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不知道命運是什麼,才知道什麼是命運
第四章 不知道命運是什麼,才知道什麼是命運
第四章 不知道命運是什麼,才知道什麼是命運
--命運的秘密
周國平先生在一篇評論史鐵生的文章《讀(務虛筆記)的筆記》中說,在史鐵生的創作中,命運問題是一貫的主題。這也許和他的經歷有關。許多年前,脊髓上那個沒來由的小小腫物使他年紀輕輕就成了終身殘疾,決定了他一生一世的命運。從那時開始,他就一直在向命運發問。命運之成為問題,往往始於突降的苦難。當此之時,人首先感到的是不公平。世上生靈無數,為何這厄運偏偏落在我的頭上?別人依然健康,為何我卻要殘疾?別人依然快樂,為何我卻要受苦?在震驚和悲憤之中,問題直逼那主宰一切人之命運的上帝,苦難者誓向上帝討個說法。然而,上帝之為上帝,就在於他是不需要提出理由的,他為所欲為,用不著給你一個說法。面對你的激動、憤怒,他緘口不言,只是毫無表情地看著你笑,顯得莫測高深,無比神秘。這時的你,毫無辦法,只好冷靜下來,費盡心思去猜上帝為你設計的命運之謎。苦難中的史鐵生領悟了上帝的意思,於是開始做一個猜謎者。(做一個猜謎者,這是史鐵生以及一切智者歷盡苦難而終於找到的自救之途作為猜謎者,個人不再僅僅是苦難的承受者,他同時也成了一個快樂的遊戲者,而上帝也由我們命運的神秘主宰變成了我們在這場遊戲中的對手和夥伴。
一、命運的秘密
史鐵生敏於感受,精於思索,在長期以上帝為對手和夥伴的猜謎遊戲中,終於破譯了命運的諸多秘密,當然也可以說發現了命運的諸多特性。
1.不公平性
(對於命運,人們的天然要求是公平、合理。因為世上的每個人都是上帝的子民,上帝對他們應該一律平等一視同仁,給予同樣的命運。然而,事實卻相反,上帝並不按"理"行事--"理"只是人類自身的設定和設想》正如史鐵生所說,命運從一開始就不公平,人一生下來就有走運的和不走運的。譬如醫院產房裡一溜排著十幾二十幾個孩子(他們同一時間同一地點來到這個世界上,本應有相同的命運,然而其實已經不同了:他們在家庭出身、長相、智商、健康程度等等方面已經有了明顯的差異,這些差異將會導致不同的命運。假定一個人生來就丑,相當丑,這不是他的罪過,但因此卻要遭受永無盡頭的歧視、恥笑和憐憫。一個聰明而倔強的小姑娘剛剛懂事,正待享受人生的美好,但因為一生下來就患了先天軟骨發育不全症(侏儒症),因此她就註定了要倒一輩子霉,痛苦要跟定她一輩子。為什麼竟是這樣呢?不為什麼,上帝喜歡這樣,於是就這樣了。)《命若琴弦》中的小瞎子與小山村裡的一個姑娘戀愛了,但因為他是瞎子,所以註定了他必然失敗的命運。(小瞎子對命運的不公平發出質問:"幹嗎咱們是瞎子!"師父回答:"就因為咱們是瞎子這就是說,上帝要幹什麼是沒有什麼道理可講的。人們呼喚命運公平合理,那只是人的善良願望,而上帝對這一套不予理睬,他像個任性的老頑童,率性而為,冷酷無情,全不管什麼"理"不"理"。
在世俗和情感層面人們憤慨無比的所謂命運的不公平與不合理,換個角度看其實就是哲學上所謂的差異。人們希望沒有差異,並為消除差異而奮鬥,然而可以想像沒有差異的世界么?沒有差異還有世界么?史鐵生對此想得很透徹。一個小姑娘漂亮但卻弱智,屢受無賴的戲耍。為什麼不能讓她既漂亮又聰明呢--
誰又能把這世界想個明白呢?世上的很多事是不堪說的。你可以抱怨上帝何以要降諸多苦難給這人間,你也可以為消滅種種苦難而奮鬥,並為此享有崇高與驕傲,但只要你再多想一步你就會墜入深深的迷茫了:假如世界上沒有了苦難,世界還能夠存在么?要是沒有愚鈍,機智還有什麼光榮呢?要是沒了醜陋,漂亮又怎麼維繫自己的幸運?要是沒有了惡劣和卑下,善良與高尚又將如何界定自己又如何成為美德呢?要是沒有了殘疾,健全會否因其司空見慣而變得膩煩和乏味呢?我常夢想著在人間徹底消滅殘疾,但可以相信,那時將由患病者代替殘疾人去承擔同樣的苦難。如果能夠把疾病也全數消滅,那麼這份苦難又將由(比如說)相貌醜陋的人去承擔了。就算我們連醜陋,連愚昧和卑鄙和一切我們所不喜歡的事物和行為,也都可以統統消滅掉,所有的人都一樣健康、漂亮、聰慧、高尚,結果會怎樣呢?怕是人間的劇目就全要收場了,一個失去差別的世界將是一潭死水,是一塊沒有感覺沒有肥力的沙漠。
