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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太清研究的百年回顧

顧太清研究的百年回顧顧春(太清)(1799-1877),一個被王鵬運稱為與納蘭性德齊名的滿族詞人,因為封建社會對女性寫作行為的極度輕視,不但在各種文獻里難見有關她的身世記載,而且還造成了她的完整抄本流傳異邦的不幸結局,傳統文人所津津樂道的是她與龔自珍所謂的「丁香花案」。儘管在20世紀的百年時間裡,關於她的研究已取得了很大的成績,但至今還有許多問題未能澄清。在20世紀80年代,隨著她的詩詞集完整抄本從日本的複製回歸,有關她的身世之謎在逐步澄清,當然有的問題解決了,有的永遠只能是一個無法解開的「謎」。

一、太清詩詞版本的研究

最早有關太清詩詞版本記載的是況周頤《東海漁歌序》,況周頤在序文中提到自己與王鵬運在光緒十四、十五年間(1788-1789)曾於廠肆得太素(奕繪)《子章子》及顧太清《天游閣詩》手稿,但其詞稿卻未得見。這時距太清去世只有十來年的時間。

關於太清詩的版本,據李靈年、楊忠主編《清人別集總目》著錄,國內現存有3種本子:第一種是中科院藏清稿本《天游閣集》5卷,該書缺卷四;第二種是宣統元年南陵徐氏刻本《天游閣詩集》2卷,北京圖書館、上海圖書館、南京圖書館有藏;第三種是宣統二年排印「風雨樓叢書本」《天游閣集》5卷詩補1卷附錄1卷[1]。張璋《八旗有才女,西林一枝花——記清代滿族女文學家顧太清》一文又記載有4種版本,並對之作了更為詳細的介紹和說明:第一種本子為陳士可收藏的初稿本(這個本子即中科院所藏清稿本),這是太清詩的祖本,上有她的硃筆眉批,共收詩521首;第二種又稱徐乃昌刊本,也即上面所說的南陵徐氏刻本,分上下兩卷,共收詩197首,皆為早年之作,所收有許多為其他版本所缺;第三種版本即風雨樓刊本,它是根據陳士可藏本刊印的,但將陳氏藏本中第五卷拆為四、五兩卷,另又加入補遺6首,共收詩527首;第四種本子為日本內藤炳卿收藏的另一種抄本,這個抄本的第一、二、三、五各卷,與陳士可所藏的原稿本大體相同,此外還補抄了第四、六、七卷,形成了比較完整的七卷本,共收詩768首。張璋綜合上述各種本子,又經過國內外的廣泛搜集、補充,將《天游閣詩集》調整為九卷本,將上述各本所收之12首《柳枝》移至詞集,共收詩826首,這是目前所見最完善之版本,此集與奕繪詩詞合編為《顧太清奕繪詩詞合集》,1998年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2]。最近,盧興基又指出太清詩共有3個抄本:一個是陳士可藏本,一個是日本內藤炳卿藏本,還有一個是徐乃昌藏本,後一個抄本現藏於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圖書館,它是徐乃昌刻本所依據的底本。盧興基推測,這個本子是抄錄者不待太清正在繼續創作即錄副的本子,其中僅見於徐藏本而不見於其他各本的詩竟達34首之多,「說明這個本的原抄本,是《天游閣集》的最早的一個抄本,太清後來編定時把它刪去了許多」[3]。關於太清詩還有《子春集》的說法,見於惲珠主編《國朝閨秀正始集》,但這個集子未見存本,關於它的構成情況有兩種說法:一種說法是郭延禮、張鈞等認為《子春集》即為詩《天游閣集》、詞《東海漁歌》的總稱[4];另一說法以盧興基為代表,他認為《子春集》為顧太清早年詩集,即在今存《天游閣集》之前,顧春不但有詩,而且有詩集,這部詩集是太清的第一個結集即《子春集》,它收錄的是道光六年以前的詩,這些詩就是收入《正始集》而不見於《天游閣集》的作品。「《子春集》的失傳,比較大的可能是太清自己的捨棄,至於捨棄的原因,則不得而知了。」[3]

