文。

1

臨近考博的最後幾天,我複習得焦頭爛額,但丈夫總在臨睡前追問我一個問題:你到底為什麼要考博?這不免頗使我分神。為什麼要考博?這是一個跨越十年的問題,是一個可以在我十年人生積累基礎上回答的問題,然而也是一個我不能給出充足理由的問題。

我告訴丈夫說我想建立自己的精神生活,在安頓兒子睡覺,清洗完廚房的油污之後我還不想睡去,儘管我很累,但我需要有自由思考的時間,使我的生活、我的勞累能見出精神的意義。丈夫說你不考博也能建立精神生活呀。我說是的,考博不是我的最終目的,只是我當下的一個選擇。

究竟至極的追問常常是不能給出明確答案的,常常是使人理屈詞窮的。作為源初、基礎的東西,常常是缺乏明證性的,是逸出時間之外的。那可能是頑強不息的生命意志,可能是靈魂的戰慄與不安,也可能是總以為生活在別處的錯覺。

從事哲學研究的人畢生可能都在追問自己兩個問題:哲學是什麼?哲學有什麼用?

這兩個問題都是究竟至極的追問,哲學是什麼關乎哲學家建立什麼樣的哲學,當然是第一性的問題,而對於哲學家自己,後一個問題似乎更為根本:如果從事哲學「無用」,那麼哲學是什麼也就無關緊要了。

所以,連帶的,一個人要報考哲學,比之報考經濟、法律、機械專業,自然就不得不經常面對他人和自己的詰問。

2

我已是一個實實在在的中年女人,獲取一個哲學博士頭銜已不太可能會帶給我什麼實際用益,這種詰問對於我是致命的。

在通常的權衡和考慮之中,我多半更應該不考,甚至不應該動這樣的念頭,相夫教子永遠是女人最好的事業,滿足於丈夫事業成功帶來的安逸生活,將孩子的學習成績和興趣愛好作為談資誇耀於人,幾乎是中年女人最好的精神生活。

多年以前,我便宿命般地讀到了安徒生童話中的一段話,彷彿靈魂被窺破般吃驚:「有些女人,賦有真正驚人的美,這些女人差不多總是性情孤僻的人。她們孤獨地忍受著會焚毀她們自身的熱情。這種熱情好象從裡面焚燒著她們的面頰。這種女人的命運是與眾不同的,或者是極其悲慘,或者是無限幸福。」是的,在我的心靈中,一直有一團不安息的火,催我奮進,引我超越。

然而,無論在他人眼裡,還是用自己苛求的心衡量,我都該算是「無限幸福」的,丈夫早已成了教授、學術帶頭人,兒子健壯聰明,我自己還擁有一份待遇優厚的編輯工作,夫復何求?只是內心有一個聲音在叨念著:十年了,總有一些發生的事需要思索,總有一些思索希求表達吧……

按照有些職場專家的分析,人在四十歲左右會有一種衝動,會去做他認為一生中最重要的事,會聽從內心的呼喚去改變當前的境況。倪梁康的德國老師不是在四十多歲時突然放棄了公司的重要職位重新回到大學攻博去了嗎?

其實,在我的心裡,哲學是一個揮之不去的情結,1996年我曾在《書屋》發表過一篇題為《一個女人的哲學緣》的文章。那是在我的碩士論文的後記基礎上略加刪除修改的。在碩士論文的修改稿上划下了最後一個句號的那天深夜,一種釋然湧上了心頭,但緊接著我卻有了一種衝動,想要用筆寫下些什麼。

於是,沒有思考,沒有停頓,我一個字一個字寫著,從夜靜更深寫到天光大亮,不自覺地對自己一直以來的哲學情感進行了某種追溯和總結。

3

畢業後,原本打算工作一兩年後再攻博。但彼時高校對考研考博非常敏感,這幾乎就是一個人不安心本職工作準備另尋高就的信號。

我給當時的單位領導寫了一封自認為情真意切的信,告訴他作為一個女同志,如果非要等到工作滿四年後才可以考博,等畢業後三十幾歲再生孩子會有諸多不便不利之處。領導不僅沒有同意我的請求,反而訓斥了我,告訴我以後不可以這樣處理問題。

當時我怎麼也沒想到,一個不肯加蓋的公章會要我在今天不得不追趕十多年的歲月。今天,我雖仍懂不得多少世故,但起碼知道像這般卡人的政策,也許給領導送幾條煙幾瓶灑便是可以通融的,倒完全用不著表明心跡。

從那時起,沒有能完成自己攻讀哲學博士學位的心愿便成為潛在我心底的遺憾。是的,沒有這個學位,我當然也可以從事哲學思考,但既然哲學是我青年時期的一個理想和選擇,我非常看重自己在這條道路上所取得的進展,而博士學位便是這種進展的某種專業認證。也許我不需要這種專業認證去謀得一席教職,但我需要這種認證激勵我追求哲學的勇氣和信心。

