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顧 | 回原平，想起我的姐妹愛蘭

06-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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敘述古往今來大小事，關注城市鄉村各色人；品咂苦辣酸甜生活味，說道春夏秋冬世間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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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微信公眾號《兩棲》

作者：邢美芳

神山的水庫，不是為愛蘭準備的，不是為愛蘭一個人準備的。有多少生命絕望的人，都會想起它。有多少生命無法走出青春叢林、愛情叢林、婚姻叢林、命運叢林，這時候人們會走向它。

但愛蘭是真的走了進去，越走越深，再沒有回來。

母親和愛蘭的父親醜醜認識，他們小學曾經是同學。

母親的娘家，我的老娘家，和愛蘭一個村子。愛蘭的父親一輩子沒討著老婆，到了快三十歲的時候，就想領養一個女兒防老。這是我們那一代很多光棍人的活法。孩子是活著的希望，包括物質和精神的寄託。

剛把愛蘭領養回來，她奶奶和父親很激動，那天，他們正好碰到了回娘家的我媽。你快看，這是我的閨女，我也有閨女了。和你閨女一般大，你閨女胖，我閨女瘦。你幫我奶一奶我的閨女吧，我閨女太可憐了，一天餓得很。

奶，這裡是個動詞。就是讓我媽給他的女兒吃一口乳汁。我母親是熱心人，自然很高興這麼做。我想，愛蘭的奶奶和父親也找過其他的哺乳期婦女幫過忙吧。以後母親回娘家，愛蘭奶奶，還抱著嗷嗷待哺的愛蘭找過幾次我母親。

愛蘭從小學習出奇地好，而且特別好強，每次都是第一名，就是傳說中那種清華的苗子。大家都說醜醜老了要跟著這個姑娘享福了。醜醜也對愛蘭特別親，有口好吃的都給留著，頭上戴的，身上穿的，盡量滿足孩子。小學畢業上初中，要去附近的村子上學。愛蘭的父親給她專門買了一輛嶄新的鳳凰牌女士自行車，供她上學放學用，這是很多家庭完整的孩子也沒有的。

愛蘭就讀於范亭中學942班。而我在941班。我至今記得讓我們頭疼的兩周一次的物理測試，我總是疲於應付，成績慘淡。但有一次我的班主任老師，也是2班的物理代課老師孫老師說，二班有一個女同學，每次測試都是滿分，你們要向她學習。說得正是愛蘭。愛蘭在輟學之前，雖然深陷在青春叢林中無法自拔，成績卻也沒有受太大影響，尤其數理化學得非常好。

我和愛蘭並不熟悉。

我知道她就是母親常說的吃過她奶的愛蘭，我知道她就是隔壁村子、隔壁班的愛蘭。我知道她就是從小考試沒有考過第二的學習刻苦的愛蘭，我知道她就是在一個偏僻的鄉村中學，卻得過全國奧林匹克物理競賽一等獎的愛蘭。高中報到的時候，我和我媽排隊，正好碰到她剛剛相認的親生姐姐帶著她報道。她的姐姐有近三十歲了，和愛蘭長得很像，但穿著和談吐，是優雅從容的。而她的養父，在不遠的隊伍外負責看守行李，面容羞澀而欣慰。我媽介紹我倆認識後，一邊排隊一邊自言自語說：「這就是愛蘭外頭的親姐姐，哎，長得一樣樣的，這下愛蘭有人管了。」

關於愛蘭，我們只知道這些。

她黑黑瘦瘦。纖瘦倔強。短髮亂蓬蓬。褲子總是比腿短那麼幾公分。愛蘭由一個終身未婚的父親和年齡很大的奶奶撫養長大。雖然父親和奶奶疼愛她，但誰能體會一個從小不知道母親是什麼的女孩的滋味？

她是否是因為出身不同常人才如此刻苦學習？她是否羨慕過有媽媽呵護的家庭？她是否渴望穿上花裙子？她是否偷偷喜歡過某一個男生？

關於愛蘭，我們知道的太少。

那些年我們是冷漠的。我們的世界裡只有自己，自己的學習，自己的戀愛，自己的工作，自己的前途。每個人都是孤獨的個體。我們回憶高中時代也全部是抑鬱和苦悶。我們以為自己是最辛勞的。我們都在抗拒被時代拋棄。我們當然有理由對愛蘭不管不顧。

我們和愛蘭的親生父母一樣無奈。據說愛蘭的親生父母是老師，在城裡。在我們出生的1979年，計劃生育剛剛開始，執行非常嚴格。為了保留公職，愛蘭的父母只得把愛蘭倉促送人。在知道愛蘭因為學習成績優異，免試進入重點中學重點班後，她的已經年邁的生父母派她的姐姐，和她取得了聯繫。

