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周列國志》(五)作者:清·蔡元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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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回 老祁奚力救羊舌 小范鞅智劫魏舒 話說箕遺正在叔虎家中,只等黃淵到來,夜半時候,一齊發作,卻被范鞅領兵圍住府第,外面家丁不敢聚集,遠遠觀望,亦多有散去者。叔虎乘梯向牆外問曰:「小將軍引兵至此,何故?」范鞅曰:「汝平日黨於欒盈,今又謀斬關出應,罪同叛逆,吾奉晉侯之命,特來取汝。"叔虎曰:」我並無此事,是何人所說?「范鞅即呼章鏗上前,使證之。叔虎力大,扳起一塊牆石,望章鏗當頭打去,打個正著,把頂門都打開了。 范鞅大怒,教軍士放火攻門。叔虎慌急了,向箕遺說:「我等寧可死裡逃生,不可坐以待縛!"遂提戟當先,箕遺仗劍在後,發聲喊,冒火殺出。范鞅在火光中,認得二人,教軍士一齊放箭,此時火勢熏灼,已難躲避,怎當得箭如飛蝗,二人縱有衝天本事,亦無用處,雙雙被箭射倒。軍士將撓鉤搭出,已自半死,綁縛車中,救滅了火。只聽得車聲骨骨碌碌,火炬燭天而至,乃是中軍副將荀虒,率本部兵前來接應。中途正遇黃淵,亦被擒獲。范、荀合兵一處,將叔虎、箕遺、黃淵,解到中軍元帥范匄處。范匄曰:」欒黨尚多,只擒此三人,尚未除患,當悉拘之。"乃復分路搜捕。 絳州城中,鬧了一夜,直至天明。范鞅拘到智起、籍偃、州賓等,荀虒拘到中行喜、辛俞,及叔虎之兄羊舌赤、弟羊舌肹,都囚於朝門之外,俟候晉平公出朝,啟奏定奪。 單說羊舌赤字伯華,羊舌肹字叔向,與叔虎雖同是羊舌職之子,叔虎是庶母所生。當初叔虎之母原是羊舌夫人房中之婢,甚有美色,其夫欲之,夫人不遣侍寢。時伯華、叔向俱已年長,諫其母勿妒,夫人笑曰:「吾豈妒歸哉?吾聞有甚美者,必有甚惡。深山大澤,實生龍蛇,恐其生龍蛇,為汝等之禍,是以不遣耳。"叔向等順父之意,固請於母,乃遣之。一宿而有孕,生叔虎。及長成,美如其母,而勇力過人。欒盈自幼與之同卧起,相愛宛如夫婦,他是欒黨中第一個相厚的。所以兄弟並行囚禁。 大夫樂王鮒字叔魚,其時方嬖倖於平公。平日慕羊舌赤,肹兄弟之賢,意欲納交而不得,至是,聞二人被囚,特到朝門,正遇羊舌肹,揖而慰之曰:「子勿憂,吾見主公,必當力為子請。"羊舌肹嘿然不應,樂王鮒有慚色。羊舌赤聞之,責其弟曰:」吾兄弟畢命於此,羊舌氏絕矣。樂大夫有寵於君,言無不從,倘借其片語,天幸赦宥,不絕先人之宗,汝奈何不應,以失要人之意。"羊舌肹笑曰:「死生命也。若天意降祐,必由祁老大夫,叔魚何能為哉?"羊舌赤曰:」以叔魚之朝夕君側,汝曰『不能』,以祁老大夫之致政閑居,而汝曰『必由之』,吾不知其解也!"羊舌肹曰:「叔魚行媚者也,君可亦可,君否亦否。祁老大夫外舉不避仇,內舉不避親,豈獨遺羊舌氏乎?"少頃,晉平公臨朝,范匄以所獲欒黨姓名奏聞。平公亦疑羊舌氏兄弟三人皆在其數,問於樂王鮒曰:」叔虎之謀,赤與肹實與聞否?"樂王鮒心愧叔向,乃應曰:「至親莫如兄弟,豈有不知?"平公乃下諸人於獄,使司寇議罪。時祁奚已告老,退居於祁,其子祁午與羊舌赤同僚相善,星夜使人報信於父,求其以書達范匄,為赤求寬。奚聞信大驚曰:」赤與肹皆晉國賢臣,有此奇冤,我當親往救之。"乃乘車連夜入都,未及與祁午相會,便叩門來見范匄。匄曰:「大夫老矣,冒風露而降之,必有所諭。"祁奚曰:」老夫為晉社稷存亡而來,非為別事。"范匄大驚,問曰:「不知何事關係社稷,有煩老大夫如此用心!"祁奚曰:」賢人,社稷之衛也。羊舌職有勞於晉室,其子赤,肹能嗣其美,一庶子不肖,遂聚而殲之,豈不可惜?昔郤芮為逆,郤缺升朝,父子之罪,不相及也,況兄弟乎?子以私怨,多殺無辜,使玉石俱焚,晉之社稷危矣!「范匄蹴然離席曰:」老大夫所言甚當,但君怒未解,匄與老大夫同詣君所言之。"於是並車入朝,求見平公,奏言:「赤,肹與叔虎,賢不肖不同,必不與聞欒氏之事;且羊舌之勞,不可廢也。"平公大悟,宣赦。赦出赤、肹二人,使復原職,智起、中行喜、籍偃、州賓、辛俞皆斥為庶人,惟叔虎與箕遺、黃淵處斬。赤、肹二人蒙赦,入朝謝恩。事畢,羊舌赤謂其弟曰:」當往祁老大夫處一謝。"肹曰:「彼為社稷,非為我也,何謝焉!"竟登車歸第。 羊舌赤心中不安,自往祁午處請見祁奚。午曰:「老父見過晉君,即時回祁去矣,未嘗少留須臾也。"羊舌赤嘆曰:」彼固施不望報者,吾自愧不及肹之高見也!"髯翁有詩云: 尺寸微勞亦望酬,拜恩私室豈知羞? 必如奚肹才公道,笑殺紛紛貨賂求! 州賓復與欒祁往來,范匄聞之,使力士刺殺州賓於家。 卻說守曲沃大夫胥午,昔年曾為欒書門客,欒盈行過曲沃,胥午迎款,極其殷勤。欒盈言及城著,胥午許以曲沃之徒助之。留連三日,欒樂等報信已至,言:「陽畢領兵將到!"督戎曰:」晉兵若至,便與交戰,未必便輸與他。"州綽、邢蒯曰:「專為此事,恐恩主手下乏人,吾二人特來相助。"欒盈曰:」吾未嘗得罪於君,特為怨家所陷耳,若與拒戰,彼有辭矣,不如逃之,以俟君之見察。"胥午亦言拒戰不可,即時收拾車乘,盈與午灑淚而別,出奔於楚。 比及陽畢兵到著邑,邑人言:「盈未曾到此,在曲沃已出奔了。"陽畢班師而歸,一路宣布欒氏之罪,百姓皆知欒氏功臣,且欒盈為人好施愛士,無不嘆惜其冤者。范匄言於平公,嚴禁欒氏故臣,不許從欒盈,從者必死。 家臣辛俞初聞欒盈在楚,乃收拾家財數車出城,欲往從之,被守門吏盤住,執辛俞以獻於平公,平公曰:「寡人有禁,汝何犯之?"辛俞再拜言曰:」臣愚甚,不知君所以禁從欒氏者,誠何說也?"平公曰:「從欒氏者無君,是以禁之。"辛俞曰:」誠禁無君,則臣知免於死矣,臣聞之:「三世仕其家則君之,再世則主之。事君以死,事主以勤。『臣自祖若父,以無大援於國,世隸於欒氏,食其祿,今三世矣,欒氏固臣之君也,臣惟不敢無君,是以欲從欒氏,又何禁乎?且盈雖得罪,君逐之而不誅,得無念其先世犬馬之勞,賜以生全乎?今羈旅他方,器用不具,衣食不給,或一朝填於溝壑,君之仁德,無乃不終?臣之此去,盡臣之義,成君之仁,且使國人聞之曰:」君雖危難,不可棄也。』於以禁無君者,大矣。"平公悅其言,曰:「子姑留事寡人,寡人將以欒氏之祿祿子。"辛俞曰:」臣固言之矣:「欒氏,臣之君也。『舍一君又事一君,其何以禁無君者?必欲見留,臣請死!"平公曰:」子往矣!寡人姑聽子,以遂子之志。"辛俞再拜稽首,仍領了數車輜重,昂然出絳州城而去,史臣有詩稱辛俞之忠,詩曰: 翻雲覆雨世情輕,霜雪方知松柏榮。 三世為臣當效死,肯將晉主換欒盈? 卻說欒盈棲楚境上數月,欲往郢都見楚王,忽轉念曰:「吾祖父宣力國家,與楚世仇,倘不相容,奈何?"欲改適齊,而資斧空乏,卻得辛俞驅輜重來到,得濟其用,遂修整車從,望齊國進發。此周靈王二十一年事也。 再說齊莊公為人,好勇喜勝,不屑居人之下,雖然受命澶淵,終以平陰之敗為恥,嘗欲廣求勇力之士,自為一隊,親率之以橫行天下,由是於卿大夫士之外,別立「勇爵」,祿比大夫,必須力舉千斤,射穿七札者,方與其選。先得殖綽、郭最,次又得賈舉、邴師、公孫傲、封具、鐸甫、襄君、僂堙等,共是九人。庄公日日召至宮中,相與馳射擊刺,以為笑樂。 一日,庄公視朝,近臣報道:「今有晉大夫欒盈被逐,來奔齊國。"庄公喜曰:」寡人正思報晉之怨,今其世臣來奔,寡人之志遂矣!"欲遣人往迎之。大夫晏嬰出奏曰:「不可!不可!小所以事大者,信也。吾新與晉盟,今乃納其逐臣,倘晉人來責,何以對之?」庄公大笑曰:「卿言差矣!齊、晉匹敵,豈分小大?昔之受盟,聊以紓一時之急耳,寡人豈終事晉,如魯、衛、曹、邾者耶?"遂不聽晏嬰之言,使人迎欒盈入朝。 盈謁見,稽首哭訴其見逐之繇,庄公曰:「卿勿憂,寡人助卿一臂,必使卿復還晉國!"欒盈再拜稱謝,庄公賜以大館,設宴相款,州綽、邢蒯侍於欒盈之傍。 庄公見其身大貌偉,問其姓名,二人以實告,庄公曰:「向日平陰之役,擒我殖綽、郭最者非爾耶?"綽蒯叩首謝罪,庄公曰:」寡人慕爾久矣!「命賜酒食,因謂盈曰:」寡人有求於卿,卿不可辭!"盈對曰:「苟可以應君命者,即髮膚無所愛!"庄公曰:」寡人無他求,欲暫乞二勇士為伴耳!"欒盈不敢拒,只得應允,怏怏登車,嘆曰:「幸彼未見督戎,不然,亦為所奪矣!"庄公得州綽、邢蒯,列於」勇爵「之末。二人心中不服,一日,與殖綽、郭最同侍於庄公之側,二人假意佯驚,指綽、最曰:」此吾國之囚,何得在此?"郭最應曰:「吾等昔為奄狗所誤,須不比你跟人逃竄也!"州綽怒曰:」汝乃我口中之虱,尚敢跳動耶?"殖綽亦怒曰:「汝今日在我國中,也是我盤中之肉矣!"邢蒯曰:」既然汝等不能相容,即當復歸吾主!"郭最曰:「堂堂齊國,難道少了你兩人不成!"四人語硬面赤,各以手撫佩劍,漸有相併之意。 庄公用好言勸解,取酒勞之,謂州綽、邢蒯曰:「寡人固知二卿不屑居齊人之下也!"乃更」勇爵「之名為」龍「」虎「二爵,分為左右,右班」龍爵「,州綽、邢蒯為首,又選得齊人盧蒲癸、王何,使列其下,左班」虎爵「,則以殖綽、郭最為首,賈舉等七人,依舊次序,眾人與其列者,皆以為榮。惟州、邢、殖、郭四人,到底以下各不和順。 時崔杼、慶封以援立庄公之功,位皆上卿,同執國政,庄公常造其第,飲酒作樂,或時舞劍射棚,無復君臣之隔。 單說崔杼之前妻,生下二子,曰成,曰疆,數歲而妻死。再娶東郭氏,乃是東郭偃之妹,先嫁與棠公為妻,謂之棠姜,生一子,名曰棠無咎。那棠姜有美色,崔杼因往吊棠公之喪,窺見姿容,央東郭偃說合,娶為繼室。亦生一子,曰明。崔杼因寵愛繼室,遂用東郭偃、棠無咎為家臣,以幼子崔明托之,謂棠姜曰:「俟明長成,當立為適子!"此一段話,且擱過一邊。 且說齊莊公一日飲於崔杼之室,崔杼使棠姜奉酒。庄公悅其色,乃厚賂東郭偃,使之通意,乘間與之私合。來往多遍,崔杼漸漸知覺,盤問棠姜。棠姜曰:「誠有之,彼挾國君之勢以臨我,非一婦人所敢拒也!"杼曰:」然則汝何不言?"棠姜曰:「妾自知有罪,不敢言耳!"崔杼嘿然久之,曰:」此事與汝無干!"自此有謀弒庄公之意, 周靈王二十二年,吳王諸樊求婚於晉,晉平公以女嫁之。齊莊公謀於崔杼曰:「寡人許納欒盈,未得其便,聞曲沃守臣乃欒盈之厚交,今欲以送媵為名,順便納欒盈於曲沃,使之襲晉,此事如何?」 崔杼銜恨齊侯,私心計較,正欲齊侯結怨於晉,待晉侯以兵來討,然後委罪於君,弒之以為媚晉之計,今日庄公謀納欒盈,正中其計,乃對曰:「曲沃人雖為欒氏,恐未能害晉,主公必然親率一軍,為之後繼,若盈自曲沃而入,主公揚言伐衛,由濮陽自南而北,兩路夾攻,晉必不支。"庄公深以為然,以其謀告於欒盈,欒盈甚喜,家臣辛俞諫曰:」俞之從主,以盡忠也,亦願主之忠於晉君也!"盈曰:「晉君不以我為臣,奈何?"辛俞曰:」昔紂囚文王於羑里,文王三分天下,以服事殷。晉君不念欒氏之勛,黜逐吾主,糊口於外,誰不憐之,一為不忠,何所容於天地之間耶?「欒盈不聽,辛俞泣曰:」吾主此行,必不免。俞當以死相送!"乃拔佩刀自刎而死。史臣有贊云: 盈出則從,盈叛則死。 公不背君,私不背主。 卓哉辛俞!晉之義士。 齊莊公遂以宗女姜氏為媵,遣大夫析歸父送之於晉,多用溫車,載欒盈及其宗族,欲送至曲沃。州綽、邢蒯請從,庄公恐其歸晉,乃使殖綽、郭最代之,囑曰:「事欒將軍,猶事寡人也!」 行過曲沃,盈等遂易服入城,夜叩大夫胥午之門。午驚異,啟門而出,見欒盈,大驚曰:「小恩主安得到此?"盈曰:」願得密室言之。「午乃迎盈入於深室之中,盈執胥午之手,欲言不言,不覺淚下,午曰:」小恩主有事,且共商議,不須悲泣。"盈乃收淚告曰:「吾為范、趙諸大夫所陷,宗祀不守,今齊侯憐其非罪,致我於此,齊兵且踵至矣,子若能興曲沃之甲,相與襲絳,齊兵攻其外,我等攻其內,絳可入也,然後取諸家之仇我者而甘心焉,因奉晉侯以和於齊,欒氏復興,在此一舉!"午曰:」晉勢方強,范、趙、智、荀諸家又睦,恐不能僥倖,徒以自賊,奈何?"盈曰:「吾有力士督戎一人,可當一軍。且殖綽、郭最,齊國之雄,欒樂、欒魴,強力善射,晉雖強,不足懼也。昔我佐魏絳於下軍,其孫舒每有請託,我無不周旋,彼感吾意,每思圖報,若更得魏氏內助,此事可八九矣,萬一舉事不成,雖死無恨!"午曰:」俟來日探人心何如,乃可行也!「 盈等遂藏於深室。 至次日,胥午託言夢共太子,祭於其祠,以餕餘饗其官屬,伏欒盈於壁後,三觴樂作,胥午命止之,曰:「共太子之冤,吾等忍聞樂乎?」眾皆嗟嘆。胥午曰:「臣子,一例也,今欒氏世有大功,同朝譖而逐之,亦何異共太子乎?」眾皆曰:「此事通國皆不平,不知孺子猶能返國否?"胥午曰:」假如孺子今日在此,汝等何以處之!「眾皆曰:」若得孺子為主,願為儘力,雖死無悔!"坐中多有泣下者。 胥午曰:「諸君勿悲。欒孺子見在此!」欒盈從屏後趨出,向眾人便拜。眾人俱拜。 盈乃自述還晉之意:「若得重到絳州城中,死亦瞑目!"眾人俱踴躍願從。是日暢飲而散。 次日,欒盈寫密信一封,托曲沃賈人送至絳州魏舒處。舒亦以范、趙所行太過,得此密信,即寫回書,言:「某裹甲以待,只等曲沃兵到,即便相迎。"欒盈大喜。 胥午搜括曲沃之甲,共二百二十乘,欒盈率之。欒之族人能戰者皆從,老弱俱留曲沃。督戎為先鋒,殖綽、欒樂在右,郭最、欒魴在左,黃昏起行,來襲絳都。 自曲沃至絳,止隔六十餘里,一夜便到。壞郭而入,直抵南門。絳人猶然不知,正是「疾雷不及掩耳」,剛剛掩上城門,守御一無所設,不消一個時辰,被督戎攻破,招引欒兵入城,如入無人之境。 時范匄在家,朝饔方徹,忽然樂王鮒喘吁而至,報言:「欒氏已入南門。"范匄大驚,急呼其子范鞅斂甲拒敵。樂王鮒曰:」事急矣!奉主公走固宮,猶可堅守。"固宮者,晉文公為呂、郤焚宮之難,乃於公宮之東隅,別築此宮,以備不測,廣寬十里有餘,內有宮室台觀,積粟甚多,輪選國中壯甲三千人守之,外掘溝塹,牆高數仞,極其堅固,故曰固宮。 范匄憂國中有內應,鮒曰:「諸大夫皆欒怨家,可慮惟魏氏耳。若速以君命召之,猶可得也!」范匄以為然。乃使范鞅以君命召魏舒,一面催促僕人駕車。樂王鮒又曰:「事不可知,宜晦其跡。"時平公有外家之喪,范匄與樂王鮒俱衷甲加墨縗,以絰蒙其首,詐為婦人,直入宮中,奏知平公,即御公以入於固宮。 卻說魏舒家在城北隅,范鞅乘軺車疾驅而往,但見車徒已列門外,舒戎裝在車,南向將往迎欒盈矣。范鞅下車,急趨而進曰:「欒氏為逆,主公已在固宮,鞅之父與諸大臣,皆聚於君所,使鞅來迎吾子。"