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寶璐:那些學殯葬專業的學生們

這是一場特殊的告別儀式,逝者29歲,姑娘。

  沒有哀樂,看不到紙錢,只有歌手抱著吉他彈唱傷感的流行歌曲。粉紅色的來賓座椅,四人一桌,來賓脖子上系著黃絲巾,圍坐在遮陽傘下,一切都像草坪婚禮。姑娘的好友依次上前致辭,講述和她的故事,最後,一直哭泣的姑娘的母親被攙扶到麥克風前,哽咽著致謝來賓,極力用回憶拉長告別的時間。  6月6日下午,長沙民政職業技術學院殯儀學院的殯葬文化講座上,這場告別儀式被當做經典案例播放給學生,策劃這場儀式的是該校的畢業生。  「殯葬都是為了活人而做,送好了逝者,活著的人才能更好地繼續生活。」教殯葬文化學的郭燦輝老師個子不高,很敦實,上課的時候,手會隨著講話的節奏擺動,課堂上時不時就會說出一些頗有禪意的話。  台下的學生沒人說話,整個課堂就像這個專業給人的感覺一樣,沉靜、肅穆。這些大二的學生,平均年齡20歲以下,當別的同齡人還在考慮著如何張揚青春時,他們卻要思索,怎樣的舉止,怎樣的面容,才能表達出對一個逝去的生命最後的尊重。  他們是離死亡最近的一撥在校生。  火化機旁,每一個毛孔都尖叫著要遠離  「你以為骨灰是像電視劇里那樣的粉末嗎?其實不是。燒完還剩骨頭。大一點的殯儀館會有粉碎機,小一點的殯儀館直接把骨頭裝盒就完事。」大二的李麗經歷過不同崗位的實習,現在一邊吃飯一邊講解,看不出不適。  留著一頭長髮的李麗是個瘦小的姑娘,皮膚有點黑,愛笑,健談,你若問她問題,她會不厭其煩地為你舉例說明。李麗學的專業要和機器打交道——火化機。  李麗學這個專業,多少有些機緣巧合。2012年,李麗陪朋友來參加提前招生,正好看到殯葬專業也在提前招生,看了看介紹,覺得就業吸引力不小,就報了名,結果順利錄取。家人也沒有反對,只是告訴她,你既然已經做了選擇,就沒得後悔,一定要堅持學下去。  李麗平時並不打扮自己,是個挺「糙」的妹子。她本來報的是防腐化妝,因為這個方向是殯葬專業里最火的,但由於難得的理科生出身,最後被分到了火化機維修與操作方向。  說是操作與檢修,但機器一般不會出故障,壞了直接返廠修理,實際工作內容很簡單,控制面板按幾下,遺體就送進機器里。  李麗第一次接觸屍體是在大一實習期間,一個出車禍面部損壞,需要整容的人。  師傅給遺體做了縫合,師姐做完了整容,就把接下來化妝的任務交給李麗。在此之前,她只是在一邊默默觀摩,從沒想到任務這麼快就落在自己身上。  李麗拿起粉盒,她很想若無其事地完成任務,但屍體是如此之近,殯儀館的低溫是如此慘淡,耳邊是家屬的哀泣,手裡的粉打在遺體臉上,卻怎麼都抹不開。  「我覺得是一種抵觸的表現吧,畢竟死亡誰都不願意麵對。」與在課堂上學習不同,當屍體真擺在面前時,她全身的每一個毛孔都尖叫著想要遠離。  最終,她定了定神,繼續塗抹。逝者的母親在一旁哭泣。  李麗在貴陽一家殯儀館實習時,離機器和屍體更近了。由於一樓是登記廳,火化爐在二樓。每次來了遺體,都要由火化機的操作人員把遺體搬運到火化爐那邊。誰負責搬運遺體,誰就和遺體單獨乘電梯上,另外的人都走樓梯上去。每天,這裡處理的遺體有十幾具。  火化爐有兩種,一種是平板爐,前廳進後廳出,出來直接裝盒;另一種是揀灰爐,前廳進前廳出,家屬可以自己揀骨裝盒,「揀灰爐更貴一點,體現人性化」。每次等骨灰裝盒完畢捧出來,就到了家屬悲痛的另一個高潮點,尤其是自己揀骨的這一種,有家屬看到火化完的骨架從爐膛里推出來,本來已經平靜下來的情緒又幾乎崩潰,一邊揀骨一邊嚎啕大哭。  隔一段時間,當地醫院就會送來一批流產的胎兒集中火化。當時,李麗和一個女同學,兩人提著胎兒袋,乘電梯來到了火化間。  「火化的時候我從窺視孔里看了一眼。」李麗說。窺視孔,是火化機操作時,工作人員用來觀察焚燒進度的小窗口。電影《入殮師》里,山下君就是通過這個窗口,與母親進行了最後的道別。  但是在這種情況下,沒有一個母親或父親會通過這個窗口望上一眼。由於不會有人來認領,所以也無從登記,「沒有任何存在於這個世界上的證據」。  