瓊瑤與繼子女衝突背後：在現實中，瓊瑤活成了她劇本的最佳女主角

06-24

真說放飛自我這件事，沒人能比得過瓊瑤。別人是放飛一陣子，這老太太，是放飛了一輩子。

瓊瑤與丈夫平鑫濤

每日人物 / ID：meirirenwu

文 / 矮木編輯 / 金焰

因為照顧患有失智症的丈夫平鑫濤，79歲的瓊瑤阿姨和3名繼子女在網路世界裡掀起一片血雨腥風。

因由是瓊瑤覺得不該給丈夫插胃管，而繼子女們覺得還遠沒有到放棄父親生命的時候，並在公開信中舊事重提，瓊瑤引以為傲了大半生的愛情故事，建立在自己母親的委屈和痛苦之上，雙方各執一詞，吵得不可開交。

失智老人的照料是個嚴肅的社會議題，但到了瓊瑤阿姨這裡，基本上又是她言情小說的翻版，梳理瓊瑤和繼子女們的罵戰，仍可用《情深深，雨濛濛》里的那段經典台詞一言以蔽之：

——你無情！你殘酷！你無理取鬧！

——那你就不無情?!不殘酷?!不無理取鬧?!

——我哪裡無情?!哪裡殘酷?!哪裡無理取鬧?!

——你哪裡不無情?!哪裡不殘酷?!哪裡不無理取鬧?!

——我就算再怎麼無情、再怎麼殘酷、再怎麼無理取鬧，也不會比你更無情、更殘酷、更無理取鬧！

本是人至暮年無可奈何的一段家事，但我們的Drama Queen（編輯註：戲劇女王，比喻喜歡小題大做的人）一生的熱烈都要在人前。好奇瓊瑤阿姨80歲高齡還能感情充沛地排比句、感嘆號、你愛不愛我、這一生是我鎖住了你還是你鎖住了我這類表達的朋友，怕是不知道韓劇和郭敬明沒有統領江湖之前，言情界的宗師、霸主、一代女王，一定是瓊瑤阿姨莫屬。

先隨便來幾句台詞感受一下：

等了一輩子，恨了一輩子，想了一輩子，怨了一輩子，但仍然感謝上蒼，讓她有這個可等可恨可想可怨的人。——《還珠格格》

書桓走的第一天，想他；書桓走的第二天，想他想他；書桓走的第三天，想他想他想他。——《情深深，雨濛濛》

《情深深，雨濛濛》劇照

我知道他愛你愛得好痛苦好痛苦，我也知道你愛他愛得好痛苦好痛苦。——《海鷗飛處彩雲飛》

瓊瑤作品的主題，是愛情高於一切，只要兩個人相愛，海可枯石可爛天可崩地可裂，天地萬物都能化為虛有。

圍繞著這個主題，瓊瑤臆想了一輩子。而在真實人生裡面，瓊瑤也是自己的最佳女主角，她這一生，是戰鬥力滿格的一生，是誰擋著我談戀愛我就讓你萬劫不復的一生。

為了自己的愛情，她撕過父母，撕過前夫，撕過初戀那位大自己20歲的男老師，而且每次撕都絕不低調，跟這次的風波一模一樣，明明是打個電話就能搞定的家事，非要弄得世人皆知。

真說放飛自我這件事，沒人能比得過瓊瑤。別人是放飛一陣子，這老太太，是放飛了一輩子。

家事和私事都是她自己的事，過多地苛責個體並不公允。倒是瓊瑤跟繼子女們發誓說再不寫書，這位霸佔了國人情感世界快50年的老太太的愛情觀，有必要好好說道一番。

一直以來的一個討論是，瓊瑤的作品是否三觀不正？最讓外界詬病的是《一簾幽夢》中費雲帆指責綠萍：你只不過是失了一條腿，紫菱失去的是愛情啊！

《一簾幽夢》中費雲帆指責綠萍。

《一簾幽夢》同樣取材於自己的真實經歷，瓊瑤跟紫菱一樣，處處平庸，並不得寵，而自己的姐姐卻十分優秀，功課樣貌樣樣出挑。

可在小說里，男一男二愛的都是紫菱，綠萍後來心生妒恨，變成了一個蛇蠍心腸的人，瓊瑤還給人家寫沒了一條腿。按照現在的說法，紫菱絕對是綠茶婊的典範，卻是瓊瑤作品中最突出的女性形象：我美，我無辜，男人愛我又不是我的錯，你們不喜歡是因為嫉妒。

類似的價值取向在瓊瑤早期作品中屢見不鮮，《新月格格》是將軍救了格格，兩人暗生情愫，後來把格格帶回府中，結果兒子也愛上了格格。於是一路狗血，最後一個戰死一個殉情，成全了一段悲壯。

《新月格格》劇照

《碧雲天》講的是個借腹生子的狗血故事，女主角因病不能生育，就攛掇自己的丈夫和女學生一起，女二再一次心地善良，楚楚可憐，不忍心傷害他人，但每次風波又都因她而起。男主毫無意外地愛上了女學生，於是3個人糾結啊痛苦啊破碎啊，最後女學生出走，送還白胖兒子，故事結束。

瓊瑤的愛情觀在後來風靡華人世界的電視劇中得到了更為可視化的表達，在電視劇選角方面，瓊瑤一直以頑固出名。瓊瑤的男主角最出名的幾個，秦漢、劉德凱、馬景濤，算不上帥，但愛的時候要成熟，穩重，體貼；不愛的時候要馬景濤，咆哮，激烈，不管不顧。