魏舒未及答語,范鞅踴身一跳,早已登車,右手把劍,左手牽魏舒之帶,唬得魏舒不敢做聲。范鞅喝令:」速行!"輿人請問:「何往?"范鞅厲聲曰:」東行往固宮!"於是車徒轉向東行,徑到固宮。 未知後事何如,再看下回分解。 第六十四回 曲沃城欒盈滅族 且於門杞梁死戰 卻說范匄雖遣其子范鞅往迎魏舒,未知逆順如何,心中委決不下,親自登城而望,見一簇車徒,自西北方疾驅而至,其子與魏舒同在一車之上,喜曰:「欒氏孤矣。"即開宮門納之。 魏舒與范匄相見,兀自顏色不定。匄執其手曰:「外人不諒,頗言將軍有私於欒氏,匄固知將軍之不然也。若能共滅欒氏者,當以曲沃相勞!"舒此時已落范氏牢籠之內,只得唯唯惟命,遂同謁平公,共商議應敵之計。須臾,趙武、荀虒、智朔、韓無忌、韓起、祁午、羊舌赤、羊舌肹、張孟趯諸臣,陸續而至,皆帶有車徒,軍勢益盛。 固宮止有前後兩門,俱有重關。范匄使趙、荀兩家之軍,協守南關二重,韓無忌兄弟,協守北關二重,祁午諸人,周圍巡儆。匄與鞅父子,不離平公左右。 欒盈已入絳城,不見魏舒來迎,心內懷疑,乃屯於市口,使人哨探,回報:「晉侯已往固宮,百官皆從,魏氏亦去矣!"欒盈大怒曰:」舒欺我,若相見,當手刃之!「即撫督戎之背曰:」用心往攻固宮,富貴與子共也!「督戎曰:」戎願分兵一半,獨攻南關,恩主率諸將攻北關,且看誰人先入?"此時殖綽、郭最雖則與盈同事,然州綽、邢蒯卻是欒盈帶往齊國去的,齊侯作興了他,綽、最每受其奚落,俗語云:「怪樹怪丫叉」,綽、最與州、邢二將有些心病,原原本本未免遷怒到欒盈身上。況欒盈口口聲聲只誇督戎之勇,並無俯仰綽、最之意,綽、最怎肯把熱氣去呵他冷麵,也有坐觀成敗的意思,不肯十分出力。欒盈所靠,只是督戎一人。 當下督戎手提雙戟,乘車徑往固宮,要取南關。在關外閱看形勢,一馳一驟,威風凜凜,殺氣騰騰,分明似一位黑煞神下降。晉軍素聞其勇名,見之無不膽落,趙武嘖嘖嘆羨不已。武部下有兩員驍將,叫做解雍、解肅兄弟二人,皆使長槍,軍中有名。聞主將嘆羨,心中不服曰:「督戎雖勇,非有三頭六臂,某弟兄不揣,欲引一枝兵下關,定要活捉那廝獻功。"趙武曰:」汝須仔細,不可輕敵!"二將裝束齊整,飛車出關,隔塹大叫:"來將是督將軍否。可惜你如此英勇,卻跟隨叛臣,早早歸順,猶可反禍為福?"督戎聞叫大怒,喝教軍士填塹而渡,軍士方負土運石,督戎性急,將雙戟按地,儘力一躍,早跳過塹北。 二解倒吃了一驚,挺槍來戰督戎,督戎舞戟相迎,全無懼怯,解雍的駕馬,早被督戎一戟打去,折了背脊,車不能動,連解肅的駕馬,嘶鳴起來,也不行走,二解欺他單身,跳下車來步戰,督戎兩枝大戟,一左一右,使得呼呼的響,解肅一槍刺來,督戎一戟拉去,戟勢去重,磅的一聲,那枝槍折為兩段,解肅撇了槍桿便走,解雍也著了忙,手中遲慢,被督戎一戟刺倒,便去追趕解肅,解肅善走,徑奔北關,縋城而上,督戎趕不著,退轉來要結果解雍,已被軍將救入關去了。 督戎氣忿忿的,獨自挺戟而立,叫道:「有本事的,多著幾個出來,一總廝殺,省得費了工夫!"關上無人敢應,督戎守了一會,仍回本營,吩咐軍士,打點明日攻關。是夜解雍傷重而死,趙武痛惜不已,解肅曰:」明日小將再決一戰,誓報兄仇,雖死不恨!"荀虒曰:「我部下有老將牟登,他有二子牟剛、牟勁,俱有千斤之力,見在晉侯麾下侍衛,今夜使牟登喚來,明日同解將軍出戰,三人戰一個,難道又輸與他!"趙武曰:」如此甚好!"荀虒自去吩咐牟登去了。 次早,牟剛、牟勁俱到,趙武看之,果然身材魁偉,氣象猙獰,慰勞了一番,命解肅一同下關,那邊督戎早把坑塹填平,直逼關下搦戰;這裡三員猛將,開關而出。督戎大叫:"不怕死的都來!"三將並不打話,一枝長槍,兩柄大刀,一齊都奔督戎。 督戎全無懼怯,殺得性起,跳下車來,將雙戟飛舞,盡著氣力,落戟去處,便有千鈞之重,牟勁車軸,被督戎打折,只得也跳下車來,著了督戎一戟,打得稀爛,牟剛大怒,拚命上前,怎奈戟風如箭,沒處進步。老將牟登,喝叫:"且歇!"關上鳴起金來,牟登親自出關,接應牟剛、解肅進去,督戎教軍士攻關,關上矢石如雨,軍士多有傷損,惟督戎不動分毫,真勇將也。 趙武與荀虒連敗二陣,遣人告急於范匄。范匄曰:「一督戎勝他不得,安能平欒氏乎!"是夜秉燭而坐,悶悶不已。 有一隸人侍側,叩首而問曰:「元帥心懷鬱郁,莫非憂督戎否!"范匄視其人,姓斐名豹,原是屠岸賈手下驍將斐成之子,因坐屠黨,沒官為奴,在中軍服役。范匄奇其言,問曰:」爾若有計除得督戎,當有重賞!"斐豹曰:「小人名在丹書,枉有衝天之志,無處討個出身,元帥若于丹書上除去豹名,小人當殺督戎,以報厚德!"范匄曰:」爾若殺了督戎,吾當請於晉侯,將丹書盡行焚棄,收爾為中軍牙將!"斐豹曰:「元帥不可失信!"范匄曰:」若失信,有如紅日。但不知用車徒多少?"斐豹曰:「督戎向在絳城,與小人相識,時常角力賭勝,其人恃勇性躁,專好獨斗,若以車徒往,不能勝也,小人情願單身下關,自有擒督戎之計。"范匄曰:」汝莫非去而不返?"斐豹曰:「小人有老母,今年七十八歲,又有幼子嬌妻,豈肯罪上加罪,作此不忠不孝之事?如有此等,亦如紅日!"范匄大喜,勞以酒食,賞兕甲一副。 次日,斐豹穿甲於內,外加練袍,扎縛停當,頭帶韋弁,足穿麻屨,腰藏利刃,手中提一銅錘,重五十二斤,來辭范匄曰:「小人此去,殺得督戎,奏凱而回;不然,亦死於督戎之手,決不兩存。"范匄曰:」我當親往,看汝用力。"即時命駕車,使斐豹驂乘,同至南關。趙武、荀虒接見,訴以督戎如此英雄,連折二將,范匄曰:「今日斐豹單身赴敵,只看晉侯福分。"言猶未已,關下督戎大呼搦戰,斐豹在關上呼曰:」督君還認得斐大否?"豹行大,故自稱斐大,乃昔年彼此所呼也,督戎曰:「斐大,汝今還敢來賭一死生么?"斐豹曰:」他人怕你,我斐豹不怕你。你把兵車退後,我與你兩人,只在地下賭鬥,雙手對雙手,兵器對兵器,不是你死我活,就是我死你活,也落得個英名傳後。"督戎曰:「此論正合吾意。"遂將軍士約退,這裡關門開處,單單放一個斐豹出來,兩個就在關下交戰,約二十餘合,未分勝敗,斐豹詐言道。"我一時內急,可暫住手。"督戎那裡肯放,斐豹先瞧見西邊空處,有一帶短牆,捉個空隙就走,督戎隨後趕來,大喝:」走向那裡去?"范匄等在關上,看見督戎往追斐豹,慌捏一把汗,誰知斐豹卻是用計,奔近短牆,撲的跳將進去。 督戎見斐豹進牆去了,亦逾牆而入,只道斐豹在前面,卻不知斐豹隱身在一棵大樹之下,專等督戎進牆,出其不意,提起五十二斤的銅錘,自後擊之,正中其腦,腦漿迸裂,撲地便倒,兀自把右腳飛起,將斐豹胸前兕甲碾去一片,斐豹急拔出腰間利刃,剁下首級,復跳牆而出。 關上望見斐豹手中提有血淋淋的人頭,已知得勝,大開關門,解肅、牟剛引兵殺出,欒軍大敗,一半殺了,一半投降,逃去者十無一二,范匄仰天瀝酒曰:「此晉侯之福也!"即酌酒親賜斐豹,就帶他往見晉侯,晉侯賞以兵車一乘,注功績第一。潛淵先生有詩云: 督戎神力世間無,敵手誰知出隸夫? 始信用人須破格,笑他肉食似雕瓠! 再說欒盈引大隊車馬,攻打北關,連接督戎捷報,盈謂其下曰:「吾若有兩督戎,何患固宮不破耶?"殖綽踐郭最之足,郭最以目答之,各低頭不語。惟有欒樂、欒魴思欲建功,不避矢石,韓無忌、韓起因前關屢敗,不敢輕出,只是嚴守。 到第三日,欒盈得敗軍之報,言:「督戎被殺,全軍俱沒。"嚇得手足無措,方請殖綽、郭最商議。綽、最笑曰:」督戎且失利,況我曹乎?"欒盈垂淚不已。 欒樂曰:「我等死生,決於今夜,當令將士畢聚北門,於三更之後悉登車巢車,放火燒關,或可入也。"欒盈從其計。 晉侯喜督戎之死,置酒慶賀。韓無忌、韓起俱來獻觴上壽,飲至二更方散,才回北關。點視方畢,忽然車聲轟起,欒氏軍馬大集,車巢車高與關齊,火箭飛蝗般射來,延燒關門,火勢兇猛,關內軍士,存扎不牢,欒樂當先,欒魴繼之,乘勢遂佔了外關。韓無忌等退守內關,遣人飛報中軍求救,范匄命魏舒往南關,替回荀虒一枝軍馬,往北關幫助二韓,遂同晉侯登台北望,見欒兵屯於外關,寂然無聲。 范匄曰:「此必有計。"傳令內關用心防禦,守至黃昏,欒兵復登車巢車,仍用火器攻門,這裡預備下皮帳,帳用牛皮為之,以水浸透,撐開遮蔽,火不能入,亂了一夜,兩下暫息,范匄曰:」賊已逼近,倘久而不退,齊復乘之,國必殆矣!"遂命其子范鞅,率斐豹引一枝軍,從南關轉至北門,從外而攻,刻定時辰,約會二韓守關,荀虒率牟剛引一枝兵,從內關殺出外關,腹背夾攻,教他兩下不能相顧。使趙武、魏舒移兵屯於關外,以防南逸。調度已畢,奉晉侯登台觀戰。 范鞅臨行,請於匄曰:「鞅年少望輕,願假以中軍旗鼓!"匄許之,鞅仗劍登車,建旆而行,方出南關,謂其下曰:」今日之戰,有進無退。若兵敗,吾先自剄,必不令諸君獨死!"眾皆踴躍, 卻說荀虒奉范匄將令,使將士飽食結束,專等時候,只見欒兵紛紛擾擾,俱退出外關,心知外兵已到。一聲鼓響,關門大開,牟剛在前,荀虒在後,甲士步卒,一齊殺出,欒盈亦慮晉軍內外夾攻,使欒魴用鐵葉車塞外門之口,分兵守之,荀虒之兵,不能出外。 范鞅兵到,欒樂見大旆,驚曰:「元帥親至乎?」使人察之,回報曰:「小將軍范鞅也!"樂曰:」不足慮矣!"乃張弓挾矢,立於車中,顧左右曰:「多帶繩索,射倒者則牽之!"馳入晉軍,左射右射,發無不中,其弟欒榮同在車中,謂曰:」矢可惜也!多射無名!"樂乃不射,少頃,望見一車遠遠而來,車中一將,韋弁練袍,形容古怪,欒榮指曰:「此人名斐豹,即殺我督將軍者,可以射之!"欒樂曰:」俟近百步,汝當為我喝采!"言未畢,又一車從旁經過,欒樂認得車中乃是小將軍范鞅,想道:「若射得范鞅,卻不勝如斐豹?」乃驅車逐范鞅而射之,欒樂之箭,從來百發百中,偏是這一箭射個落空,范鞅回顧,見是欒樂。大罵:「反賊!死在頭上,尚敢射我?」欒樂便教回車退走,他不是怕懼范鞅,因射他不著,欲回車誘他趕來,覷得親切,好端的放箭。 誰知殖綽、郭最亦在軍中,忌欒樂善射,惟恐其成功,一見他退走,遂大呼曰:「欒氏敗矣!"御人聞呼,又錯認別枝兵敗了,舉頭四望,轡亂馬逸,路上有大槐根,車輪誤觸之而覆,把欒樂跌將出來,恰恰的斐豹趕到,用長戟鉤之,斷其手肘。可憐欒樂是欒族第一個戰將,今日死於槐根之側,豈非天哉!髯翁有詩云: 猿臂將軍射不空,偏教一矢誤英雄。 老天已絕欒家祀,肯許軍中建大功。 欒榮先跳下車,不敢來救欒樂,急逃而免。殖綽、郭最難回齊國,郭最奔秦,殖綽奔衛。 欒盈聞欒樂之死,放聲大哭,軍士無不哀涕,欒魴守不住門口,收兵保護欒盈,望南而奔,荀虒與范鞅合兵,從後追來。盈、魴同曲沃之眾,抵死拒敵,大殺一場,晉兵才退。盈、魴亦身帶重傷,行至南門,又遇魏舒引兵攔住,欒盈垂淚告曰:「魏伯獨不憶下軍共事之日乎,盈知必死,然不應死於魏伯之手也!」魏舒意中不忍,使車徒分列左右,讓欒盈一路。 欒盈、欒魴引著殘兵,急急奔回曲沃去了。須臾,趙武軍到,問魏舒曰:「欒孺子已過,何不追之?"魏舒曰:」彼如釜中之魚,瓮中之鱉,自有庖人動手,舒念先人僚誼,誠不忍操刀也!"趙武心中惻然,亦不行追趕。 范匄聞欒盈已去,知魏舒做人情,置之不言,乃謂范鞅曰:「從盈者,皆曲沃之甲,此去必還曲沃,彼爪牙已盡,汝率一軍圍之,不憂不下也。」荀虒亦願同往,范匄許之,二將帥車三百乘。 圍欒盈於曲沃,范匄奉晉平公復回公宮,取丹書焚之,因斐豹得脫隸籍者二十餘家,范匄遂收斐豹為牙將。 話分兩頭。卻說齊莊公自打發欒盈轉身,便大選車徒,以王孫揮為大將,申鮮虞副之,州綽、邢蒯為先鋒,晏氂為合後,賈舉邴師等隨身扈駕,擇吉出師。先侵衛地,衛人儆守,不敢出戰。齊兵也不攻城,遂望帝邱而北,直犯晉界。圍朝歌,三日取之。 庄公登朝陽山犒軍,遂分軍為二隊,王孫揮同諸將為前隊,從左取路孟門隘;庄公自率「龍」「虎」二爵為後隊,從右取路共山,俱於太行山取齊。一路殺掠,自不必說,邢蒯露宿共山之下,為毒蛇所螫,腹腫而死,庄公甚惜之。 不一日,兩軍俱至太行,庄公登山以望二絳,正議襲絳之事,聞欒盈敗走曲沃,晉侯悉起大軍將至,庄公曰:「吾志不遂矣!"遂觀兵於少水而還,守邯鄲大夫趙勝,起本邑之兵追之,庄公只道大軍來到,前隊又已先發,倉皇奔走,只留晏氂斷後,氂兵敗,被趙勝斬之。 范鞅、荀虒圍曲沃月余,盈等屢戰不勝,城中死者過半,力盡不能守,城遂破,胥午伏劍而死,欒盈、欒榮俱被執,盈曰:「吾悔不用辛俞之言,乃至於此!"荀虒欲囚欒盈,解至絳城,范鞅曰:」主公優柔不斷,萬一乞哀而免之,是縱仇也!「乃夜使人縊殺之,並殺欒榮,盡誅滅欒氏之族。惟欒魴縋城而遁,出奔宋國去了。 鞅等班師回奏,平公命以欒氏之事,播告於諸侯,諸侯多遣人來稱賀。史臣有贊云: 賓傅桓叔,枝佐文君,傳盾及書,世為國楨。 黶一汰侈,遂墜厥勛,盈雖好士,適殞其身。 保家有道,以誡子孫。 於是范匄告老,趙武代之為政,不在話下。 再說齊莊公以伐晉未竟其功,雄心不死,還至齊境,不肯入,曰:「平陰之役,莒人慾自其鄉襲齊,此仇亦不可不報也。」乃留屯於境上,大搜車乘,州綽、賈舉等各賜堅車五乘,名為「五乘之賓」。賈舉稱臨淄人華周、杞梁之勇,庄公即使人召之。 周、梁二人來見,庄公賜以一車,使之同乘,隨軍立功。華周退而不食,謂杞梁曰:「君之立『五乘之賓』,以勇故也,君之召我二人,亦以勇故也,彼一人而五乘,我二人而一乘,此非用我,乃辱我耳。盍辭之他往乎?"杞梁曰:」梁家有老母,當稟命而行之。"杞梁歸告其母,母曰:「汝生而無義,死而無名,雖在『五乘之賓』,人孰不笑汝?汝勉之,君命不可逃也!」杞梁以母之語述於華周,華周曰:「婦人不忘君命,吾敢忘乎?"遂與杞梁共車,侍於庄公。 庄公休兵數日,傳令留王孫揮統大軍屯紮境上,單用「五乘之賓」及選銳三千,銜枚卧鼓,往襲莒國。華周、杞梁自請為前隊,庄公問曰:「汝用甲乘幾何?"華周、杞梁曰:」臣等二人,隻身謁君,亦願只身前往,君所賜一車,已足吾乘矣!「庄公欲試其勇,笑而許之。 華周、杞梁約更番為御,臨行曰:「更得一人為戎右,可當一隊矣!」有小卒挺身出曰:「小人願隨二位將軍一行,不知肯提挈否?"華周曰:」汝何姓名?"小卒對曰:「某乃本國人隰侯重也,慕二位將軍之義勇,是以樂從。"三人遂同一乘,建一旗一鼓,風馳而去。 先到莒郊,露宿一夜,次早,莒黎比公知齊師將到,親率甲士三百人巡郊,遇華周、杞梁之車,方欲盤問,周、梁瞋目大呼曰:「我二人,乃齊將也,誰敢與我決鬥?"黎比公吃了一驚,察其單車無繼,使甲士重重圍之。 周、梁謂隰侯重曰:「汝為我擊鼓勿休!」乃各挺長戟,跳下車來,左右衝突,遇者輒死,三百甲士,被殺傷了一半,黎比公曰:「寡人已知二將軍之勇矣,不須死戰,願分莒國與將軍共之!」周、梁同聲對曰:「去國歸敵,非忠也,受命而棄之,非信也,深入多殺者,為將之事,若莒國之利,非臣所知!」