「反正以後肯定是要做這份工作的,見多了慢慢習慣了,也就看開了。」說這句話的時候,頭頂的香樟樹配合地飄落了幾片葉子。  防腐課上,他強迫自己睡過去  賈林與李麗同級但不同專業,每當介紹自己的殯葬禮儀服務方向時,這個身高190多的男生總會下意識地挺一下胸。他說不清楚這一點點自信是來自專業就業形勢良好,還是真切地觸摸過太多的逝者。  「你能想像嗎?一個人,半個身子,拿手術刀割開——」賈林至今提起解剖課,臉上仍布滿了無法言喻的痛苦和糾結。面對記者,他努力想形容又說不出來,最後乾脆蹲在地上,把臉埋在手掌中,以沉默表達。  這個創建於1995年的學院,是中國最早開辦殯葬教育專業的院校。主要有四個方向:禮儀服務方向、防腐整容方向和設備方向,園林工程技術專業下設陵園設計與管理方向。但學生並不能想學什麼就學什麼,所有的專業都要過一遍基礎課程,沒想到第一學期的解剖課,就把這個高個子男生給整崩潰了。  「由於學生以後可能要面對各種各樣的屍體,所以一開始就要循序漸進地接觸各種重口味。」防腐整容課老師陳濤的安排是這樣的:大一先學解剖,了解各種組織器官;大二開始接觸遺體,先是正常死亡的,然後是非正常死亡,非正常死亡中先接觸普通的,然後再接觸創傷比較嚴重的,最後接觸面目全非的,逐步增強學生的內心抵抗力。  解剖屍體只是第一關,但賈林已經無法忍受,那堂視頻課給他造成極大的刺激,視頻的內容是一具女屍的下半身的解剖過程。賈林看了不到十分鐘,就看不下去了。「我平時很少看暴力和恐怖的片子,更別說這種一刀一刀切下去的視頻,還這麼詳細,我實在接受不了。」  從那以後,這門課賈林就多在睡覺中度過,在他看來,在這堂課上睡過去,是避免直擊金屬器械與血肉交鋒的唯一辦法。到分專業時,他選擇了殯葬禮儀服務專業。  顯然這些場景沒他填報志願時感覺好。2012年,賈林參加高考。看了電影《入殮師》後,他忽然有了從事這個行業的念頭,總覺得這樣的事有它的意義。為了讓父母支持,賈林上網搜集了很多資料,本來做好要給父母做思想工作的持久戰,沒想到出乎意料地,父母都沒有反對。這個專業近100%的就業率似乎讓一些家長也改變了觀念,殯儀也沒那麼可怕。  賈林一直想找到電影中的那種感覺,殯儀就該是那個樣子。而「專業」是賈林在介紹自己時最常用的形容詞。「很多老一輩的殯葬司儀連普通話都說不標準,在肅穆的程度上,肯定不如我們做得好。」在賈林看來,老一輩的殯葬司儀儘管經驗豐富,但是與「科班出身」相比,難免有所欠缺,他們有一套完整的操作流程,主持時的態度、語氣、神態有嚴格標準。  「我們把儀式都做到位,那種惋惜之情也就到位了。人都是感情動物,你對逝者尊重,家屬能感受到。」賈林稱,實習時,他曾經主持過一個年輕女孩的告別儀式,作為同齡人,那一場儀式讓他感慨萬千。儀式結束後,他忍不住又給逝者家屬鞠了一次躬,沒想到換來了家屬的回禮,逝者的長輩也紛紛向他鞠了一躬。  防腐化妝與火化機操作,是與逝者接觸最多的專業,因此這兩個專業的學生,據說他們的心理素質也是整個學院里最好的。  「我有點不理解女生為什麼會想學防腐整容。」校園中,一個外系男生向記者如是表示,「雖然感覺人都蠻好,但就是覺得學防腐整容的學生,尤其是女生有點像日本恐怖片里的女主角。」而實際上,防腐整容專業一直是女生比例高於男生。陳濤老師稱,很多學生都對防腐整容感興趣,報的人很多,在分專業時,老師不得不拿出一些面目全非的照片來檢測,能留下的人,都足夠膽大心細。  「所有事故或患病的屍體,第一手接觸的人就是防腐整容,因此最危險的也是防腐整容。」陳濤老師對於學生的作業要求十分嚴格,全班最高分只有70分,因為他們「沒有一個人寫廢棄物和廢水要怎麼處理」。  就是在這種嚴格要求之下,仍會有很多意想不到的狀況。有個學生在實習時,晚上獨自守靈,百無聊賴中,就想觀察下遺體,看看所學的「人在死後屍體多長時間內有變化」。看著看著,遺體的眼角和鼻孔突然就開始滲血,學生嚇了一大跳,趕緊就給他打電話,問怎麼處理。  「碰上這種事,肯定就要進行心理疏導。」陳濤老師說。  「總有一天我們會受到正視」  這個專業,需要簡單,又要早熟。?  