不知道城裡父母的相認，是打亂了愛蘭的生活心理世界，還是拯救了她。再見到愛蘭的時候，她突然有了一些陽光般的笑容，但也會突然隱去，回到原來的樣子。她跟著姐姐去過她出生前的家庭，城市，樓房，汽車，有文化的父母。雖然小時不是一起長大，但大約兩個長得極其相似的人在一起，姐妹的感情是很快就可以建立的。不知道愛蘭知道了自己的親生父母和姐姐的存在，是什麼感覺，總之我們看到她變得多愁善感、心事重重起來。

有一次我生病回宿舍休息，看到她也沒有上課，也在隔壁宿舍。我問她是不是也生病了，她搖了搖頭。一個人對著宿舍的窗戶，若有所思。我不明白它為何變得如此恍惚和傷感，其實我還挺羨慕她有個城裡的姐姐，可以在飢餓的時候給她送來很多好吃的東西。

高一第二個學期剛開學不久的一天，942班的老師讓一個同學找到了我。聽說我和愛蘭是一個村子的，他說愛蘭好久不來上學了，讓我勸勸她。

我和幾個同學到了愛蘭家裡的時候，她正在洗頭。

我們看到了她奶奶坐在炕頭上，有八十來歲了。愛蘭在自己家裡看著很自在的樣子，洗完頭，對我們說：「不去了，不想上學了。」

愛蘭沒有說為什麼，我想她自己是說不清為什麼的。但很顯然她和奶奶呆在農村的家裡比呆在城裡的學校狀態好很多。雖然散淡的眼神讓我覺得有些空洞。

我們拿她沒有辦法只好放棄了勸說。

半年之後，我放假回家，卻聽我媽說愛蘭徹底瘋了。

人們說她被城裡的爹娘勾逗的心雜了，念不進書，退學了。城裡的父母原來是聽說她學習好，考了重點高中，才開始和她有了聯繫，後來見她不好好上學，就不和她聯繫了。她心裡不舒服，精神就越來越不正常了。村裡的人是這麼解釋愛蘭的事情的。

到底愛蘭為什麼會有精神疾病，大家分析出了好幾個原因，其實這其中的任何一個原因都可能導致心理問題。

愛蘭、愛蘭的養父，我們村裡的所有人，都以為，愛蘭的親生父母出現，會讓愛蘭重生，卻沒想到這導致了愛蘭的迷失。愛蘭偶爾去城市裡住一天，但這一天所見，讓她回到鄉村，感到恍惚。愛蘭偶爾與父親母親和姐姐在一起，但她再回到奶奶和養父身邊的時候，卻不會把握親昵的分寸了。

愛蘭不能再用以前的方式維持自己的自信了。對於一個家庭特殊的孩子，她一直以第一名的方式存在，這讓內心自卑的她多少是自信自豪的。可是再進入高中學習之後，她突然發現，自己沒有了絕對的優勢，甚至表現平平。

第三個原因是學習環境的改變。寄宿的方式，大部分孩子都需要一段時間適應。愛蘭沒有母親的柔性教育，不完美的成長背景，導致她與人溝通的困難。她看上去與周圍的環境格格不入，很難融合。

當然，青春期的自我覺醒，是一個催化劑。愛蘭偶爾穿一件好看的新衣服，但這新衣服不過是擾亂了她的心，她的舊衣服，尤其那短了幾寸的褲子的觸目驚心。類似的自卑，在小學和初中不那麼明顯，因為畢竟其他孩子也是農村孩子，況且那時她學習成績的優異。但到了縣城讀高中，加上青春期的覺醒，她便更加敏感了吧？

愛蘭的精神失常以及最後的投水自殺，讓我同情又遺憾、惱怒。愛蘭呀，你為什麼不能堅強、堅持、堅韌一點？你知道嗎，只要走過那幾年，從那十七八歲的沼澤叢林，走到二十多歲的平地，就可能是另一番世界，另一個自我。而且也許會比一般同齡人更成熟更堅強，更豁達更有勇氣面對未來的挫折！

可是，我沒有資格說愛蘭。

愛蘭的苦悶，是我難以想像的，我有爸，有媽，雖然他們或小小殘疾，或常年重病，但他們慈愛，樂觀，堅強。尤其是，孩子從小有母親的陪伴，無論如何都是幸福的。母親的呵斥和疼愛，母親的巴掌和撫摸，母親給準備的炒窩頭，母親給納的鞋墊……但愛蘭沒有，她沒有母親。