言畢,奮戟復戰,黎比公不能當,大敗而走。 齊莊公大隊已到,聞知二將獨戰得勝,使人召之還,曰:「寡人已知二將軍之勇矣,不必更戰,願分齊國,與將軍共之!」周、梁同聲對曰:「君立『五乘之賓』,而吾不與焉,是少吾勇也,又以利啖我,是污吾行也,深入多殺者,為將之事,若齊國之利,非臣所知!」乃揖去使者,棄車步行,直逼且於門,黎比公令人狹道掘溝炙炭,炭火騰焰,不能進步。 隰侯重曰:「吾聞古之士,能立名於後世者,惟捐生也,吾能使子逾溝。"乃仗楯自伏於炭上,令二子乘之而進。華周、杞梁既逾溝,回顧隰侯重,已焦灼矣,乃向之而號。杞梁收淚,華周哭猶未止。杞梁曰:」汝畏死耶?何哭之久也!「華周曰:」我豈怕死者哉?此人之勇,與我同也,乃能先我而死,是以哀之。"黎比公見二將已越火溝,急召善射者百人,伏於門之左右,俟其近,即攢射之。華周,杞梁直前奪門,百矢俱發,二將冒矢突戰,復殺二十七人。守城軍士,環立城上,皆注矢下射。 杞梁重傷先死;華周身中數十箭,力盡被執,氣猶未絕,黎比公載歸城中。有詩為證: 爭羨赳赳五乘賓,形如熊虎力千鈞。 誰知陷陣捐軀者,卻是單車殉義人。 卻說齊莊公得使者回信,知周,梁有必死之心,遂引大隊前進,至且於門,聞三人俱已戰死,大怒,便欲攻城。黎比公遣使至齊軍中謝曰:「寡君徒見單車,不知為大國所遣,是以誤犯,且大國死者三人,敝邑被殺者已百餘人矣。彼自求死,非敝邑敢於加兵也。寡君畏君之威,特命下臣百拜謝罪,願歲歲朝齊,不敢有貳。"庄公怒氣方盛,不準行成,黎比公復遣使相求,欲送還華周,並歸杞梁之屍,且以金帛犒軍,庄公猶未許。忽傳王孫揮有急報至,言:」晉侯與宋、魯、衛、鄭各國之君會於夷儀,謀伐齊國,請主公作速班師。"庄公得此急信,乃許莒成。 莒黎比公大出金帛為獻,以溫車載華周,以輦載杞梁之屍,送歸齊軍,惟隰侯重屍在炭中,已化為灰燼,不能收拾。 庄公即日班師,命將杞梁殯於齊郊之外。 庄公方入郊,適遇杞梁之妻孟姜,來迎夫屍,庄公停車,使人吊之。孟姜對使者再拜曰:「梁若有罪,敢辱君吊;若其無罪,猶有先人之敝廬在。郊非吊所,下妾敢辭。"庄公大慚曰:」寡人之過也!「乃為位於杞梁之家而吊焉。 孟姜奉夫棺,將窆於城外,乃露宿三日,撫棺大慟,涕淚俱盡,繼之以血,齊城忽然崩陷數尺,由哀慟迫切,精誠之所感也。後世傳秦人范杞梁差築長城而死,其妻孟姜女送寒衣至城下,聞夫死痛哭,城為之崩,蓋即齊將杞梁之事,而誤傳之耳。 華周歸齊,傷重,未幾亦死。其妻哀慟,倍於常人。按《孟子》稱:「華周,杞梁之妻,善哭其夫而變國俗。"正謂此也。史臣有詩云: 忠勇千秋想杞梁,頹城悲慟亦非常。 至今齊國成風俗,嫠婦哀哀學孟姜。 按此乃周靈王二十二年之事。 是年大水,谷水與洛水斗,黃河俱泛濫,平地水深尺余,晉侯伐齊之議遂中止。 卻說齊右卿崔杼惡庄公之淫亂,巴不得晉師來伐,欲行大事,已與左卿慶封商議事成之日,平分齊國,及聞水阻,心中鬱郁。庄公有近侍賈豎,嘗以小事,受鞭一百,崔杼知其銜怨,乃以重賂結之,凡庄公一動一息,俱令相報。畢竟崔杼做出甚事來?再看下回分解。 第六十五回 弒齊光崔慶專權 納衛衎寧喜擅政 話說周靈王二十三年夏五月,莒黎比公因許齊侯歲歲來朝,是月親自至臨淄朝齊,庄公大喜。設饗於北郭,款待黎比公,崔氏府第,正在北郭,崔杼有心拿庄公破綻,詐稱寒疾不能起身。 諸大夫皆侍宴,惟杼不往,密使心腹叩信於賈豎,豎密報云:「主公只等席散,便來問相國之病。"崔杼笑曰:」君豈憂吾病哉?正以吾病為利,欲行無恥之事耳。"乃謂其妻棠姜曰:「我今日欲除此無道昏君。汝若從吾之計,吾不揚汝之丑,當立汝子為適嗣;如不從吾言,先斬汝母子之首。"棠姜曰:」婦人,從夫者也,子有命,焉敢不依!"崔杼乃使棠無咎伏甲士百人於內室之左右,使崔成、崔疆仗甲於門之內,使東郭偃伏甲於門之外,分撥已定,約以鳴鐘為號,再使人送密信於賈豎:"君若來時,須要如此恁般。" 且說庄公愛棠姜之色,心心念念,寢食不忘,只因崔杼防範稍密,不便數數來往,是日見崔杼辭病不至,正中其懷,神魂已落在棠姜身上,燕享之儀,了事而已。事畢,趨駕往崔氏問疾。閽者謬對曰:「病甚重,方服藥而卧。"庄公曰:」卧於何處?"對曰:「卧於外寢。"庄公大喜,竟入內室。 時州綽、賈舉、公孫傲、僂堙四人從行,賈豎曰:「君之行事,子所知也,盍待於外,無混入以驚相國。"州綽等信以為然,遂俱止於門外,惟賈舉不肯出,曰:」留一人何害?"乃獨止堂中,賈豎閉中門而入。閽者復掩大門,拴而鎖之。 庄公至內室,棠姜艷妝出迎,未交一言,有侍婢來告:"相國口燥,欲索蜜湯。"棠姜曰:「妾往取蜜即至也!」棠姜同侍婢自側戶冉冉而去,庄公倚檻待之,望而不至,乃歌曰:「室之幽兮,美所游兮,室之邃兮,美所會兮,不見美兮,憂心胡底兮!"歌方畢,聞廊下有刀戟之聲,庄公訝曰:」此處安得有兵?"呼賈豎不應,須臾間,左右甲士俱起,庄公大驚,情知有變,急趨後戶,戶已閉,庄公力大,破戶而出,得一樓登之,棠無咎引甲士圍樓,聲聲只叫:「奉相國之命,來拿淫賊!"庄公倚檻諭之曰:」我,爾君也!幸舍我去!"無咎曰:「相國有命,不敢自專!"庄公曰:」相國何在?願與立盟,誓不相害!"無咎曰:「相國病不能來也!"庄公曰:」寡人知罪矣,容至太廟中自盡,以謝相國何如?「無咎又曰:」我等但知拿姦淫之人,不知有君,君既知罪,即請自裁,毋徒取辱!"庄公不得已,從樓牖中躍出,登花台,欲逾牆走。無咎引弓射之,中其左股,從牆上倒墜下來,甲士一齊俱上,刺殺庄公,無咎即使人鳴鐘數聲。 時近黃昏,賈舉在堂中側耳而聽,忽見賈豎啟門,攜燭而出曰:「室中有賊,主公召爾!爾先入,我當報州將軍等!"賈舉曰:」與我燭!"賈豎授燭,失手墜地,燭滅。舉仗劍摸索,才入中門,遇絆索躓地。崔疆從門旁突出,擊而殺之。 州綽等在門外,不知門內之事。東郭偃偽為結好,邀至旁舍中,秉燭具酒肉,且勸使釋劍樂飲,亦遍飲從者。 忽聞宅內鳴鐘,東郭偃曰:「主公飲酒矣!"州綽曰:」不忌相國乎?「偃曰:」相國病甚,誰忌之?「有頃,鍾再鳴,偃起曰:」吾當入視!"偃去,甲士悉起,州綽等急簡兵器,先被東郭偃使人盜去了。州綽大怒,視門前有升車石,磔以投人。僂堙適趨過,誤中堙,折其一足,懼而走。公孫傲拔系馬柱而舞,甲士多傷。眾人以火炬攻之,鬚髮盡燎。時大門忽啟,崔成、崔疆復率甲自內而出,公孫傲以手拉崔成,折其臂,崔疆以長戈刺傲,立死,並殺僂堙。州綽奪甲士之戟,復來尋斗。 東郭偃大呼:"昏君姦淫無道,已受誅戮,不幹眾人之事,何不留身以事新主?"州綽乃投戟於地曰:「吾以羈旅亡命,受齊侯知己之遇,今日不能出力,反害僂堙,殆天意也,惟當舍一命以報君寵,豈肯苟活,為齊、晉兩國所笑乎?"即以頭觸石垣三四,石破頭亦裂。 邴師聞庄公之死,自剄於朝門之外,封具縊於家。鐸父與襄尹相約,往哭庄公之屍,中路聞賈舉等俱死,遂皆自殺。髯翁有詩云: 似虎如龍勇絕倫,因懷君寵命輕塵。 私恩只許私恩報,殉難何曾有大臣。 時王何約盧蒲癸同死,癸曰:「無益也,不如逃之,以俟後圖。幸有一人復國,必當相引!"王何曰:」請立誓!"誓成,王何遂出奔莒國。 盧蒲癸將行,謂其弟盧蒲嫳曰:「君之立勇爵,以自衛也。與君同死,何益於君?我去,子必求事崔、慶而歸我,我因以為君報仇。如此,則雖死不虛矣!"嫳許之,癸乃出奔晉國。盧蒲嫳遂求事慶封,慶封用為家臣。申鮮虞出奔楚,後仕楚為右尹。 時齊國諸大夫聞崔氏作亂,皆閉門待信,無敢至者,惟晏嬰直造崔氏,入其室,枕庄公之股,放聲大哭,既起,又踴躍三度,然後趨出。棠無咎曰:「必殺晏嬰,方免眾謗!"崔杼曰:」此人有賢名,殺之恐失人心!"晏嬰遂歸,告於陳須無曰:「盍議立君乎?"須無曰:」守有高、國,權有崔、慶,須無何能為?"嬰退。須無曰:「亂賊在朝,不可與共事也!"駕而奔宋。晏嬰復往見高止、國夏。皆言:」崔氏將至。且慶氏在,非吾所能張主也!"嬰乃嘆息而去。 未幾,慶封使其子慶舍,搜捕庄公餘黨,殺逐殆盡,以車迎崔杼入朝,然後使召高、國,共議立君之事。高,國讓於崔、慶,慶封復讓於崔杼,崔杼曰:「靈公之子杵臼,年已長,其母為魯大夫叔孫僑如之女,立之可結魯好!"眾人皆唯唯。於是迎公子杵臼為君,是為景公。 時景公年幼,崔杼自立為右相,立慶封為左相,盟群臣於太公之廟,刑牲歃血,誓其眾曰:「諸君有不與崔、慶同心者,有如日!"慶封繼之,高、國亦從其誓。 輪及晏嬰,嬰仰天嘆曰:「諸君能忠於君,利於社稷,而嬰不與同心者,有如上帝!"崔、慶俱色變。高、國曰:」二相今日之舉,正忠君利社稷之事也!「崔、慶乃悅。 時莒黎比公尚在齊國,崔、慶奉景公與黎比公為盟,黎比公乃歸莒。 崔杼命棠無咎斂州綽,賈舉等之屍,與庄公同葬於北郭,減其禮數,不用兵甲,曰:「恐其逞勇於地下也!」 命太史伯以瘧疾書庄公之死,太史伯不從,書於簡曰:「夏五月乙亥,崔杼弒其君光。」杼見之大怒,殺太史。太史有弟三人,曰仲、叔、季。仲復書如前,杼又殺之。叔亦如之,杼復殺之。季又書,杼執其簡謂季曰:「汝三兄皆死,汝獨不愛性命乎,若更其語,當免汝。」 季對曰:「據事直書,史氏之職也。失職而生,不如死。昔趙穿弒晉靈公,太史董狐以趙盾位為正卿,不能討賊,書曰:」趙盾弒其君夷皋".盾不為怪,知史職不可廢也。某即不書,天下必有書之者,不書不足以蓋相國之丑,而徒貽識者之笑,某是以不愛其死,惟相國裁之!"崔杼嘆曰:「吾懼社稷之隕,不得已而為此,雖直書,人必諒我"乃擲簡還季。 季捧簡而出,將至史館,遇南史氏方來,季問其故,南史氏曰:「聞汝兄弟俱死,恐遂沒夏五月乙亥之事,吾是以執簡而來也!」季以所書簡示之,南史氏乃辭去。髯翁讀史至此,有贊云: 朝綱紐解,亂臣接跡。 斧鉞不加,誅之以筆! 不畏身死,而畏溺職。 南史同心,有遂無格! 皎日青天,奸雄奪魄。 彼哉諛語,羞此史冊! 崔杼愧太史之筆,乃委罪賈豎而殺之。 是月,晉平公以水勢既退,復大合諸侯於夷儀,將為伐齊之舉。崔杼使左相慶封以庄公之死,告於晉師,言:「群臣懼大國之誅,社稷不保,已代大國行討矣。新君杵臼,出自魯姬,願改事上國,勿替舊好,所攘朝歌之地,仍歸上國,更以宗器若干,樂器若干為獻。」諸侯亦皆有賂。 平公大悅,班師而歸,諸侯皆散。自此晉、齊複合。 時殖綽在衛,聞州綽、刑蒯皆死,復歸齊國。衛獻公衎出奔在齊,素聞其勇,使公孫丁以厚幣招之,綽遂留事獻公。此事擱過一邊。 是年吳王諸樊伐楚,過巢攻其門,巢將牛臣隱身於短牆而射之,諸樊中矢而死。群臣守壽夢臨終之戒,立其弟余祭為王。余祭曰:「吾兄非死於巢也,以先王之言,國當次及,欲速死以傳季弟,故輕生耳。"乃夜禱於天,亦求速死,左右曰:」人所欲者,壽也,王乃自祈早死,不亦遠於人情乎?「余祭曰:」昔我先人太王,廢長立幼,竟成大業,今吾兄弟四人,以次相承,若俱考終命,札且老矣,吾是以求速也!「此段話且擱過一邊。 卻說衛大夫孫林父、寧殖既逐其君衎,奉其弟剽為君,後寧殖病篤,召其子寧喜謂曰:「寧氏自庄、武以來,世篤忠貞。出君之事,孫子為之,非吾意也。而人皆稱曰『孫、寧』,吾恨無以自明,即死無顏見祖父於地下。子能使故君複位,蓋吾之愆,方是吾子。不然,吾不享汝之祀矣。"喜泣拜曰:」敢不勉圖!"殖死,喜嗣為左相,自是日以復國為念。奈殤公剽屢會諸侯,四境無故,上卿孫林父又是獻公衎的嫡仇,無間可乘。 周靈王二十四年,衛獻公襲夷儀據之,使公孫丁私入帝邱城,謂寧喜曰:「子能反父之意,復納寡人,衛國之政,盡歸於子,寡人但主祭祀而已。"寧喜正有遺囑在心,今得此信,且有委政之言,不勝之喜。又思:"衛侯一時求復,故以甜言相哄,倘歸而悔之,奈何?公子鱄賢而有信,若得他為證明,他日定不相負。"乃為復書,密付來使,書中大約言:」此乃國家大事,臣喜一人,豈能獨力承當?子鮮乃國人所信,必得他到此面訂,方有商量。"子鮮者,公子鱄之字也。 獻公謂公子鱄曰:「寡人復國,全由寧氏,吾弟必須為我一行,"子鱄口雖答應,全無去意。獻公屢屢促之,鱄對曰:」天下無無政之君,君曰『政由寧氏』,異日必悔之,是使鱄失信於寧氏也,鱄所以不敢奉命。"獻公曰:「寡人今竄身一隅,猶無政也,倘先人之祀,延及子孫,寡人之願足矣,豈敢食言,以累吾弟。"鱄對曰:」君意既決,鱄何敢避事,以敗君之大功?"乃私入帝邱城,來見寧喜,復申獻公之約,寧喜曰:「子鮮若能任其言,喜敢不任其事!"鱄向天誓曰:」鱄若負此言,不能食衛之粟,"喜曰:「子鮮之誓,重於泰山矣!"公子鱄回復獻公去了。 寧喜以殖之遺命,告於蘧瑗,瑗掩耳而走曰:「瑗不與聞君之出,又敢與聞其入乎?」遂去衛適魯。喜復告於大夫石惡、北宮遺,二人皆贊成之,喜乃告於右宰谷,谷連聲曰:「不可,不可!新君之立,十二年矣,未有失德,今謀復故君,必廢新君,父子得罪於兩世,天下誰能容之?"喜曰:」吾受先人遺命,此事斷不可已。"右宰谷曰:「吾請往見故君,觀其為人視往日如何,而後商之。"喜曰:」善。"右宰谷乃潛往夷儀,求見獻公,獻公方濯足,聞谷至,不及穿履,徒跣而出,喜形於面,謂谷曰:「子從左相處來,必有好音矣!」谷對曰:「臣以便道奉候,喜不知也!」獻公曰:「子第為寡人致左相,速速為寡人圖成其事,左相縱不思復寡人,獨不思得衛政乎?"谷對曰:」所樂為君者,以政在也,政去,何以為君?"獻公曰:「不然,所謂君者,受尊號,享榮名,美衣玉食,崇階華宮,乘高車,駕上駟,府庫充盈,使令滿前,入有嬪御姬侍之奉,出有田獵畢弋之娛,豈必勞心政務,然後為樂哉?"谷嘿然而退。 復見公子鱄,谷述獻公之言。鱄曰:「君淹恤日久,苦極望甘,故為此言。夫所謂君者,敬禮大臣,錄用賢能,節財而用之,恤民而使之,作事必寬,出言必信,然後能享榮名,而受尊號,此皆吾君之所熟聞也!」 右宰谷歸謂寧喜曰:「吾見故君,其言糞土耳!無改於舊。"喜曰:」曾見子鮮否?"谷曰:「子鮮之言合道,然非君所能行也!」喜曰:「吾恃子鮮矣,吾有先臣之遺命,雖知其無改,安能已乎?"谷曰:」必欲舉事,請俟其間。" 時孫林父年老,同其庶長子孫蒯居戚,留二子孫嘉、孫襄在朝。 周靈王二十五年春二月,孫嘉奉殤公之命,出使聘齊,惟孫襄居守。適獻公又遣公孫丁來討信,右宰谷謂寧喜曰:「子欲行事,此其時矣,父兄不在,襄可取也;得襄,則子叔無能為矣!」喜曰:「子言正合吾意。"遂陰集家甲,使右宰谷同公孫丁帥之以伐孫襄。 孫氏府第壯麗,亞於公宮,牆垣堅厚,家甲千人,有家將雍鉏、褚帶二人,輪班值日巡警。是日褚帶當班,右宰谷兵到,褚帶閉門登樓問故,谷曰:「欲見舍人,有事商議。"褚帶曰:」議事何須用兵?"欲引弓射之,谷急退,帥卒攻門。孫襄親至門上,督視把守,褚帶使善射者更番迭進,將弓持滿,臨樓牖而立,近者輒射之,死者數人。