看來差別永遠是要有的。看來就只好接受苦難--人類的全部劇目需要它,存在的本身需要它。看來上帝又一次對了。
(|於是就有一個最令人絕望的結論等在這裡:由誰去充任那些苦難的角色?又有誰去體現這世間的幸福、驕傲和快樂?只好聽憑偶然,是沒有道理好講的。(三、l76)
以上所講的不公平和不合理(差異)帶有先天的性質,是與生俱來與生俱在的,人的作用在這裡無法體現。那麼受人的主觀能力制約的社會人事方面就有真正的絕對的公平嗎?未必!即使在社會生活領域裡,公平、合理也是相對的,而不公平、不合理則是普遍的、絕對的。當然(人類永遠在為消除不公平、不合理而進行不懈的乃至是艱苦卓絕的努力,人類社會越進步,不公平不合理會越來越少,但卻永遠不會徹底消除。因為"差異"乃存在的內在秘密,世界的本相;沒有了"差異"就沒有了世界、悟透了"差異"乃事物的本來面目,本原性質,本真存在,原無所謂公平與不公平、合理與不合理,陡鐵生既沉痛又豁達地說:"就命運而言,休論公道。"(《我與地壇》)、
2.偶然性
上帝把某人從虛無中創造出來拋擲到人世間之後,這個人就開始了漫長的人生之路。這個人生之路看起來是"這個人"自己走出來的,其實不是,起碼不完全是。上帝躲在誰也看不到的地方,在每個人的人生關口處,悄悄地濫用著它的"支配權",它在冥冥之中繼續無目的、無意識、漫不經心,也可說是隨意地操縱著每個人的命運。史鐵生對此深有體會,在小說中屢屢演繹著這一意思。
《山頂上的傳說》中殘疾青年苦苦思索自己不幸的原因,感到人的命運太不可捉摸了,恰似一股輕煙,隨便一陣什麼風就可以將它改變:
他扶著路邊的磚堆喘口氣,捶捶變了形的雙腿,點了支煙。
一縷細細的煙升起來了,飄飄搖搖,來了一陣風,把它刮碎了,颳得無影無蹤;風過後,它又飄搖起來。--他望著那縷飄搖著的輕煙出神。得隨它去。它太輕、太小、太弱了,可以改變它的命運的東西太多了。那些雲強大得多,可還不也是一樣弄不清下一步將要碰上什麼樣的氣流,將要怎樣地被撕扯開?都說,人更是強大得多,那麼人呢?(一、228-229)
很多事得費好大勁兒去想。譬如說:命運。
這兩條殘廢的腿對他命運起了多大作用呵!可是,只是一個很偶然的原因使他的兩條腿成了這樣的。病毒感染也好,風寒侵襲也好,偏偏讓他碰上了。就因為那麼一個偶然的念頭,他非要到那間八面漏風的潮濕的小屋裡去睡不可;母親不讓他去,他不聽。真不知當時想起了什麼!一顆流星划過黑沉沉的天際,不知-g在了哪裡。如果那顆流星正好落在了一個走夜路的人身上呢?正好把脊椎骨砸斷了呢?行了,這個人今後的生活肯定要來個天翻地覆了,一連串倒霉的事在等著他。而這個人之所以恰恰在這個時候走到了那個地方,是因為他剛才在路上耽擱了幾秒鐘,為了躲開一隻飛過來的足球。而那個孩子之所以這麼晚還在街上踢足球,是因為父母還沒有回來,沒人管得了他。父母沒有回來,是在醫院裡搶救一個急病號。急病號是煤氣中毒。怎麼煤氣中毒了呢?因為......好了,這樣追問下去,大約可以追問到原始人那兒去,不過就是追問到總鰭魚那兒去也仍然是沒有追到頭。你還得追問那顆流星,為什麼偏偏在這時候落在了那個地方。偶然--你說不清它,但是得接受......(一、244-245)
"偶然--你說不清它,但是得接受")這是史鐵生解讀出的命運的密碼之一。他對此感受太深刻太強烈了,所以筆下常常出現由"偶然"導演的一出出人生戲劇。
史鐵生下鄉插隊的時候,一般是同一學校同一班級分到一個地方,但也有例外,男士A不是史鐵生的同學,為了與史的同學B分在一處而跟了去。但是陰錯陽差,公社知青辦的幹部沒有把A與B分到一起,而把A分在另一個村與女生C相識了,幾年後他們由戀人發展成為夫妻。"有一回我跟他們開玩笑說:"可記得你們的媒人是誰嗎?是B!"大家愣一下,笑道:"不,不是B,是公社知青辦那幾位先生。"大家笑罷又有了進一步覺悟,說:"不不還是不對,不是8也不是那幾位先生,是偉大領袖毛主席,若非他老人家的戰略部署,A和C何緣相識呢?"思路如此推演開去,疑為A和C的媒人者紛紜而至呈幾何基數增長,且無止境"。(三、237)
