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免於自殺的寫作》
06-24
加繆在《西西弗的神話》開篇說「真正嚴肅的哲學問題只有一個:自殺。」一個人只有被命運拋到絕望的地角,思考生與死,那他才能從絕望中新生,給人希望的不是希望,而是絕望! 史鐵生的散文是一種絕望的記錄,是無法把握偶然,在困境的帶著血跡的印痕,它充滿了對命運的疑惑和對荒謬及困境的認同,這是他區別當下許多作家的地方。 史鐵生的散文是一種獨異的生命的存在,是一種對人的命運傾聽與傾訴的文字,也許是因為他的身體的殘障,這限制了他,也成全了他,他迎面觸碰的是一個什麼樣的世界?人說苦難就象影子陪伴著人的生活,沒有苦難的生活是不應當稱之為生活的,但人們總想生活的輕逸,21歲那年,原先的生龍活潑的史鐵生沒有了,人生產生裂痕,從群體的插隊,從陝北的窯洞牛群,到獨自一人與傷痛握手,到與輪椅陪伴,從激昂的憂世的理想到憂生,從喧囂的世間一下墮入苦痛鑄成的冰窟,史鐵生時時面對的是與死神摩肩接踵,在人們問他為什麼寫作時,史鐵生回答說「為了不至於自殺」,而活者,是難的,首先,我想人們應該追問的是活下去的根基是什麼?我是誰?我為何物?我的歸宿及路途的坎凜與順遂?這裡面透出許多不可說,也說不透的東西。 對史鐵生來說,這個根基是寫作,在寫作中他敞開自己,追問人的終極的意義,在寫作中史鐵生進行人生的精神長旅,對愛、性、生命、殘疾、宗教、困境,史鐵生就象扣著一堵牆,他苦苦思索牆的回聲,命運是可抗爭的嗎?他用筆與命運拔河,無始無終,「活得要有意義」、「只有人才把怎樣活看得比活者本身更要緊,只有人在頑固地追問並要求著生存的意義」「要求意義就是要求生命的重量。----得有一種重量,你願意為之升也願意為之死,願意為之累,願意在他的引力下耗盡性命」,但是我們追問,意義是在人生的背後呢?還是在行進的過程中?「過程!對,生命的意義就在於你能創造這過程的美好與精彩,生命的價值就在於你能夠鎮靜而又激動地欣賞這過程的美麗與悲壯。但是,除非你看到了目的的虛無你才能夠進入這審美的境地,除非你看到了目的的絕望你 才能找到這審美的救助。但這虛無與絕望難道不會使你痛苦嗎是的,除非你為此痛苦,除非這痛苦足夠大,大得不可動搖,除非這樣你才能甘心從目的轉向過程,從對目的的焦慮轉向對過程的關注,除非這樣的痛苦與你同在,永遠與你同在,你才能夠永遠欣賞到人類的步伐和舞姿,讚美著生命的呼喊與歌唱,從不屈獲得驕傲,從苦難提取幸福,從虛無中創造意義,直到死神和天使一起接你回去,你依然沒有玩夠,但你不驚慌,你知道過程怎麼能有個完呢?過程在到處繼續,在人間在天堂在地獄,過程都是上帝的巧妙設計。」當意義從目的轉向過程的時候,目的被懸置了,過程得到了確認,在走的路途中展示意義,這就象西西弗,把石頭推上山,人是難的,人生布滿了孔洞,史鐵生從自己的命運的殘障,推己及人,推人及己,走上了超越和拯救的路途,他不再把人生的苦澀看成苦澀,而是把它看作是對自己心性的一種考量。史鐵生對自己的寫作的追問,就是對人生苦難的追問:我從雙腿殘疾的那天,開始想到寫作。孰料這殘疾死心塌地一輩子都不想離開我,這樣,它便每時每刻都向我提出一個問題:你為什麼要活著?