雍鉏聞府第有事,亦起軍丁來接應,兩下混戰,互有殺傷。 右宰谷度不能取勝,引兵而回,孫襄命開門親自馳良馬追趕,遇右宰谷,以長鐃挽其車。右宰谷大呼,"公孫為我速射!"公孫丁認得是孫襄,彎弓搭箭,一發正中其胸,卻得雍褚二將齊上,救回去了。胡曾先生詠史詩云: 孫氏無成寧氏昌,天教一矢中孫襄。 安排兔窟千年富,誰料寒灰發火光? 右宰谷轉去,回復寧喜,說孫家如此難攻,「若非公孫神箭,射中孫襄,追兵還不肯退。"寧喜曰:」一次攻他不下,第二次越難攻了,既然箭中其主,軍心必亂,今夜吾自往攻之,如再無功,即當出奔,以避其禍,我與孫氏,已無兩立之勢矣!「一面整頓車仗,先將妻子送出郊外,恐一時兵敗,脫身不及;一面遣人打聽孫家動靜,約莫黃昏時候,打探者回報:」孫氏府第內有號哭之聲,門上人出入,狀甚倉皇。"寧喜曰:「此必孫襄傷重而亡也!」 言未畢,北宮遺忽至,言:「孫襄已死,其家無主,可速攻之。"時漏下已三更,寧喜自行披掛,同北宮遺、右宰谷,公孫丁等,悉起家眾,重至孫氏之門,雍鉏,褚帶方臨屍哭泣,聞報寧家兵又到,急忙披掛,已被攻入大門,鉏等急閉中門,奈孫氏家甲先自逃散,無人協守,亦被攻破,雍鉏逾後牆而遁,奔往戚邑去了。褚帶為亂軍所殺。 其時天已大明,寧喜滅孫襄之家,斷襄之首,攜至公宮,來見殤公,言:「孫氏專政日久,有叛逆之情,某已勒兵往討,得孫襄之首矣!」 殤公曰:「孫氏果謀叛,奈何不令寡人聞之?既無寡人在目,又來見寡人何事?」 寧喜起立,撫劍言曰:「君乃孫氏所立,非先君之命,群臣百姓,復思故君,請君避位,以成堯、舜之德!"殤公怒曰:」汝擅殺世臣,廢置任意,真乃叛逆之臣也。寡人南面為君,已十三載,寧死不能受辱!"即操戈以逐寧喜。 喜趨出宮門,殤公舉目一看,只見刀槍濟濟,戈甲森森,寧家之兵,布滿宮外,慌忙退步,寧喜一聲指麾,甲士齊上,將殤公拘住,世子角聞變,仗劍來救,被公孫丁趕上,一戟刺死,寧喜傳令,囚殤公於太廟,逼使飲鴆而亡,此周靈王二十五年春二月辛卯日事也。 寧喜使人迎其妻子,復歸府第,乃集群臣於朝堂,議迎立故君,各官皆到。惟有太叔儀乃是衛成公之子,衛文公之孫,年六十餘,獨稱病不至。人問其故,儀曰:「新舊皆君也,國家不幸有此事,老臣何忍與聞乎?」 寧喜遷殤公之宮眷於外,掃除宮室,即備法駕,遣右宰谷,北宮遺同公孫丁往夷儀迎接獻公。獻公星夜驅馳,三日而至,大夫公孫免余,直至境外相見,獻公感其遠迎之意,執其手曰:「不圖今日復為君臣!"自此免余有寵。 諸大夫皆迎於境內,獻公自車揖之,既謁廟臨朝,百官拜賀,太叔儀尚稱病不朝,獻公使人責之曰:「太叔不欲寡人返國乎?何為拒寡人?」儀頓首對曰:「昔君之出,臣不能從,臣罪一也;君之在外,臣不能懷貳心,以通內外之言,罪二也;及君求入,臣又不能與聞大事,罪三也。君以三罪責臣,臣敢逃死!"即命駕車,欲謀出奔,獻公親往留之。儀見獻公,垂淚不止,請為殤公成喪,獻公許之,然後出就班列。 獻公使寧喜獨相衛國,凡事一聽專決,加食邑三千室;北宮遺、右宰谷、石惡、公孫免余等,俱增秩祿;公孫丁、殖綽有從亡之勞,公孫無地、公孫臣,其父有死難之節,俱進爵大夫;其他太叔儀、齊惡、孔羈、褚師申等,俱如舊;召蘧瑗於魯,復其位。 卻說孫嘉聘齊而回,中道聞變,徑歸戚邑。林父知獻公必不干休,乃以戚邑附晉,訴說寧喜弒君之惡,求晉侯做主,恐衛侯不日遣兵伐戚,乞賜發兵,協力守御。晉平公以三百人助之,孫林父使晉兵專戍茅氏之地,孫蒯諫曰:「戍兵單薄,恐不能拒衛人,奈何?"林父笑曰:」三百人不足為吾輕重,故委之東鄙,若衛人襲殺晉戍,必然激晉之怒,不愁晉人不助我也!「孫蒯曰:」大人高見,兒萬不及!"寧喜聞林父請兵,晉僅發三百人,喜曰:「晉若真助林父,豈但以三百人塞責哉!"乃使殖綽將選卒千人,往襲茅氏。不知勝負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十六回 殺寧喜子鱄出奔 戮崔杼慶封獨相 話說殖綽帥選卒千人,去襲晉戍,三百人不勾一掃,遂屯兵於茅氏,遣人如衛報捷。林父聞衛兵已入東鄙,遣孫蒯同雍鉏引兵救之,探知晉戍俱已殺盡,又知殖綽是齊國有名的勇將,不敢上前拒敵,全軍而返,回復林父,林父大怒曰:「惡鬼尚能為厲,況人乎,一個殖綽不能與他對陣,倘衛兵大至,何以御之?汝可再往,如若無功,休見我面!」 孫蒯悶悶而出,與雍鉏商議,雍鉏曰:「殖綽勇敵萬夫,必難取勝,除非用誘敵之計方可。"孫蒯曰:」茅氏之西,有地名圉村,四圍樹木茂盛,中間一村人家,村中有小小土山,我使人于山下掘成陷坑,以草覆之,汝先引百人與戰,誘至村口,我屯兵于山上,極口詈罵,彼怒,必上山來擒我,中吾計矣!"雍鉏如其言,帥一百人馳往茅氏,如探敵之狀,一遇殖綽之兵,佯為畏懼,回頭便走,殖綽恃勇,欺雍鉏兵少,不傳令開營,單帶隨身軍甲數十人,乘輕車追之,雍鉏彎彎曲曲,引至圉村,卻不進村,徑打斜往樹林中去了。 殖綽也疑心林中有伏,便教停車,只見土山之上,又屯著一簇步卒,約有二百人數,簇擁著一員將,那員將小小身材,金鍪綉甲,叫著殖綽的姓名,罵道:"你是齊邦退下來的歪貨!欒家用不著的棄物!今捱身在我衛國吃飯,不知羞恥,還敢出頭?豈不曉得我孫氏是八代世臣,敢來觸犯?全然不識高低,禽獸不如!"殖綽聞之大怒。衛兵中有人認得的指道:"這便是孫相國的長子,叫做孫蒯!"殖綽曰:「擒得孫蒯,便是半個孫林父了!"那土山平穩,頗不甚高,殖綽喝教:"驅車!"車馳馬驟,剛剛到山坡之下,那車勢去得兇猛,踏著陷坑,馬就牽車下去,把殖綽掀下坑中,孫蒯恐他勇力難制,預備弓弩,一等陷下,攢箭射之,可憐好一員猛將,今日死於庸人之手。正是:"瓦罐不離井上破,將軍多在陣前亡!"有詩為證: 神勇將軍孰敢當,無名孫蒯已奔忙。 只因一激成奇績,始信男兒當自強。 孫蒯用撓鉤搭起殖綽之屍,割了首級,殺散衛軍,回報孫林父。林父曰:「晉若責我不救戍卒,我有罪矣,不如隱其勝而以敗告。"乃使雍鉏如晉告敗。晉平公聞衛殺其戍卒,大怒,命正卿趙武合諸大夫於澶淵,將加兵於衛。衛獻公同寧喜如晉,面訴孫林父之罪,平公執而囚之。 齊大夫晏嬰,言於齊景公曰:「晉侯為孫林父而執衛侯,國之強臣,皆將得志矣,君盍如晉請之,寓萊之德,不可棄也!」景公曰:「善。"乃遣使約會鄭簡公一同至晉,為衛求解。 晉平公雖感其來意,然有林父先入之言,尚未肯統口,晏平仲私謂羊舌肹曰:「晉為諸侯之長,恤患補闕扶弱抑強,乃盟主之職也,林父始逐其君,既不能討;今又為臣而執君,為君者不亦難乎?昔文公誤聽元咺之言,執衛成公歸於京師,周天子惡其不順,文公愧而釋之。夫歸於京師,而猶不可,況以諸侯囚諸侯乎?諸君子不諫,是黨臣而抑君,其名不可居也。嬰懼晉之失伯,敢為子私言之。"肹乃言於趙武,固請於平公,乃釋衛侯歸國。 尚未肯釋寧喜,右宰谷勸獻公飾女樂十二人,進於晉以贖喜,晉侯悅,並釋喜。喜歸,愈有德色,每事專決,全不稟命,諸大夫議事者,竟在寧氏私第請命,獻公拱手安坐而已。 時宋左師向戍,與晉趙武相善,亦與楚令尹屈建相善。向戍聘於楚,言及昔日華元欲為晉、楚合成之事,屈建曰:「此事甚善,只為諸侯各自分黨,所以和議迄於無成。若使晉、楚屬國互相朝聘,歡好如同一家,干戈可永息矣。"向戍以為然,乃倡議晉、楚二君相會於宋,面定弭兵交見之約。 楚自共王至今,屢為吳國侵擾,邊境不寧,故屈建欲好晉以專事於吳;而趙武亦因楚兵屢次伐鄭,指望和議一成,可享數年安息之福,兩邊皆欣然樂從。遂遣使往各屬國訂期。 晉使至於衛國,寧喜不通知獻公,徑自委石惡赴會,獻公聞之大怒,訴於公孫免余,免余曰:「臣請以禮責之。"免余即往見寧喜,言:」會盟大事,豈可使君不與聞?"寧喜艴然曰:「子鮮有約言矣,吾豈猶臣也乎哉?"免余回報獻公曰:」喜無禮甚矣。何不殺之?"獻公曰:「若非寧氏,安有今日?約言實出自寡人,不可悔也!」免余曰:「臣受主公特達之知,無以為報,請自以家屬攻寧氏,事成則利歸於君,不成則害獨臣當之。"獻公曰:」卿斟酌而行,勿累寡人也!「 免余乃往見其宗弟公孫無地。公孫臣曰:「相國之專,子所知也,主公猶執硜硜之信,隱忍不言,異日養成其勢,禍且倚於孫氏矣,奈何?"無地與臣同辭而對曰:」何不殺之?"免余曰:「吾言於君,君不從也。若吾等偽為作亂,幸而成,君之福,不成,不過出奔耳!"無地曰:」吾弟兄願為先驅,"免余請歃血為信。 時周靈王二十六年,寧喜方治春宴,無地謂免余曰:「寧氏治春宴,必不備,吾請先嘗之,子為之繼。"免余曰:」盍卜之?"無地曰:「事在必行,何卜之有?"無地與臣悉起家眾以攻寧氏。 寧氏門內,設有伏機。伏機者,掘地為深窟,上鋪木板,別以木為機關,觸其機,則勢從下發,板啟而人陷。日間去機,夜則設之。是日因春宴,家屬皆於堂中觀優,無守門者,乃設機以代巡警。無地不知,誤觸其機,陷於窟中。寧氏大驚,爭出捕賊,獲無地。 公孫臣揮戈來救,寧氏人眾,臣戰敗被殺。 寧喜問無地曰:「子之此來,何人主使?"無地瞋目大罵曰:」汝恃功專恣,為臣不忠,吾兄弟特為社稷誅爾,事之不成,命也。豈由人主使耶?"寧喜怒,縛無地於庭柱,鞭之至死,然後斬之。 右宰谷聞寧喜得賊,夜乘車來問,寧氏方啟門,免余帥兵適至,乘之而入,先斬右宰谷於門,寧氏堂中大亂,寧喜驚忙中,遽問:「作賊者何人?"免余曰:」舉國之人皆在,何問姓名乎?"喜懼而走,免余奪劍逐之,繞堂柱三周,喜身中兩劍,死於柱下。 免余盡滅寧氏之家,還報獻公。獻公命取寧喜及右宰谷之屍,陳之於朝。 公子鱄聞之,徒跣入朝,撫寧喜之屍,哭曰:「非君失信,我實欺子,子死,我何面目立衛之朝乎?"呼天長號者三,遂趨出,即以牛車載其妻小,出奔晉國。獻公使人留之,鱄不從,行及河上,獻公復使大夫齊惡馳驛追及之,齊惡致衛侯之意,必要子鱄回國。子鱄曰:」要我還衛,除是寧喜復生方可!"齊惡猶強之不已,子鱄取活雉一隻,當齊惡前拔佩刀剁落雉頭,誓曰:「鱄及妻子,今後再履衛地,食衛粟,有如此雉!"齊惡知不可強,只得自回。 子鱄遂奔晉國,隱於邯鄲,與家人織屨易粟而食,終身不言一「衛」字。史臣有詩云: 他鄉不似故鄉親,織屨蕭然竟食貧。 只為約言金石重,違心恐負九泉人! 齊惡回復獻公,獻公感嘆不已,乃命收殮二屍而葬之。 欲立免余為正卿,免余曰:「臣望輕,不如太叔,"乃使太叔儀為政,自此衛國稍安。 話分兩頭,卻說宋左師向戍,倡為弭兵之會,面議交見之事,晉正卿趙武、楚令尹屈建俱至宋地。各國大夫陸續俱至,晉之屬國魯、衛、鄭,從晉營於左;楚之屬國蔡、陳、許,從楚營於右。以車為城,各據一偏。宋是地主,自不必說。 議定,照朝聘常期,楚之屬朝聘於晉,晉之屬亦朝聘於楚,其貢獻禮物,各省其半,兩邊分用。其大國齊、秦,算做敵體與國,不在屬國之數,各不相見。晉屬小國如邾、莒、滕、薛,楚屬小國如頓、胡、沈、麇,有力者自行朝聘,無力者從附庸一例,附於鄰近之國。 遂於宋西門之外,歃血訂盟,楚屈建暗暗傳令,衷甲將事,意欲劫盟,襲殺趙武,伯州犁固諫乃止。趙武聞楚衷甲,以問羊舌肹,欲預備對敵之計。羊舌肹曰:「本為此盟以弭兵也,若楚用兵,彼先失信於諸侯,諸侯其誰服之,子守信而已,何患焉?"及將盟,楚屈建又欲先歃,使向戍傳言於晉,向戍造晉軍,不敢出口,其從人代述之。趙武曰:」昔我先君文公,受王命於踐土,綏服四國,長有諸夏,楚安得先於晉?「向戍還述於屈建,建曰:」若論王命,則楚亦嘗受命於惠王矣,所以交見者,謂楚、晉匹敵也,晉主盟已久,此番合當讓楚,若仍先晉,便是楚弱於晉了,何雲敵國?"向戍復至晉營言之,趙武猶未肯從。羊舌肹謂趙武曰:「主盟以德不以勢。若其有德,歃雖後,諸侯戴之;如其無德,歃雖先,諸侯叛之。且合諸侯以弭兵為名,夫弭兵天下之利也,爭歃則必用兵,用兵則必失信,是失所以利天下之意矣,子姑讓楚。"趙武乃許楚先歃,定盟而散。 時衛石惡與盟,聞寧喜被殺,不敢歸衛,遂從趙武留於晉國。自是晉、楚無事,不在話下。, 再說齊右相崔杼,自弒庄公,立景公,威震齊國,左相慶封性嗜酒,好田獵,常不在國中,崔杼獨秉朝政,專恣益甚。慶封心中陰懷嫉忌,崔杼原許棠姜立崔明為嗣,因憐長子崔成損臂,不忍出口。崔成窺其意,請讓嗣於明,願得崔邑養老,崔杼許之。東郭偃與棠無咎不肯,曰:「崔,宗邑也,必以授宗子,"崔杼謂崔成曰:」吾本欲以崔予汝,偃與無咎不聽,奈何?"崔成訴於其弟崔疆,崔疆曰:「內子之位,且讓之矣,一邑尚吝不予乎。吾父在,東郭等尚然把持,父死,吾弟兄求為奴僕不能矣。"崔成曰:」姑浼左相為我請之,"成、疆二人求見慶封,告訴其事。慶封曰:「汝父惟偃與無咎之謀是從,我雖進言,必不聽也,異日恐為汝父之害,何不除之?"成、疆曰:」某等亦有此心,但力薄,恐不能濟事,"慶封曰:「容更商之。"成、疆去,慶封召盧蒲嫳述二子之言。盧蒲嫳曰:」崔氏之亂,慶氏之利也。"慶封大悟,過數日,成、疆又至,復言東郭偃、棠無咎之惡,慶封曰:「汝若能舉能,吾當以甲助子。"乃贈之精甲百具,兵器如數,成、疆大喜,夜半率家眾披甲執兵,散伏於崔氏之近側,東郭偃、棠無咎每日必朝崔氏,候其入門,甲士突起,將東郭偃、棠無咎攢戟刺死。 崔杼聞變大怒,急呼人使駕車。輿仆逃匿皆盡,惟圉人在廄,乃使圉人駕馬,一小豎為御,往見慶封,哭訴以家難,慶封佯為不知,訝曰:「崔、慶雖為二氏,實一體也,孺子敢無上至此,子如欲討,吾當效力。"崔杼信以為誠,乃謝曰:」倘得除此二逆,以安崔宗,我使明也拜子為父。"慶封乃悉起家甲,召盧蒲嫳使率之,吩咐:「如此如此。"盧蒲嫳受命而往。崔成、崔疆見盧蒲嫳兵至,欲閉門自守,盧蒲嫳誘之曰:」吾奉左相之命而來,所以利子,非害子也。"成謂疆曰:「得非欲除孽弟明乎?"疆曰:」容有之。"乃啟門納盧蒲嫳,嫳入門,甲士俱入,成、疆阻遏不住,乃問嫳曰:「左相之命何如?"嫳曰:」左相受汝父之訴,吾奉命來取汝頭耳!"喝令甲士:"還不動手!"成、疆未及答言,頭已落地,盧蒲嫳縱甲士抄擄其家,車馬服器取之無遺,又毀其門戶。 棠姜驚駭,自縊於房,惟崔明先在外,不及於難,盧蒲嫳懸成、疆之首於車,回復崔杼。杼見二屍,且憤且悲,問嫳曰:「得無震驚內室否?"嫳曰:」夫人方高卧未起。"杼有喜色,謂慶封曰:「吾欲歸,奈小豎不善執轡,幸借一御者。"盧蒲嫳曰:」某請為相國御。"崔杼向慶封再三稱謝,登車而別。 行至府第,只見重門大開,並無一人行動,比入中堂,直望內室,窗戶門闥,空空如也,棠姜懸樑,尚未解索,崔杼驚得魂不附體,欲問盧蒲嫳,已不辭而去矣,遍覓崔明不得,放聲大哭曰:「吾今為慶封所賣,吾無家矣,何以生為?"亦自縊而死。杼之得禍,不亦慘乎?髯翁有詩曰: 昔日同心起逆戎,今朝相軋便相攻。 莫言崔杼家門慘,幾個奸雄得善終? 