標籤:

第五十七講 韓愈詩

余福智《唐詩底蘊講稿》

 

第五十七講 韓愈詩

聽穎師彈琴

昵昵兒女語 恩怨相爾汝 劃然變軒昻 勇士赴敵場

浮雲柳絮無根蒂 天地遠闊隨飛揚 喧啾百鳥群 忽見孤鳳凰

躋攀分寸不可上 失勢一落千丈強 嗟余有兩耳 未省聽絲篁

自聞穎師彈 起坐在一旁 推手遽止之 濕衣淚滂滂

穎乎爾誠能 無以冰炭置我腸

詩中寫到音樂演奏,當然要考慮描寫樂音。白居易《琵琶行》對琵琶樂音作了頗為細緻而精彩的描寫。但白氏寫法不可定為樣板。中華詩論、中華美學思想、中華文化精神是拒絕樣板的。「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我們的偉大文化傳統呼喚的正是創新,不斷創新。而詩人對此尤為敏感。第一流的詩人可以融會貫通地吸收別人的手法、技巧,卻絕對不肯克隆。韓愈有名言:「惟陳言之務去」,很具傳統精神。他的詩,是張揚個性的。和《琵琶行》相比,《聽穎師彈琴》篇幅較小。篇幅小就不能花許多筆墨單純描摹音響。《琵》之「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把人帶到演奏現場,而對演奏者所傳達的意境卻只有粗線條的勾勒。《聽》則特別注意聲情結合。

頭兩句,聽到的應是柔婉輕細的琴音。其中「昵昵」「女」「語」「爾汝」等字,是用不明快、不響亮的字音來描摹旋律的特色。這種旋律可以使人聯想到一種溫馨纏綿的生活場景。

次兩句,剛勇代替了柔婉。情調之陡然變化,從用字用韻都表現出來,節奏顯然加快。

五、六句又從剛變柔,卻並不是對首二句的重複,而是拓展到一個遼闊廣漠的空間讓人思緒悠悠,再不局限於兒女恩怨上。中華文化傳統是承認悖論的。「勇士赴敵場」是一種建功立業的努力,值得肯定;「天地遠闊隨飛揚」是一種樂天順變的曠達,也值得肯定。詩句變為七言,前面主要用名詞、形容詞,節奏先減緩,最後三個連用的動詞再予以加速。

七、八句從視覺轉為聽覺。百鳥與鳳凰,讓人聯想到才華卓越者的地位。

九、十句「躋攀」和「失勢」分明也聯想到官場遭際。這兩個七言句和上兩個七言句剛好相反,動詞多,節奏快,顯得很激動。

音樂描寫完,照例發感慨。然而接下四句畢竟出人意料:詩人以「有兩耳未省聽絲篁」為「嗟」的對象。這其實是一個緩衝。緩衝使反彈更有力。「自聞穎師彈,起坐在一旁」,表示穎師真能引發聽眾出自內心的感動,同樣表示自己的感動自然真摯。

從「起坐」可見,有一股激情正在詩人心中來回激蕩,反覆加強。末四句正表現出有如「江州司馬青衫濕」那種激動。而用「推手遽止之」和「冰炭置我腸」表述,形神兼備。韓愈沒說他為什麼這樣激動。但我們可以揣測:他和白居易在《琵琶行》中所表現的心情是類同的。

類同的東西,可以有眾多的表現形式。「同歸而殊途,一致而百慮」,是中華哲學思想的精彩表述。宇宙運化具有無限可能性,我們搞創作的、搞研究的、干各行各業具體工作的,都不要把別人的經驗和結論看得太神聖,以致束縛了自己的創造力。

早春呈水部張十八員外

天街小雨潤如酥 草色遙看近卻無 最是一年春好處 絕勝煙柳滿皇都

春雪

新年都未有芳華 二月初驚見草芽 白雪卻嫌春色晚 故穿庭樹作飛花

晚春

草樹知春不久歸 百般紅紫斗芳菲 楊花榆莢無才思 惟解漫天作雪飛

這三首詩都寫春的感觸,文字上都明白如話。

《早春》的特點是把著力點放在第一、二句。雨潤如奶油,不是心裡高興哪裡有這感覺?草地一片淡青,是由草芽疏疏落落地構成的。遠看角度小,看得到;近看角度大,那種淡青就不顯眼了。這景色可說人人都見過,但只有韓愈提煉成「草色遙看近卻無」,不但寫出其景,而且傳達出一種心思,好像在體味著老子「有無相生」的命題。詩末再加上「絕勝煙柳滿皇都」一句,中華文化底蘊就更明顯了。中國人重視的是「春」的生機。生機未演化為生物時,它是「無」。然而這「無」中卻孕育著萬有。中國人愛春,其實是愛未來、愛希望。請參讀第二首:

《春雪》把白雪飛舞看作是急切期待春光的表示。而急切期待者正是詩人自己。在這裡,我們又可以看到中華文化傳統里「唯變所適」的原則:在《早春》里強調有無限的希望勝於獲有限之所得,似和「張十八」當時是「員外」有關。而背景變化後,《春雪》字裡行間則頗帶焦躁了。人們都知道韓愈多新奇想像,卻未必能領會他獨特的心思。回頭看看,第一句的「都」,是埋怨的聲口;第二句的「驚」,是略喜;略喜,未能滿足,才有後兩句。以「白雪」飛舞作為盼春的意象,怕是帶點反諷吧?