--這可能就是我的寫作動機。就是說,要為活著找到充分的理由。一個人癱瘓是悲劇,但一個人沉淪了是悲哀。悲劇是一種毀滅,悲哀喚起的是一種情緒。 人生即困境,這種困境史鐵生認為是三個根本的永恆的東西,它構成了人的背景,一是孤獨:人生來註定只能是他自己,人生來是被拋在他者中間,無法與他者徹底溝通;二是痛苦:人生來就有慾望,人實現慾望的能力永遠趕不上他慾望的能力,這是一個永恆的距離;三則是恐懼:人生來不想死,可是人生來就是走向死!這三種東西奴役著人折磨著人,使人生布滿了荒謬和殘缺的孔洞。 承認孔洞是人生的應有之義,填充它,因為有孤獨才有實現愛的狂喜,因為有慾望,才有實現慾望的快樂!為了免於自殺,史鐵生選擇了寫作。 寫作對史鐵生是一種對人生孔洞的充實,也是在尋找一種存活的理由,後來活者和寫作已經是一回事,寫作被史鐵生當作一種生命的價值來追求,寫作的一枝筆就是站立著的他,他用筆存活,糊口,換得愛情,烏納穆諾說「愛是悲傷的慰解;它是對抗死亡的唯一藥劑,因為它就是死亡的兄弟」,當史鐵生沒有用筆換得更大的生存空間的時候,他也獲得了愛,那是母愛,是一種血緣的天然的流淌,但他也渴望著情愛,雖然他的身體阻止了他的精神的肉慾的成分,殘疾和愛是史鐵生文章的主題!在散文《好運設計》、《愛情問題》里,我們可探察到這個方面的隱秘信息,史鐵生渴望一個健壯的身體,吸引女性的身體,但他又感到愛本身是一種孤獨,接著又否定這孤獨,說成愛是一種祈禱! 愛是以性作為儀式作為表達達的,「正是,因為性,以其極端的遮蔽狀態和極端的敞開形式,符合了愛的要求。」但史鐵生陷到了一個困境里,史鐵生在《病隙隨筆》里寫到了這種尷尬,「我記得,當愛情到來之時,此一鐵生雙腿已殘,他是多麼地渴望愛情呵,可我卻親手把『不能進入』寫進了他心裡。」但殘疾人也是有愛的,一生未得到愛的人豈止是殘疾者?在與困境周旋的過程中,愛與性並不因殘疾而丟失,「難言之隱一經說破,性愛從繁殖的束縛中解放出來,殘疾人有什麼性障礙可言?」但是人們往往成為性的奴役對象,別爾嘉耶夫在《論人的奴役與自由》中談到「愛欲的誘惑是最流行的誘惑,受性的奴役是人的奴役的最深刻根源之一」人的生理和心裡都布滿孔洞,渴望被填充,」性標誌著人的缺損和不完滿,性是類對個性的統治,是一般對個體的統治」中國人所謂情人眼裡出西施,即使那個女人是一個醜八怪,他也甘願受她的奴役,在性的奴役中,往往使人產生幻想,別爾嘉耶夫區分了愛的類型:上升的愛與下降的愛。鍾情之愛以及比男女之間的愛情更廣泛的愛欲是上升的愛;下降的愛,是奉獻的愛,而不是索取的愛,這是憐憫的愛,同情的愛。「不懂得仁慈和憐憫的愛欲之愛將獲得魔鬼般的特徵,並折磨人.純粹狀態的愛欲是奴役,是愛者的奴役和被愛者的奴役.愛欲之愛可能是無憐憫心和殘酷的 ,它製造最大的暴力.」性和愛是人的動力,但人在性與愛中體驗著的是奴役,性折磨人,引起很多人生中的災難和不幸,但性的能量是生命的能量,性的能量可能成為創造生命功能熱情的能源,性是愛的敞開和張揚,但也可能是愛的褻瀆。我們看到血流漂杵的為爭奪海倫的特洛伊戰爭,也看過沖發一怒為紅顏的愛欲的擴張。史鐵生在肉身的性愛中看到了局限,他把愛分成性愛和仁愛,他說性愛會消失死亡,甚至會轉化成很,仁愛(宏博的愛願)是善和永恆,兩個肉身性愛的朝朝暮暮恩恩怨怨,難免有一天會互相膩煩,但,不甘於肉身的靈魂呢?