崔明半夜潛至府第,盜崔杼與棠姜之屍,納於一柩之中,車載以出,掘開祖墓之穴,下其柩,仍加掩覆,惟圉人一同做事,此外無知者。事畢,崔明出奔魯國。 慶封奏景公曰:「崔杼實弒先君,不敢不討也。"景公唯唯而已。慶封遂獨相景公,以公命召陳須無復歸齊國。須無告老,其子陳無宇代之,此周靈王二十六年事也。 時吳、楚屢次相攻,楚康王治舟師以伐吳。吳有備,楚師無功而還。 吳王余祭方立二年,好勇輕生,怒楚見伐,使相國屈狐庸,誘楚之屬國舒鳩叛楚。楚令尹屈建帥師伐舒鳩,養繇基自請為先鋒。 屈建曰:「將軍老矣,舒鳩蕞爾國,不憂不勝,無相煩也。"養繇基曰:」楚伐舒鳩,吳必救之,某屢拒吳兵,熟知軍情,願隨一行,雖死不恨!"屈建見他說個「死」字,心中惻然。基又曰:「某受先王知遇,嘗欲以身報國,恨無其地,今鬚髮俱改,脫一旦病死牖下,乃令尹負某矣!"屈建見其意已決,遂允其請,使大夫息桓助之。 養繇基行至離城,吳王之弟夷昧同相國屈狐庸率兵來救。息桓欲俟大軍,養繇基曰:「吳人善水,今棄舟從陸,且射御非其長,乘其初至未定,當急擊之。"遂執弓貫矢,身先士卒,所射輒死,吳師稍卻。基追之,遇狐庸於車,罵曰:」叛國之賊,敢以面目見我耶?"欲射狐庸,狐庸引車而退,其疾如風。基駭曰:「吳人亦善御耶?恨不早射也。"說猶未畢,只見四面鐵葉車圍裹將來,把基困於垓心,乘車將士,皆江南射手,萬矢齊發,養繇基死於亂箭之下。 楚共王曾言其恃藝必死,驗於此矣。息桓收拾敗軍,回報屈建,建嘆曰:「養叔之死,乃自取也!"乃伏精兵於棲山,使別將子疆以私屬誘吳交鋒,才十餘合遂走,狐庸意其有伏不追。夷昧登高望之,不見楚軍,曰:」楚已遁矣!"遂空壁逐之,至棲山之下,子疆回戰,伏兵盡起,將夷昧圍住,衝突不出。卻得狐庸兵到,殺退楚兵,救出夷昧,吳師敗歸,屈建遂滅舒鳩。 明年,楚康王復欲伐吳,乞師於秦。秦景公使弟公子鉏帥兵助之。 吳盛兵以守江口,楚不能入,以鄭久服事晉,遂還師侵鄭,楚大夫穿封戍,擒鄭將皇頡於陣,公子圍欲奪之,穿封戍不與,圍反訴於康王,言:「已擒皇頡,為穿封戍所奪。"未幾,穿封戍解皇頡獻功,亦訴其事,康王不能決,使太宰伯州犁斷之。犁奏曰:」鄭囚乃大夫,非細人也,問囚自能言之。"乃立囚於庭下,伯州犁立於右,公子圍與穿封戍立於左,犁拱手向上曰:「此位是王子圍,寡君之介弟也!」復拱手向下曰:「此位為穿封戍,乃方城外之縣尹也,誰實擒汝?可實言之!」皇頡已悟犁之意,有心要奉承王子圍,偽張目視圍,對曰:「頡遇此位王子不勝,遂被獲。"穿封戍大怒,遂於駕上抽戈欲殺公子圍,圍驚走,戍逐之不及。伯州犁追上,勸解而還,言於康王,兩分其功。復自置酒,與圍、戍二人講和。今人論徇私曲庇之事,輒云:」上下其手。"蓋本伯州犁之事也,後人有詩嘆云: 斬擒功績辨虛真,私用機門媚貴臣。 幕府計功多類此,肯持公道是何人? 卻說吳之鄰國名越,子爵,乃夏王禹之後裔,自無餘始封。自夏曆周,凡三十餘世,至於允常。允常勤於為治,越始強盛。吳忌之。 余祭立四年,始用兵伐越,獲其宗人,刖其足,使為閽,守「余皇」大舟,余祭觀舟醉卧,宗人解余祭之佩刀,刺殺余祭,從人始覺,共殺宗人。余祭弟夷昧,以次嗣立,以國政任季札。札請戢兵安民,通好上國。 夷昧從之,乃使札首聘魯國,求觀五代及列國之樂,札一一評品,輒當其情,魯人以為知音;次聘齊,與晏嬰相善;次聘鄭,與公孫僑相善;及衛,與蘧瑗相善;遂適晉,與趙武、韓起、魏舒相善。所善皆一時賢臣,札之賢亦可知矣。要知後事,再看下回分解。 第六十七回 盧蒲癸計逐慶封 楚靈王大合諸侯 話說周靈王長子名晉,字子喬,聰明天縱,好吹笙,作鳳凰鳴。立為太子,年十七,偶游伊、洛,歸而死,靈王甚痛之,有人報道:「太子於緱嶺上,跨白鶴吹笙,寄語土人曰:」好謝天子,吾從浮丘公住嵩山,甚樂也!不必懷念。"浮丘公,古仙人也。靈王使人發其冢,惟空棺耳,乃知其仙去矣。 至靈王二十七年,夢太子晉控鶴來迎,既覺,猶聞笙聲在戶外,靈王曰:「兒來迎我,我當去矣!」遺命傳位次子貴,無疾而崩。貴即位,是為景王。 是年,楚康王亦薨,令尹屈建與群臣共議,立其母弟麇為王,未幾,屈建亦卒,公子圍代為令尹,此事敘明,且擱過一邊。 再說齊相國慶封,既專國政,益荒淫自縱。 一日,飲於盧蒲嫳之家,盧蒲嫳使其妻出而獻酒,封見而悅之,遂與之通。因以國政交付於其子慶舍,遷其妻妾財幣於盧蒲嫳之家,封與嫳妻同宿,嫳亦與封之妻妾相通,兩不禁忌。有時兩家妻小,合做一處,飲酒歡謔,醉後羅唣。左右皆掩口,封與嫳不以為意。 嫳請召其兄盧蒲癸於魯,慶封從之。癸既歸齊,封使事其子慶舍。 舍膂力兼人,癸亦有勇,且善諛,故慶舍愛之,以其女慶姜妻癸,翁婿相稱,寵信彌篤。 癸一心只要報庄公之仇,無同心者,乃因射獵,極口誇王何之勇。慶舍問:「王何今在何處?」癸曰:「在莒國。」慶舍使召之。王何歸齊,慶舍亦愛之。 自崔、慶造亂之後,恐人暗算,每出入必使親近壯士執戈,先後防衛,遂以為例。慶舍因寵信盧蒲癸、王何,即用二人執戈,餘人不敢近前。 舊規,公家供卿大夫每日之膳,例用雙雞。時景公性愛食雞跖,一食數千,公卿家效之,皆以雞為食中之上品,因此雞價騰貴,御廚以舊額不能供應,往慶氏請益,盧蒲嫳欲揚慶氏之短,勸慶舍勿益,謂御廚曰:「供膳任爾,何必雞也?」御廚乃以鶩代之,仆輩疑鶩非膳品,又竊食其肉。 是日,大夫高蠆、字子尾,欒灶、字子雅,侍食於景公,見食品無雞,但鶩骨耳,大怒曰:「慶氏為政,刻減公膳,而慢我至此!"不食而出。高蠆欲往責慶封,欒灶勸止之。早有人告知慶封,慶封謂盧蒲嫳曰:」子尾、子雅怒我矣。將若之何!"盧蒲嫳曰:「怒則殺之,何懼焉!"盧蒲嫳告其兄癸,癸與王何謀曰:」高、欒二家與慶氏有隙,可藉助也!「 何乃夜見高蠆,詭言慶氏謀攻高、欒二家,高蠆大怒曰:「慶封實與崔杼同弒庄公,今崔氏已滅,惟慶氏在,吾等當為先君報仇!"王何曰:」此何之志也!大夫謀其外,何與盧蒲氏謀其內,事蔑不濟矣!「高蠆陰與欒灶商議,伺間而發。 陳無宇、鮑國、晏嬰等,無不知之,但惡慶氏之專橫,莫肯言者。盧蒲癸與王何卜攻慶氏,卜者獻繇詞曰:「虎離穴,彪見血!"癸以龜兆問於慶舍曰:」有欲攻仇家者,卜得其兆,請問吉凶。"慶舍視兆曰:「必克,虎與彪,父子也。離而見血,何不克焉?所仇者何人?"癸曰:」鄉里之平人耳!"慶舍更不疑惑。 秋八月,慶封率其族人慶嗣、慶遺,往東萊田獵,亦使陳無宇同往。無宇別其父須無,須無謂曰:「慶氏禍將及矣。同行恐與其難,何不辭之?"無宇對曰:」辭則生疑,故不敢。若詭以他故召我,可圖歸也!「遂從慶封出獵。 去訖,盧蒲癸喜曰:「卜人所謂『虎離穴』者,此其驗矣!」將乘嘗祭舉事。陳須無知之,恐其子與於慶封之難,詐稱其妻有病,使人召無宇歸家。無宇求慶封卜之,暗中禱告,卻通陳、慶氏吉凶,慶封曰:「此乃『滅身』之卦,下克其上,卑克其尊,恐老夫人之病,未得痊也!」無宇捧龜,涕泣不止。慶封憐之,乃遣歸。 慶嗣見無宇登車,問:「何往?"曰:」母病不得不歸!"言畢而馳。慶嗣謂慶封曰:「無宇言母病,殆詐也,國中恐有他變,夫子當速歸!"慶封曰:」吾兒在彼何慮?"無宇既濟河,乃發梁鑿舟,以絕慶封之歸路,封不知也。 時八月初旬將盡矣,盧蒲癸部署家甲,匆匆有戰鬥之色。其妻慶姜謂癸曰:「子有事而不謀於我,必不捷矣!」癸笑曰:「汝婦人也,安能為我謀哉?"慶姜曰:」子不聞有智婦人勝於男子乎。武王有亂臣十人,邑姜與焉,何為不可謀也?"癸曰:「昔鄭大夫雍糾,以鄭君之密謀,泄於其妻雍姬,卒致身死君逐,為世大戒,吾甚懼之!"慶姜曰:」婦人以夫為天,夫唱則婦隨之,況重以君命乎?雍姬惑於母言,以害其夫,此閨閫之蝥賊,何足道哉?"癸曰:「假如汝居雍姬之地,當若何?"慶姜曰:」能謀則共之,即不能,亦不敢泄!"癸曰:「今齊侯苦慶氏之專,與欒、高二大夫謀逐汝族,吾是以備之,汝勿泄也!」慶姜曰:「相國方出獵,時可乘矣!」癸曰:「欲俟嘗祭之日!"慶姜曰:」夫子剛愎自任,耽於酒色,怠於公事,無以激之,或不出,奈何?妾請往止其行,彼之出乃決矣!「癸曰:」吾以性命托子,子勿效雍姬也!「 慶姜往告慶舍曰:「聞子雅、子尾將以嘗祭之隙,行不利於夫子,夫子不可出也!」慶舍怒曰:「二子者,譬如禽獸,吾寢處之,誰敢為難?即有之,吾亦何懼?"慶姜歸報盧蒲癸,預作準備。 至期,齊景公行嘗祭於太廟,諸大夫皆從,慶舍蒞事,慶繩主獻爵,慶氏以家甲環守廟宮。盧蒲癸、王何執寢戈,立於慶舍之左右,寸步不離。 陳、鮑二家有圉人善為優戲,故意使在魚里街上搬演。慶氏有馬,驚而逸走,軍士逐而得之,乃盡縶其馬,解甲釋兵,共往觀優。欒、高、陳、鮑四族家丁,俱集於廟門之外,盧蒲癸託言小便,出外約會停當,密圍太廟。癸復入,立於慶舍之後,倒持其戟,以示高蠆。蠆會意,使從人以闥擊門扉三聲,甲士蜂擁而入。 慶舍驚起,尚未離坐,盧蒲癸從背後刺之,刃入於脅,王何以戈擊其左肩,肩折。慶舍目視王何曰:「為亂者乃汝曹乎?"以右手取俎壺投王何,何立死。盧蒲癸呼甲士先擒慶繩殺之。慶舍傷重,負痛不能忍,只手抱廟柱搖撼之,廟脊俱為震動,大叫一聲而絕。 景公見光景利害,大驚欲走避。晏嬰密奏曰:「群臣為君故,欲誅慶氏以安社稷,無他慮也!"景公方才心定,脫了祭服,登車,入於內宮。盧蒲癸為首,同四姓之甲,盡滅慶氏之黨,各姓分守城門,以拒慶封,防守嚴密,水泄不通。 卻說慶封田獵而回,至於中途,遇慶舍逃出家丁,前來告亂。慶封聞其子被殺,大怒,遂還攻西門。城中守御嚴緊,不能攻克,卒徒漸漸逃散。慶封懼,遂出奔魯國。齊景公使人讓魯,不當收留作叛之臣,魯人將執慶封以畀齊人。慶封聞而懼,復奔吳國。吳王夷昧以朱方居之,厚其祿入,視齊加富,使伺察楚國動靜。 魯大夫子服何聞之,謂叔孫豹曰:「慶封又富於吳,殆天福淫人乎?"叔孫豹曰:」『善人富,謂之賞;淫人富,謂之殃".慶氏之殃至矣,又何福焉!"慶封既奔,於是高蠆、欒灶為政,乃宣崔、慶之罪於國中,陳慶舍之屍於朝以殉。 求崔杼之柩不得,懸賞購之,有能知柩處來獻者,賜以崔氏之拱璧。崔之圉人貪其璧,遂出首。於是發崔氏祖墓,得其柩斫之,見二屍,景公欲並陳之。晏嬰曰:「戮及婦人,非禮也!"乃獨陳崔杼之屍於市。國人聚觀,猶能識認,曰:」此真崔子矣!「 諸大夫分崔、慶之邑。以慶封家財俱在盧蒲嫳之室,責嫳以淫亂之罪,放之於北燕,盧蒲癸亦從之。二氏家財,悉為眾人所有,惟陳無宇一無所取。慶氏之庄,有木材百餘車,眾議納之陳氏,無宇悉以施之國人,由是國人咸頌陳氏之德。 此周景王初年事也。 其明年,欒灶卒,子欒施嗣為大夫,與高蠆同執國政。高蠆忌高厚之子高止,以二高並立為嫌,乃逐高止,止亦奔北燕。止之子高豎,據盧邑以叛,景公使大夫閭邱嬰帥師圍盧,高豎曰:「吾非叛,懼高氏之不祀也!"閭邱嬰許為高氏立後,高豎遂出奔晉國。閭邱嬰復命於景公,景公乃立高酀以守高傒之祀。高蠆怒曰:」本遣閭邱欲除高氏,去一人,立一人,何擇焉?「乃譖殺閭邱嬰。 諸公子子山、子商、子周等,皆為不平,紛紛譏議。高蠆怒,以他事悉逐之,國中側目。未幾,高蠆卒,子高強嗣為大夫。高強年幼,未立為卿,大權悉歸於欒施矣。 此段話且擱過一邊。 是時晉、楚通和,列國安息。鄭大夫良霄字伯有,乃公子去疾之孫,公孫輒之子,時為上卿執政。性汰侈,嗜酒,每飲輒通宵,飲時惡見他人,惡聞他事,乃窟地為室,置飲具及鐘鼓於中,為長夜之飲,家臣來朝者,皆不得見。日中乘醉入朝,言於鄭簡公,欲遣公孫黑往楚修聘。公孫黑方與公孫楚爭娶徐吾犯之妹,不欲遠行,來見良霄求免。閽人辭曰:「主公已進窟室,不敢報也!」 公孫黑大怒,遂悉起家甲,乘夜同印段圍其第,縱火焚之。良霄已醉,眾人扶之上車,奔雍梁。 良霄方醒,聞公孫黑攻己,大怒,居數日,家臣漸次俱到,述國中之事,言:「各族結盟,以拒良氏,惟國氏、罕氏不與盟。"霄喜曰:」二氏助我矣,"乃還攻鄭之北門。公孫黑使其侄駟帶,同印段率勇士拒之。良霄戰敗,逃於屠羊之肆,為兵眾所殺,家臣盡死。 公孫僑聞良霄死,亟趨雍梁,撫良霄之屍而哭之曰:「兄弟相攻,天乎,何不幸也!」盡斂家臣之屍,與良霄同葬於斗城之村。公孫黑怒曰:「子產乃黨良氏耶?"欲攻之。上卿罕虎止之曰:」子產加禮於死者,況生者乎?禮,國之干也,殺有禮不祥。"黑乃不攻。 鄭簡公使罕虎為政,罕虎曰:「臣不如子產!"乃使公孫僑為政。 時周景王之三年也。 公孫僑既執鄭政,乃使都鄙有章,上下有服,田有封洫,廬井有伍,尚忠儉,抑泰侈。公孫黑亂政,數其罪而殺之。又鑄《刑書》以威民,立鄉校以聞過。國人乃歌詩曰:「我有子弟,子產誨之;我有田疇,子產殖之;子產而死,誰其嗣之?"一日,鄭人出北門,恍惚間遇見良霄,身穿介胄提戈而行,曰:」帶與段害我,我必殺之!「其人歸述於他人,遂患病。於是國中風吹草動,便以為良霄來矣,男女皆奔走若狂,如避戈矛。未幾駟帶病卒;又數日,印段亦死。國人大懼,晝夜不寧。 公孫僑言於鄭君,以良霄之子良止為大夫,主良氏之祀;並立公子嘉之子公孫泄,於是國中訛言頓息。行人游吉、字子羽,問於僑曰:「立後而訛言頓息,是何故也?"僑曰:」凡凶人惡死,其魂魄不散,皆能為厲。若有所歸依,則不復然矣,吾立祀為之歸也!「游吉曰:」若然,立良氏可矣,何以並立公孫泄,豈慮子孔亦為厲乎?"僑曰:「良霄有罪,不應立後,若因為厲而立之,國人皆惑於鬼神之說,不可以為訓。吾託言於存七穆之絕祀,良、孔二氏並立,所以除民之惑也!"游吉乃嘆服。 再說周景王二年,蔡景公為其世子般娶楚女羋氏為室。 景公私通於羋氏,世子般怒曰:「父不父,則子不子矣。"乃偽為出獵,與心腹內侍數人,潛伏於內室。景公只道其子不在,遂入東宮,徑造羋氏之室,世子般率內侍突出,砍殺景公,以暴疾訃於諸侯,遂自立為君,是為靈公。史臣論般以子弒父,千古大變;然景公淫於子婦,自取悖逆,亦不能無罪也。有詩嘆云: 新台醜行污青史,蔡景如何復蹈之? 逆刃忽從宮內起,因思急子可憐兒! 蔡世子般雖以暴疾訃於諸侯,然弒逆之跡,終不能掩,自本國傳揚出來,各國誰不曉得?但是時盟主偷惰,不能行誅討之法耳。 其年秋,宋宮中夜失火,夫人乃魯女伯姬也,左右見火至,稟夫人避火,伯姬曰:「婦人之義,傅母不在,宵不下堂,火勢雖迫,豈可廢義?"比及傅母來時,伯姬已焚死矣,國人皆為嘆息。時晉平公以宋有合成之功,憐其被火,乃大合諸侯於澶淵,各出財幣以助宋。宋儒胡安定論此事,以為不討蔡世子弒父之罪,而謀恤宋災,輕重失其等矣,此平公所以失霸也。 周景王四年,晉、楚以宋之盟,故將復會於虢。時楚公子圍代屈建為令尹。圍乃共王之庶子,年齒最長,為人桀驁不恭,恥居人下,恃其才器,陰畜不臣之志,欺熊麇微弱,事多專決,忌大夫薳掩之忠直,誣以謀叛,殺之而並其室;交結大夫薳羆、伍舉為腹心。