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虹斌:奮鬥這麼多年,一起平等地喝喝咖啡有何不可

你以為你奮鬥了這麼多年,就終於可以平等與男人們一起喝咖啡了嗎?沒有,在他們高談闊論的時候,你還得給他們洗咖啡杯。

今天是「三八」國際勞動婦女節105周年。就在這幾天的兩會裡,出現不少與女性權益相關的提案,比如說,將女性產假延長至3年,由社保提供生育津貼或由財政出資保障,以改善幼兒家庭緊張生活狀況;比如說,有未成年子女的,協議離婚前須讓未成年子女表達其真實的意願的「限制離婚」。

看到這些貌似出於好意、實則是進一步擠壓女性空間的提案,真是令人失望。

與此同時,還可以看到一則小新聞:近日@北京語言大學,招辦主任林方在某公開活動發言稱,「要往高尖端發展,我們更需要男生,現在男生太少了……你不知道有多好找工作,部委只要見到男生,甭管怎麼樣歪瓜劣棗,只要是男的就行……而且薪水非常非常高……」

這幾個看似不相關的新聞,其實背後的邏輯是一脈相承的;簡單來說,就是前面兩條提案是為解決後面這個新聞的現象服務的。

(漫畫:人大代表建議產假延長至3年。)

有一些,是常識。女性的產假變成3年,雖說建議社保等機構(不是說社保虧空所以還要延遲退休嗎)提供保障,但一般企業又有幾個能做到為你保留職位3年?損失的職業年資和中斷了可能的上升通道,又怎麼算?不生育者、已生育者怎麼會願意為多生育者買單?——這背後的潛台詞是:養育小孩是女人自己的責任,與男性無關。

產假父母雙方各休一半不就挺好的么?可現在的這個提案,只能變相地剝奪女性的工作權,最後大量婦女被趕回家庭中,或者,生育率急遽下降。

下面一條,「協議離婚需讓讓未成年子女表達其真實的意願」的離婚條例,之前的提案更是離譜:「有10周歲以下子女的當事人不適用協議離婚」,後來不得不調整。即便修改過的提案也仍然有問題,且不說未成年子女表達的意願是否真實、是否具有法律效力,把基於個人自由的離婚提高門檻,本質上就是限制了婚姻自主,這顯然是一個把家庭視為社會單元結構的維穩策略。

再有,這位大學招生主任的話更是赤裸裸的入學歧視與就業的性別歧視,如果在美國這種講究政治正確的國家,絕對一告一個準。

但在反對之前,我們也必須釐清,這些話不完全是他的個人觀點,而是真實反映了某些現實。在就業市場上,男生確實比女生受歡迎得多。僅以他所談的外語專業為例,男生鳳毛鱗爪,就業單位經常招十個八個人都碰不上一個男生,即便最後招到了,也往往來不及講究質量。同樣,在那些穩定、保守、安全又不至於沒落的行業里,總是集中了大量女大學生,令它們更加「求男若渴」。

我許多年前曾去某出版社應聘,對方拒絕了,說,只想招男生,因為他們已經有九個女編輯了,一個男生都沒有。

從小學到大學到研究生,我所在的年級里,學習前幾名的基本上都是女生。女生的成績更好,相信這是一個普適現象。以2014年廣東省的高考為例,文理科狀元都被女生奪得;廣東省7年來17個全省第一名,女生佔七成。而早在2007年,全國30個省份產生66名高考狀元中有女生46人,男生20人,女生比例超過70%,就曾經引起輿論紛紛。甚至有學者據此聲稱,「女生可能更能適應這種應試教育模式,於是從總體上看,女生的成績在高考中表現比男生更為優異」(熊丙奇)。

應試教育是另一個話題,但光從女生成績好,就判定考試製度有問題,這種思路很荒謬。這相當於裁判了女生為劣等性別,只要是女生取勝就是應試製度的不公正,合適嗎?