做了一年殯葬化妝師之後,張柏成承認,現在的他已不可能像學弟學妹一樣,對這個專業抱有堅定不移的熱忱。在他看來,師弟師妹們的理想化,多少有點幼稚。2013年6月,張柏成從長沙民政職業技術學院殯葬系畢業,在北京一家醫院的停屍房裡工作。  「主要還是社交的壓力。」張柏成稱,如果讓他重新選擇一回,他可能不會選擇這個行業。他坦言,雖然現在社會對於這個行業的接受程度越來越高了,但是大部分人還是心存疑慮。因此,殯葬行業的人基本都是內部解決婚戀問題,主要找同行。「我每個月總會有那麼幾天不想面對遺體。」張柏成說,如果有可能不幹,還是不幹的好。  「當然,人們的觀念不可能馬上改變,與死有關的話題,總是受排斥。」熊英老師說。 「從招生和就業形勢來看,社會對於殯葬行業會越來越認可,行業自身也在向著規範化發展。」  1995年,長沙民政職業技術學院作為一所中專院校,首先開創了殯儀學院。當年10月迎來第一屆學生,只有一百多名。二十年後,這種情況已經有了長足的改善。  「當時招生的對象是湖南本省初中畢業生,大部分學生自己也不知道這到底是個什麼專業,大部分都是隨意報的。」然而第一批學生1998年畢業時,大部分還不滿18歲。但這一批學生趕上了畢業生包分配的末班車,而殯儀行業也是頭一次發現,原來可以有這個專業的畢業生可以選擇。  那一批學生,基本都分到比較好的單位,並且有事業編製。第二屆招生,越來越多的學生與家長慕就業之名而來。1999年,這個學院升格為大專,開始向全國招生,殯儀學院也就開始走出湖南,為越來越多的外省學生所知。  每年寒假,大三的學生就會到各地殯儀館、殯葬公司去實習,第二年畢業順理成章地留在那個公司。有的公司當時沒有招到實習生,來年四五月來學校要人,學校已經沒有學生可以提供了。據學生反饋,他們的工資大約都與當地的白領持平,在北京,一個好的遺體化妝師月薪可達七八千,甚至比一般應屆大學畢業生薪水都高。  以前的畢業生,大多不敢和別人提自己的專業,選擇這個專業主要是好就業。到了90後,他們選擇的原因就多了,甚至有學生提出「服務死者是一件有意義的事」。  高薪和有意義有時也無法抗衡外面的世界。一部分歧視來自悲痛欲絕的逝者家屬,覺得他們是「吃死人飯的」,禮儀人員有時在引導家屬做祭拜或者在勸慰時,得到的多是視若無睹。有一位大二的女生告訴記者,還有逝者家屬在購買祭奠用品的時候,弄壞了描墓碑字跡所用的筆,卻反而沖著她大吼,「你們就這樣賺死人錢,喪不喪良心!」  「大部分人都沒有把這個行業的從業者當做整個葬禮的一部分來看待,」賈林說,「主要還是把我們當成葬禮上一個無足輕重的工作人員。」「總有一天我們也會受到正視。」  另一部分壓力來自親友,「女孩子干這個不好嫁人」。一位陵園設計專業的女生告訴記者,有一次,她在學校里掃地,一位路過的老人問她什麼專業,她回答殯儀,老人面容微動,說「學這個做什麼,女孩子要怎麼嫁人」。  在殯儀專業,流傳著這樣的段子:一男士,年屆三十,相親時掛出條件不錯,國企、年薪十萬。結果女方問詳細工作到底是啥工作,男答,殯儀館,於是再無下文。  「如果我要找男朋友,肯定一開始就告訴他我的職業,這種事情,瞞得了一時瞞不了一世。」李麗說。和同齡的女孩子一樣,二十不到的李麗,對於將來的那個Mr.Right有很多不確定的設想,但有一點是確定的,就是一定要理解她的工作。「我自己無所謂,但總要考慮家人的感受。」有年輕人向記者解釋道,自己雖然也很看不上老人對於殯葬行業的態度,但要是涉及到婚戀問題,還是要慎重的,「你怎麼把女朋友帶到奶奶爺爺面前,說她是給死人化妝的?」  「把殯葬做出幸福感,才是真正做好了殯葬。」殯葬文化講座的最後,郭燦輝老師說。  記者隨機採訪了幾位學生,詢問是否在做殯葬的過程有幸福感。小部分學生稱,只有在收穫家屬感謝時,感受到幸福。大部分學生微微一笑,沒有回答。(文中部分學生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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