史鐵生說「一同去承受人世的危難,一同去輕蔑現實的限定,一同眺望那無限與絕對,於是互相發現了對方的存在、對方的支持、難離難棄----這才是愛情吧」,在這樣的愛情的棲居和旅程中,荷爾蒙必相形見絀,而愛願彌深,衰老的肉身和萎縮的性腺便不是障礙,而這樣的愛一向是包含了憐愛的,正如苦弱的上帝之於苦弱的人間。史鐵生表達了和別爾嘉耶夫相同的對愛的體認,只不過,史鐵生從肉身出發,最後在愛中把肉身遺忘,這無疑打上了史鐵生的深深的印記,它恰恰機透出了史鐵生對肉身的不可忘懷,殘障的身體的記憶已深入骨髓,怎麼也擺脫不掉。 肉身的,人的生存的最低的意義是生物性的,存活,一切必須在生命存活的基礎上建構和展開,離開了肉身的存在的意義是可疑的,史鐵生在他的《病隙隨筆》中把意義,人的意義(行而上)進行了消解,還原成溫飽,這是一個誠實的作家的心理的告白書,不虛幻,不拿那種神秘或者所謂的崇高為自己的存在尋找理由:「我的寫作說到底是為謀生。但分出幾個層面,先為衣食住行,然後不夠了,看見價值和虛榮,然後又不夠了,卻看見荒唐。荒唐就夠了么?所以被送上這條不見終點的路。」」我其實未必合適當作家,只不過命運把我弄到這一條路上來了。左右蒼茫時,總也得有條路走,這路又不能再用腿去趟,便用筆去找。而這樣的找,後來發現利於這個史鐵生,利於世間一顆最為躁動的心走向寧靜。」 這是真實的面對苦難和命運撥弄,面對荒謬,承認荒謬,在血與淚過後的一種追懷和淡定從容,史鐵生不再對病嫉恨,他開始愛他的病,是殘障成全了他,他在精神里穿行,有一種宗教的情懷,這種宗教不是壯懷激烈,不是一種在功用的部分,而是自己的救瀆,「宗教一向在人力的絕境上誕生。我相信困苦的永在,所以才要宗教。」,宗教的教主不是基督也不是佛,「有一天我認識了神,他有一個更為具體的名字-精神。在科學的迷茫之處,在命運的混沌之點。人惟有乞靈與自己的精神。不管我們信仰什麼,都是我們自己的精神的描述和引導。」 史鐵生跨過了苦難的門檻,其實幸福何嘗不是一個門檻,不同的是幸福的門檻外面是困難,而幸福的門檻內是安逸舒適,但也是消磨與沉醉!苦難的門檻內是苦難,苦難的門檻外是一種超越和對苦難的認同,不再把苦難當成折磨,而是把苦難當成一種不可討論的命題,你只有享受它,與苦難親近,與苦難和解,「一個人出生了,這就不再是一個可以辯論的問題,而只是上帝交給他的一個事實----」「就命運而言,休論公道」,在《我與地壇》里史鐵生表達的是自己對困境的體悟,史鐵生是苦難後,為了免於崩潰和死亡時,開始考慮對苦難的接納,開始在絕望處希望」「---只好接受苦難---人類的全部劇目需要它,存在的本身需要它」,人生就是與困境周旋 ,如果人生沒有了困境苦難,人生也就變的輕易,就如奕棋,沒有的對手也沒有取得勝利的快樂! 史鐵生喜歡一個故事《小號手》:戰爭結束了,有個年輕號手最後離開戰場還鄉。他日夜思念著他的未婚妻,可是,等他歸到家鄉,卻聽說未婚妻已同別人結婚,因為家鄉早已流傳著他戰死沙場的消息。年輕號手痛苦之極,便悄悄離開家鄉,四處漂泊。孤獨的路途上,陪伴他的只有那把小號,他便吹響小號,號聲凄婉悲涼。有一天,他走到一個國家,國王聽見了他的號聲,叫人把他喚來,問,你的號聲為什麼這樣哀傷?