婚姻大事如此,職業選擇等其它任何事同樣如此。《小說三篇·對話練習》講某學校表演系招生,九個考生中五個已被錄取,餘下的四個中要有兩個被刷掉。教研室有七個人,其中六人的意見形成3:3,看來到底刷掉誰要取決於第七個人了。這個人的意見來自感覺,而感覺卻是在不斷變化的:"我現在選中一個,但可能是我的錯覺,過一會兒我發現這是錯覺,我就選擇了另一個,但是誰來擔保這一次不是錯覺呢?"不過,考生的命運就在這隨時都可能變化的感覺中被隨機地決定了。再一層,某人的命運被隨機和偶然地決定了,但誰也說不準這種決定對被決定者意味著什麼:是被錄取了幸福還是不被錄取更幸福?被錄取與否,命運肯定不一樣,但誰也說不清這裡的含義。這裡,表層看是現實世界裡一件瑣細平常的事--錄取學生,深層看是上帝在借一個人(或幾個人)之手在決定另一些人的命運。而決定別人命運的人當初也是被別人決定的,現在被決定命運的人將來再去決定別人。這裡又出現了"多米諾骨牌"現象(他決定你,你決定我,我決定他......),而擊倒第一塊骨牌的很可能只是"一念之間"。命運,決定人生軌道、人生方向、人生流程的命運,意義何其莊嚴重大,然而其發生機緣卻往往具有極大的隨機性和偶然性。史鐵生對此常常感嘆不已。
3.荒誕性
命運,對每個人來說,是何等莊嚴神聖的字眼啊!每當聽到這一字眼時,人們心理上往往不由自主會產生一種敬畏感、肅穆感,感受到其中沉甸甸的分量。然而,最為莊嚴神聖的事情在上帝那裡卻常常作了最不嚴肅最荒唐無稽的處理,讓你感到他似乎是在開玩笑,是在惡作劇,是有意讓你體會命運的荒誕性。小說《宿命》將這層意思推向了極致。
小說設計了一個正被命運寵愛正在幸運巔峰上的青年,忽然被汽車撞斷了腰椎,從此跌入命運的低谷。導致如此大的命運逆轉的原因是什麼呢?他開始一步步追索,追到底原來是一聲發悶的"狗屁"--"狗屁"引出了一連串的偶然,導致了躲不過的災難。最荒唐無稽最不值一談的狗屁竟然顛覆了最嚴肅神聖的命運,一個極其微小的原因竟然導致了一個極其重大的結果。原因和結果的不平衡不對稱,讓人啼笑皆非無話可說。這是什麼?這就是荒誕!典型的荒誕!!該青年悲憤地問:"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要有這一聲悶響?"--"不為什麼。上帝說世上要有這一聲悶響,就有了這一聲悶響,上帝看這是好的,事情就這樣成了"。(二、304)上帝決定借你演一出荒誕劇,你別無選擇,只有接受而已。永遠別埋怨他,他永遠對,他就這脾氣。上帝是"黑色幽默"的大師。
通過這種苦心孤詣的巧妙設計,作者和讀者在一種戲謔的心情中釋放了荒誕命運在人的心理上所造成的沉重壓抑,消解了對不幸命運的刻骨銘心的遺憾感。
4.連鎖性
導致一個人某種命運的原因,微觀地看起來往往是偶然的隨機的,原因和結果之間沒有必然的因果邏輯關係,但是,宏觀地考察起來,即使是偶然的隨機的因素,也是事物無限相關鏈條中一環。它是無限緣因相互生髮作用的必然結果,既經發生就又參與到無限緣因之中,成為事物發生延展的鏈條。正所謂"前因之前有前因,後果之後有後果",如此綿延不絕,以至無窮--從"無底深淵"來,又到"無底深淵"去。
史鐵生用一篇微型小說《草帽》,極為精闢地演繹了上述意思。
一個老人的草帽被風吹落在湖邊,兩個偶然走到此處的青年男女幫助撿拾,因而相識了,相愛了,相互慶幸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了對方。他們感謝命運之神的安排,去感謝那位老人。老人閉目沉思片刻,問道:"你們總是要有孩子的吧?你們的孩子也是要有孩子的,你們的孩子的孩子總歸也是要有孩子的吧?"他們說:"是。"老人說:"可我不能擔保他們一代一代總都是幸福的人,我想是不是就把這頂草帽埋在這湖邊,讓他們之中隨便哪一個不幸的人,也能到這兒來尋找他們不幸的最初緣因?"--老人恰似智慧之神,勘破了命運的玄機,看到了眼前這一"偶然"所必然引帶出來無窮盡的偶然,看到這一"緣因"生髮出來的無窮盡的緣因。這就像"多米諾骨牌",第一張骨牌倒下去,後面的就會一塊塊地倒下去。而這一連串"緣因"背後的牽引者不是哪個人,只能說是命運,是上帝。上帝布置了一張鋪天蓋地的網,任何"緣因",不管多麼偶然,都是這張網上的一個結;不管多麼不可思議,在這張網上都可以查出它的連鎖線。
命運的連鎖性、相關性無所不在、無時不在。請回想一下,上述"偶然性""荒誕性"中所舉例證,哪一個不是它的傑作呢?