關於詞集《東海漁歌》,據吳熊和等編《清詞別集知見目錄彙編》著錄,現存《東海漁歌》有三種本子,一種是民國三年西泠印社刻本,一種是民國八年西泠印社刻本,一種是民國三十年竹西館鉛印本[5]。關於這三個本子的情況是這樣的:況周頤早年久尋太清詞而未得,只是據傳聞得知有可能在盛昱處,也有人說文廷式有傳抄本。直到辛亥革命後的民國2年(1913),由黃陂陳士可於廠甸覓得抄本《東海漁歌》殘卷,陳氏將此抄本轉讓給冒廣生(即序文中所說的冒子歐隱),冒氏又將此稿本轉寄給況周頤,1915年況氏將之校勘並撰序,交由西泠印社刊出。然況氏所刊《東海漁歌》殘卷,僅存卷一、卷三、卷四,該刻本以沈善寶《名媛詩話》所收太清詞五首作為補遺,況周頤推定這五首當屬於第二卷者無疑。後來朱祖謀又從紹興諸宗元處得《東海漁歌》抄本之卷二,1933年由龍榆生刊佈於《詞學季刊》第1卷第2期,1941年王佳壽森將況氏刊本與朱祖謀抄本鉛印合刻。但是,《東海漁歌》在日本有較完整之抄本,1929年儲皖峰於《國學月報》二卷十二號發表《關於清代詞人顧太清》的論文,介紹了日本學者鈴本虎雄所見內藤炳卿藏《天游閣集》抄本詩詞集,首次披露了《東海漁歌》凡六卷的重要消息,至此《東海漁歌》的實際情況始大白於天下。很遺憾的是這一消息未能引起當時學界的重視,以致長期以來人們都是以況周頤校刻的西泠印社本為研究文本。值得注意的是況周頤將他從冒廣生處所得抄本作了大量的刪改,據張璋先生對比抄本和刻本統計,全稿共有160多首詞,竟刪掉8首,修改達80多首,佔一半左右。張璋先生根據上述情況,將《東海漁歌》的本子歸結為四種:第一種是陳士可收藏的初稿本,這是太清詞的祖本,現存卷一、三、四計3卷,共收詞167首;第二種是西泠印社刻本,亦即況周頤刪改本,共164首;第三種為竹西館刻本,共收詞214首;第四種即日本內藤炳卿所收藏的抄本,收詞6卷,共收詞317首。張璋在上述各種本子的基礎上,經廣泛搜集而得詞333首,這是目前所見最完善之版本,此集與奕繪詩詞合編為《顧太清奕繪詩詞合集》,1998年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2]。

目前關於顧太清詩詞文獻的整理成果主要有張鈞編《顧太清詩詞》(吉林文史出版社1989年版)、張璋編《顧太清奕繪詩詞合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金啟孮、烏拉熙春合編《天游閣集》(遼寧民族出版社2001年版)。

二、太清生平身世的研究

關於顧太清的生卒年,齊燕銘根據《天游閣集》編年詩推定其生年為嘉慶四年(1799),關於卒年的情況則注其未詳。「考詩集註明年月者,最後為壬寅夏四月二十二日,壬寅者,道光二十二年(1842),則卒年當在此後,約五十餘歲。」[6]黃世中認為齊燕銘的這一推測是不確切的,他根據顧太清詞《燭影搖紅》「四十年來,傷心慘目」之句,推測顧春在光緒四年(1878)尚健在,享年應在八十歲以上,這樣他認為顧太清的卒年當在1880年以後[7]。盧興基認為太清一生經歷了嘉慶、道光、咸豐、同治四朝,至光緒二年(1876)尚在世,大約次年逝世,享年77歲[8]。金啟孮根據《榮府家乘》與《愛新覺羅族譜》記載確定:顧太清生於嘉慶四年已未正月初五(1799年2月9日),卒於光緒三年丁丑十一月初三(1877年12月7日),享年七十九歲[9]。這一說法現已為大多數研究者所接受,如張璋《八旗有才女,西林一枝花——記清代滿族女文學家顧太清》、趙伯陶《關於滿族女詞人顧太清的幾個問題》及黃嫣梨《清代四大詞人》一書皆採信此說。