至於《晚春》,那是「煙柳滿皇都」的時候,按自然運化規律,是這一批生命從有轉向無的階段了。在這階段,詩人的希望是,在不久便要「歸」的日子裡,有紅紫儘管去「斗芳菲」,而「無才思」也不妨「作雪飛」,別讓生命無聲消逝。

左遷至藍關示侄孫湘

一封朝奏九重天 夕貶潮州路八千 欲為聖明除弊事 肯將衰朽惜殘年

雲橫秦嶺家何在 雪擁藍關馬不前 知汝遠來應有意 好收吾骨瘴江邊

一「朝」一「夕」,變化之速見「君恩」之薄。「貶」至「路八千」,是全篇線索。次聯回顧被貶因由,充滿激憤。前四句一氣呵成,盡顯憤憤不平卻又無怨無悔之態。

「雲橫」「雪擁」一聯,眼前的自然景物只是「路八千」的開頭,而其陰沉冷酷已如此,隨之而來的將是幾許悲涼!

以衰朽之殘年,懷被貶之苦恨,到八千里外的瘴癘地,自分必死,故有「收骨」之思。

友 好 諍 言

第五十七講「韓愈詩」,析《聽穎師彈琴》與白氏《琵琶行》對照,說「類似的東西,可以有眾多的表現形式。」誠然,但看它如何不同。我認為《琵》、《聽》二詩主題近似,都是抒人生挫折之情;描寫聲情所用手法也一樣,都是用七、八個形象作連喻;由樂音激發傷感淚下也一致。說白詩「對演奏者所傳達的意境卻只有粗線條的勾勒」,不符合白詩的實際,只是《琵》以抒「淪落」之感為重點,《聽》篇幅短,聲情結合更為顯目而已。要說兩詩可比處,不在聲情結合的深淺多寡,而在於一是琵琶,一系琴聲,而在這點上,恐怕當今音樂大師也難置喙。

唐人寫琴詩名篇,除《聽》外,前有李白《聽蜀僧濬彈琴》五律,後有李賀《聽穎師彈琴歌》。李是韓門詩人,兩家都「唯陳言之務去」,長吉聽琴歌也用連喻手法而比喻詭異,不似韓詩既文從字順,又濃墨重彩。蘇軾曾贊為琴詩中「最善」,後又從歐陽公意見,隱括退之詩,譜為琵琶詞《水調歌頭》,雖是騁才氣,但可以看作是對韓《聽》詩最佳的詞體譯釋。如「躋攀」兩句,與上句有無聯繫,蘇詞下片是:「眾禽里,真彩鳳,獨不鳴。躋攀寸步千險,一落百尋輕。」由此更可以看出詩中夫子自道意味(該詩寫於元和十年815,詩人被謫貶陽山以後),至於它究竟是琴詩還是琵琶詩,宋代詩家便聚訟紛紜,今人只能共存欣賞,無法置喙了。

析退之詠春絕句三首,以析《早春……》絕佳,揭示它蘊藏的深厚文化底蘊,卻不著痕迹,全是詩中發掘出來的;不似析《聽》詩,「底蘊」成為增添品,大有蛇足之嫌。該詩是吏部晚年之作(寫於長慶三年823年,次年公卒),大有豪華落盡見真醇之感。《春雪》與《晚春》,均作於元和十年(815年),這二詩平平,只是生氣盎然,饒有興趣。說《晚春》「那是『煙柳滿皇都』時候,按自然運化規律,是這一批生命從有轉向無的階段。」未免話說過頭,誇飾過甚,還有「綠葉成蔭子滿枝」的盛夏呢,就是「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生命是循環不滅的(「有」轉向「無」,「無」蘊肓萬「有」),何況詩人的《晚春》比《早春……》早寫八年。對「楊花榆莢」句,朱彝尊說:「此意作何解?然情景卻是如此。」據詩人作於元和八年(813年)的另一首絕句末二:「榆莢只能隨柳絮,等閑撩亂走空園」對照看,又似有托諷意。但兄以「無才思」也不妨「作雪飛」的理解也別有深意,所謂「柳絲榆莢自芳菲,不管桃飄與李飛」者是。

析《左遷……》一詩,從關鍵詞語著手,有一針見血功力,寥寥數語,已將詩意說清。私意認為它並非好詩,問題出在「無怨無悔」上,與後一講柳詩比,缺少骨氣。

斌`02.10.25下午


推薦閱讀:

史類《順宗實録》[唐]韓愈撰卷二
楊花榆莢無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飛。韓愈《晚春》2
《孟母戒子》韓愈
第六章 韓愈與韓孟詩派

TAG:韓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