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開:寫作是一門手藝活——在復旦大學新世紀文學教育講壇的發言

我是做編輯的,跟在座的作家和評論家老師有很多交集。可能各位很難想像,《收穫》發的很多作品都是自由來稿中發現的,不是專發著名作家的作品。《收穫》是一個很嚴格的雜誌,每個稿件都會編號,編輯都看得很認真。上午南帆老師和陳思和老師都提到,經典是依靠學院傳承的,而且我們面對的恰恰是「非經典」。我們要從那麼多稿子里找出適合我們發表的小說。作者常常打電話來問:「你們到底要什麼樣的稿子?《收穫》到底認為什麼樣的稿子是好的?」我說:「我不知道啊!」真的是這樣!他說:「有什麼標準?」我說:「沒有什麼標準。我覺得好的就是好的。」說起來很霸道,但我真的說不出來。作為一個專業編輯,最外化的標準就是看你的語言,看你的表達,看你的一二三四五六七八段。

我非常感謝我的入門老師格非。我當時在華東師範大學中文系,華東師範大學的傳統跟復旦是不一樣的。華東師範大學中文系教授不像復旦中文系教授那樣,學生一進門就給你當頭棒喝:「中文系不是培養作家的!」華東師範大學中文系教授不反對創作,甚至還公開鼓勵。我們的一些老先生都是寫作的,比如施蟄存先生,是典型的作家型大學問家;還有錢穀融先生,特別喜歡搞創作的學生。我有一個很深的體會:在大學讀書時,跟一些已有成績的年輕教師或有特殊觀點、才能的博士生等高人、好漢們「混」在一起,對我們學會閱讀,學習寫作,都有重要的幫助。青年教師領著我們去干各種事情,比如打牌、翻牆、爬樹、泡妞——成功或失敗,各種小出格,是真正的「情感教育」。

寫作不是一種規範式的東西,它是一門手藝活——作坊主和學徒,老中醫和助手這種一味一味的葯去看、去摸,去看它的原產地、生長期,這些都是細密的東西,是細節。語言也是這樣的。跟這些老師一起「鬼混」時,你明白了他們對語言的判斷、對事物的判斷、對情感的判斷、對文學表達趣向的判斷、對節奏感的判斷、對這裡思考的判斷,他對語言的表達、選擇和甄別,這些就像手工藝一樣,有很細膩的紋理,很直接的觸感。

我們今天所看的小學語文教材、初中語文教材,裡面的課文大多數根本算不上不是文學作品,不是合格的文字,我們雜誌社收到的自由來稿,隨便找幾篇都要比小學語文教材好。在座的教授、導師面對的是擁有這樣一個閱讀背景的考生——他們知道的是誰?是畢淑敏這樣的「大師」,是周國平這樣的「大師」,很多你們根本不知道從哪裡蹦出來的「大師」(可能只有我知道的)——非常可怕!很多「大師」連語言都不通順的,中學生只知道他們以及葉開老師(笑)。我在搞中小學語文的批判,去過很多中小學校,跟很多教師交流。我還去跟初中的、小學的、幼兒園的學生一起學習。如果語文教育不從最基本的閱讀談起,不從最基本的語言表達談起,那麼今後的寫作都是扯淡。

我很感激在大學讀書時碰到的李劼老師,他上課的第一句話就是:「請你們把中學裡學到的垃圾全給我忘掉。」當時對我打擊很大,我們都是天才啊,我們考上了大學,當時都叫做天之驕子的!怎麼老師這樣說話?但這話我記了一輩子。好在我讀小學中學時考試成績一直很差,腦子裡記住的中小學垃圾課文比較少。有些在中學裡就當了小作家的同學被他打擊得一蹶不振,因為他們自我感覺很好。我現在畢業二十多年,回過去研究中小學語文教材——在座可能沒有人有我研究得這麼多,我從頭到尾去分析,發現我們的語文教材真的很嚇人,把大量的好學生活活弄傻了,讓這些本來天真、自然、活潑、充滿好奇心和探索精神的孩子,都變成了獃頭獃腦的「螺絲釘」。

單純從寫作的角度看,文學是很細膩的,不是高屋建瓴的東西,文學教育就是一種細微的判斷——就像我剛才講的學中醫,你要把一味味葯都搞清楚,三百多味主要藥材的產地、氣候、採摘時間。為什麼這個參在這個時候產出來就是垃圾,一點滋補的效果都沒有?為什麼要過那麼多年份在這個時候才能采出來?包括採茶,就是門手藝活。我記得畢飛宇也講過類似的話。寫作不是不能傳遞,但傳遞的方式,不是我在這裡講,學生在下面聽,然後內功就傳到他們身上了——不是這樣的,寫作它是非常需要「泡」在一起的。所以,我特別鼓勵一些其他省市的寫作者跟成名作家,跟自己的夥伴結成一個「小團伙」,不斷摸索,語言上去推敲,情感上去磨練,寫作上相互抨擊、相互研究對方的作品,好的壞的一起研究——我一開始看作品根本不知道什麼是好壞——看到名家的就是好作品,我覺得這是非常糟糕的編輯。一個不知名的作家,你要如何去判斷?這需要一種非常細膩的感覺,不是很多條條框框。我看到很多編輯在寫退稿信時常受質疑:什麼叫「思想」?什麼叫「結構」?什麼叫「人物」?以我的經驗,我們提的大部分問題都是細節,包括人物塑造、人物之間的關係、人物的出場以及類似的細節。有些作家要反覆修改七八遍、十幾遍,你們可能很難想像這種做法。

上午的時候陳思和老師也說天才不是培養出來的。我們的教育是通才教育,我們只能把一些基本常識給研究透。天才是壓都壓不住的,像莫言,不需要你去教育他,他有一個自我完善、自我教育的過程。他也不斷地在讀書,不斷地在學習。莫言的早期作品是非常幼稚的,如《春夜雨霏霏》、《丑兵》都很一般,跟《透明的紅蘿蔔》之後的作品相差很大。每個作家都在不斷地進步,不斷地變化,隨著年齡的增長,對人生的認識都不一樣,我們看作家要看的是他對事物的敏銳感受能力,他對表達的特殊敏感力,這樣決定他大概能走多遠,多有潛力。從大學文學教育的角度來講,一個是閱讀的過程,一個是實際操練的過程,這裡面是很細膩的。對於今天的大學教育,我個人是非常不滿的。現在很多大學都建大學城(可能復旦和同濟除外),教師和學生是無法認識的,老師上完課就失蹤了。我去過很多大學,包括華師大、上外,我對學生說:「你們就像雞一樣,被關在籠子里。」他們一個老師都看不到,好像飼養員喂完食就走了。學生應該有大量的機會跟老師泡在一起,尤其是青年教師,一起喝茶,一起喝酒,一起亂說,一起推敲,一起抨擊——這是一個傳幫帶的過程,今天的很多大學已經失去了這樣一種模式。

註:此文發表於《上海社會科學報》2013年8月15日

(此文是我的講話修改稿。輪得上我講點話不容易,但記者在正式報道時,大多隻根據職務或名氣大小來摘取,我不幸被消聲了。所以自己整理一下,在報紙發表,供寫作同好參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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