關於顧太清的祖籍,在清末民初有二說:一說為吳人(冒廣生《天游閣集序》),一說為鐵嶺人(況周頤《東海漁歌序》)。鐵嶺之說又有二種:一說為鄂爾泰曾孫女(楊鍾羲《雪橋詩話三集》),一說為顧八代曾孫女(文廷式《琴風余譚》)。但最近20年來,吳人之說已為大家所否定,而關於鐵嶺人之說又在進一步複雜化。1980年,金啟孮根據《榮府家乘》與《愛新覺羅族譜》考證,斷定顧春應寫作西林春,字梅仙,號太清,滿族鑲藍旗人[9]。1989年,張鈞根據太清的詩詞原稿《天游閣集》卷首之自署,推定顧春字子春,號太清,自號太清春,漢軍人[10]。1996年,柯愈春亦據稿本《天游閣集》之自署,推測顧春姓西林,名春,字太清,清乾隆間甘肅巡撫鄂昌孫女,鑲黃滿州人[11]。上述三種說法,關於顧春為漢軍之說,顯然出自惲珠《國朝閨秀正始集》,但這一說法已為人們所否定,現在大家一致接受金啟孮滿族鑲藍旗的說法。如盧興基綜合上述諸家之說後指出:「原來她並不姓顧,也不是什麼吳(今江蘇蘇州)人,不是顧八代(乾隆時的大臣,姓伊爾根覺羅氏)之後,更不是所傳因育於外家,外家姓顧,所以她得了『顧』姓。她姓西林覺羅氏,滿洲鑲藍旗人,是雍、乾兩朝重臣鄂爾泰的侄重孫女。祖父鄂昌也做到甘肅巡撫等職,不想牽連進胡中藻《堅磨生詩鈔》的文字獄案,被乾隆帝賞賜自盡,從此家族敗落,後代淪為『罪人之後』。父親鄂實峰只得以游幕為生,娶妻香山富察氏,生子鄂少峰、太清及妹霞仙。她本名春,字子春,又字梅仙,號太清,別號雲槎外史,所以她的真實姓名應是西林春。」[8]

但還有兩個存在爭議的地方:一個是何以姓顧,一個是關於「丁香花案」的問題。關於「何以姓顧」,大家都認為與其祖父鄂昌牽連進胡中藻的《堅磨生詩鈔》案有關。所以姓顧則有二說:一說是被一顧姓收養,而顧氏為榮府之包衣人,榮府即奕繪貝勒之府邸,太清以故能進入榮府,成為奕繪的側福晉(張鈞[10]、黃世中[7])①;一說是因為太清的祖父鄂昌為大學士鄂爾泰之侄,在胡中藻詩獄中獲罪,鄂家受牽連,成為罪人之後。太清入為奕繪貝勒側室,呈報宗人府,遂假託於顧氏(冒護衛顧文星之女)(金啟孮[9]),張璋亦同意此說[2]。為什麼罪人之後能入為奕繪側室呢?張璋分析說,奕繪為榮親王永琪之孫,永琪之妻為鄂爾泰的兒子鄂弼之女,因此太清與奕繪有親戚關係,他們之間互有往來,又共同愛好詩詞,由詩詞而相互傾慕,由傾慕而成為伉儷[2]。張菊玲亦同意此說,她認為太清早年去了閩海、江浙一帶,後來投奔舊戚榮王府,作格格們的教師,並與奕繪相慕相愛,幾經周折,終於在道光四年(1814)春被納為側福晉[12]。但這裡還涉及太清幼年行蹤的問題。金啟孮說:「太清沒到過,沒聽家人說過。」[13]而趙伯陶、張璋、張菊玲、盧興基等認為是到過南方的。盧興基根據太清的詩詞推定,太清七歲以前去過廣東,嘉慶十五年(1810)太清12歲以後,至太清26歲即道光四年(1824),這段時間她僑寓江南,到過金陵、蘇州、杭州等地。應該說這一說法是可信的[8]。

總的說來,顧春「幼經變故」及「養於顧氏」的問題,基本上是澄清了,但有些問題至今爭訟不休,如在奕繪逝後她被掃地出門的原因。過去人們議論較多的是顧春與龔自珍的私情即所謂「丁香花案」。此說見於冒廣生的《記太清遺事詩六首》、李伯元的《南亭四話》,在20世紀二三十年代已有學者對這一說法提出辨難,如清史學家孟森、詞學家況周頤及文學家蘇雪林分別撰文進行考證,認為「丁香花案」實屬子虛烏有。近20年來,關於顧春在奕繪逝後她全家被掃地出門的原因,有這樣三種說法:第一種說法是繼續認為與「丁香花案」有關(黃世中、柯愈春、張璋);第二種說法認為是因為她文名太盛,樹大招風(趙伯

