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人診所迎來春天?
▲安徽合肥市蜀山區的一家牙科診所為幼兒開展義診。過去,醫生可個人執業的診所,大多是牙醫或中醫診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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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單位人」的身份,是醫生開辦診所、多點執業的最大阻礙。
「一旦醫生開始流動,醫療服務市場一定會被盤活。」
「政策像是開了一道縫,至於縫隙能否變大,真的不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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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1月,在美國學習、工作了20年的李健華,在上海註冊成立了一家公司。他有一個雄心勃勃的計劃——打造國內「診所界的星巴克」。
李健華所在的美國佰健勢醫療集團,在美國已經建立了上千家的連鎖診所。在他看來,國內的診所布局散亂、設備陳舊,醫生的醫療服務水平也不高,標準化、現代化的連鎖診所更是鳳毛麟角。按照最初的構想,國內首家「鄰家診所」將落戶某直轄市。
可申辦診所時,無數的條條框框卻讓李健華傻眼了。除了診所的面積、地點,對於申辦者的限制也頗為嚴苛。按照1994年原衛生部頒布的《醫療機構管理條例實施細則》,醫療機構在職的醫務人員,不得申請設置醫療機構。「國內有200萬在職醫生,不允許他們開診所,分級診療怎麼做?」
不過最近,李健華髮現,二十年未曾改動的政策有了鬆綁的跡象。2016年11月1日,國家衛計委發布了《醫療機構管理條例實施細則》和《醫師執業註冊管理辦法》的兩份修改徵求意見稿。前者放開了醫生跨區域多點執業註冊,後者刪除了現有規定中,「醫療機構在職、因病退職或停薪留職的醫務人員不得申請設置醫療機構」這一條款。——按照「法無限制即可為」的理解,取消限制意味著,上述所有醫生今後均可申辦個人診所。
在職醫生可自由執業、可開辦診所,未來的想像空間之大,震動了整個醫療圈。
「醫師將迎來自由執業的春天!」面對解放醫生的利好政策,知名醫療律師劉曄欣喜地判斷。一旦徵求意見稿獲得通過,公立醫院可能出現醫生辭職潮,而私立醫院將迎來大發展。相應地,「大街小巷將遍布各種個體診所,有全科的,也有心內科、神經內科等專科診所……再也不只是牙醫或中醫診所了。」
不過,面對國家衛計委放出的重磅消息,李健華卻不樂觀。他提醒南方周末記者注意,「國家只是取消了原有的限制,這和允許開診所是兩碼事。」
「政策像是開了一道縫,至於縫隙能否變大,真的不好說。」冬雷腦科醫生集團創始人宋冬雷的觀點,也代表了大部分業界人士的看法。政策細則尚未出台,配套政策依舊缺位,謹慎觀望仍是主流態度。
1一波三折的政策
允許在職醫生申辦診所,並不是什麼新鮮事。早在1963年,由於醫療資源短缺,原衛生部頒發了《開業醫生暫行管理辦法》,鼓勵多渠道辦醫。
然而,個體診所的瘋狂生長,加之衛生行政部門管理的相對滯後,迫使國家採取調控政策,以減少醫療事故風險。1980年,原衛生部頒布《關於允許個體開業行醫問題的請示報告》,明確規定:「國家或集體辦的醫療機構工作的醫務人員,不得申請開業。」
1999年的執業醫師法,更是讓醫生「定點行醫」成為鐵律——醫生的執業地點必須和執業醫師資格捆綁,診所逐漸淪為「江湖游醫」的代名詞。
很快,醫療資源配置不均導致的看病難、看病貴,讓業界再次掀起一輪「為醫生鬆綁」的呼喊。2014年2月,北京市衛計委表示,將探索建立醫生自主創業制度,允許在職醫生開辦私人診所,緩解居民看病難。但前提是,在職醫生必須副高以上職稱,且在該技術職務上連續任職兩年以上——這樣的標準,將絕大部分醫生排除在外。