5.對初始點的依賴性
在史鐵生的創作詞典里,有一個含義獨特的辭彙--生日。其意非指肉體生命的出生時間,而是指精神生命的起始點,即自我意識的發生和覺醒。例如,史鐵生說,我生於1951年,但在我,l951年卻在1955年之後發生。l955年的一個周末,我開始對時間有模糊的感覺,在此之前l951年是一片空白,1955年那個周末之後它才傳來,漸漸有了意義,才存在。這就是說,史鐵生雖出生於1951年,但直到1955年才有自我意識,才開始對這個世界有感覺有記憶,從這時開始對這個世界有了意識,隨後才有更為虛渺更為久遠的過去,過去和未來便以隨機的順序展開。史鐵生說,我從那一刻見到世界,那才是我的生日。我不知道那是哪年哪月哪天,我分不清哪是感覺哪是世界,那就是我的生日。
這樣的生日不是一次性的,而是隨著時間的延緩,生命的成長而不斷出現。還說史鐵生,他通過回憶童年生活最早記憶中盼望母親回家的情景後說:"那是我的又一個生日。在那一刻我的理性出生,從那一刻開始我的感覺同理性分開;從那情景中還出生了我的盼望,我將知道我的歡愉和我的凄哀,我將知道,我為什麼歡愉和我為什麼凄哀。而我的另一些生H還沒有到來。"
"還沒有到來的生日"還指什麼呢?當然有很多,其中很重要的一種是對人生命運有決定性影響的事件、意識、印象。生活中某些看起來微不足道的細小事件,說不定會在某些人心中留下深刻印象,從而甚至影響或決定一個人一生命運的走向。史鐵生把這樣的"事件"稱為人生命運的"生日"。
《務虛筆記》是一部詩性的長篇哲理小說,其中貫穿著作者對命運、愛情等一系列重大人生問題的思考。關於命運,史鐵生的思考就是從這樣的"生日"開始的。
小說以一個回憶開頭:"我"與兩個孩子在一座古園裡相遇。所有的人都曾經是這樣的一個男孩兒或一個女孩兒,人世間形形色色的人物和迥然不同的命運都是從這個相似的起點分化出來的。那麼,分化的初始點在哪裡?這是作者的興趣之所在。然後,作者以自己的若干童年印象為基礎,使這種可能性在其初始狀態顯現為"童年之門"--那是小巷深處一座美麗而神奇的房子,家住灰暗老屋的九歲男孩(童年的"我")對這座房子無比憧憬,在一個午後懷抱著夢想到這房子里去找一個同齡的女孩,他走進這房子里幾乎迷失於那些門中。這童年的幻覺和記憶中的無數的門便象徵人生的諸多可能性。九歲男孩愉快地玩了一個下午,看見到處都是門,打開任何一個看看,裡面都是高貴高雅從沒見過的東西,男孩感到驚詫驚奇驚恐或許還有點自慚形穢。他有壓力,一心想回家,走出一道又一道的門忘記了那個女孩兒,最後走到了一間房子--寫作之夜,那麼那個男孩就是"我"--殘疾人C。假如那個男孩離開那座房子時不小心從衣袋裡掉落了一件玩具,當他回頭去撿時忽然聽到了從門裡傳來的女孩母親的話:"她怎麼把那些野孩子--那個外面的孩子--帶了進來--告訴她,以後不準再帶他們到家裡來......"這句話像烙鐵一樣在九歲男孩心上留下了永久的創傷,由此他成為一個被人世問不平等所刺傷而心生怨恨,並決心以藝術來報仇雪恨來征服世界的人,--這就成了日後的畫家。如果男孩沒有掉落玩具,他就不會聽到那句話;或者聽到了而不在乎,還一心想著那個女孩,盼望日後再來看她,那麼,這個男孩就成了日後的詩人--一個不斷追尋愛的夢想,既是好色之徒又是真誠的戀人。房子里的那個女孩是誰呢?也許是後來的女教師,一個在那樣美麗的房子里長大的女人必定也始終沉溺在美麗的夢境里,終於因不能接受夢境的破滅而自殺了。