陶、張菊玲);第三種說法認為此事與奕繪長子載鈞(妙華夫人所生)意圖霸產有關(盧興基)[8]。但這些看法都只是一些猜測之辭,都沒有拿出言之有理的證據。不管有怎樣的分歧,顧春在清代詞壇的重要地位是大家所公認的客觀事實。

三、關於太清詞的研究

目前關於太清詩的研究,最早之評論有沈善寶《名媛詩話》稱《天游閣集》「集中諸作,全以神行,絕不拘拘繩墨」,這是說太清詩的自然天成,不拘守詩歌的既定程式。後來蘇雪林也持類似看法,她認為:「她(太清)的詩力量略嫌薄弱,不脫閨閣習氣,但極自然流暢,處處表現好那落落大方的態度來,實非一般矯揉造作的女詩人所能望其項背。」[14]但在20世紀百年時間裡,太清詩的研究成果不多,關於太清詞的研究成果最為豐富。

關於太清詞的研究發端於況周頤的《東海漁歌序》(撰於1915年),序謂:

太清詞,得力於周清真,旁參白石之清雋。深穩沉著,不琢不率,極合侍聲消息。求其詣此之由,大概明以後詞未嘗寓目,純乎宋人法乳,故能不煩洗伐,絕無一毫纖艷涉其筆端。

太清詞,其佳處在氣格,不在字句,當以全體大段求之,不能以一二闋為論定一聲一字之工拙,此等詞無人能知,無人能愛,夫以絕代佳人而能填無人能愛之詞,是亦奇矣。

況氏從兩個方面論述了太清詞的創作特色:第一,它不染宋以後之積習,取法於宋人周邦彥、姜夔;第二,是與太清取法宋人相聯繫,它的詞之妙在其體格而不在字句。這當然是況周頤根據自己的審美標準對太清詞所作的評價,他說:「讀宋人詞當於體格、神致間求之,而體格尤重於神致。」(《宋詞三百首序》)後來梁乙真所撰《清代婦女文學史》也論及太清詞,稱太清詞:「精工巧麗,備極才情,固不僅為滿洲詞人中之傑出,即在二百餘年文學史上,其詞之地位,亦不屈居蘋香、秋水下也。」[15]20世紀30年代,蘇雪林撰寫了《清代女詞人顧太清》的論文,重點在介紹顧太清的生平及家世,最後也談到太清詞的兩個突出特點:一是多用長調,動輒百餘字;二是和宋人諸作,「其魄力之雄厚,氣度之醇雅,措詞之新清秀麗,甚至突過原作」[14]。這些分析固然有理,但都過於簡略,只有在最近20年的時間裡,才真正稱得上是太清詞研究的全面深入期。