與此同時,就醫體驗卻愈加糟糕。2012年,還在北京協和醫院婦產科任職的龔曉明,前往美國克利夫蘭診所參觀學習。安靜整潔的環境,讓他想起了協和醫院喧鬧擁擠的門診大廳。一位患者經歷了三次通宵排隊,才終於掛上了龔曉明的專家號。
「公立醫院的醫生無法流動,使得醫療管理產生很多弊病。」龔曉明反思。
在國務院醫改領導小組專家諮詢委員會委員、上海財經大學公共經濟與管理學院教授俞衛看來,此次的政策鬆綁,很可能是政府對醫療現狀的一次調整和回應。
想要保證醫療服務的質量、完善就醫體驗,模式之一是加強對於醫療過程的監管。不過,醫療的不確定性,使得監管部門很難對醫生的決策做出事前評價,監管成本也相當高。
50年前,諾貝爾經濟學獎獲得者肯尼斯·阿羅就指出,患者在醫療市場上往往處於弱勢,醫患間很難形成平衡關係,而一旦醫生成為患者的「代理人」,許多問題將迎刃而解。
「建立『代理人管理』的最佳模式,就是醫生獨立行醫,患者成為醫生的長期客戶。」俞衛分析,這樣的關係,很容易建立醫患間的信任、化解醫療過程中的不確定因素,「如果患者被醫生坑了,那他以後還會來找你嗎?」
政策鬆動的另一考量,在於推動分級診療——公立醫院超負荷運轉、醫療資源分配不均,導致看病難。
名醫「外流」,有利於壯大社會資本辦醫的力量,形成補充和平衡。
2盤活醫療服務市場不過,並非所有的在職醫生都有開辦診所的意願。診所新政剛出,北京某三甲醫院肛腸科主任醫師王輝(化名)就在微博上轉發了這一消息。但他清楚地知道,「開診所實現起來還很遙遠,就算真要開,也得等退休以後。」
擺在王輝眼前最大的難關是精力。作為外科醫生,他每周要做將近30台手術,還要兼顧出門診、教學任務和科研項目。對於在本單位就常常超負荷工作的他來說,哪怕擠出半天時間,已然相當吃力。
「如果再去開私人診所,就不僅僅是技術上的付出,還要考慮審批手續、房屋租賃和經營管理,精力上怎麼可能應付得過來?」他坦言,坐門診、開診所,看似同一口鍋里伸勺子,吃法卻大不相同——醫療和經營是兩個專業跨度很大的高門檻工種,下決心前必須考慮各種隱性成本。
王輝相信,有這樣想法的醫生絕不佔少數。但他承認,身邊確實存在更願意麵對市場的醫生。三甲醫院的工作基本圍繞主任、教授展開,一些醫生雖然醫術精湛,但患者不多,精力仍有富餘。「樹挪死,人挪活,既然在公立醫院的平台上只能施展50%的能力,為什麼不開辦診所,更好地釋放才華?」
「一旦醫生開始流動,醫療服務市場一定會被盤活。」宋冬雷判斷。2013年,47歲的他從「金字招牌」的復旦大學附屬華山醫院神經外科出走,在醫生圈內引起了不小的震動。2015年9月,他選擇自由執業,成立冬雷腦科醫生集團。
隨著經濟的發展,僅靠政府舉辦的公立醫療機構,顯然難以回應公眾日益多樣化的醫療需求。宋冬雷以餐飲業為例,「消費者既可以選擇星級飯店,亦可品嘗路邊攤、黑暗料理,為什麼醫療服務不能因人而異呢?」
多元化的醫療服務需求,僅靠醫生個體推動並不現實。在公立醫院和民營醫院都不那麼理想的情況下,醫生集團能夠發揮獨特的作用,設計出服務流程和產品,滿足患者需求。「如果有更多的醫生願意開辦診所、多點執業甚至自由執業,對醫生集團的壯大肯定會有幫助。」宋冬雷說。
2015年3月,龔曉明離開上海第一婦嬰保健院,開始自由執業,並創辦了「沃醫婦產名醫集團」。門診中,他常會接診子宮肌瘤患者。按照以往的教材,5厘米以下的肌瘤也需要手術治療,但學界最新的觀點是:若無癥狀,5厘米以下的肌瘤可以不做手術。
「你可以按照過去的標準向患者解釋,開刀、賺錢,但換作是你的親人,你還會做出同樣的選擇嗎?」龔曉明坦言,在公立醫院工作時,醫院怎麼說自己就怎麼做,往往會忽視患者的需求。一旦離開公立醫院,即便是大牌醫生也不得不面臨殘酷的考驗——患者是否還會找我看病?技術、服務,我靠什麼吸引患者?
