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師肖全:回首「我們這一代」
攝影師肖全 2007年於尼泊爾
攝影師肖全:回首「我們這一代」
文 | 吳菲
(媒體人)
「我們這一代:歷史的語境與肖像」——肖全大型攝影個展終於到北京來了。2017年4月28日至5月21日,北京民生現代美術館。345張黑白照片,囊括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文學藝術界風雲一時的各色人物。這是肖全37歲前歷時十年完成的經典作品。他也因此被譽「中國最好的人像攝影師」。
採訪過肖全太多回了,三年來寫過數度文章,但自覺最有意思的一個話題卻始終沒有寫透——所謂「我們這一代」,到底是什麼特質?什麼路徑?二十多年前的肖全,如何認出了他們?
要干大事的一代1986年12月,肖全在成都拍下了詩人顧城。「顧城回北京後,給我郵來了他的詩集《黑眼睛》,並留下兩行字:
那些花已經走遠了。
給肖全。」
1986年12月成都 顧城與妻子謝燁
上世紀八九十年代,肖全單人獨騎,游遍大半個中國,尋訪當時幾乎所有最重要的文學藝術界人物,留下了當年他們還很窮、藉藉無名、居於陋巷,卻自信吞吐天地、少壯不羈的容顏。
於是我們看到,慕田峪長城牆垛上,巨幅白綢裹身、風發如旗、神一樣邪魅起舞的楊麗萍;錦官城柳蔭街巷、尋常人家舊板門前,赤足席地、謎一般倔強凝望的三毛;年輕的余華在43路公交車終點站團結湖的站牌前,漫天風雪中直視著鏡頭,身後光禿禿一條大路朝天,還完全是一片外城的荒涼……此外,還有王朔、姜文、何訓田、譚盾、北島、顧城、王安憶、史鐵生、王廣義、呂楠、陳村、崔健,等等。
這些人大部分出生於上世紀50年代前後。肖全如數家珍:我是1959年的,張曉剛是1958年的,呂澎是1956年的,翟永明是1955年的,陳凱歌是1952年的,張藝謀是1950年的,老崔是1961年的??「我們共同的特質是,我們生活在同一個時空當中,受到的各方面影響都是一致的。」
到了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社會從即將崩盤的邊緣慢慢恢復元氣,這一代人也逐漸蘇醒。「這個時候,傷痕文學、傷痕美術開始了。」肖全舉例,劉心武的小說《班主任》,羅中立的油畫《父親》,陳凱歌、張藝謀的電影《黃土地》《紅高粱》……「每個人都在用手中的武器或者手藝,表達對世界的看法。就像年三十晚上,你站在樓頂看到城市的焰火到處都在綻放。為什麼說是『一代人』,因為它是集體爆發。」
楊麗萍在自導自演的電影《太陽鳥》中 1996年,昆明
那是自覺「天將降大任」的一代。「我們常常寫信,打電話,相互鼓勵:我們要做的事情還很多。我們絕不能垮下。我們一垮,就是垮了一代人,要堅持下去。」這是肖全記述1993年9月在新疆拍攝唐朝樂隊之後的經歷。
那是狀態和經歷重要過年齡的一代。1992年,肖全在貴陽拍了畫家尹光中。尹光中是1942年生人,是所有被攝人中最年長的一位。尹光中曾參與「星星畫會」,是黃銳招呼著一起玩的。肖全看到過他兩張與朋友們的照片,很喜歡,一張是他與詩人芒克、馬德生等,一張是他與作家劉心武、阿城、李陀、高行健。「他們的合影都是緊緊地搭著肩膀,露出笑容,眼光明亮,那是艷陽天下的藝術青年。」
被問及「青春、激情,這些東西對你們那代人意味著什麼?」肖全說:「意味著蘇醒,對所有事物的好奇……說實在的,我們這一代人,聽到李谷一唱的《年輕的朋友來相會》時,內心是很騷動的,總覺得自己要干大事。」
自我拯救的路徑1994年12月蘇州 張藝謀
「『我們這一代』很早就懂得,拯救必須憑藉自己的力量,憑藉語詞、圖像、聲音、身體、呼喊,憑藉自己的一言一行。肖全的攝影以及他定格的圖像,就是自我拯救的路徑。」策展人呂澎這樣說。
1984年,肖全脫下海軍航空兵飛行部隊的軍裝,回到故鄉成都,很快成了當地文化圈子中的一位小兄弟。那時成都有不少活動展覽。他抱著一個錄音機,常去聽那些人講課。
在那些人里,詩人歐陽江河尤其突出。肖全從他那裡第一次知道了法國新浪潮電影,以及許多不朽的戲劇作品,比如《等待戈多》。「那年代的人腦袋很空。除了八個樣板戲和一些中國、朝鮮、阿爾巴尼亞、南斯拉夫拍打仗的電影,沒看過別的。」而歐陽江河除了電影戲劇,還會給四川玩攝影的朋友們點評作品,聽得肖全目瞪口呆。
呂澎曾把肖全的部分照片稱作「歷史的語境」,認為「它們真實自然客觀地記錄了中國人推開國門興奮又茫然的表情」。曾幾何時,這樣「興奮又茫然的表情」,幾乎是肖全本人的標配。
1990年3月成都 崔健
1988年,肖全看到詩人鐘鳴、趙野辦的雜誌《象罔》,第二期內頁上,一張詩人龐德的照片讓他移不開眼睛——典型的歐洲紳士,禮帽、大衣、細方格西裝,手持一根拐杖,走在石子路上。「理解來得太遲了。一切都是那麼艱難,那麼徒勞,我不再工作,我什麼也不想做。」龐德晚年的這段話印在模模糊糊的照片下方。