關於太清詞的題材,黃世中將其歸納為懷人、題畫、詠物三類[7],趙伯陶總括為記游、贈答、題詠、記事四類[6],張菊玲又統歸為詠花、題畫、贈答、記游、抒情五類[12],大家一致認為太清詞在題材的取境上比較褊狹,這一點最早為夏緯明所揭示。他說:「(太清詞)詠題範圍較狹,在全部二百餘闋詞中,大部分為詠花、題畫及夫婦唱和、友朋游宴的作品,這是由於當時歷史條件的限制造成的。生在封建時代,又生活在貴族家庭之中的太清,雖然有著高度的文學天才,但其成就亦就只能達到這樣的境地。」[17]這一看法,得到當代學者黃世中、趙伯陶、張菊玲等的認同。黃世中說:「由於階級和時代的局限,同時身為女子、極少與社會接觸,所以她的詩詞較少反映社會現實。」[7]趙伯陶說:「歷史條件及生活環境未能使她走入寬廣的社會生活,去尋覓豐富的素材。她拋棄了婦女的纖弱之態寫詞,卻又不能擺脫貴族女子的矜持,這終於阻礙了她詞境的進一步開拓,不能登上詞學的頂峰。」[6]張菊玲也說:「受生活限制,太清詞涉及的題材稍窄,從中看不出她所處的晚清末年的時代氣息,她的詞集《東海漁歌》多為詠花、題畫、記游及描摹身邊家庭生活之作。」[18]其中張菊玲的說法有些過於絕對化。有的學者與張菊玲持不同的看法,認為太清詞是將個人的坎坷同國家的衰亡破敗融合在一起的。如盧興基認為太清詞在內容上是有一定的時代感的:第一,「太清生活在清王朝『乾嘉盛世』以後迅速走向沒落衰敗的時期。這是一個封建末世,又恰逢鴉片戰爭前後,儘管她的生活圈子狹隘,但仍然從自己跌落的生活中,感受到了那末世的悲涼」。第二,「太清生活在鴉片戰爭和英法聯軍侵略的前後,殖民主義的侵略在她的詩詞中也有所反映」。第三,太清對民生疾苦也很關心,她的《驀山溪》詞寫游慈溪看捕魚,生動地寫了「臨水野人家,好生涯,叉魚活計」的漁家生活,「這位久處深閨的詞人,不僅為呼吸到了鄉間的新鮮空氣而欣喜,還讚歎地看到了下層人民的辛勤勞動」。第四,「19世紀中葉,隨著商品經濟的發展和西方文化思想的輸入,知識階層的價值觀念也在逐漸變化。在太清的作品中,也透露了某種解放的精神。這突出地表現在她詞中的婚姻愛情觀念的變化中。她借著歷史和傳說故事,熱情讚揚了紅拂、紅綃和卓文君的自主選擇的婚姻」等[8]。最近黃嫣梨在新出《清代四大女詞人》一書也指出,顧太清儘管生活在封建貴族大家庭里,但她的思想卻是相當開明的,這種開明的表現就是比較關注寬廣的現實生活:(一)注意民情、世情和關注社會國家的盛衰起跌;(二)洞悉社會艱辛,體恤民間疾苦;(三)襟懷磊落,氣度醇雅,無階級等級觀念;(四)打破婦女深閨的迂腐觀念,拓闊社交圈子,與當代異性學人時有酬唱;(五)有豪邁堅強、矢志克服社會困難的「人力勝天」的觀念,並不如以往一般婦女的懦弱與被動[19]。從盧興基和黃嫣梨兩家的有關觀點看,近年來學者們已經突破了過去以階級分析法看太清詞題材的局限,而是將太清詞與社會的動蕩聯繫起來,這顯然是一種學術觀念的進步。

在太清詞藝術性的認識上,大家普遍認為它有極高的審美價值。張菊玲說:「西林春以其擅長丹青的彩筆,倚聲填詞,或者寫樸實真摯的朋友情,或者寫平易情真的慈母心,或者筆端豪邁顯真性,或者淡筆傳神記夢幻……藉助文學語言,她從這些瑣屑的生活中,發掘出無窮的審美情趣,給自己這樣的末世貴族婦女留下了具有很強藝術真實感和動情力的『真眉目』。」[18]盧興基也說:「太清的詞,能不失大家風範,表現了一種整體美,超越了一般閨秀詞的『小慧』和『纖佻』。這主要是由於她的詞有詞人的生活實感,有內容,不趨時,在不求字字句句的刻意雕鑿中得到完美的展示,表現了她的詞的創作特點。」[8]這裡所說的「整體美」,郭延禮將之歸納為「通體的美」[4],而鄧紅梅則將之概括為「渾成的意境」:「顧春詞的意境渾成,不僅包含了其某些詞不以字句刻畫為工而氣韻自然生動的特點,還包含了其許多詞體能體現出其高雅深穩的精神品格的特點。正因為她不過多地逗留於細節之美,不以緻密心思敷陳刻畫,其詞意才能不被字句所堵塞,其詞境才能清氣往來,格調超逸,顯示出獨特的美學特徵。」[20]董淑瑞還具體分析了太清詞三個方面的審美特徵:一是以畫入詞,用詞構成美麗的畫面,展現了一個寧靜、恬美、純凈的境界;二是善於捕捉藝術形象,並能由景入情,寓情於景,情景相生,體物細微,融入真摯的感情;三是由於她有過寡居的生活,耳聞目睹世態炎涼,故有大徹大悟之感,詞中亦饒有理趣,情理相生,以理勝情,情景融為一爐[21]。黃世中則結合不同的題材,分析了不同類型詞所表現出來的藝術美,如懷人詞在語言上極自然真率、輕利流暢;詠物詞如鹽著水,物意、物情、物我皆融而為一;題畫詞雋永靈妙,有煙水迷離之致;等等[7]。吳敏更是進一步從題材、體性、語言、藝術表現形式多個方面挖掘了太清詞的藝術美:第一,太清的詠物寫景詞多取材自然,強調大自然的審美價值,融自然美於個性美之中,表現大自然中生命的覺醒與跳動。第二,太清一生涉獵極廣,有知音聽琴的藝術修養。在貝勒府典雅的生活環境中,「僚屬阿禪泰、鄂克陀、尼瑪蘭皆侍從談經論文,鼓琴賦詩」,「豐富的音樂修養與造詣,加之她善於汲取前代詞家如柳永、周邦彥、吳文英、姜白石等重音律的長處,雖然生活在詞曲早已消亡的晚清,太清卻能用心選調用詞,講究句度的參差,音律的節奏,語調的輕重緩急,叶韻的疏密清濁,使太清詞的聲調之美,化為音樂的旋律美,隨文字流出,鏗鏘和韻,抑揚頓挫」。第三,太清不僅工詩善詞,而且在繪畫藝術方面也有很深造詣,「正因這對繪畫藝術的喜愛,致使畫家太清所填的詞,也就作到了詞中有畫,畫中有聲,構成了太清詞的又一明顯藝術特色」。第四,在語言傳達上,她以樸實的詞藻表達意義深遠的詞情,以精鍊直白的語言直述人生真諦。「太清在填詞用句時,多用白描,淡筆勾勒,明凈自然。她的詞所擷取的喻象多系身邊日常所見之物,但往往產生神奇的藝術效果。」太清詞具有明白如話的特點,既像口語又像詞,善於用平常、樸素而又富於表現力的語言,表達出深刻而真摯的思想感情,創造出一個和諧完善的藝術整體——無技巧的藝術境界[22]。