也許是女導演,我認識的女導演已近中年,我想像她是九歲的女孩時的情形,一定便是住在那樣美麗的房子里,但她從母親那裡繼承了堅毅而豁達的品格,因而能夠冷靜地面對身世的沉浮,終於成為一個事業有成的女人。然而,在詩人盲目而狂熱的初戀中,她又成了模糊的少女形象,這個形象最後在一個為了能出國而嫁人的姑娘身上清晰起來,使詩人倍感失落。又例如,WR,一個流放者,一個立志從政的人,他的"生日"在哪一天呢?作者從自己的童年印象中選取了兩個細節,一是上小學時為了免遭欺負而討好一個"可怕的孩子",一是"文革"中窺見奶奶被斗而驚悉奶奶的地主出身,兩者都涉及內心的屈辱經驗。"我"的寫作生涯便始於這種屈辱的經驗,而倘若有此經歷的這個孩子倔強而率直,對那"可怕的孩子"不是討好而是回擊,對出身的恥辱不甘忍受而要雪洗,那麼,他就不復是"我",而成為決心向不公宣戰的WR了。
同一情境下遭遇的微小差異競成為不同人命運的"生日",最後導致走上了不同的人生之路。這正如書中。所說的兩句話:"要是你推開的不是這個門而是那個門,結果就會大不一樣";"從兩個門會走到兩個不同的世界中去,這兩個世界甚至永遠不會相交"。這裡的"門"象徵人生之路,哪個人一開始走進哪道門就是這個人命運的"生日"。人生經歷不可逆,一經走進去就走進了截然不同的世界。史鐵生對此感慨萬端,他把這稱為"對初始條件的敏感依賴性"。他的原話是這樣的:"他們生日的差別意味著他們從不同的角度進入世界,他們的命運便位於兩個不同的初始點上。初始點的微小差異,卻可以導致結果的天壤之別。人一生的命運,很可能就像一種叫做"混沌"的新理論所認為的那樣,有著"對初始條件的敏感依賴性。"
6.辯證性
世上的人無不希望自己交好運而不交壞運。但什麼是好運和壞運,史鐵生經過深入思考發現,二者是相對的而不是絕對的。因為任何幸福和歡樂(所謂好運)都是與不幸和痛苦相伴相生無法須臾相離的。他在著名散文《好運設計》中透徹表達了這一思想。例如,按照"設計",你出生在名門貴府,父親是政績斐然的總統,或是家藏萬貫的大亨,或是聲名顯赫的學者,你從小就在備受寵愛備受恭維無憂無慮的環境中長大。但這樣就好么?"一般來說這樣的境遇也是一種殘疾,也是一種牢籠。這樣的境遇經常造就著蠢材,不蠢的概率很小,有所作為的比例很低......"再如,按照"設計",你的愛情生活稱心美滿一切順遂,但是,你能在如此稱心如此圓滿的愛情和婚姻中飽嘗幸福嗎?也就是說,沒有挫折,沒有坎坷,沒有望眼欲穿的企盼,沒有撕心裂肺的煎熬,沒有痛不欲生的痴癲與瘋狂,沒有萬死不悔的追求與等待,當成功到來時你會有感慨萬端的喜悅嗎?在成功到來之後還會不會有刻骨銘心的幸福?或者,這喜悅能到什麼程度?這幸福能被珍惜多久?會不會因為順利而沖淡其魅力?......看來,如果為了使你幸福,我們不僅得給你小痛苦,還得給你大痛苦,不僅得給你一時的痛苦,還得給你永遠的痛苦。因為,沒有痛苦和磨難你就不能強烈地感受到幸福。在命運的賬目上,收支一向是平衡的。
沒有絕對的好運當然也就沒有絕對的壞運。壞運可以激發你的意志力量,可以更有利於你去創造一個精彩的過程。當生命以美的價值的形式證明其價值的時候,幸福是享受,痛苦也是享受。勘破命運的這一真相,可以讓人坦然迎接上帝的任何安排。這就是史鐵生所說的,"看透了生活的本來面目然後愛它是一種明智之舉"。(《一封家書》)
二、命運發生的機制