總之，我們想像不出，十七歲的愛蘭走到十八歲，這一年是多麼艱難。包括後來的很多年裡，我們求學、戀愛、為自己的未來打拚，卻忘記了愛蘭。或者也只是在春節回家的時候，偶爾聽人說起她。

愛蘭輟學後，她的父親也帶她到處看病，但兩三年後，不得不因為經濟條件的拮据和治療的無望而放棄了。那一年，大家都勸愛蘭的奶奶和爸爸，也許該給姑娘找個人家了，嫁出去成了家，你們就不用這麼操心了，有人關心有了孩子，她也許會好一點。

就這樣，愛蘭嫁到了附近一個較為偏僻的村子。男人因為家裡兒子較多，家庭更為貧寒，接受了這樁入贅的婚姻。

但事實是，愛蘭並沒有因為結婚成家而好轉很多。為人母之後，她不能很好地照顧孩子，經常是神思恍惚。

在她的孩子四歲的時候，有人在水庫發現了她的遺體。

究竟是她無法控制自己的行為而投水，還是有一天突然清醒意識到自己命運的歧途而投水，大家都不得而知。

然而，這一切都過去了。

關於母愛缺失的先天遺憾，關於永居「第一名」而不得的巨大落差，關於自我身世流離的錯位，關於對生身父母拋棄自己的不滿，關於進入高中後自己形象的自卑……種種原因，只能留給生者咀嚼反思，防止教育的重蹈覆轍。

現在的問題是，她的孩子。

愛蘭去世後的幾年，孩子的父親是照顧她的，姥爺也很疼孩子，今天五毛，明天一塊，總想把自己從土裡刨來的錢給孩子做零花錢。但年邁的姥爺的身體越來越差，有一天，突然暈倒在幹活的農田裡。旁邊地里的村人幫忙送去醫院後，知道是心腦血管疾病，從此行動遲緩，無法幹活。孩子的父親還年輕，再婚後又生了孩子，農村本來收入微薄，無法很好地兼顧孩子，她便跟著爺爺，在那個偏僻的山村裡，過著清苦的生活……

愛蘭的孩子十四歲了。學習和愛蘭當年一樣好，每次依然是考第一名。遙遙領先的第一，讓村裡人擔憂。有時候，過分的聰穎，可能導致敏感，反而不如遲鈍一些具有生存的能力。

我沒有見過愛蘭的孩子，不知道是否有必要去看她，或者不知道如何去看望她。也許一些突如其來的關係，只會給孩子帶來不安。

我只問愛蘭的鄰居桃兒。她們曾經是小學和初中的同學。

「孩子有困難嗎？家庭方面我們也沒有很好的辦法，經濟需要幫助嗎？」

「需要！」這個軟體工程師非常肯定地回答，「她爸爸後來又有了孩子，他們村子本來就比較偏僻，收入很低，她跟著一個七十多歲的爺爺生活，只能說可以度日，很快要上高中、大學，絕對沒有那個能力……不過，我見過這個孩子，性格倒是挺開朗。」桃兒說到這裡，鬆了一口氣。

我在一個下班休息的夜晚，把這件事講給同樣在942班的麗芳。麗芳剛剛開完會，已經十點鐘了，她說：「我記得她，賈愛蘭，有一次她下課，過來和我說話，她說：『麗芳，你看上去像一隻小鳥。』」

麗芳和我複述這句話的時候，我在暗夜中，突然覺得愛蘭是多麼聰明剔透又是多麼與眾不同。便想起我們不多的幾次碰面：

「美芳……」愛蘭迎面走來，看看我，喊了我的名字，算是打了一個招呼，苦笑了一下，繼而嘆了一口氣，欲言又止的樣子。

我忘記了自己和她如何打招呼，我當時一樣是個憂鬱的姑娘，只是難以忘記她的嘆氣。

「你這也太費心了。」我和麗芳商量如何幫助愛蘭的孩子，麗芳說。她以為我操心已久，其實，我們大部分時候是只為自己忙碌的，我們每個人，誰不是很忙，誰又有多熱心？這麼多年過去，我不過是在一些偶然的夜晚，想起愛蘭。非常偶然的一些夜晚，尤其是春節的時候。

愛蘭雖然不是我的同班同學，但我們都是神山村人，她是神山三村，我是神山四村。她吃過我母親的奶，我們便是姐妹。

我的姐妹愛蘭已去，我想，我們是否可以做一點能做的事情，讓她的孩子能感受到一點點幸福。

作者簡介：

邢美芳，生於1979年，南京師範大學文學碩士，現在某出版單位從事編輯工作。著有劇本改編小說《請你原諒我》，在央視熱播。科普紀實故事《大熊貓樓生的故事》獲陝西省出版扶持基金;城市紀實文學《城紀》獲國家出版扶持基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