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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憶養母周鳳嬌

我的養母叫周鳳嬌,人稱小辣椒,可見是個厲害角色。她沒上過學,一個大字不識,可她對我的教育,決不亞於那些「文化人」,所以文化有文字方面的表達,也有無聲潛入身的那種「文化」,當人們高唱知識造化人類時,往往忽視了還有化人的那種文化,它沉澱在人們自己身上和日常言行之中。

說來我養母很幸運。她從未生育過,卻在33歲那年突然收養了我這個5歲半的大兒子。其實,我是生父母的「滿崽」,上面還有個大姐和兩個哥哥,生父母心疼養母這個兄弟媳婦,硬是把我送給她當了兒子,這種博大胸懷感天動地,卻總讓我有些耿耿於懷,對養母從來只有「娘娘」(即姑姑)這個稱呼,從沒有叫過一聲「媽」!對此,也有人嘲諷我養母是「別人生崽她享福」,起碼沒有十月懷胎一朝分娩那回事兒,沒有屎一把尿一把地折騰就接了個輕鬆活兒。但是,真正把我養育成人,並不是件輕而易舉唾手可得的事兒。

我養母生於甲子年一九二四年三月初三,包養她那塊風水寶地是湖南省武岡縣和親鄉(現為司馬沖鎮)甸家坪。那是個具有武術傳統的地方,據說我外公一身武功,幾個人靠前他都能悉數撂倒,好像個兇狠角色,其實他憨態可掬為人厚道,留下了人緣極好的美譽。養母在娘家排行大姐,上對父母是個孝順女兒,雖然遠居北大荒,但每月都寄回瞻養二老款項,換季時節又寄回衣物,盡其能力口碑極好;下對弟弟妹妹愛之有佳,為解妹妹之苦時常資金贊助、寄送生活用品,為解弟弟之難竟然把個侄子帶到東北培養成人並找到正式工作……說她是娘家大功臣一點都不為過。

1957年夏,我隨養母奔赴北大荒,這對於一個文盲來說,難處可想而知。她一路行程著實不易,身背病洋洋的我手提大行包,當到達德都縣城時又遇連日大雨,試圖淌河去對岸險些被洪水沖走,好心人見義勇為我們娘倆方能得救。到了格球山農場以後,她為我治病辛苦操勞,為趕製棉衣棉鞋在燈下一針一線,為我適應東北生活自己動手搭炕壘灶……冬日裡有個大白天,養父母都出去了,家裡火牆上有塊磚脫落,我一個人躺在炕上睡大覺,突然感到頭暈胸悶,不自覺地翻滾到炕下,磕磕碰碰地撞開兩道門,爬到外面的冰天雪地之中……等我甦醒過來時,已躺在養母懷裡了,我放聲哇哇大哭,險些煤煙中毒喪命!就在那天晚上半夜,我半睡半醒狀態,突然聽到養父母對話:「這多危險哪,趕快送他回父母家」,「我正好當採買員,順路帶他回家吧!」我一陣心酸、眼淚噗噗掉……第二天清早,我不聲不響出了門,直到等養父上班去了,我回家吃早飯時才笑嘻嘻地對養母說:「我不會回家,就跟著你們倆兒!」

1959年春節剛過,我跟隨養父母轉學到了北安縣建康小學,每天放學,我都要和同路的小夥伴排成隊,從學校門口一直走到我家門口,再與同學揮手告別橫過馬路回家。有一天,我發著高燒、迷迷糊糊走到了大道中間,彎下腰去系鞋帶時,一隊馬車狂奔而來,只聽馬鞭聲震耳,我來不及呼叫已被有駕馬車衝倒壓在了地上。我仰面躺在結冰的馬路上,馬蹄在我頭邊和身旁噠噠踩過,並在兩個車輪中間安然閃過,卻被拖在地上綁貨繩的彎鐵鉤颳了頭部而受傷。養母從屋裡衝出來、一把抓住車老闆,養父把我從地上抱起來、快步奔向附近醫院……那次,我又躲過了死神,麻疹痊癒後出了醫院。這一次,養母沒有再提送我回家,只是說「福大命大造化大,就等著當官吧!」後來,她真請算命先生給我算了卦,原話是「這孩子命硬,是個當官的料,心不高可當大官,心太高也能當個小官。」果然讓算命先生言中,我心氣高了最後只當到七品芝麻官。