上一節我們列舉了史鐵生筆下命運的諸多秘密,給人的感覺是命運神秘莫測,不可捉摸,所以人們總是稱之為"謎"。為什麼命運如此難"測",命運之謎如此難"猜"呢?命運的發生機制是什麼呢?史鐵生對此作過長期思考。經過思考他發現,命運之所以難測難猜,是因為形成命運的機制相當複雜--它是各種因素相互糾結相互作用的結果。這些因素主要有:外界環境(世界),人自身(人),以及二者的關係。
1.世界是謎
"命運"把史鐵生引向創作之路,走上創作之路的史鐵生開始關注的也正是"命運"。從目前已發表的文字看,寫於l978年4月24日的短篇小說《愛情的命運》似乎應該是史鐵生明確署出日期的最早的作品了。小說寫"文革"時期兩個真心相愛的青年,因種種原因沒有"終成眷屬",他們感到自己受到了命運的捉弄,於是苦苦思考什麼是命運。思考的結果是:"命運絕非造物主的安排,因為那樣的造物主是沒有的。可是人們的頭腦中卻又為什麼產生了命運的概念呢?--那是因為客觀世界裡總有一些我們尚未認識的矛盾,而它們卻又不依我們的主觀願望為轉移,有時會影響我們,甚至會傷害我們。這就是被人神化了的命運的本來面目。"(一、l2)"我相信了命運,當然不是因為我發現了造物主的確有,而是因為當我在數學界尋求安慰之際,懂得了有限的係數無論多大,在無限面前也等於零。世界上的矛盾和規律是無限的,而人們的認識永遠是有限的。"(一、l9)上述對命運的理解代表了當時史鐵生對命運的理解,他把命運歸結為世界的無限複雜,人們無法徹底認識它,因而也就無法把握人生的命運。
在精神性自傳性小說《山頂上的傳說》中,史鐵生繼續討論命運。問題是:"人能掌握自己的命運嗎?"回答是:不能。原因是:"人要想完全掌握自己的命運,除非把宇宙中的一切事物的規律都認識完。可人的認識能力總是有限的,而宇宙中的事物卻無限,有限怎麼可能把無限認識完呢?"(一、245)當然,人們可以逐步擴大自己的認識,但是,無論你怎樣擴大自己的認識,無限還是無限;被認識了一點的無限和被認識了許多的無限,都還是無限。無限--換句話說即一種客觀的超人力量,一種神秘的力量。說它"超人"、"神秘",並不是說它是神(人格神),而是因為無限複雜,無法徹底認識它,所以無法掌握它。
總之,這時的史鐵生把命運形成的機制歸結為世界的無限複雜。
2.人也是謎
後來,史鐵生又把思考的方向轉向了命運(或者說人生)的主體--人,他發現"人"本身也是無比複雜的,每個人都是一個謎。在《小說三篇》之三《腳本構思》中,他有精彩的論證。
人生戲劇的總導演是上帝,角色是每個人。為了讓這齣戲劇熱鬧、好看、有趣味而且能夠永遠演下去,上帝在人身上不停地輸入慾望,給他們實現慾望的一定能力,但二者之問一定要有適當的距離,即慾望無限而實現慾望的能力有限,好讓他們永遠不停地追求下去。當然,這並不意味著不讓他們實現自己的慾望(老實現不了戲就演不下去),而是讓他們每一次慾望的實現都同時是一個至一萬個新慾望的產生!就是說,不是不讓他們得到謎底,而是使任何一個謎底都又是一個至一萬個謎面。這樣,一個永恆的距離就巧妙地布置在他們的能力和慾望之問了。距離就是謎,在距離之間生存,前面永遠是迷霧。
每人都在距離中,每人都是一個謎。人與人交往、發生關係,謎就會隨之增殖:"使一個謎增殖為若干個謎的方法是這樣:譬如說一個角色是一個謎(A),兩個角色卻不止是兩個謎(A、B),而是三個謎(A、B、AB)了。三個角色呢?不是四個而是七個謎(A、B、C、AB、Bc、CA、ABC)。那麼一萬個角色呢?五十億個角色呢?所以,上帝只需使這些角色互相感興趣就行了,他們就有千變萬化的夢好做了,上帝就有豐富多彩的戲劇好看了。""事實上,這種使一個謎增殖為若干個謎的方法,也就是使若干個謎變成無限個謎的方法。