關於太清詞的藝術風格,張菊玲接受了況周頤的分析,認為太清是學習前人,尤喜柳永、周邦彥、姜夔、吳文英,但又融入自己的感受,翻前人之意,自創出獨特的美感境界[12]。吳敏著重分析了太清向前人學習的具體情況,認為太清學詞之初多讀古人舊作,以得其氣味。她廣泛涉獵兩宋詞,曾選宋詞三卷,並先後集詞選中七言句得絕句七十三首。開始先和宋人詞多首,其中有黃山谷、姜白石、周紫芝、柳永、張孝祥、張元干、周邦彥、吳夢窗、蔡伸、李清照。以後有一、二效唐人體、效劉克莊體;較多則是用前人韻,有周邦彥、姜白石、吳夢窗、柳永、張玉田、蘇軾、秦少游等,尤喜柳永、周邦彥、姜白石、吳夢窗[22]。盧興基則突出了太清自己的藝術個性,認為顧春有學前人的一面,但並不刻意學習哪一家、哪一派,她只是憑著自己的天分、性格和愛好率性而行,莊重、淳雅是她的主要詞風。「她不喜清季纖艷的流習,傾向於清真、白石的倚聲遵律地填作,受他們的影響,但並不排斥向古代其他有成就的詞家學習,把它融會進自己的詞中。蘇、辛的豪放氣勢,也時時出現在她的詞中……但豪放不是她的真性情,她的真性情是那種既富有細膩的情感,遭遇曲折但又堅強的個性。」[8]鄧紅梅也認為:「顧春詞既向講究刻畫和剪裁的姜夔等南宋詞人學習,也向注重情致、語言流麗自然的李清照等人學習,所以部分詞作就帶有或典雅或婉轉流麗的風格美感。」但她在典雅精緻、婉轉流麗之外又增加了自然流暢和樸素質直的風格,最終形成自己的主導風格——清爽自然[20]。這些分析的一個顯著特點是注意到太清詞的繼承和創新的問題,特別地強調顧春在學習前人的基礎上能自出機杼,形成自己獨特的藝術風格,這正是太清詞具有永久藝術魅力的根源。