我養母教育孩子一曰激將法二曰棍棒伺候。記得她反覆給我講了這麼個故事:有個小孩子特別有心眼,別人約他去玩只得跟著去了,當走到半路說自己上廁所讓大夥先走,等別人回到教室看他還在課桌那兒讀書,他故意這麼做還說看大大夥走遠了才回來讀書。末了養母總會補上一句:「你肯定做不到!」果然我也這麼做了,並信奉要拉屎攥拳頭暗使勁、鬧中取靜悄悄學習,這時她會笑著說「我兒子天生就是個愛學習的料」。她還反覆給我講的故事是:有個小孩子特別孝順,冬天冷了他給大人暖被窩,夏天熱了他給大人端涼茶。末了還是那句話:「你肯定做不到!」果然我又這麼做了,還會給家裡洗衣做飯端洗腳水,這時她會笑著說「我養了個兒子也是養了個大姑娘」。她指著做好事的孩子會對我說,他能做到這樣你肯定做不到;她指著做壞事的孩子會對我說,今天偷了根針長大敢殺人、弄不好你也會成為他!我養母是出了名的棍棒教育專家,我當年那也真淘氣,一會兒打群架、一會兒逃學跳課,她竟然在柴禾垛里發現了我藏的書包,把我那頓胖揍啊,刻骨銘心!當年我讀小學時那位蘇新校長就專門找過她說:「不能總打孩子!」其實,她打我的工具主要是竹梢條,專抽大腿根和屁股,既不傷筋也不動骨,跟私塾先生用戒尺差不多;更多是罰跪頂水盆子站牆根兒。她有自己那套死理兒,小孩子是棵小樹苗兒,修枝剪杈才能長得直,樹大枝杈更要用斧頭砍,響鼓也要重槌敲。這種教育方法,當時我不僅不理解反而有著強烈的對抗情緒,但在我走向社會從中感覺到有甜頭時,方恍然大悟,由衷地感謝養父母曾為我修剪枝杈;這種教育方法,深深影響我一生,並被直接移植到自己對孩子的教育之中,以致我到孩子學校介紹經驗時仍然津津樂道。

我養母是個經過風雨能扛得住大事的人。打土豪分田地時,她曾是貧僱農小組成員,對那時想把我生父母劃為富農,她仗義執言從不鬆口,直到上級傳達了富農與中農如何區分,才免遭家財被瓜分;合作化運動時,她參加了村裡第一個互助組,但對那時批我生父母右傾,不僅沒有落井投石還互為幫襯;反右派鬥爭時,別人鼓動我養父大鳴大放,她告誡應少說為佳禍從口出,明顯躲過了劫難;自然災害時,天災伴有人禍,有人借養父停電小事將其打成反革命時,她奔走喊冤終得從牢房中救回。「文化大革命」時我初中二年級,因家庭問題竟被列入右派黑名單,小小年紀倍受煎熬,她告訴我說「大不了咱們當個剃頭匠,照樣能過好一輩子,風吹不著雨淋不到!」參加工作以後,我本來在文藝隊幹得好好的,卻受場革委常委中學校長鼓動,拿著調令到中學去當語文老師,其實人家只是想讓我到中學去打雜,反嘲弄我既不是本科生也不是專科生,我憤然離校回家足足呆了三個月,她對我說「人要爭口氣,大不了我養你一輩子!」在邵陽地委黨校工作時,我研究「三分法」遭到時任校長不滿,連到廣州參加個全國理論研討會都不準,她支持我說「大不了自己掏腰包,認準的事就是八匹馬也拉不回!」

