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古典裝飾內心

你說：「我們學習古典詩詞最大的好處就是讓我們的心靈不死。」

　　于丹說：「葉先生的形象，讓見過您的很多女孩覺得找到這輩子的理想了。」

　　我邂逅你的文章是在十五年前，那時我在一所鄉下的中學教書，學校的圖書室突然配來了一些圖書，於是有段時間我天天泡在裡面，找自己喜歡的書，也找給學生讀的書。就在這時，我讀到了《詩馨篇》，記住了「葉嘉瑩」這個名字。原來詩詞可以講得這麼美，這麼博大，這麼有情境，從此你美麗的名字便點綴在我的心裡，每到書店，我便仔細搜尋，希望能再次邂逅那種驚心的美，但因為我所處的是個小地方，所以一直未能如願，直到十年後在電視「大家」欄目中見到你。

　　再次讓我驚喜的是你的形象，按主持人的話說「是那麼美雅」，那次你穿著黑色的毛衣，披著蒼藍色的披肩，站在台上優雅地講著詩詞，你不用稿子，類似於即興發揮，那一年你將近80歲。

　　我驚呆了，一個人的生命竟可以如此長久地精彩，而我自己才至中年，就有了精神上的倦怠，我很很地提了一回神，並要求自己不斷地提神，這種力量來自於你。我在想：你的精神力量來自什麼呢？聽完你的講座後，我才明了，原來是古典詩詞的涵養。

　　你從小就讀詩詞，後來又研究講解詩詞，現在84歲高齡的你，仍每周給研究生講課二三次，每次三個小時左右。你活在詩詞中，詩詞也活在你的生命里，所以不論在什麼時候，只要你站在那講詩，那些詩便被你的生命激活，你的生命也因為詩詞的給力而更加富有神采。

　　你不用稿子，是因為這些詩詞已溶入到你的血液中，是因為你的生命就是一首首的詩詞。你講課，不是為了念稿子，而是為了讓生命與詩詞再一次對話與互溶。

　　女性都格外關注美麗，尤其擔心將來被老態龍鍾吞噬了美麗，而看到你就看到了欣慰與自信，也更加相信「腹有詩書氣自華」這句話。用什麼來修飾自己？不止在服裝，不止在脂粉，也不止在口服液，更在於詩書的涵養，這是在浸潤生命。只有心靈不失感動興發的力量，人才不會衰老。

　　看到你的美雅，看到你的神采，包括我在內的人們先都以為，你一定生活得很順利很幸福，可誰知你竟遭遇了那麼多的坎坷與不幸。你十多歲時，因抗戰爆發便與身為國民黨官員的父親隔絕，不久母親又因病而逝，這是你少年時期遭遇的一次大不幸。你的婚姻，也沒能給你預期的幸福。首先他不是你自己的選擇，他的姐姐是你的老師，是你的老師選擇了你。婚後你們隨著國民黨的遷徙去了台灣，不久丈夫因「思想問題」被拘捕，此時你的長女只有三個月大。不久你又連同幾名老師被拘捕，懷中的女兒未滿周歲。出獄後的你帶著女兒無家可歸，只好投奔丈夫的一個遠門親戚，可他們也是家貧室小，你白天帶著女兒到外面轉悠，晚上便在他們家的走廊上鋪一條毯子，算是有了安身之處。你在詩中寫道：「剩撫懷中女，深宵忍淚吞。」三年後丈夫出獄，他找不到工作，動輒暴怒，你在最痛苦時，想打開煤氣結束生命。這是你人生中第二次遭遇的重大打擊。這一次，不是某個時間段，而是幾乎蔓延一生。

　　「平生幾度有顏開，風雨逼人一世來。」不幸總好結伴而行，你的女兒女婿新婚不久便在一次車禍中喪生，年過半百的你又遭此重擊。每一次不幸都把你擊沉到淵底，讓你痛不欲生，而總有一種力量，在將你慢慢托起，是詩詞一次次地拯救了你。你寫了很多首《哭母詩》《哭女詩》，寫詩是一種傾訴，也是一種慰藉，更是在獲得一種生的力量。