如果每一個角色身上都帶了所有角色的信息,也就是說每一個角色都是由所有的角色造就的,那麼每一個謎底不僅要引出若干個謎面,而且會引出無限個謎面因為,要想猜破任何一個謎,都必須猜破所有的謎,而要猜破廖有的謎,都必須猜破這一個謎,這一個謎中有所有的謎,所有創謎中都有這一個謎,所有的謎面都是謎底,所有的謎底都是剖面。"(二、358--359)史鐵生在這裡所講的道理類似佛家的"一在一世界","一"中微縮著"世界"的所有信息。事實上沒有人能銹全部弄清"世界"的所有信息,因而你也就無法徹底弄清這叩"一"。因而,"世界"是謎,每個"人"也都是謎。
3.人在世界還是謎
世界是謎,人也是謎,人在世界(人與世界的關係)還能不是謎么?!史鐵生借用一個具有象徵意味的現實生活場景(可視蕘藝術的"意象"),闡釋了上述道理。
某一日電梯載我升上十幾層高樓,臨窗俯看,見城市喧囂浩瀚比以前更大得觸目驚心,樓堂房舍鱗次櫛比也更多彩多姿,縱橫交織的街道更寬闊美麗。惟如蟻的人群一如既然地埋頭奔走,動機莫測出沒無常;熙來攘往擦肩而過,就像互相繞開一棵樹或一面牆;忽而也見兩三位遠遠地撲來一處交頭接耳,之後又分散融入人流再難辨認;一串汽車首尾相接飛馳向東,當中一輛不知瞬間受了什麼引誘,減速出列掉頭改道又疾駛向西了;飄飄揚揚的一縷紅裙,飄揚飄揚的分外醒目,但倏地永遠不見了,於原來的地位上頂替以一位推車的老人;老人緩緩地走,推的是一輛嬰兒車,車廂里的小孩兒顧自酣甜地睡著......我想,這老人這小孩兒恰是人間億萬命途的象徵,來路和去向仍是一貫地神秘。居高而望這宏大的人間,很可能正像量子力學家們對微觀世界的測驗和觀察吧。書上說:"經典力學具有完全確定的性質,即給出力和質量以及初始位置和速度,就能夠精確地預言運動客體的未來或過去的性狀。但是,在量子力學中,海森伯測不準原理指出微觀粒子的位置和動量是不能同時精確測定的;因此牛頓定律不能適用於原子範圍。量子力學定律並不描述粒子軌道的細節,它只能給出可能發生的事件及其在不同情況下發生的相對幾率。"書上說,後來,物理學家把一切物質都看作具有波粒二象性。我想,人也是這樣也具有波粒二象性吧。你每一瞬間都處於一個位置,都是一個粒子,但你每時每刻都在運動,你的歷史正是一條不間斷的波,因而你在任何瞬間在任何位置,都一樣是命途難測。書上說:"物質世界是由同時存在著的無窮大的場構成。"那麼人間社會料必也是如此;在幾十億條命運軌道無窮多的交織組合之間,一個人的命運真可謂朝不慮夕了。你能知道你現在正走向什麼,你能知道什麼命運正向你走來嗎?(三、237-238)
以上這段話又讓我們看到史鐵生一貫的終極視角,他又從最常見的生活現象出發看到了上帝,看到了造化,看到了存在的本真之相;他又從"出場"的"命運"看到了與之相聯繫的"未出場,"的無窮因素,即"無底深淵"。沒有人能徹底勘破"無底深淵",因而也就無人猜破命運之謎。史鐵生在中篇小說《一個謎語的幾種簡單的猜法》中總結了命運(或人生)之謎的三個特點:(1)謎面一出,謎底即現。(2)己猜不破,無人可為其破。(3)一俟猜破,必恍然知其未破。三個特點的意思是命運沒有謎底,無法猜破;如果說有謎底,謎底就是"猜不破"(不可知,看不透)。在《務虛筆記》中史鐵生又用更精闢的語言概括說:"不知道命運是什麼,才知道什麼是命運。"
三、怎樣對待命運
既然命運受一種客觀的超人力量所支配,不可捉摸、不可預測、神秘難猜,那麼,在命運面前人應該怎麼辦呢?