號手便把自己的故事講給國王。國王聽了非常同情……也許你會設想國王很喜歡這個年輕號手,而且看他才智不俗,就把女兒嫁給了他,最後呢,肯定是小號手與公主白頭偕老,過著幸福的生活。可是結果並不是這樣,這個故事不同凡俗的地方就在於它的結尾。這個國王不落俗套……他下了一道命令,請全國的人都來聽這號手講述他自己的身世,讓所有的人都來聽那號聲中的哀傷。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年輕人不斷地講,人們不斷地聽,只要那號聲一響,人們便來圍攏他,默默地聽。這樣,不知從什麼時候,他的號聲已經不再那麼低沉、凄涼。又不知從什麼時候起,那號聲開始變得歡快、嘹亮,變得生氣勃勃了。史鐵生把這種狀態,叫做人生的新境界!它的最主要的含義史鐵生認為:一是認識了愛的重要;二是困境不可能沒有,最終能夠抵擋它的是人間的愛願。什麼是愛願呢?是那個國王把自己的女兒嫁給小號手嗎?還是告訴他,困境是永恆的,只有鎮靜地面對它?應該說都是,但前一種是暫時的輸血,後一種是幫你恢復起自己的造血能力。後者是根本的救助,它不求一時的快慰和滿足,也不相信因為好運降臨從此困境就不會再找到你,它是說:困境來了,大家跟你在一起,但誰也不能讓困境消滅,每個人必須自己鼓起勇氣,鎮靜地面對它。史鐵生的散文《我與地壇》就是把困境和苦難變為日常,人不能選擇、別無選擇的真實的錄記。日月星辰、山河大地,人有時是最脆弱的,象一根會思索的蘆葦,說不定那一陣風會摧折它,種種的苦難構成了人類的困境,怎樣打發歲月,是每個人必須面對和交出答案的試題。 史鐵生的散文《我與地壇》,寫於1989年5月,這是一個什麼樣的日子,在舉世狂熱為時代奔走號呼之時,史鐵生在群的偉大的地方後撤,這不是說他沒有擔當,而是一種「於浩歌狂熱之際中寒,於天生看見深淵。」的獨立的寧定,這篇文章改定於1990年1月那個沉鬱的日子,全文1萬3千餘字,發表時起初人們把它當成一篇小說,這真是一個雅緻而美麗的錯誤,但史鐵生把它劃在了散文里,雖然韓少功說「1991年的小說即使只有他的一篇《我與地壇》,也完全可以說是豐年。」,這既可看出那個時代人們精神的匱乏和小說的貧乏,也說明《我與地壇》的美學的高度,人們爭執它的文體從屬,反映了這篇散文的高度, 地壇也叫做「方澤壇」,坐落在北京老城的東北角安定門外路東,是明清兩代皇帝祭祀地神的地方。始建於明朝嘉靖九年,清朝乾隆時又加以擴建,是一組頗具規模的古建築群。整個建築群呈方形,象徵大地,每年夏至,皇帝在這裡舉行隆重的祭祀典禮。 史鐵生是在雙腿殘廢的沉重攢擊下,無處生存,找不到去路,忽然間幾乎什麼都抓不到的時候走進地壇的,從此即與地壇結下了不解之緣,直到寫這篇散文時的15年間,「就再沒有長久地離開過它」。「 地壇在我出生前四百多年就座落在那兒了,而自從我的祖母年輕時帶著我父親來到北京,就一直住在離它不遠的地方--五十多年間搬過幾次家,可搬來搬去總是在它周圍,而且是越撤離它越近了。我常覺得這中間有著宿命的味道:彷彿這古園就是為了等我,而歷盡滄桑在那兒等待了四百多年。 它等待我出生,然後又等待我活到最狂妄的年齡上忽地殘廢了雙腿。