肖全一下子就被擊中了。之前他很少看到這類照片:平實不刻意,卻又充滿神秘感。「我彷彿接到一個旨意:去給更多的人留下這樣感動自己又感動別人的照片吧。」肖全就這樣端起相機,找到了自己的方向。
「為文化藝術人造像」的想法,迅速得到成都的白樺、萬夏、何多苓等人的鼓勵和支持。1991年,呂澎以幫助新版《藝術·市場》雜誌宣傳發行的名義,給了肖全1000元人民幣,讓他能夠坐火車去武漢、長沙、南京、上海等地拍攝。
在呂澎看來,「秉賦與天性使肖全通過照相機成為『我們這一代』的見證者與參與者。他幾乎是本能地記錄著時間與變遷。本能地,感性地,瞬間而隨意地,觀察大街小巷,抓住人物與細節。在這個意義上講,肖全的攝影屬於卡帕、布列松、馬克·呂布這個路數——瞬間、尋常卻準確而保持著陌生。」
1994年8月上海 譚盾
1996年,《我們這一代》首次出版,定稿那天是肖全的37歲生日。2014年,《我們這一代:歷史的語境與肖像》攝影集最新版出爐,這次是煌煌462頁的大部頭。在序言中,呂澎以藝術史研究者的眼光寫道:
這是從俄羅斯和蘇聯文化過渡到接受尼采、叔本華、弗洛伊德、薩特等歐洲思想文明的一代;是從托爾斯泰、契訶夫、高爾基的文字過渡到狄更斯、巴爾扎克進而迅速與里爾克、艾呂雅、加繆、黑塞的感覺產生共鳴的一代;是從廣播中的革命旋律過渡到傾聽巴赫、莫扎特、肖邦、拉赫瑪尼洛夫、肖斯塔科維奇、勛伯格的一代;是從列賓、蘇里科夫、謝洛夫、馬克西莫夫轉向米勒、巴比松畫派並很快理解高更、梵高、蒙克、畢加索、達利以及康定斯基的一代。就藝術領域來說,是迅速地解讀杜尚和博伊斯並對那些更為富於當代性的藝術具有充分理解心理的一代。如果觀察這一代人的書架,他們有很多藏書具有重疊性。簡單地說,這是一個閱讀西方並再次開始想像歐洲文明的一代,是充滿理想並希望改變世界的一代。
為什麼不繼續拍下去無數人問過這個問題。甚至當年肖全自己都曾許下豪言——「十年以後我再來拍你們」。
1992年5月成都 易知難
一眨眼十年就到了。2007年1月,呂澎做的《20世紀中國藝術史》在海南首發。事畢肖全與畫家張曉剛同機回深圳,在飛機上張曉剛對他說:「肖全,你應該再來拍這幫人。你知道嗎?很多人,包括老外,都是通過你這本書知道這些人的。十幾年過去了,大家做了什麼都寫在自己的臉上。這不是幾個人輸贏的問題,這是一個時代。你要不做,沒人可以做。」肖全聽得怦然心動。
作家扎西達娃是另一個拚命鼓動肖全繼續拍下去的熱心人,他熱切地說:「你拍第二次,比第一次還重要。」
肖全花了不少時間去做準備,但最終還是沒有勇氣。「理由很簡單,它源自我內心的脆弱——在我拍攝他們的那個年代,他們是何等的年輕,個個風華正茂……」
「其實現在想,我又何必去執著那個『相』呢?青春怎麼可能常駐,每個剎那間生命都在改變。好在20年前我為他們、也為自己留下了光榮的影像。此時此刻,我們絕大多數人正在自然而驕傲地老去。」2015年時,肖全說。
1993年2月北京 余華
那時他已經在外面繞了一大圈,南美、中東、非洲,尤其在尼泊爾的感受,讓他有了完全不同的想法。他剪短了多年來一直的長髮造型,拍攝的內容也逐漸移到了普通人的生活。「『我曾經拍過什麼』『那些照片會給我帶來什麼』……我永遠都不會想這些事情了」。
有觀眾看完《我們這一代》,寫了一句話:「當我們還沉浸在這些影像帶來的回憶中感慨萬千時,其實肖全自己已經走到前面遠處,在回頭對我們笑了」。肖全說,那是一個「懂我的朋友」。
「我們這一代」展覽還在不斷於多地展出。肖全說,他只是找到了新的方式重新編輯。但過程中他發現,「今天很多年輕人對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認識是缺失的,是沒有想像力的,所以當他們看到這些影像的時候,非常驚訝。我突然意識到,我過去現在將來做的,其實都是同一件事情——就是用我的影像在供養大家。」如今篤信佛教的肖全,話語里充滿了宗教感。
1995年10月南京 陳丹青
「『我們這一代』是歷史的肖像,不過,這些肖像不是真神,而是一個個滿面塵埃、甚至遍體鱗傷的個人,他們歡樂,悲傷;希望,絕望;他們思想,迷茫;驕傲,沮喪;他們隨著時間的流逝而塑造自己,改變自己,用詩歌、小說、繪畫、電影、舞蹈、音樂、圖像來影響社會,成就自己。他們與這個社會和這個時代的人們互為語境,最終,他們共同塑造了一個時代。」呂澎說。而肖全,無疑也是「這一代」中的一分子。
刊於《財新周刊》2017年第1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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