事實上,這個社會裡男性是優勢性別,他出路比女性的寬,女生們除了不斷地讀書、讀書之外,別無他法。比男生優秀一點還不行,還要優秀很多很多,才有資格與男生站在同一起跑線上競爭。美國的前國務卿賴斯小時候,她的家人曾告誡她,你是黑人,又是女人,你必須比別人強三倍才有機會。這話雖然聽起來很雞湯,但卻客觀地反映了真相;中國也如此。

(美國前國務卿賴斯)

可惜這樣努力爭取來的機會,進入職場之後,就要面臨著休產假(以後甚至是休三年)的困窘了。你以為你奮鬥了這麼多年,就終於可以平等與男人們一起喝咖啡了嗎?沒有,在他們高談闊論的時候,你還得給他們洗咖啡杯。

去年,我曾經參加過一次某大學中文系的一個高規格研討會,與會者有包括日韓港台的近二百名教授和學者。我坐在最後認真地觀察了一下,看到幾乎有一半都是女教授、女研究員和女博士,尤其是年紀稍輕的。我心裡五味雜陳。一方面,湧現出這麼多女學者,確實是一件好事;另一方面,這個專業新入行的以女博士居多。當一個行業女性明顯居多的時候(娛樂業除外),通常說明這個行業現在安穩、利薄、前景一般。

我忽然感覺到很悲涼:受到最好教育這批女性,在選擇工作時,往往偏愛選擇機關、學校、財會崗位、文職工作等等按部就班、缺乏競爭又沒有多少上升空間的地方;她們可以吃最多的苦,僅僅是想找一份安穩的工作,「有自己的時間」,可以照顧家庭。

個人的選擇值得尊敬,但這為什麼會成為一種主要的潮流,一種職業女性不言自明的主導方向?

日本社會學家上野千鶴子在《厭女——日本的女性嫌惡》一書里談到了「男性的同性社會性慾望」,提到「男性的價值,是在男人的世界裡的霸權爭鬥中決定的,希望得到其他男人的承認和讚賞」。而與之相對應的,「女人世界裡的霸權爭鬥,不會只在女人的世界裡完結,一定會有男人的評價介入,將女人隔斷。」她指出的這點,讓我更清楚了,所謂的男性的事業心與女性的事業心,評價體系為何不一樣。

男性的價值體現,是在事業成功(包括獲得權力、金錢、名氣等),他們自始至終都是在用男性的眼光來評定男性。但評定女性就不一樣了。在青春期之前,女孩的競爭性受到鼓勵(包括與男孩的競爭),這促使女孩在學業上普遍表現得優異;但在進入職場之後,同時也進入了婚育年齡了,來自於男權社會的價值評定體系開始介入,獎賞的是家庭型的、妻子型的、服務型的女性,碾壓的是有競爭性、偏好事業的女性。後者身上披滿了「剩女」「嫁不出去」「不顧家」「黃臉婆」「女強人」等輿論荊棘。

女性的優秀與否,不再體現在能否在成就上達到男性的水準,而在於是否能嫁出去或者嫁得好,能否生兒子,能否管住老公給錢、不出軌、不離婚。她們必須用更多的時間和精力來取悅男人、養兒育女、相夫教子。男性對你的需求,界定了你的價值。

這是一套行之有效的獎懲機制,大多數女性不得不選擇低競爭、低發展、低創造力、前景小的「穩定」工作,調整成家庭型、依附型的婦女,來躲避這個社會的惡意。

我非常佩服社會的自我運行居然能調適出一種這麼行之有效的評價體系:它既讓男性絕大地減少了工作競爭,又把驕傲聰明的競爭對手們在成年後變成他們的家庭服務者,還自帶工資,大大地提高了「結婚員」和「母親」的素質。惟一的缺點是,多年的學習不是白搭的,隨著見識的增加,現在的女性不可避免地在經濟上和精神上越來越獨立了。

而今,在經濟環境不太景氣的情況下,社會更趨向保守。就在前幾天,作為女性權益的代表機構中國婦聯也被《紐約時報》抨擊了一番:「實際上,它關注的是維護控制以及傳統價值,而不是促進女性權益。」我認同這個判斷。現在與女性相關的各種提案,不是爭取更多的男女平等,反而不約而同地要求強化女性的家庭屬性,女性身體的生育屬性,降低其社會屬性,減少其上進心與事業發展空間。

我理解不少女性「回歸家庭」的選擇,這無可厚非;但問題在於保守價值觀希望的是貶損女性的工作價值,試圖把「回家」塑造成惟一渠道。試想一下,如果「回歸家庭」確實比自我發展更能體現價值的話,為什麼擁有優勢資源更有話事權的男性不趕緊佔領這個陣地?因為他們都明白,更多的選擇,意味著更多的自由,更多的安全感,更高的生活質量。而這個選擇權,他們暫時不太希望讓度給女性。

說真的,奮鬥了這麼多年,一起平等地喝喝咖啡有何不可?

作者:侯虹斌騰訊·大家專欄作者,歷史小說作者,媒體從業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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