四百多年裡,它一面剝蝕了古殿檐頭浮誇的琉璃,淡褪了門壁上炫耀的朱紅,坍記了一段段高牆又散落了玉砌雕欄,祭壇四周的老柏樹愈見蒼幽,到處的野草荒藤也都茂盛得自在坦蕩。這時候想必我是該來了。十五年前的一個下午,我搖著輪椅進入園中,它為一個失魂落魄的人把一切都準備好了。那時,太陽循著亘古不變的路途正越來越大,也越紅。在滿園瀰漫的沉靜光芒中,一個人更容易看到時間,並看見自己的身影。」 地壇對過去的皇族是一個神秘的存在,對史鐵生也是一個神秘的存在,地壇使史鐵生把原先人生看不見的東西用靈眼覬見,先前史鐵生到地壇是一種逃避,但愛與死的問題糾纏著他,這主要是指母親,如果他棄母親而去?用死來確證死,解脫是解脫了,但苦痛留下了,留給了未死的人,這無疑是一種不敢正視自身存在和困境的弱者和懦夫,那是對人生恐懼的臣服,無疑對暮年的母親造成更大的傷害,史鐵生的母親是一位活得最苦的母親,每次搖出輪椅動身前,他的母親便無言地幫他扶上輪椅,母親看著他搖車拐出小路,每一次她都是佇立在門前默然無語地看著兒子走遠。有一次,史鐵生想起一件事又返身回來,看見母親仍然站在原地,還是那樣一動不動地站著,彷彿在看兒子的輪椅搖到哪裡了,對兒子的回來竟然一時沒有反應。她一天又一天送兒子搖著輪椅出門去,站在陽光下,站在冷風裡。後來,她猝然去世了,因為兒子的痛苦,她活不下去了。史鐵生,這是她唯一的兒子,她希望兒子能有一條路走向自己的幸福,而她沒有能夠幫助兒子走向這條路,兒子長到20歲上忽然截癱了。她心疼得終於熬不住了,就匆匆離開了兒子時,她那時只有49歲。史鐵生在《合歡樹》那篇文章中寫道:「我坐在小公園(指地壇)安靜的樹林里,閉上眼睛,想,上帝為什麼早早地召母親回去呢?很久很久,迷迷糊糊的我聽見了回答:』她心裡太苦了,上帝看她受不住了,就召她回去。』我似乎得了一點安慰,睜開眼睛,看見風正從樹林里穿過。」史鐵生在《我與地壇》中說「愛」是一個動詞,對於自己獨自到地壇去,對於母親的愛,史鐵生寫到」』現在我才想到,當年我總是獨自跑到地壇去,曾經給母親出了一個怎樣的難題。」 母親每次對出門的史鐵生都是叮嚀囑託,許多年以後史鐵生才漸漸悟出,母親的話實際上是自我安慰,是暗自的禱告,是給史鐵生的提示,是懇求與囑咐。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愈養而母不待,當史鐵生心志成熟的足以承擔一切,而母親卻走了,「只是在她猝然去世之後,我才有餘暇設想。當我不在家裡的那些漫長的時間,她是怎樣心神不定坐卧難寧,兼著痛苦與驚恐與一個母親最低限度的祈求。現在我可以斷定,以她的聰慧和堅忍,在那些空落的白天后的黑夜,在那不眠的黑夜後的白天,她思來想去最後準是對自己說:『反正我不能不讓他出去,未來的日子是他自己的,如果他真的要在那園子里出了什麼事,這苦難也只好我來承擔。』在那段日子裡--那是好幾年長的一段日子,我想我一定使母親作過了最壞的準備了,但她從來沒有對我說過:『你為我想想』。事實上我也真的沒為她想過。那時她的兒子,還太年輕,還來不及為母親想,他被命運擊昏了頭,一心以為自己是世上最不幸的一個,不知道兒子的不幸在母親那兒總是要加倍的。