相比之下，瓊瑤對女主角下的心思就多太多了，劉雪華、林青霞、陳德容、蕭薔、蔣勤勤、趙薇……她們要美貌，善良，楚楚可憐，可愛機靈，女性有的一切美好品格都要有。每一次瓊瑤都是在美女堆兒里找想像中的自己，現實世界裡的瓊瑤會老、會死，但是YY出的瓊瑤一定要是最美麗最動人最讓人愛憐的那個。

這種愛情觀當然很容易收割愛情中死去活來的中二少女。影視作品的魅力在於代入，瓊瑤給女人們造了一場大夢，心有戚戚引之為知己，爹媽不懂的，世界阻攔的，法律和道德不允許的，瓊瑤阿姨都懂。

理智地說，用三觀去評判文學作品未免武斷。何況瓊瑤所處的時代，三妻四妾也很平常。忽略時代局限去揮舞道德大棒是耍流氓，認真審視的話，瓊瑤作品最大的問題在於，無限制地吹捧愛情至上，讓中二少女們相信愛情大於一切，更要命的是，這種愛情大多數是靠依附和取悅男性角色實現的。女性在瓊瑤作品中都是愛情的棋子，以愛之名，有時候是被人作賤，有時候是自輕自賤，真正的自我和自尊並不多見。

另一點就是非黑即白的人物塑造方式，女主角一定是善良的，無辜的，一朵清純美麗的白蓮花。而為愛情製造障礙的，一定是狠毒的，殘忍的，凶神惡煞的，《還珠格格》裡面皇后和容嬤嬤為什麼那麼壞瓊瑤阿姨沒興趣交代，反正她們就是那麼惡毒那麼壞，對於複雜世界的展示，瓊瑤一直沒有興趣。

複雜的世界在瓊瑤的作品中被一再簡化，驚天動地的愛情成了全部。都說言情劇是女人的A片，A片要的是男人的精子，言情片要的卻是女人的腦子。

很多人忽視的一點是，書寫愛情就是瓊瑤的工作，瓊瑤阿姨奮筆疾書半輩子，想打保齡球，平鑫濤拿從她身上搖下來的錢立即就能蓋一個保齡球館。

瓊瑤可以「瓊瑤」一輩子，普通人卻沒有這個資本。對於普羅大眾來說，愛情絕不可能是生活的全部。如果真的信奉了瓊瑤阿姨的這套理論，覺得愛情可以凌駕於一切之上，腦袋裡天天是一個破碎的我怎麼去幫助一個破碎的你，我好無助，我好絕望，陷於垃圾情緒無法自拔，那人生多半會變成一連串的悲劇。

有個最近很火的例子是達康書記的老婆歐陽菁女士，一堆人追她，結果讓李達康一袋兒海蠣子追到了手。

她覺得李達康就是小說里的王子，會一輩子呵護她疼愛她當她是小公主，沉溺在自己的世界裡拒絕長大，可當達康成了達康書記，不能再陪她愛她寵她，甚至愛惜羽毛到一點人情也不講的地步，歐陽菁的愛情童話就碎成了一地玻璃渣子。

對於瓊瑤的教眾而言，愛情破碎了有時候比愛情本身更帶勁，可以玩命給自己加戲。

碎了就碎了吧，離婚換人找新的幸福去不行嗎？不行，對於愛情至上的女人來說，在一棵樹上弔死才是應有的悲壯，歐陽菁的人生就是一場自導自演的瓊瑤電視劇，那袋海蠣子是快樂的頂點，而後的孤獨和寂寞是顧影自憐的籌碼，而在被堵在機場路上下車時甩開達康書記小手的那一下，則達到了最後一個高潮：哼，讓你不好好愛我，以後再沒機會了吧？

瓊瑤老太太真的那麼愛平鑫濤嗎？她愛的是自己在愛情中的感覺。

對於表演型人格的人來說，真實世界是什麼並不重要，她自己怎麼理解這個世界才最重要。活了快80年，再不食人間煙火，愛情是怎麼回事兒她都應該心知肚明。

她合作最多的女演員是劉雪華，兩人私下裡也是要好的朋友。劉雪華當年跟劉德凱有一段虐戀，愛得那叫一個死去活來。但是這位瓊瑤劇中的體面公子，在當年劉雪華懷孕的時候出軌並公布婚訊，致使劉雪華流產並終身不孕。

劉雪華與劉德凱

成串的瓊瑤女郎中，沒有幾個情路不崎嶇的。

但是什麼樣慘烈的愛情悲劇也叫不醒一心做夢的瓊瑤阿姨，對於一個寫作者而言，瓊瑤徹底迴避了現實生活中苦痛和粗糲的部分，或者說，老太太始終對現實世界沒興趣，她把餘生都安放在幻覺裡面，作天作地才更有存在感。

不過命運自有時間表，此次風波之中，瓊瑤在公開信中說「不再相信人間有情」，對信了一輩子，寫了一輩子的瓊瑤來說，恐怕只有在此時，才逼不得已地嘗了一口現實人生的酸澀。

瓊瑤《庭院深深》中有句名言：人，活在自己的悲哀里還比較容易，活在別人的同情里才更艱難。

這能很好地解釋對待家中的老年痴呆患者，瓊瑤想得更多的並不是怎麼解決問題，而是營造對立，找出敵人，方便發泄她的所有委屈和感嘆號。

相比於她那些慘兮兮的女主角們，或者同時代的三毛，瓊瑤阿姨無疑是幸運的。這一輩子求仁得仁，有才情，有名利，有陪著她演對手戲的男主角平鑫濤，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平鑫濤拋妻棄子，老年失智，繼子女們公開撕逼才更符合瓊瑤的心性，這些都是愛情的試金石，是一等一的戲劇元素，最符合Drama Queen的胃口，要不你給瓊瑤阿姨找個平平常常的老頭兒，她這一生，該多無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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