我養母又是個有著自己主見懂得自我生活人。1986年夏,她在幫我把兩個孩子帶大相繼上學以後,毅然決然地要返回老家去生活,當時我很不理解反覆勸她回心轉意,她只說了句「這對兩代人都好,遠香近臭慢慢你就會明白!」人生往往是個不可閉合的圓圈,你從哪裡來又回到哪裡去。養母從新安鋪老家出發去了北大荒,又從北大荒回到了老家這個出發點,應驗了落葉歸根那句老話。她熟悉老家的一切,又開始了養豬餵雞種菜播苞谷,在自家涼亭下與鄉親們聊家常。爽朗的笑聲響徹小村莊,大呼小叫的對話引來鳥唱蟬鳴。我和妻子孩子輪番回來探望,圍坐在低矮的煤灶旁,和前來的親人們互訴衷腸,深更半夜也不會散場。此時,我不能不感嘆,養母的決定是正確的,她把城裡人互不往來,獨居自家稱之為住鳥籠子,只有鄉間才能找到人際交往的真情,這樣的養老生活顯然延年益壽。果然老人家越活越年輕,爬山挑擔子快步如飛。很快到了70大壽,我們想擺祝壽酒她不同意;很快到了80大壽,我們又想擺祝壽酒她老人家仍然不同意;我們幾次想給老人家翻新住房,她總是那句話「說不定哪天我就歸天了,生不帶來死不帶去!」養母84歲那年身子骨仍然那麼硬朗,趁著她高興我老伴又提出給她改善住房條件,她表態同意後馬上打電話到新寧,讓自己妹夫送過來現金,由我堂弟王征華主持蓋房,很快砌起了86平方米的新房子,所有設施按城裡模式置辦,搬進了全套新傢具,引來了山村老鄉們的喝彩聲,我對這種和諧婆媳關係讚佩不已。

我養母還是個坦然面對生老病死的明白人。她87歲那年突然病倒,開始以為痔瘡犯了……我和老伴馬上趕到家,但因工作在身終歸不能長期呆在老家。這一次,她破天荒地提出要跟我們去長沙,明確地說「上火葬場也好,把骨灰放下水道沖走也好,死了進不了堂屋也好,我都不怕啦!」這些可都是過去——我們多次勸她去長沙養老時的遁詞呀!我不得不欽佩老娘就是個明白人,更欣賞她平時總說的那句話「走到哪山唱哪歌!」養母到了長沙以後,立即到湘雅醫院作了各項檢查,確診為大腸惡性腫瘤,我和老伴主張立即手術,遭到了老人家拒絕,她說「癌症也就那麼回事,如果手術反而死的快!」於是,我們到了省中醫院吃中藥保守治療。感謝該醫院副院長兩年跟蹤治療,他作為這方面的權威專家,不僅給出了最佳治療建議,而且曲馬多敞開供應以減輕老人疼痛。我老伴悉心照料,每天給她擦身洗澡督促用藥,生活上更是無微不至,想吃什麼就想方設法做什麼,沒想到的好東西也送至床前。每天用尿布濕也解決不了問題,那塊墊在老人家身下的尿被,常常是血淋淋的,及時清洗且不嫌臟,涼台上往往「彩旗」飄飄。養母89歲那年離開了我們,火化後送回老家墳山,她孫子孫女專程從上海回來為奶奶送行……。我退休到上海居住以後,幾乎每年清明節都會和老伴到墳山為老人們掃墓祈禱,有時孫子孫女也會同行,這兩年我腿腳不好也會寄回錢讓兄弟們代勞!無論是在長沙還是上海,凡中元節及所有紀念之日,我們都會在十字路口給所有死去的老人們「燒包」!

「娘娘」——我的媽,您比親媽還好!稱呼什麼並不重要,那份至愛之心比什麼都重要!媽——您為培養我付出了那麼多,生前竟沒有聽到我喊過一聲「媽」!你親兒子——王征國,願您在天堂過得好!

寫於上海浦東梅園

2017年10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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