她有一個長到二十歲上忽然截癱了的兒子,這是她唯一的兒子;她情願截癱的是自己而不是兒子,可這事無法代替;她想,只要兒子能活下去哪怕自己去死呢也行,可她又確信一個人不能僅僅是活著,兒子得有一條路走向自己的幸福;而這條路呢,沒有誰能保證她的兒子終於能找到。--這樣一個母親,註定是活得最苦的母親。」 母愛是溫慰的,是母親的愛給史鐵生與困境周旋的力量,」多年來我頭一次意識到,這園中不單是處處都有過我的車轍,有過我的車轍的地萬也都有過母親的腳印。」在對與困境的周旋中,史鐵生開始在苦難中提取幸福,在虛無中創造意義,生命的美好象一幅畫卷,在史鐵生的面前展開,這裡面透出的是沉靜,是苦難對史鐵生的勢均力敵角力達到的一種寧靜,雖然這是一種暫時的和解 : 「如果以一天中的時間來對應四季,當然春天是早晨,夏天是中午,秋天是黃昏,冬天是夜晚。如果以樂器來對應四季,我想春天應該是小號,夏天是定音鼓,秋天是大提琴,冬天是圓號和長笛。要是以這園子里的聲響來對應四季呢?那麼,春天是祭壇上空漂浮著的鴿子的哨音,夏天是冗長的蟬歌和楊樹葉子嘩啦啦地對蟬歌的取笑,秋天是古殿檐頭的風鈴響,冬天是啄木鳥隨意而空曠的啄木聲。以園中的景物對應四季,春天是一徑時而蒼白時而黑潤的小路,時而明朗時而陰晦的天上搖蕩著串串揚花;夏天是一條條耀眼而灼人的石凳,或陰涼而爬滿了青苔的石階,階下有果皮,階上有半張被坐皺的報紙;秋天是一座青銅的大鐘,在園子的西北角上曾丟棄著一座很大的銅鐘,銅鐘與這園子一般年紀,渾身掛滿綠銹,文字已不清晰;冬天,是林中空地上幾隻羽毛蓬鬆的老麻雀。以心緒對應四季呢?春天是卧病的季節,否則人們不易發覺春天的殘忍與渴望;夏天,情人們應該在這個季節里失戀,不然就似乎對不起愛情;秋天是從外面買一棵盆花回家的時候,把花擱在闊別了的家中,並且打開窗戶把陽光也放進屋裡,慢慢回憶慢慢整理一些發過霉的東西;冬天伴著火爐和書,一遍遍堅定不死的決心,寫一些並不發出的信。還可以用藝術形式對應四季,這樣春天就是一幅畫,夏天是一部長篇小說,秋天是一首短歌或詩,冬天是一群雕塑。以夢呢?以夢對應四季呢?春天是樹尖上的呼喊,夏天是呼喊中的細雨,秋天是細雨中的土地,冬天是乾淨的土地上的一隻孤零的煙斗。」 這是一段命運的告白,是一種生命的四季輪迴,勘透了生死,勘透了人生,世事滄桑心乃定,但我們從裡面讀到的這種詩意,透出的還是東方的佛家的有點「自了漢」的味道,夜驛車先生評價史鐵生說過東方的佛道「也往往只是修己,只是潔身自好而已,它們不是內外相融的,對人間,對世界,它們並不承擔道義的責任。而它們本身歷史的發展與進步,以及超越性亦是不足的。千年百年以來,難見變化。 我不知後者是否對史鐵生影響太深。但我感到,史鐵生的內在性似乎就止於他自己。他當然有這樣做這樣寫的人權,有些文字也很美。但就一個作家而言,這是不完整的。因為生命是個人的也是社會的。還因為寫作的前提是,養育了他,並給了他書寫之一切的,也有社會的一份份額,因此,他只要還沒有遁入山林,他也就應在內修內省的同時,相應地有著一份外在的社會責任(史鐵生並非沒有過社會責任,我這裡說的是他近年來越來越趨向於只內不外)。」 但我們從夜驛車先生的評論里看到的還是傳統的儒生憂世的道統,這是他們那一代紅衛兵出身的一個印記,但我想,史鐵生首先應該是更加關懷自己的微觀的境遇,與拯救人類的偉業相比,這有點太說不出口,但中國書生放大憂世的傳統,使得誰要說出憂生憂心,就象躲進象牙塔里,有點不敢見人,確實東方在苦難面前有抗爭,但多走向沉靜和解,西方在苦難面前往往是玉石俱焚,在毀滅中與困難同歸於盡!