4

這十多年間,先是支持丈夫改博,我學會了做飯、料理家務,從象牙塔走入了真實的生活。緊接著心兒出生了,用丈夫的話說,我是含辛茹苦地養育心兒。

的確,我常常不自禁地感嘆,養育一個男孩,你不僅要動用你的智慧,更要拚卻你的體力,男孩常常是在與你的對抗、衝撞中成長的,不僅是心理上的對抗與衝撞,而且是體能上的,後者是母親很快就會被兒子超過的。

我忘不了兒子一歲前每天早晨醒來時我好像坐了一宿硬座火車的那種勞累,有那麼幾年,我一坐到書桌前閱讀嚴肅書籍,眼皮很快就會打架。

我們這一代人沒有經歷文革後信仰的崩潰,卻完整地經歷了國家從計劃經濟向商品經濟、市場經濟轉軌的全過程。金錢不是萬能的,沒有金錢是萬萬不能的,這在我們的日常生活中其實是真感受和硬道理。

兒子沒出世前,我們自可以堅守清貧的生活,只要不餓著就行,兒子出生後,經濟成為凸顯的問題。有一次,兒子生病打針,第二天還需注射一種一百多元的針葯,可我們已沒有錢,我和丈夫緊急商量要向誰借二百元以解燃眉之急。

這件事發生後,我在心裡暗暗發誓,一定要努力賺錢。從此,我開始加大編輯工作量,有時編稿到深夜,甚至為趕急稿整夜工作。這樣做的目的,也有一己私心,就是為了緩解丈夫養家的壓力,既然我已與哲學失之交臂,便希望丈夫能有較多餘暇從事哲學研究,也算是在某種程度上完成我的一些心愿吧。

儘管這樣,我真的不願意聽丈夫說我是為了他和兒子犧牲掉的,其實,真要說犧牲,犧牲的只是學業、專業論文、著作,成全的卻是生命、哲學修為、境界。的確,在內心我非常感謝我生命中的這兩個男人(另一個男人還有待長成),正是他們才使我真正成為了女人,才使我獲得了真實完整的生命體驗,從而對人生、對哲學能有更多的領悟和覺解。他們本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修為。

所以,人生的軌跡常常是自然而然就形成了的,人們常常在事後說,要是當時如何如何,現在就不會怎樣怎樣,其實,人們忘記了,當時的「無論如何」總是被另外一些「如何」決定了的,如果時光倒流,大抵仍然只能這樣選擇。在這個意義上,萊布尼茨說得沒錯,我們生活的世界,是一個在可能的世界中最好的世界。

5

年輕時,人常常憤世嫉俗,常存懷才不遇之感,怨世界偏心,人到中年,才慢慢建立起公平心,這種公平心不過是經過無數的挫折、磨難後歷煉的。

憑什麼你就一定要比別人強?憑什麼你就一定要春風得意、一帆風順?人家不是比你更倒霉嗎?多少有才華的人都被埋沒了甚至冤屈了,你的那點兒小磨難算什麼?誰又不是這樣走過人生呢?這大抵就是中年人的豁達和寬容吧。

然而,人追求卻未竟是一回事,人不追求而徑自放棄卻另是一回事。在我們這個時代,到處都有消費主義的引誘和勸導。

你走進售樓部,年輕美貌的售樓小組勸你買一套大房子,因為人活著不就是為了住得好一點嗎?你走進理髮店,英俊瀟洒的髮型師勸你染髮燙髮,然後再買一套護髮產品,因為,人活著不就是為了活得好一點嗎?

每每聽到20歲左右的年輕人這樣開導,我這個也算經過些事的中年人,真是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是的,吃好、住好、活好,這都是人生應該追求的,然而,要提高生存質量,找出生存的意義,見出精神,光靠瀟洒走一回和「優雅生存」是不夠的,人必須歷經精神追求的痛苦、心靈的磨折、挫敗感、失落感以及戰勝它們的欣喜。

在我們這個看似價值多元其實以金錢為唯一衡量價值的時代,建立精神生活其實是需要以具有特立獨行的精神追求為基礎的。

6

什麼是人類的精神生活呢?「人意欲著和期望著,思考著和想像著,感覺著和信仰著,為自己的生命擔憂著,在這些活動中,他不斷認識自身的完美性與達到它的可能性之間的距離。」哲學人類學者普列斯納如是說。

距離可能越來越近,距離亦可能始終存在,無論人認識到自己終究不是絕對完美的,或者人認識到自己終究不可能達到絕對完美,這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在於我們對這一生存境況的本真的切實的體驗和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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