日謀篡逆。 嘗因出田郊外,擅用楚王旌旗,行至芋邑,芋尹申無宇數其僭分,收其旌旗於庫,圍稍戢。 至是,將赴虢之會,圍請先行聘於鄭,欲娶豐氏之女。臨行,謂楚王熊麇曰:「楚已稱王位,在諸侯之上,凡使臣乞得用諸侯之禮,庶使列國知楚之尊。"熊麇許之。 公子圍遂僭用國君之儀,衣服器用,擬於侯伯,用二人執戈前導,將及鄭郊,郊人疑為楚王,驚報國中,鄭君臣俱大駭,星夜匍匐出迎,及相見,乃公子圍也,公孫僑惡之,恐其一入國中,或生他變,乃使行人游吉辭以城中舍館頹壞,未及修葺,乃館於城外。 公子圍使伍舉入城,議婚豐氏,鄭伯許之,既行聘,筐篚甚盛,臨娶時,公子圍忽萌襲鄭之意,欲借迎女為名,盛飾車乘,乘機行事。公孫僑曰:「圍之心不可測,必去眾而後可,"游吉曰:」吉請再往辭之,"於是游吉往見公子圍曰:「聞令尹將用眾迎,敝邑褊小,不足以容從者,請除地於城外,以聽迎婦之命。"公子圍曰:」君辱貺寡大夫圍,賜以豐氏之婚,若迎於野外,何以成禮?"游吉曰:「禮,軍容不入國,況婚姻乎?令尹若必用眾,以壯觀瞻,請去兵備,"伍舉密言於圍曰:」鄭人知備我矣,不如去兵。"乃使士卒悉棄弓矢,垂櫜而入,迎豐氏於館舍,遂赴會所。 晉趙武及宋、魯、齊、衛、陳、蔡、鄭、許各國大夫,俱已先在。 公子圍使人言於晉曰:「楚、晉有盟於前,今此番尋好,不必再立誓書,重複歃血,但將盟宋舊約,表白一番,令諸君勿忘足矣!"祁午謂趙武曰:」圍之此言,恐晉爭先也,前番讓楚先晉,今番晉合先楚,若讀舊書,楚常先矣,子以為何如?"趙武曰:「圍之在會,緝蒲為王宮,威儀與楚王無二,其志不惟外亢,將有內謀,不如姑且聽之,以驕其志!"祁午曰:」雖然,前番子木衷甲赴會,幸而不發;今圍更有甚焉,吾子宜為之備!"趙武曰:「所以尋好者,尋弭兵之約也,武知有守信而已,不知其他!"既登壇,公子圍請讀舊書,加於牲上,趙武唯唯。既畢事,公子圍遽歸,諸大夫皆知圍之將為楚君也。史臣有詩云: 任教貴倨稱公子,何事威儀效楚王? 列國盡知成跋扈,郟敖燕雀尚怡堂! 趙武心中終以讀舊書先楚為恥,恐人議論,將守信之語,向各國大夫再三分剖,說了又說,及還過鄭,魯大夫叔孫豹同行,武復言之。豹曰:「相君謂弭兵之約,可終守乎?"武曰:」吾等偷食,朝夕圖安,何暇問久遠?"豹退謂鄭大夫罕虎曰:「趙孟將死矣。其語偷,不為遠計,且年未五十,而諄諄焉如八九十歲老人,其能久乎?"未幾,趙武卒。韓起代之為政,不在話下。 再說楚公子圍歸國,值熊麇抱病在宮,圍入宮問疾,託言有密事啟奏,遣開嬪侍,解冠纓加熊麇之頸,須臾而死。麇有二子,曰幕,曰平夏,聞變挺劍來殺公子圍,勇力不敵,俱為圍所殺。麇弟右尹熊比、字子干,宮廄尹熊黑肱、字子晰,聞楚王父子被殺,懼禍,比出奔晉,黑肱出奔鄭,公子圍赴於諸侯曰:「寡君麇不祿即世,寡大夫圍應為後!"伍舉更其辭曰:」共王之子圍為長!"圍於是嗣即王位,改名熊虔,是為靈王。 以薳羆為令尹,鄭丹為右尹,伍舉為左尹,鬥成然為郊尹,太宰伯州犁有公事在郟,楚王慮其不服,使人殺之。因葬楚王麇於郟,謂之郟敖。以薳啟疆代為太宰,立長子祿為世子。 靈王既得志,愈加驕恣,有獨霸中原之意,使伍舉求諸侯於晉,又以豐氏女族微,不堪為夫人,並求婚於晉侯,晉平公新喪趙武,懼楚之強,不敢違抗,一一聽之。 周景王六年,為楚靈王之二年,冬十二月,鄭簡公、許悼公如楚,楚靈王留之,以待伍舉之報,伍舉還楚復命,言:「晉侯二事俱諾!"靈王大悅,遣使大征會於諸侯,約以明年春三月為會於申。鄭簡公請先往申地,迎待諸侯,靈王許之。 至次年之春,諸國赴會者,接踵不絕,惟魯、衛託故不至,宋遣大夫向戍代行,其他蔡、陳、徐、滕、頓、胡、沈、小邾等國君,俱親身赴會。楚靈王大率兵車,來至申地,諸侯俱來相見。 右尹伍舉進曰:「臣聞欲圖霸者,必先得諸侯;欲得諸侯者,必先慎禮。今吾王始求諸侯於晉,宋向戍、鄭公孫僑皆大夫之良,號為知禮者,不可不慎也!」 靈王曰:「古者合諸侯之禮何如?"伍舉曰:」夏啟有鈞台之享,商湯有景亳之命,周武有孟津之誓,成王有岐陽之蒐,康王有酆宮之朝,穆王有塗山之會,齊桓公有召陵之師,晉文公有踐土之盟,此六王二公所以合諸侯者,莫不有禮,惟君所擇。"靈王曰:「寡人慾霸諸侯,當用齊桓公召陵之禮,但不知其禮如何?"伍舉對曰:」夫六王二公之禮,臣聞其名,實未之習也。以所聞齊桓公伐楚,退師召陵,楚使先大夫屈完如齊師,桓公大陳八國車乘,以眾強誇示屈完,然後合諸侯與屈完盟會。今諸侯新服,吾王亦惟示以眾強之勢,使其怖畏,然後征會討貳,不敢不從矣!「 靈王曰:「寡人慾用兵諸侯,效桓公伐楚之事,誰當先者?"伍舉對曰:」齊慶封弒其君,逃於吳國,吳不討其罪,又加寵焉,處以朱方之地,聚族而居,富於其舊,齊人憤怨。夫吳,我之仇也,若用兵伐吳,以誅慶封為名,則一舉而兩得矣!「 靈王曰:「善。"於是盛陳車乘,以恐脅諸侯,即申地為會盟。以除君是吳姬所出,疑其附吳,系之三日,徐子願為伐吳嚮導,乃釋之。使大夫屈申,率諸侯之師伐吳,圍朱方,執齊慶封,盡滅其族,屈申聞吳人有備,遂班師,以慶封獻功,靈王欲戮慶封,以徇於諸侯。 伍舉諫曰:「臣聞,『無瑕者可以戮人!』若戮慶封,恐其反唇而稽也!」靈王不聽,乃負慶封以斧鉞,綁示軍前,以刀按其頸,迫使自言其罪曰:「各國大夫聽者,無或如齊慶封弒其君、弱其孤,以盟其大夫。"慶封遂大聲叫曰:」各國大夫聽者,無或如楚共王之庶子圍,弒其君兄之子麇而代之,以盟諸侯。"觀者皆掩口而笑。靈王大慚,使速殺之。胡曾先生詠史詩云: 亂賊還將亂賊誅,雖然勢屈肯心輸? 楚虔空自誇天討,不及庄王戮夏舒! 靈王自申歸楚,怪屈申從朱方班師,不肯深入,疑其有貳心於吳,殺之,以屈生代為大夫。薳羆如晉,迎夫人姬氏以歸,薳羆遂為令尹。 是年冬,吳王夷昧帥師伐楚,入棘、櫟、麻,以報朱方之役。 楚靈王大怒,復起諸侯之師伐吳,越君允常恨吳侵掠,亦使大夫常壽過帥師來會,楚將薳啟疆為先鋒,引舟師先至鵲岸,為吳人所敗。 楚靈王自引大兵,至於羅汭,吳王夷昧使其宗弟蹶繇犒師,靈王怒而執之,將殺其血,以釁軍鼓,先使人問曰:「汝來時曾卜吉凶否?"蹶繇對曰:」卜之甚吉。「使者曰:」君王將取汝血以釁軍鼓,何吉之有?"蹶繇對曰:「吳所卜,乃社稷之事,豈為一人吉凶哉?寡君之遣繇犒師,蓋以察王怒之疾徐,而為守御之緩急,君若歡焉,好迎使臣,使敝邑忘於儆備,亡無日矣,若以使臣釁鼓,敝邑知君之震怒,而修其武備,於以御楚有餘矣,吉孰大焉?」靈王曰:「此賢士也!」乃赦之歸。 楚兵至吳界,吳設守甚嚴,不能攻入而還。靈王乃嘆曰:「向乃枉殺屈申矣。"靈王既歸,恥其無功,乃大興土木,欲以物力制度誇示諸侯。 築一宮名曰章華,廣袤四十里。中築高台,以望四方,台高三十仞,曰章華台,亦名三休台,以其高峻,凡登台必三次休息,始陟其顛也。其中宮室亭榭,極其壯麗,環以民居,凡有罪而逃亡者,皆召使歸國,以實其宮。宮成,遣使徵召四方諸侯,同來落成。不知諸侯幾位到來?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十八回 賀祁師曠辨新聲 散家財陳氏買齊國 話說楚靈王有一癖性,偏好細腰。不問男女,凡腰圍粗大者,一見便如眼中之釘。既成章華之宮,選美人腰細者居之,以此又名曰細腰宮。宮人求媚於王,減食忍餓,以求腰細,甚有餓死而不悔者;國人化之,皆以腰粗為丑,不敢飽食;雖百官入朝,皆用軟帶緊束其腰,以免王之憎惡。 靈王戀細腰之宮,日夕酣飲其中,管弦之聲,晝夜不絕。 一日,登台作樂,正在歡宴之際,忽聞台下喧鬧之聲。須臾,潘子臣擁一位官員至前,靈王視之,乃芋尹申無宇也。靈王驚問其故,潘子臣奏曰:「無宇不由王命,闖入王宮,擅執守卒,無禮之甚,責在於臣,故拘使來見,惟我王詳奪。"靈王問申無宇曰:」汝所執何人?"申無宇對曰:「臣之閽人也,托使守閽,乃逾牆盜臣酒器,事覺逃竄,訪之歲余不得,今竄入王宮,謬充守卒,臣是以執之。"靈王曰:」既為寡人守宮,可以赦之。"申無宇對曰:「天有十日,人有十等,自王以下,公、卿、大夫、士、皂、輿、僚、仆、台,遞相臣服,以上制下,以下事上,上下相維,國以不亂。臣有閽人,而臣不能行其法,使借王宮以自庇,苟得所庇,盜賊公行,又誰禁之?臣寧死不敢奉命。"靈王曰:」卿言是也!「遂命以閽人畀無宇,免其擅執之罪。無宇謝恩而出。 越數日,大夫薳啟疆邀請魯昭公至,楚靈王大喜。啟疆奏言:「魯侯初不肯行。臣以魯先君成公與先大夫嬰齊盟蜀之好,再三敘述,脅以攻伐之事,方始懼而束裝。魯侯習於禮儀,願我王留心,勿貽魯笑。"靈王問曰:」魯侯之貌如何?"啟疆曰:「白面長身,須垂尺余,威儀甚可觀也!」靈王乃密傳一令,精選國中長軀長髯,出色大漢十人,偉其衣冠,使習禮三日,命為儐相,然後接見魯侯。 魯侯乍見,錯愕不已。遂同游章華之宮。魯侯見土木壯麗,誇獎之聲不絕,靈王曰:「上國亦有此宮室之美乎?"魯侯鞠躬對曰:」敝邑褊小,安敢望上國萬分之一。"靈王面有驕色,遂陟章華之台,怎見得台高?有詩為證: 高台半出雲,望望高不極。 草木無參差,山河同一色。 台勢高峻逶迤,盤數層而上。每層俱有明廊曲檻,預選楚中美童,年二十以內者,裝束鮮麗,略如婦人,手捧雕盤玉斝,唱郢歌勸酒,金石絲竹,紛然響和。既升絕頂,樂聲嘹亮,俱在天際。觥籌交錯,粉香相逐,飄飄乎如入神仙洞府,迷魂奪魄,不自知其在人間矣。 大醉而別,靈王贈魯侯以「大屈」之弓。「大屈」者,弓名,乃楚庫所藏之寶弓也。 次日,靈王心中不舍此弓,有追悔之意,與薳啟疆言之。啟疆曰:「臣能使魯侯以弓還歸於楚。"啟疆乃造公館,見魯侯,佯為不知,問曰:」寡君昨宴好之際,以何物遺君?"魯侯出弓示之,啟疆見弓,即再拜稱賀,魯侯曰:「一弓何足為賀?"啟疆曰:」此弓名聞天下,齊、晉與越三國皆遣人相求,寡君嫌有厚薄,未敢輕許。今特傳之於君,彼三國者,將望魯而求之,魯其備御三鄰,慎守此寶,敢不賀乎?"魯侯蹴然曰:「寡人不知弓之為寶,若此,何敢登受?"乃遣使還弓於楚,遂辭歸。 伍舉聞之,嘆曰:「吾王其不終乎?以落成召諸侯,諸侯無有至者,僅一魯侯辱臨。而一弓之不忍,甘於失信。夫不能舍己,必將取人;取人必多怨,亡無日矣!」 此周景王十年事也。 卻說晉平公聞楚以章華之宮,號召諸侯,乃謂諸大夫曰:「楚,蠻夷之國,猶能以宮室之美,誇示諸侯,豈晉而反不如耶?"大夫羊舌肹進曰:」伯者之服諸侯,聞以德,不聞以宮室。章華之築,楚失德也,君奈何效之!"平公不聽,乃於曲沃汾水之傍,起造宮室,略仿章華之制,廣大不及,而精美過之,名曰祁之宮。亦遣使布告諸侯,髯翁有詩嘆云: 章華築怨萬民愁,不道祁篪復效尤。 堪笑伯君無遠計,卻將土木召諸侯! 列國聞落成之命,莫不竊笑其為者,然雖如此,卻不敢不遣使來賀。惟鄭簡公因前赴楚靈王之會,未曾朝晉;衛靈公元新嗣位,未見晉侯,所以二國之君,親自至晉。二國中又是衛君先到。 單表衛靈公行至濮水之上,天晚宿於驛舍,夜半不能成寢,耳中如聞鼓琴之聲,乃披衣起坐,倚枕而聽之,其音甚微,而泠泠可辨,從來樂工所未奏,真新聲也,試問左右,皆曰:「弗聞,"靈公素好音樂,有太師名涓,善制新聲,能為四時之曲,靈公愛之,出入必使相從。乃使左右召師涓,師涓至,曲猶未終,靈公曰:」子試聽之,其狀頗似鬼神,"師涓靜聽,良久聲止。師涓曰:「臣能識其略矣,更須一宿,臣能寫之。"靈公乃復留一宿,夜半,其聲複發,師涓援琴而習之,盡得其妙。 既至晉,朝賀禮畢,平公設宴於祁之台。酒酣,平公曰:「素聞衛有師涓者,善為新聲,今偕來否?"靈公起對曰:」見在台下。"平公曰:「試為寡人召之。"靈公召師涓登台,平公亦召師曠,相者扶至,二人於階下叩首參謁。平公賜師曠坐,即令師涓坐於曠之傍。 平公問師涓曰:「近日有何新聲?"師涓奏曰:」途中適有所聞,願得琴而鼓之。"平公命左右設幾,取古桐之琴,置於師涓之前,涓先將七弦調和,然後拂指而彈,才奏數聲,平公稱善。 曲未及半,師曠遽以手按琴曰:「且止,此亡國之音,不可奏也!」平公曰:「何以見之?"師曠奏曰:」殷末時,樂師名延者,與紂為靡靡之樂,紂聽之而忘倦,即此聲也。及武王伐紂,師延抱琴東走,自投於濮水之中,有好音者過此,其聲輒自水中而出,涓之途中所聞,其必在濮水之上矣!「衛靈公暗暗驚異,平公又問曰:」此前代之樂,奏之何傷?"師曠曰:「紂因淫樂,以亡其國。此不祥之音,故不可奏。"平公曰:」寡人所好者,新聲也,涓其為寡人終之。"師涓重整弦聲,備寫抑揚之態,如訴如泣。 平公大悅,問師曠曰:「此曲名為何調?"師曠曰:」此所謂《清商》也!「平公曰:」《清商》固最悲乎?"師曠曰:「《清商》雖悲,不如《清徵》。"平公曰:」《清徵》可得而聞乎?"師曠曰:「不可。古之聽《清徵》者,皆有德義之君也。今君德薄,不當聽此曲。"平公曰:」寡人酷嗜新聲,子其無辭。"師曠不得已,援琴而鼓。一奏之,有玄鶴一群,自南方來,漸集於宮門之棟,數之得八雙;再奏之,其鶴飛鳴,序立於台之階下,左右各八;三奏之,鶴延頸而鳴,舒翼而舞,音中宮商,聲達霄漢。平公鼓掌大悅,滿坐生歡,台上台下,觀者莫不踴躍稱奇。 平公命取白玉卮,滿斟醇釀,親賜師曠,曠接而飲之。平公嘆曰:「音至《清徵》,無以加矣!」師曠曰:「更不如《清角》。"平公大驚曰:」更有加於《清徵》者乎?何不並使寡人聽之?"師曠曰:「《清角》更不比《清徵》,臣不敢奏也。昔者黃帝合鬼神於泰山,駕象車而御蛟龍,畢方並轄,蚩尤居前,風伯清塵,雨師灑道,虎狼前驅,鬼神後隨,螣蛇伏地,鳳凰覆上,大合鬼神,作為《清角》。自後君德日薄,不足以服鬼神,神人隔絕,若奏此聲,鬼神畢集,有禍無福。"平公曰:」寡人老矣。誠一聽《清角》,雖死不恨。"師曠固辭,平公起立,迫之再三。 師曠不得已,復援琴而鼓。一奏之,有玄雲從西方而起;再奏之,狂風驟發,裂簾幕,摧俎豆,屋瓦亂飛,廊柱俱拔。頃之,疾雷一聲,大雨如注,台下水深數尺,台中無不沾濕。從者驚散,平公恐懼,與靈公伏於廊室之間,良久,風息雨止,從者漸集,扶攜兩君下台而去。 是夜,平公受驚,遂得心悸之病。夢中見一物,色黃,大如車輪,蹣跚而至,徑入寢門。察之,其狀如鱉,前二足,後一足,所至水涌。平公大叫一聲曰:「怪事!"忽然驚醒,怔忡不止。 及旦,百官至寢門問安。平公以夢中所見,告之群臣,皆莫能解,須臾,驛使報:「鄭君為朝賀,已到館驛。"平公遣羊舌肹往勞,羊舌肹喜曰:」君夢可明矣!「眾問其故,羊舌肹曰:」吾聞鄭大夫子產博學多聞,鄭伯相禮,必用此人,吾當問之。"肹至館驛致餼,兼道晉君之意,病中不能相見。 時衛靈公亦以同時受驚,有微恙告歸。鄭簡公亦遂辭歸,獨留公孫僑候疾。