這裡有兩種最基本的選擇。一是向命運低頭,屈服於它的安排,即所謂聽天由命;另一種是坦然接受它然後與之做英勇的抗爭。史鐵生選擇的是後者,反覆提倡、推崇乃至歌頌的是後者。
史鐵生對命運的真相有著比前人更清醒更徹底的洞察,對命運的客觀性、"冷酷"性有著比前人更深刻更真切的體唰,他本人就是被命運殘忍地捉弄過的人,然而他卻不悲觀、不消沉、不被動,相反,他主張同命運做頑強的鬥爭,他提倡一種積極昂揚的人生觀。他的心也曾一度陷入深淵,陷入絕望,然而經過艱苦的精神跋涉,他終於戰勝絕望,走出深淵。)縱觀史鐵生作品,他對待命運的態度最基本的是兩點:坦然接受與勇敢抗爭。接受並不等於逆來順受,而是意味著敢於直面生存的真相;抗爭就是最大限度地發揮人的主觀能動性;憑藉人的清醒的自我意識和頑強的理性精神同命運搏鬥,在搏鬥中贏得人的尊嚴、人的價值,取得生存的意義。
史鐵生主張同命運做頑強抗爭,在抗爭中獲得人生的意義,不是虛張聲勢和故作英勇狀,而是有他清醒的理性思考作堅定的基石。在史鐵生看來,人人都想逃避痛苦而尋求歡樂,但痛苦並不是誰想逃就能逃避得了的,既然如此,你就不必逃避,反倒不如反過來與其抗爭。你因為倒霉而想死,想放棄任何人生的努力,可是,不努力抗爭能讓你走運嗎?當然不能。不抗爭只能更痛苦,與其這樣,不如抗爭。這樣比隨意受命運的擺布舒服,比一無所為無可奈何地忍著多一些驕傲,多一些歡樂。史鐵生說,知道了與挫折和苦難抗爭本是人生之常,倒得到了解脫。不發愁,也不忍受,倒少了些痛苦。從抗爭中去得些歡樂,歡樂不是挺多嗎?除去與困苦抗爭,除去從抗爭中得些歡樂,活著還有別的事嗎?人生是一個過程,在這一過程中,誰專門會唉聲嘆氣,誰的痛苦就更多些;誰最賣力氣,誰就最自由、最驕傲、最多歡樂。(《山頂上的傳說》)關於這層意思,我們在"人生意義"里已經講得夠多了,此處從略。)
以上討論的主要是史鐵生的命運觀,我認為相當深刻使人深受啟發。但我認為還有必要再補充一個命題,即:命運是生成的。換句更通俗的話說即:命運是由你和上帝共同創造共同掌握的。
由於自身命運的不幸(突然遭遇橫禍),史鐵生似乎過分強調了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客觀力量(上帝)對人的命運的支配作用:它沒有原因,不講邏輯,劈空而下,突然降臨,毫無"商量"的餘地。細思之,命運確實有如此不講道理的一面。但再深思之,在更普遍的情況下,支配命運的,不單單是純粹的客觀力量,而是一種合力,即還有個體主觀力量的參與,是主客觀兩種力量的交織在暗中支配著命運的走向。舉一個日常生活中最簡單不過的例子:面對一項事業,你努力了未必成功(因為還有數不清的客觀因素的制約),但不努力就一定不會成功。可見主觀努力在這裡的作用。由此可見,命運發生的機制是多種因素的糾結組合:既有客觀原因,也有主觀原因;既有主要原因,也有次要原因;既有直接原因,也有問接原因;既有內在原因,也有外在原因;既有現實原因,也有潛在原因;既有必要原因,也有充分原因;既有物質原因,也有精神原因;既有生理原因,也有心理原因;既有社會原因,也有個人原因......換個角度,就必然和偶然的關係來說,人生命運既有偶然性的一面,又有必然性的一面;有時候偶然性居於支配地位,偶然性起了決定作用,有時候必然性居於支配地位,必然性起了支配作用;命運常常是神秘莫測不可把握,但有時候也不是完全不可把握。到底是哪種因素在起作用不可一概而論。--當然,史鐵生不是在寫哲學論文,必須面面俱到,而是從自身體驗出發思考命運,這種思考具有哲理深度,具有個人特色,這就夠了。我們不能從哲學原理的角度去苛求他。
行文至此,筆者想起了日常生活中人們常說的一句話--"命運掌握在自己手裡"。這對於鼓勵青年人努力奮鬥、積極進取大有好處,然而作為人類對於命運問題的理性判斷,卻顯得過於自信了。這種盲目自信的結果是失敗後的迷惘和絕望,是清醒後的灰心和頹廢。其失誤就在於完全忽視了偶然的客觀存在的超人力量的作用。然而如果把支配命運的力量單單歸之於"客觀的超人力量"也失之於片面。事實上,在命運問題上,始終存在著自由意志與宿命因素、偶然因素與必然因素的永恆衝突,即人類想掌握自己的命運卻又不得不受宿命因素的束縛。這就是所謂人類的"命運困境"。
(面對命運困境,該怎麼辦呢?中國古人有句話說得特別好:盡人事以聽天命。"盡人事",即最大程度地發揮主觀努力,張揚自由意志;"聽天命",是講對人力無法改變無法支配的宿命因素的理解和接受。兩方面中,它首先強調的是"人事",而且要求一個"盡"字,然後才是"聽天命"。--在如何對待命運的問題上,我實在想不出還有比這更積極更理性更全面更智慧的態度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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