四.《紅樓夢影》作者及文本的研究

《紅樓夢影》是《紅樓夢》的30餘種續書之一,共24回,13萬字,1988年由北京大學出版社整理出版。關於此書的作者,孫楷第《中國通俗小說書目》謂:「清無名氏撰。題『雲搓外史新編』,亦題『西湖散人撰』。」北大整理本的《點校說明》也認為此書:「作者署名根據原書扉頁題作『雲搓外史』,原書每回前題『西湖散人撰』,與雲搓外史當為一人。」1989年,趙伯陶根據日本藏抄本詩集卷七《哭湘佩三妹》二首之一:「紅樓幻境原無據,偶耳拈毫續幾回。長序一篇承過譽,花箋頻寄索書來。」詩後自注:「余偶續《紅樓夢》數回,名曰《紅樓夢影》,湘佩為之序,不待脫稿即索看。」推定《紅樓夢影》的作者乃顧太清,「雲搓外史」乃其號,「西湖散人」乃沈善寶之號,寫作年代開始於太清寡居以後,至其64歲左右尚未完成,校印刊刻在光緒三年丁丑(1877)[22]。這一說法是可信的,張璋、張菊玲等學者採納了此說,但是直到1996年,張俊撰《清代小說史》還繼續沿襲孫楷第的說法,這說明有關的研究成果還未能引起某些學者的關注。

關於《紅樓夢影》的得失,張璋認為這本書的思想和內容「沒有跳出舊來續書的框框」,張俊更說它大體上屬於「狗尾蛇足之流」,內容不外乎「賈府之重振,功名富貴之描寫」[24]。趙伯陶認為不能這樣簡單地否定,即它反映了女作家對已土崩瓦解的封建大家庭無限追懷留戀之情。「十九世紀以後的中國社會已是百孔千瘡,氣息奄奄,人命危淺。太清是生活於這一特定時代的貴族婦女,她不願意看到本階級的消亡,因而同其他許多續書者一樣,希圖通過筆墨給賈府行將就木的必然命運注入一線生機,以滿足個人心理上的需求。」它對於我們研究顧春晚年心態,以及清末封建貴族家庭婦女的生活,有著不容忽視的參考價值[16]。近幾年來,對《紅樓夢影》研究用力最勤的是張菊玲,她認為顧太清以前夢後影的構思來寫賈府的重振,在思想內容上實難與曹雪芹的原書同日而語,但它在某些方面還是有自己的特色的,這就是她以女作家的身份,寫大觀園其他女兒們出嫁生育等閨閣瑣事,較之原作的男性作者要略勝一籌,如寫到晚清婦女閨中解悶的玩意兒,塑造了其他小說少見的孩子形象,寫到眾姊妹起詩社、聯詩吟詞的情形等,皆有可取之處。此外她還用她駕馭語言的卓越才能,將北京語加以提煉點化,精鍊純熟,「接續前書,毫無痕迹」。最後,她指出:「太清小說雖說沒能取得太清詞那樣的成功,但這部小說的意義不小,它使太清成為中國小說史上第一位女小說家,又與同時出現的《兒女英雄傳》作者文康、清末民初的《小額》作者松友梅、《春阿氏》作者王冷佛、《梅蘭芳》作者穆儒丐等滿族作家,一同形成京話小說流派,他們上繼曹雪芹、下開舒舍予,代表了滿族對中華民族文化作出自己獨特的貢獻。[12]這可以說是目前對《紅樓夢影》最高之評價,當然在新世紀關於《紅樓夢影》的研究還可以繼續深入地開展下去。

總之,經過20世紀的百年時間,在太清詩詞的完整面貌、《紅樓夢影》的作者、太清的身世及生平研究等方面,都有了很大的突破,特別是在太清詞研究上取得了前所未有的好成績,這些將成為新世紀顧春研究的新起點,成為進一步解開顧春身上各種「謎結」的一把鑰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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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釋:①張鈞:《清代傑出女詞媛顧春和她的<子春集>》,《社會科學戰線》1989年第3期。黃世中:《清代第一女詞人——滿族西林顧春詞漫論》,《文學評論叢刊》第三十一輯,人民文學出版社1991年版。

內容摘要:在20世紀百年時間裡,顧太清研究是清代女性詞研究成果最為豐富的部分,在詩詞版本的考證、生平身世的辮析,作品思想性和藝術性的評價等方面皆取得了喜人的成績,對20世紀的顧太清研究進行全面系統的回顧,將有助推動和深化新世紀的女性詞研究和清代詞學的研究。

作者簡介:陳水雲(1964-),男,湖北廣濟人。武漢大學中文系副教授,碩士生導師,丈學博士。

南陽師範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04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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