羊舌肹問曰:「寡君夢見有物如鱉,黃身三足,入於寢門,此何祟也?」公孫僑曰:「以僑所聞,鱉三足者,其名曰『能』。昔禹父曰鯀,治水無功,舜攝堯政,乃殛鯀於東海之羽山,截其一足,其神化為『黃能』,入於羽淵。禹即帝位,郊祀其神,三代以來,祀典不缺。今周室將衰,政在盟主,宜佐天子,以祀百神,君或者未之祀乎?"羊舌肹以其言告於平公。 平公命大夫韓起,祀鯀如郊禮,平公病稍定,嘆曰:「子產真博物君子也!"以莒國所貢方鼎賜之。公孫僑將歸鄭,私謂羊舌肹曰:」君不恤民隱,而效楚人之侈,心已僻矣,疾更作,將不可為,吾所對,乃權詞以寬其意也。" 其時有人早起,過魏榆地方,聞山下有若數人相聚之聲,議論晉事。近前視之,惟頑石十餘塊,並無一人。既行過,聲復如前,急回顧之,聲自石出。其人大驚,述於土人,土人曰:「吾等聞石言數日矣,以其事怪,未敢言也。"此語傳聞於絳州,平公召師曠問曰:」石何以能言?"曠對曰:「石不能言,乃鬼神憑之耳。夫鬼神以民為依。怨氣聚於民,則鬼神不安;鬼神不安,則妖興。今君崇飾宮室,以竭民之財力,石言其在是乎?"平公嘿然。 師曠退,謂羊舌肹曰:「神怒民怨,君不久矣。侈心之興,實起於楚;雖楚君之禍,可計日而俟也。"月余,平公病復作,竟成不起。自築祁宮至薨日,不及三年,又皆在病困之中。枉害百姓,不得安享,豈不可笑,史臣有詩云: 崇台廣廈奏新聲,竭盡民脂怨黷盈。 物怪神妖催命去,祁篪空自費經營! 平公薨後,群臣奉世子夷嗣位,是為昭公,此是後話。 再說齊大夫高強,自其父蠆逐高止,譖殺閭邱嬰,舉朝皆為不平。及強嗣為大夫,年少嗜酒,欒施亦嗜酒,相得甚歡,與陳無宇、鮑國蹤跡少疏,四族遂分為二黨。欒、高二人每聚飲,醉後輒言陳、鮑兩家長短;陳、鮑聞之,漸生疑忌。 忽一日,高強因醉中鞭撲小豎,欒施復助之。小豎懷恨,乃乘夜奔告陳無宇,言:「欒、高欲聚家眾,來襲陳、鮑二家,期在明日矣!」復奔告鮑國,鮑國信之,忙令小豎往約陳無宇,共攻欒、高。 無宇授甲於家眾,即時登車,欲詣鮑國之家,途中遇見高強,亦乘車而來,強已半醉,在車中與無宇拱手,問:「率甲何往?"無宇謾應曰:」往討一叛奴耳!"亦問:「子良何往?"強對曰:」吾將飲於欒氏也!「既別,無宇令輿人速騁,須臾,遂及鮑門。只見車徒濟濟,戈甲森森,鮑國亦貫甲持弓,方欲升車矣。 二人合做一處商量,無宇述子良之言:「將飲於欒氏,未知的否,可使人探之!"鮑國遣使往欒氏覘視,回報:」欒、高二位大夫皆解衣去冠,蹲踞而賽飲!"鮑國曰:「小豎之語妄矣!」無宇曰:「豎言雖不實,然子良於途中見我率甲,問我何往,我謾應以將討叛奴,今無所致討,彼心必疑,倘先謀逐我,悔無及矣,不如乘其飲酒,不做準備,先往襲之!"鮑國曰:」善。"兩家甲士同時起行,無宇當先,鮑國押後,殺向欒家,將前後府門團團圍住。欒施方持巨觥欲吸,聞陳、鮑二家兵到,不覺觥墜於地,高強雖醉,尚有三分主意,謂欒施曰:「亟聚家徒,授甲入朝,奉主公以伐陳、鮑,無不克矣!」 欒施乃悉聚家眾,高強當先,欒施在後,從後門突出,殺開一條血路,徑奔公宮,陳無宇、鮑國恐其挾齊侯為重,緊緊追來,高氏族人聞變,亦聚眾來救。 景公在宮中,聞四族率甲相攻,正不知事從何起,急命閽者緊閉虎門,以宮甲守之,使內侍召晏嬰入宮。欒施、高強攻虎門不能入,屯於門之右;陳、鮑之甲屯於門之左,兩下相持。 須臾,晏嬰端冕委弁,駕車而至,四家皆使人招之,嬰皆不顧,謂使者曰:「嬰惟君命是從,不敢自私。"閽者啟門,晏嬰入見。景公曰:」四族相攻,兵及寢門,何以待之?"晏嬰奏曰:「欒、高怙累世之寵,專行不忌,已非一日。高止之逐,閭邱之死,國人胥怨。今又伐寢門,罪誠不宥。但陳、鮑不候君命,擅興兵甲,亦不為無罪也,惟君裁之!"景公曰:」欒、高之罪,重於陳、鮑,宜去之,誰堪使者?"晏嬰對曰:「大夫王黑可使也!」 景公傳命,使王黑以公徒助陳、鮑攻欒、高,欒、高兵敗,退於大衢。國人惡欒、高者,皆攘臂助戰,高強酒猶未醒,不能力戰。欒施先奔東門,高強從之,王黑同陳、鮑追及,又戰於東門,欒、高之眾漸漸奔散,乃奪門而出,遂奔魯國。 陳、鮑逐兩家妻子,而分其家財。 晏嬰謂陳無宇曰:「子擅命以逐世臣,又專其利,人將議子,何不以所分得者,悉歸諸公,子無所利,人必以讓德稱子,所得多矣!」無宇曰:「多謝指教。無宇敢不從命!"於是將所分食邑及家財,盡登簿籍,獻於景公。景公大悅。 景公之母夫人曰孟姬,無宇又私有所獻。孟姬言於景公曰:「陳無宇誅翦強家,以振公室,利歸於公,其讓德不可沒也,何不以高唐之邑賜之?"景公從其言,陳氏始富。 陳無宇有心要做好人,言:「群公子向被高蠆所逐,實出無辜,宜召而復之!"景公以為然,無宇以公命召子山、子商、子周等,凡幄幕器用,及從人之衣屨,皆自出家財,私下完備,遣人分頭往迎。諸公子得歸故國,已自歡喜,及見器物畢具,知是陳無宇所賜,感激無已。 無宇又大施恩惠於公室,凡公子公孫之無祿者,悉以私祿分給之,又訪求國中之貧約孤寡者,私與之粟,凡有借貸,以大量出,以小量入,貧不能償者,即焚其券。國中無不頌陳氏之德,願為效死而無地也。史臣論陳氏厚施於民,乃異日移國之漸,亦由君不施德,故臣下得借私恩小惠,以結百姓之心耳。有詩云: 威福君權敢上侵,輒將私惠結民心。 請看陳氏移齊計,只為當時感德深。 景公用晏嬰為相國,嬰見民心悉歸陳氏,私與景公言之,勸景公寬刑薄斂,興發補助,施澤於民,以挽留人心。景公不能從。 話分兩頭,再說楚靈王成章華之宮,諸侯落成者甚少;聞晉築祁宮,諸侯皆賀,大有不平之意,召伍舉商議,欲興師以侵中原。伍舉曰:「王以德義召諸侯,而諸侯不至,是其罪也,以土木召諸侯,而責其不至,何以服人,必欲用兵以威中華,必擇有罪者征之,方為有名。"靈王曰:」今之有罪者何國?"伍舉奏曰:「蔡世子般弒其君父,於今九年矣,王初合諸侯,蔡君來會,是以隱忍不誅。然弒逆之賊,雖子孫猶當伏法,況其身乎?蔡近於楚,若討蔡而兼其地,則義利兩得矣!」 說猶未了,近臣報:「陳國有訃音到,言陳侯溺已薨,公子留嗣位。"伍舉曰:」陳世子偃師,名在諸侯之策,今立公子留,置偃師於何地?以臣度之,陳國必有變矣!「畢竟陳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十九回 楚靈王挾詐滅陳蔡 晏平仲巧辯服荊蠻 話說陳哀公名溺,其元妃鄭姬生子偃師,已立為世子矣。次妃生公子留,三妃生公子勝。次妃善媚得寵,既生留,哀公極其寵愛,但以偃師已立,廢之無名,乃以其弟司徒公子招為留太傅,公子過為少傅,囑付招、過:「異日偃師當傳位於子留。"周景王十一年,陳哀公病廢在床,久不視朝。公子招謂公子過曰:」公孫吳且長矣,若偃師嗣位,必復立吳為世子,安能及留?是負君之託也,今君病廢已久,事在吾等掌握,及君未死,假以君命,殺偃師而立留,可以無悔。"公子過以為然,乃與大夫陳孔奐商議,孔奐曰:「世子每日必入宮問疾三次,朝夕在君左右,命不可假也,不若伏甲於宮巷,俟其出入,乘便刺之,一夫之力耳。"過遂與招定計,以其事托孔奐,許以立留之日,益封大邑,孔奐自去陰召心腹力士,混於守門人役數內,閽人又認做世子親隨,並不疑慮。 世子偃師問安畢,夜出宮門,力士滅其火,刺殺之。宮門大亂。 須臾,公子招同公子過到,佯作驚駭之狀,一面使人搜賊,一面倡言:「陳侯病篤,宜立次子留為君。"陳哀公聞變,憤恚自縊而死。史臣有詩云: 嫡長宜君國本安,如何寵庶起爭端? 古今多少偏心父,請把陳哀仔細看。 司徒招奉公子留主喪即位,遣大夫於徵師以薨赴告於楚。時伍舉侍於靈王之側,聞陳已立公子留為君,不知世子偃師下落,方在疑惑,忽報:「陳侯第三子公子勝同侄兒公孫吳求見。"靈王召之問其來意,二人哭拜於地,公子勝開言:」嫡兄世子偃師,被司徒招與公子過設謀枉殺,致父親自縊而死,擅立公子留為君,我等恐其見害,特來相投。"靈王詰問於徵師,徵師初猶抵賴,卻被公子勝指實,無言可答。靈王怒曰:「汝即招、過之黨也!」喝教刀斧手,將徵師綁下斬訖。 伍舉奏曰:「王已誅逆臣之使,宜奉公孫吳以討招、過之罪,名正言順,誰敢不服?既定陳國,次及於蔡,先君庄王之績不足道也!」靈王大悅,乃出令興師伐陳。 公子留聞於徵師見殺,懼禍不願為君,出奔鄭國去了。或勸司徒招:「何不同奔?"招曰:」楚師若至,我自有計退之。" 卻說楚靈王大兵至陳,陳人皆憐偃師之死,見公孫吳在軍中,無不踴躍,咸簞食壺漿,以迎楚師。 司徒招事急,使人請公子過議事,過來坐定,問曰:「司徒雲『有計退楚』,計將安出?"招曰:」退楚只須一物,欲問汝借。"過又問:「何物?"招曰:」借汝頭耳!「過大驚,方欲起身,招左右鞭捶亂下,將過擊倒,即拔劍斬其首,親自持赴楚軍,稽首訴曰:」殺世子立留,皆公子過之所為,招今仗大王之威,斬過以獻,惟君赦臣不敏之罪!「 靈王聽其言詞卑遜,心中已自歡喜,招又膝行而前,行近王座,密奏曰:「昔庄王定陳之亂,已縣陳矣,後復封之,遂喪其功;今公子留懼罪出奔,陳國無主,願大王收為郡縣,勿為他姓所有也!」靈王大喜曰:「汝言正合吾意,汝且歸國,為寡人辟除宮室,以候寡人之巡幸。"司徒招叩謝而去。公子勝聞靈王放招還國,復來哭訴,言:」造謀俱出於招,其臨時行事,則過使大夫孔奐為之。今乃委罪於過,冀以自解,先君先太子目不瞑於地下矣!「言罷,痛哭不已,一軍為之感動。靈王慰之曰:」公子勿悲,寡人自有處分。" 次日,司徒招備法駕儀從,來迎楚王入城,靈王坐於朝堂,陳國百官俱來參謁,靈王喚陳孔奐至前,責之曰:「戕賊世子,皆汝行兇,不誅何以儆眾?」叱左右將孔奐斬訖,與公子過二首共懸於國門,復誚司徒招曰:「寡人本欲相寬,奈公論不容何?今赦汝一命,便可移家遠竄東海。"招倉皇不敢措辯,只得拜辭,靈王使人押往越國安置去訖。 公子勝率領公孫吳拜謝討賊之恩。靈王謂公孫吳曰:「本欲立汝,以延胡公之祀,但招、過之黨尚多,怨汝必深,恐為汝害,汝姑從寡人歸楚。"乃命毀陳之宗廟,改陳國為縣,以穿封戍爭鄭囚皇頡事,不為諂媚,使守陳地,謂之陳公。陳人大失望。髯翁有詩嘆云: 本興義旅誅殘賊,卻愛山河立縣封。 記得蹊田奪牛語,恨無忠諫似申公! 靈王攜公孫吳以歸,休兵一載,然後伐蔡。伍舉獻謀曰:「蔡般怙惡已久,忘其罪矣,若往討,彼反有詞,不如誘而殺之。"靈王從其計,乃託言巡方,駐軍於申地,使人致幣於蔡,請靈公至申地相會。使人呈上國書,蔡侯啟而讀之,略云: 寡人願望君侯之顏色,請君侯辱臨於申。不腆之儀,預以犒從者。 蔡侯將戎車起行,大夫公孫歸生諫曰:「楚王為人貪而無信,今使人之來,幣重而言卑,殆誘我也,君不可往。」蔡侯曰:「蔡之地不能當楚之一縣,召而不往,彼若加兵,誰能抗之?"歸生曰:」然則請立世子而後行。"蔡侯從之,立其子有為世子,使歸生輔之監國。 即日命駕至申,謁見靈王。靈王曰:「自此地一別,於今八年矣!且喜君丰姿如舊。"蔡侯對曰:」般荷上國辱收盟籍,以君王之靈,鎮撫敝邑,感恩非淺,聞君王拓地商墟,方欲馳賀,使命下臨,敢不趨承。"靈王即於申地行宮,設宴款待蔡侯,大陳歌舞,賓主痛飲甚樂,復遷席於他寢,使伍舉勞從者於外館,蔡侯歡飲,不覺酕醄大醉,壁衣中伏有甲士,靈王擲杯為號,甲士突起,縛蔡侯於席上,蔡侯醉中,尚不知也。 靈王使人宣言於眾曰:「蔡般弒其君父,寡人代天行討,從者無罪,降者有賞,願歸者聽。"原來蔡侯待下極有恩禮,從行諸臣無一人肯降者,靈王一聲號令,楚軍圍裹將來,俱被擒獲,蔡侯方才酒醒,知身被束縛,張目視靈王曰:」般得何罪?"靈王曰:「汝親弒其父,悖逆天理,今日死猶晚矣。"蔡侯嘆曰:」吾悔不用歸生之言也!「靈王命將蔡侯磔死,從死者共七十人,輿隸最賤者,俱誅不赦。大書蔡侯般弒逆之罪於版,宣布國中,遂命公子棄疾統領大軍,長驅入蔡。 宋儒論蔡般罪固當誅,然誘而殺之,非法也。髯翁有詩云: 蔡般無父亦無君,鳴鼓方能正大倫。 莫怪誘誅非法典,楚靈原是弒君人。 卻說蔡世子有,自其父發駕之後,旦晚使諜者探聽。忽報蔡侯被殺,楚兵不日臨蔡,世子有即時糾集兵眾,授兵登埤。楚兵至,圍之數重,公孫歸生曰:「蔡雖久附於楚,然晉、楚合成,歸生實與載書,不若遣人求救於晉,倘惠顧前盟,或者肯來相援。"世子有從其計,募國人能使晉者。 蔡洧之父蔡略,從蔡侯於申,在被殺七十人之中,洧欲報父仇,應募而出,領了國書,乘夜縋城北走,直達晉國,來見晉昭公,哭訴其事,昭公集群臣問之,荀虒奏曰:「晉為盟主,諸侯依賴以為安,既不救陳,又不救蔡,盟主之業墮矣。"昭公曰:」楚虔暴橫,吾兵力不逮,奈何?"韓起對曰:「雖知不逮,可坐視乎?何不合諸侯以謀之?"昭公乃命韓起約諸國會於厥憖,宋、齊、魯、衛、鄭、曹各遣大夫至會所聽命。 韓起言及救蔡之事,各國大夫人人伸舌,個個搖首,沒一個肯擔當主張的,韓起曰:「諸君畏楚如此,將聽其蠶食乎?倘楚兵由陳、蔡漸及諸國,寡君亦不敢與聞矣。"眾人面面相覷,莫有應者。 時宋國右師華亥在會,韓起獨謂華亥曰:「盟宋之役,汝家先右師實倡其謀,約定南北弭兵,有先用兵者,各國共伐之,今楚首先敗約,加兵陳、蔡,汝袖手不發一言,非楚無信,乃爾國之欺謾也!」華亥觳觫對曰:「下國何敢欺謾,得罪主盟?但蠻夷不顧信義,下國無如之何耳!今各國久弛武備,一旦用兵,勝負未卜,不若遵弭兵之約,遣一使為蔡請宥,楚必無辭。"韓起見各國大夫俱有懼楚之意,料救蔡一事鼓舞不來,乃商議修書一封,遣大夫狐父徑至申城來見楚靈王。蔡洧見各國不肯發兵救蔡,號泣而去,狐父到申城將書呈上,靈王拆書看之,略云: 日者宋之盟,南北交見,本以弭兵為名;虢之會,再申舊約,鬼神臨之。寡君率諸侯恪守成言,不敢一試干戈,今陳、蔡有罪,上國赫然震怒,興師往討,義憤所激,聊以從權。罪人既誅,兵猶未解,上國其何說之辭?諸國大夫執政,皆走集敝邑,責寡君以拯溺解紛之義,寡君愧焉!猶懼以徵發師徒,自干盟約,遣下臣起合諸大夫共此尺書,為蔡請命,倘上國惠顧前好,存蔡之宗廟,寡君及同盟,咸受君賜,豈惟蔡人! 書末,宋、齊各國大夫俱署有名字,靈王覽畢笑曰:「蔡城旦暮且下,汝以空言解圍,以三尺童子待寡人耶?汝去回復汝君,陳、蔡乃孤家屬國,與汝北方無與,不勞照管!」狐父再欲哀懇,靈王遽起身入內,亦無片紙回書。狐父怏怏而回,晉君臣雖則恨楚,無可奈何,正是: 有力無心空負力,有心無力枉勞心。 若還心力齊齊到,涸海移山孰敢禁! 蔡洧回至蔡國,被楚巡軍所獲,解到公子棄疾帳前,棄疾脅使投降,蔡洧不從,乃囚於後軍。,棄疾知晉救不至,攻城益力。歸生曰:「事急矣!臣當拚一命,徑往楚營,說之退兵,萬一見聽,免至生靈塗炭!」世子有曰:「城中調度,全賴大夫,安可舍孤而去?」