　　有人說，你天天講讀情詩艷詞，可你自己從未談過戀愛。我想當初你是有過夢的，那是女性最期待的一片天空。當婚姻的殿堂，沒能給你愛的氤氳時，你是多麼的失落與痛苦。我想你是付出了努力的，哪怕讓自己獲得愛的錯覺，當連這也成為奢望時，你「終於被逼出一個自求脫苦的方法，就是把自己一部分情感完全殺死」。你說：「這是使我仍能承受一切折磨而可以勉強活下去的唯一方法。」從此情感的天空是晴是雨，你已經不在意了，你不想讓生命消耗在這些無價值的折磨中，乾脆把那條通向幻想的路關閉了吧，這其中有多少絕望，除了你自己，我們沒法完全知道。

　　婚姻的不幸，常常讓很多女子成了怨婦，你在解讀古詩詞中的怨婦，從詩詞的角度去欣賞那種美感，但你自己不願成為她們。對你的婚姻你不願多說，也沒有表現出一臉沮喪，反而在課堂上你表現得神采飛揚，你在古詩詞中找到了寄託，找到了伴侶。你說：「我覺得最好的一件事就是我選擇了詩詞作為終身的伴侶。」古詩詞給了你愛情，給了你滋潤和容光。

　　你是從荊棘叢中走出的美神。當不幸接踵而至時，你看到的是杜甫，是李煜，是東坡，你看到了他們的悲憫，你更看到了他們對愁苦的擔荷，一首首詩詞記錄著他們的煉獄人生，也在擺渡著你的煉獄人生。無論生活將你逼向何處，你總能為自己找到出口，並以優雅的姿態走出。你詠道：「不向人間怨不平，相期浴火鳳凰生。柔蠶老去應無憾，要見天孫織錦成。」要知你「那一柱鮫綃，是用多少憂愁和困難織出來的呀」。

　　我們的古詩詞，大都是不得志者的歌吟，有堅毅與豁達，也有悲憤與牢騷，還有濃愁與沉淪，你沉浸在詩詞中，而汲取的是向上的精神和力量。不像有些人，苦悶的心緒遇到苦悶的傾訴，便一頭栽倒苦悶里，不能自拔，即便出來，也像是滿身附著蛛網似的附著哀愁。因此，在古詩詞的叢林中穿越，是要用心性和智慧的，詩詞美感和人格構建並不是同位一體的，它們分屬文學和人生。你既領略了詩詞的不同美感，又獲得了提升生命的力量。

　　詩詞大都是「弱者」的傾訴，不像政治總活動的是「強者」的身影，所以人們擔心讀詩是否會弱化一個人的心性，你的讀詩經歷告訴人們「不會」，你說：「用古典裝飾內心的府庫，表面看起來是弱，但是它有一種堅定的內心修養在裡面。」詩是感動興發的產物，它包含著感動興發的因子，心裡蓄積著這些因子，心性就會強韌有力。

　　古詩詞的情緒大都是內斂的，容易將人引向內視，容易讓人孤芳自賞，從而逃避現實，躲在自己經營的桃花源中流連忘返。你有過這種傾向，但很快便學會了轉身。你認識到：「惟知『獨善其身』，以『清者』自命的想法和生活，從某種程度上看乃是一種狹隘的弱者的道德觀。」於是你將視界向更廣闊的世界敞開，你關注現實，關注國家建設，以一個古典文化傳承者的身份報效祖國。「書生報國成何計？難忘詩騷李杜魂。」你在國內講古詩詞，你在美國、加拿大用英語講解，你活躍在港澳台的講壇上，古詩詞給了你傳承的責任，給了你向外的力量。

　　所以你倡導幼少年學習誦讀古典詩詞，你向國家領導人建議在中小學增設古詩詞課程。你與人合作出版了少兒讀物《與古詩詞交朋友》，旨在培養下一代孩子的心靈品質和學習能力。古詩詞給了你能量，你想讓中華子孫也能獲得這種能量。幾十年來這些能量不僅在拯救雕塑著你的人生，還讓你這一「轉蓬」有了踏實的歸宿。在海外的幾十年，每當你讀到杜詩「每依北斗望京華」，便熱淚盈眶，「天涯常感少陵詩，北斗京華有夢思」。正是這一夢思讓你迫不及待地想回到祖國，古詩詞里埋著一個民族情感的宿根，心裡裝著古詩詞，無論走到哪，都不會迷途。

　　你美雅的形象讓女性看到了人生的理想，而你生命的光彩讓所有的人看到了古詩詞的魅力，你以你的形象和精神對古詩詞的作用作了最美妙的詮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