但我想申明的是,史鐵生的這段文字並不是對苦難的遺忘來達到「物我兩忘」的所謂的審美狀態,康德是正確的,審美是不關利害實在、而只涉及純相形的趣味判斷,史鐵生忘記了苦難了嗎?「忘」之所以可能,是因為審美對存在的「現實」閉上了眼睛,有點小乘佛教的意味,但史鐵生在這裡透出的是一種藝術判斷,他沒有抹去人世的血污,苦痛,雖然從外部看,藝術判斷和審美判斷是相似的,都採取一種超現實功利的態度,但審美的超現實是對現實的遺忘,沉醉在幻象中把玩,不存在著關懷,而藝術判斷的超現實態度則在穿透顯示的「實」,洞察生存的實在,並給予超功利的神聖關懷,若說在審美趣味中深藏著對生存的盲視和對生存苦難的冷漠。而史鐵生在 藝術活動,具體就是在他的文字中,則有著對生存的洞見和對生存苦難的關懷。《創世紀》中說「你必定死」,這是一個無可更改的命定的事實!史鐵生在聽到嗩吶聲時,有一段詩意的對命運結局的文字,那也是《我與地壇》的尾聲,透出的是一種對人類的終極的思索:「 那時您可以想像-個孩子,他玩累了可他還沒玩夠呢。心裡好些新奇的念頭甚至等不及到明天。也可以想像是一個老人,無可質疑地走向他的安息地,走得任勞任怨。還可以想像一對熱戀中的情人,互相一次次說『我一刻也不想離開你』,又互相一次次說『時間已經不早了』,時間不早了可我-刻也不想離開你,一刻也不想離開你可時間畢竟是不早了。 我說不好我想不想回去。我說不好是想還是不想,還是無所謂。我說不好我是像那個孩子,還是像那個老人,還是像一個熱戀中的情人。很可能是這樣:我同時是他們三個。我來的時候是個孩子,他有那麼多孩子氣的念頭所以才哭著喊著鬧著要來,他一來一見到這個世界便立刻成了不要命的情人,而對一個情人來說,不管多麼漫長的時光也是稍縱即逝,那時他便明白,每一步每一步,其實一步步都是走在回去的路上。當牽牛花初開的時節,葬禮的號角就已吹響。但是太陽,他每時每刻都是夕陽也都是旭日。當他熄滅著走下山去收盡蒼涼殘照之際,正是他在另一面燃燒著爬上山巔布散烈烈朝輝之時。那一天,我也將沉靜著走下山去,扶著我的拐杖。有一天,在某一處山窪里,勢必會跑上來一個歡蹦的孩子,抱著他的玩具。當然,那不是我。但是,那不是我嗎?宇宙以其不息的慾望將一個歌舞煉為永恆。這慾望有怎樣一個人間的姓名,大可忽略不計。」 這是一種詩性的哲學的眼光,人都是要死的,史鐵生也說過,不要急,這透出的是一種價值的自覺,以它來超越生存的苦痛和困境,這是一種對人生終極的解答,胡河清在《史鐵生論》中說過「終極關懷的信念確實可以成為一個人在精神世界中安身立命的支柱,它是一種莊嚴肅穆的境界,一種至上的感悟,一種愛與創造力的眼圈,一種個性發展的最為充分的形式。」其實這透出的就是一種悲憫, 《哥林多後書》說「我們在各方面受了磨難,卻沒有被困住;絕了路,卻沒有絕望。」是的,在絕路的時候,我們開始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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