歸生對曰:「殿下若不相舍,臣子朝吳可使也!」世子召朝吳至,含淚遣之。 朝吳出城往見棄疾,棄疾待之以禮,朝吳曰:「公子重兵加蔡,蔡知亡矣,然未知罪之在也。若以先君般失德,不蒙赦宥,則世子何罪,蔡之宗社何罪,幸公子憐而察之!」 棄疾曰:「吾亦知蔡無滅亡之道,但受命攻城,若無功歸報,必得罪矣!」 朝吳曰:「吳更有一言,請屏左右。」 棄疾曰:「汝第言之,吾左右無妨也。」 朝吳曰:「楚王得國非正,公子寧不知之?凡有人心,莫不怨憤。又內竭脂膏於土木,外竭筋骨於干戈,用民不恤,貪得無厭。昔歲滅陳,今復誘蔡。公子不念君仇,奉其驅使,怨黷方作,公子將分其半矣。公子賢明著譽,且有『當璧』之祥,楚人皆欲得公子為君,誠反戈內向,誅其弒君虐民之罪,人心響應,誰能為公子抗者?孰與事無道之君,斂萬民之怨乎,公子倘幸聽愚計,吳願率死亡之餘,為公子先驅!」 棄疾怒曰:「匹夫敢以巧言離間我君臣,本該斬首,姑寄汝頭於頸上,傳語世子,速速面縛出降,尚可保全餘喘也!」叱左右牽朝吳出營。 原來當初楚共王有寵妾之子五人,長曰熊昭,即康王;次曰圍,即靈王虔;三曰比,字子干;四曰黑肱,字子晰;末即公子棄疾也。共王欲於五子之中,立一人為世子,心中不決,乃大祀群神,奉璧密禱曰:「請神於五人中,擇一賢而有福者,使主社稷。"乃以璧密埋於太室之庭中,暗記其處,使五子各齋戒三日後,五更入廟,次第謁祖,視其拜當璧處者,即神所選立之人矣。康王先入,跨過埋璧,拜於其前,靈王拜時,手肘及於璧上,子干、子晰去璧甚遠,棄疾時年尚幼,使傅母抱之入拜,正當璧紐之上,共王心知神佑棄疾,寵愛益篤,因共王薨時,棄疾年尚未長,所以康王先立,然楚大夫聞埋璧之事者,無不知棄疾之當為楚王矣。今日朝吳說及」當璧「之祥,棄疾恐此語傳揚,為靈王所忌,故佯怒而遣之。 朝吳還入城中,述棄疾之語,世子有曰:「國君死社稷,乃是正理,某雖未成喪嗣位,然既攝位守國,便當與此城相為存亡,豈可屈膝仇人,自同奴隸乎?"於是固守益力,自夏四月圍起,直至冬十一月,公孫歸生積勞成病,卧不能起,城中食盡,餓死者居半,守者疲睏,不能禦敵,楚師蟻附而上,城遂破。世子端坐城樓,束手受縛,棄疾入城,扶慰居民,將世子有上了囚車,並蔡洧解到靈王處報捷,以朝吳有當璧之言,留之不遣。未幾,歸生死,朝吳遂留事棄疾。 此周景王十四年事也。 時靈王駕已回郢,夢有神人來謁,自稱九岡山之神,曰:「祭我,我使汝得天下。"既覺大喜,遂命駕至九岡山,適棄疾捷報到,既命取世子有充作犧牲,殺以祭神。申無宇諫曰:」昔宋襄用鄫子於次睢之社,諸侯叛之,王不可蹈其覆轍!"靈王曰:「此逆般之子,罪人之後,安得比於諸侯。正當六畜用之耳。"申無宇退而嘆曰:」王汰虐已甚,其不終乎!"遂告老歸田,去訖。蔡洧見世子被殺,哀泣三日,靈王以為忠,乃釋而用之。 蔡洧之父先為靈王所殺,陰懷復仇之志,說靈王曰:「諸侯所以事晉而不事楚者,以晉近而楚遠也,今王奄有陳、蔡,與中華接壤,若高廣其城,各賦千乘,以威示諸侯,四方誰不畏服?然後用兵吳、越,先服東南,次圖西北,可以代周而為天子。"靈王悅其諛言,日漸寵用。 於是重築陳、蔡之城,倍加高廣,即用棄疾為蔡公,以酬其滅蔡之功,又築東西二不羹城,據楚之要害。自以天下莫強於楚,指顧可得天下,召太卜將守龜卜之,問:"寡人何日為王?"太卜曰:「君既已稱王矣,尚何問?"靈王曰:」楚、周並立,非真王也,得天下者,方為真王耳。"太卜爇龜,龜裂,太卜曰:「所佔無成。"靈王擲龜於地,攘臂大呼曰:」天乎,天乎!區區天下,不肯與我,生我熊虔何用?"蔡洧奏曰:「事在人為耳,彼朽骨者何知。"靈王乃悅。 諸侯畏楚之強,小國來朝,大國來聘,貢獻之使,不絕於道。 就中單表一人,乃齊國上大夫晏嬰,字平仲,奉齊景公之命,修聘楚國。靈王謂群下曰:「晏平仲身不滿五尺,而賢名聞於諸侯,當今海內諸國,惟楚最盛,寡人慾恥辱晏嬰,以張楚國之威,卿等有何妙計?"太宰薳啟疆密奏曰:」晏平仲善於應對,一事不足以辱之,必須如此如此。"靈王大悅。 薳啟疆夜發卒徒於郢城東門之傍,另鑿小竇,剛剛五尺,吩咐守門軍士:「候齊國使臣到時,卻將城門關閉,使之由竇而入。」不一時,晏嬰身穿破裘,輕車羸馬,來至東門。見城門不開,遂停車不行,使御者呼門。守者指小門示之曰:「大夫出入此竇,寬然有餘,何用啟門?"晏嬰曰:」此狗門,非人所出入也。使狗國者,從狗門入;使人國者,還須從人門入。「使者以其言,飛報靈王。王曰:」吾欲戲之,反被其戲矣!「乃命開東門,延之入城。 晏子觀看郢都城郭堅固,市井稠密,真乃地靈人傑,江南勝地也。怎見得?宋學士蘇東坡有《詠荊門》詩為證: 遊人出三峽,楚地盡平川。 北客隨南廣,吳檣開蜀船。 江侵平野斷,風掩白沙旋。 欲問興亡意,重城自古堅。 晏嬰正在觀覽,忽見有車騎二乘,從大衢來,車上俱長軀長鬣,精選的出色大漢,盔甲鮮明,手握大弓長戟,狀如天神,來迎晏子,欲以形晏子之短小。晏子曰:「今日為聘好而來,非為攻戰,安用武士?"叱退一邊,驅車直進。 將入朝,朝門外有十餘位官員,一個個峨冠博帶,濟濟彬彬,列於兩行。晏子知是楚國一班豪傑,慌忙下車。眾官員向前逐一相見,權時分左右敘立,等候朝見。 就中一後生,先開口問曰:「大夫莫非夷維晏平仲乎?"晏子視之,乃斗韋龜之子鬥成然也,官拜郊尹。晏子答曰:」然。大夫有何教益?"成然曰:「吾聞齊乃太公所封之國,兵甲敵於秦、楚,貨財通於魯、衛。何自桓公一霸之後,篡奪相仍,宋、晉交伐,今日朝晉暮楚,君臣奔走道路,殆無寧歲。夫以齊侯之志,豈下桓公?平仲之賢,不讓管子。君臣合德,乃不思大展經綸,丕振舊業,以光先人之緒;而服事大國,自比臣僕,誠愚所不解也?」 晏子揚聲對曰:「夫識時務者為俊傑,通機變者為英豪。夫自周綱失馭,五霸迭興,齊、晉霸於中原,秦霸西戎,楚霸南蠻,雖曰人材代出,亦是氣運使然。夫以晉文雄略,喪次被兵;秦穆強盛,子孫遂弱。庄王之後,楚亦每受晉、吳之侮。豈獨齊哉?寡君知天運之盛衰,達時務之機變,所以養兵練將,待時而舉。今日交聘,乃鄰國往來之禮,載在王制,何謂臣僕?爾祖子文,為楚名臣,識時通變,倘子非其嫡裔耶,何言之悖也?」成然滿面羞漸,縮頸而退。 須臾,左班中一士問曰:「平仲固自負識時通變之士,然崔、慶之難,齊臣自賈舉以下,效節死義者無數,陳文子有馬十乘,去而違之。子乃齊之世家,上不能討賊,不下能避位,中不能致死,何戀戀於名位耶?"晏子視之,乃楚上大夫陽匄、字子瑕,乃穆王之曾孫也。 晏子即對曰:「抱大節者,不拘小諒;有遠慮者,豈固近謀。吾聞君死社稷,臣當從之,今先君庄公,非為社稷而死,其從死者,皆其私昵。嬰雖不才,何敢廁身寵幸之列,以一死沽名哉?且人臣遇國家之難,能則圖之,不能則去之。吾之不去,欲定新君,以保宗祀,非貪位也。使人人盡去,國事何賴?況君父之變,何國無之,子謂楚國諸公在朝列者,人人皆討賊死難之士乎?"這一句話,暗指著楚熊虔弒君,諸臣反戴之為君,但知責人,不知責己,公孫瑕無言可答。 少頃,右班中又一人出曰:「平仲!汝雲『欲定新君,以保宗祀』,言太誇矣。崔、慶相圖,欒、高、陳、鮑相併,汝依違觀望其間,並不見出奇畫策,無非因人成事,盡心報國者,止於此乎?"晏子視之,乃右尹鄭丹、字子革。晏子笑曰:」子知其一,未知其二。崔、慶之盟,嬰獨不與,四族之難,嬰在君所,宜剛宜柔,相機而動,主於保全君國,此豈旁觀者所得而窺哉?"左班中又一人出曰:「大丈夫匡時遇主,有大才略,必有大規模,以愚觀平仲,未免為鄙吝之夫矣。"晏子視之,乃太宰薳啟疆也,晏子曰:」足下何以知嬰鄙吝乎?"啟疆曰:「大丈夫身仕明主,貴為相國,固當美服飾,盛車馬,以彰君之寵錫,奈何敝裘羸馬,出使外邦,豈不足於祿食耶?且吾聞平仲,少服狐裘,三十年不易,祭祀之禮,豚肩不能掩豆,非鄙吝而何?"晏子撫掌大笑曰:」足下之見,何其淺也?嬰自居相位以來,父族皆衣裘,母族皆食肉,至於妻族,亦無凍餒。草莽之士,待嬰而舉火者,七十餘家,吾家雖儉,而三族肥,身似吝,而群士足,以此彰君之寵錫,不亦大乎?"言未畢,右班中又一人出,指晏子大笑曰:「吾聞成湯身長九尺,而作賢王;子桑力敵萬夫,而為名將。古之明君達士,皆由狀貌魁梧,雄勇冠世,乃能立功當時,垂名後代,今子身不滿五尺,力不勝一雞,徒事口舌,自以為能,寧不可恥?」晏子視之,乃公子真之孫,囊瓦字子常,見為楚王車右之職。嬰乃微微而笑,對曰:「吾聞秤錘雖小,能壓千斤;舟槳空長,終為水役。僑如身長而戮於魯,南宮萬絕力而戮於宋,足下身長力大,得無近之,嬰自知無能,但有問則過,又何敢自逞其口舌耶?"囊瓦不能復對。 忽報:「令尹薳羆來到。"眾人俱拱立候之,伍舉遂揖晏子入於朝門,謂諸大夫曰:」平仲乃齊之賢士,諸君何得以口語相加?" 須臾,靈王升殿,伍舉引晏子入見,靈王一見晏子,遽問曰:「齊國固無人耶?"晏子曰:」齊國中呵氣成雲,揮汗成雨,行者摩肩,立者並跡,何謂無人?"靈王曰:「然則何為使小人來聘吾國?"晏子曰:」敝邑出使有常典,賢者奉使賢國,不肖者奉使不肖國,大人則使大國,小人則使小國,臣小人,又最不肖,故以使楚!"楚王慚其言,然心中暗暗驚異。 使事畢,適郊人獻合歡橘至,靈王先以一枚賜嬰,嬰遂帶皮而食,靈王鼓掌大笑曰:「齊人豈未嘗橘耶?何為不剖?"晏子對曰:」臣聞『受君賜者,瓜桃不削,橘柑不剖』,今蒙大王之賜,猶吾君也,大王未嘗諭剖,敢不全食?"靈王不覺起敬,賜坐命酒。 少頃,武士三四人,縛一囚從殿下而過,靈王遽問:「囚何處人?"武士對曰:」齊國人!"靈王曰:「所犯何罪?"武士對曰:」坐盜!"靈王乃顧謂晏子曰:「齊人慣為盜耶?"晏子知其故意設弄,欲以嘲己,乃頓首曰:」臣聞『江南有橘,移之江北,則化而為枳』,所以然者,地土不同也,今齊人生於齊不為盜,至楚則為盜,楚之地土使然,於齊何與焉?"靈王嘿然良久,曰:「寡人本將辱子,今反為子所辱矣!"乃厚為之禮,遣歸齊國。 齊景公嘉晏嬰之功,尊為上相,賜以千金之裘,欲割地以益其封,晏子皆不受。又欲廣晏子之宅,晏子亦力辭之。一日,景公幸晏子之家,見其妻,謂晏子曰:「此卿之內子耶?"嬰對曰:」然!"景公笑曰:「嘻!老且丑矣。寡人有愛女,年少而美,願以納之於卿!"嬰對曰:」人以少姣事人者,以他年老惡,可相托也,臣妻雖老且丑,然向已受其托矣,安忍倍之?"景公嘆曰:「卿不倍其妻,況君父乎?"於是深信晏子之忠,益隆委任。要知後事,且看下回分解。, 第七十回 殺三兄楚平王即位 劫齊魯晉昭公尋盟 話說周景王十二年,楚靈王既滅陳、蔡,又遷許、胡、沈、道、房、申六小國於荊山之地,百姓流離,道路嗟怨,靈王自謂天下可唾手而得,日夜宴息於章華之台,欲遣使至周,求其九鼎,以為楚國之鎮。右尹鄭丹曰:「今齊、晉尚強,吳、越未服,周雖畏楚,恐諸侯有後言也!」靈王憤然曰:「寡人幾忘之,前會申之時,赦徐子之罪,同於伐吳,徐旋附吳,不為儘力,今寡人先伐徐,次及吳,自江以東,皆為楚屬,則天下已定其半矣!」乃使薳羆同蔡洧奉世子祿居守,大閱車馬,東行狩於州來,次於潁水之尾,使司馬督率車三百乘伐徐,圍其城,靈王大軍屯於乾溪,以為聲援,時周景王之十五年,楚靈王之十一年也。 冬月,值大雪,積深三尺有餘。怎見得?有詩為證: 彤雲蔽天風怒號,飛來雪片如鵝毛。 忽然群峰失青色,等閑平地生銀濤。 千樹寒巢僵鳥雀,紅爐不暖重裘薄。 此際從軍更可憐,鐵衣冰凝愁難著。 靈王問左右:「向有秦國所獻『復陶裘』,『翠羽被』,可取來服之。」左右將裘被呈上,靈王服裘加被,頭帶皮冠,足穿豹舄,執紫絲鞭,出帳前看雪。有右尹鄭丹來見,靈王去冠被,舍鞭,與之立而語,靈王曰:「寒甚!"鄭丹對曰:」王重裘豹舄,身居虎帳,猶且苦寒,況軍士單褐露踝,頂兜穿甲,執兵於風雪之中,其苦何如?王何不返駕國都,召回伐徐之師,俟來春天氣和暖,再圖征進,豈不兩便?"靈王曰:「卿言甚善。然吾自用兵以來,所向必克,司馬旦晚必有捷音矣!」鄭丹對曰:「徐與陳、蔡不同,陳、蔡近楚,久在宇下,而徐在楚東北三千餘里,又附吳為重,王貪伐徐之功,使三軍久頓於外,受勞凍之苦,萬一國有內變,軍士離心,竊為王危之。」靈王笑曰:「穿封戍在陳,棄疾在蔡,伍舉與太子居守,是三楚也,寡人又何慮哉!"言未畢,左史倚相趨過王前,靈王指謂鄭丹曰:」此博物之士也,凡『三墳"、』五典" 、『八索" 、』九邱",無不通曉,子革其善視之!「 鄭丹對曰:「王之言過矣!昔周穆王乘八駿之馬,周行天下,祭公謀父作『祈招"之詩,以諫止王心,穆王聞諫返國,得免於禍。臣曾以此詩問倚相,相不知也。本朝之事,尚然不知,安能及遠乎!"靈王曰:」』祈招"之詩如何,能為寡人誦之否!"鄭丹對曰:「臣能誦之。詩曰:」祈招之愔愔,式昭德音。思我王度,式如玉,式如金。形民之力,而無醉飽之心。" "靈王曰:「此詩何解?"鄭丹對曰:」愔愔者,安和之貌。言祈父所掌甲兵,享安和之福,用能昭我王之德音,比於玉之堅,金之重。所以然者,由我王能恤民力,適可而止,去其醉飽過盈之心故也。"靈王知其諷己,默然無言。良久曰:「卿且退,容寡人思之。"是夜,靈王意欲班師,忽諜報:」司馬督屢敗徐師,遂圍徐。"靈王曰:「徐可滅也。"遂留乾溪。 自冬逾春,日逐射獵為樂,方役百姓築台建宮,不思返國。 時蔡大夫歸生之子朝吳,臣事蔡公棄疾,日夜謀復蔡國,與其宰觀從商議。觀從曰:「楚王黷兵遠出,久而不返,內虛外怨,此天亡之日也。失此機會,蔡不可復封矣。"朝吳曰:」欲復蔡,計將安出?"觀從曰:「逆虔之立,三公子心皆不服,獨力不及耳。誠假以蔡公之命,召子干、子晰,如此恁般,楚可得也。得楚,則逆虔之巢穴已毀,不死何為?及嗣王之世,蔡必復矣。"朝吳從其謀,使觀從假傳蔡公之命,召子干於晉,召子晰於鄭,言:」蔡公願以陳、蔡之師,納二公子於楚,以拒逆虔。"子干、子晰大喜,齊至蔡郊,來會棄疾。 觀從先歸報朝吳。朝吳出郊謂二公子曰:「蔡公實未有命,然可劫而取也。"子干、子晰有懼色。朝吳曰:」王佚游不返,國虛無備,而祭洧念殺父之仇,以有事為幸。鬥成然為郊尹,與蔡公相善,蔡公舉事,必為內應。穿封戍雖封於陳,其意不親附王,若蔡公召之,必來。以陳、蔡之眾襲空虛之楚,如探囊取物,公子勿慮不成也。"這幾句話,說透利害,子干、子晰方才放心,曰:「願終聽教。"朝吳請盟,乃刑牲歃血,誓為先君郟敖報仇。口中說誓,雖則如此,誓書上卻把蔡公裝首,言欲與子干、子晰共襲逆虔,掘地為坎,用牲加書於上而埋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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