離開體制,讓龔曉明意識到「服務」的重要性。如今,很多患者都會將選擇權交給他,「龔大夫,您替我做決定,我聽你的。」這讓龔曉明頗感欣慰,「這是一個陌生患者對醫生的信任,不容易。」
3行政審批太難儘管「在職醫生不得開辦診所」的限制行將取消,但李健華擔心,即便徵求意見稿能夠最終通過,法律上的鼓勵也並不等同於實際操作中的便利。
最近一兩年,李健華曾在某直轄市申辦全科診所。不料,申請很快就被區衛計委否決了:「我們只批牙科診所和美容診所,全科診所不批。」對方的理由相當簡單,「上面有政策。」
不過,全國醫療衛生服務體系規劃綱要(2015-2020)明確提出:個體診所的設置,不受規劃布局的限制,實行市場調節的管理方式。
「內部都有小政策,不在大政策的範圍內。」抱怨歸抱怨,李健華也沒什麼轍。一位不願具名的投資人也向南方周末記者訴苦,開個診所脫層皮,「診所審批由區長、書記說了算,不給名額就不批,連區里的衛計委主任也做不了主。」
2016年9月,李健華又申報了三家診所。五天後,他收到了衛生行政部門的答覆:我們要三個月才匯總一次信息,請您耐心等待結果。這讓他頗感無奈:「現在的房價那麼貴,但我不得不預付房租。再說了,醫生會等我三個月嗎?」
診所如果完全自營,單槍匹馬很困難,也缺乏醫生和品牌。李健華決定,和三甲醫院、社區衛生中心合作。幾番溝通後,好不容易談妥了合作,和北京、上海、南京等幾家醫院簽訂好合同,2016年4月,「魏則西事件」爆發。李健華很快收到通知,診所申請暫緩。一年半的準備工作再次泡湯。
「辦個診所,怎麼比火箭上天還難呢?」他無奈。
在中歐國際工商學院衛生管理和政策中心主任蔡江南看來,行政審批難,更多還是關乎利益,「政府害怕有新成員進入,搶奪這塊大蛋糕,因此竭力守衛堡壘。」
不過俞衛分析,政府的「保護」,也有把控醫療質量的考量——在溝通充分、服務到位的情況下,診所的醫療風險甚至會低於公立醫院,但政策的閘門一旦打開,行業難免魚龍混雜。在管理規範尚不完善的情況下,一旦出現意外,很可能演變成嚴重的社會問題。
「在公立醫院,如果發生醫療事故,責任往往由全科室甚至全院共同承擔。私人診所是否有足夠的能力來面對?」俞衛說。
在此次的徵求意見稿中,診所也並非所有醫生想開就開——「發生二級以上醫療事故未滿五年的醫務人員;因違反有關法律、法規和規章,已被吊銷執業證書的醫務人員」就被排除在外。
4勞動人事關係改革是關鍵在醫生們看來,公立醫院的院長們,或許是未來診所新政落地的最大阻力所在。院長們還沒發聲,醫生們就擔心會遭遇或明或暗的「陷阱手段」。
「院長會擔心,醫生會不會把風險小、收益高的病人留給自己,把風險大的患者推給醫院?原本在公立醫院就診的患者是否會被分流到醫師診所,從而削減醫院的收益?」王輝說,一旦診所的運營步入正軌,醫生可能放棄公立醫院的職位,院長們還將面臨人才流失。
院長們的焦慮並非杞人憂天。2016年5月,北京某知名眼科醫院的兩位主任,在未經醫院批准的情況下,在多家醫院執業。同時,他們還以無法做檢查或缺乏晶體為名,多次將患者介紹到其他醫院做手術。事發後,院方決定免去二人主任職務,分別扣罰12個月、10個月獎金,並將二人相關違紀問題移送市衛計委醫政部門處理。
診所新政,還給院長們留下眾多待解的難題——如何給醫生排班?如何分配醫生在醫院和個人診所的時間比例?怎麼給開診所的醫生髮工資?
「政策能否落地,關鍵在於勞動人事關係改革能否跟進。」宋冬雷說,與世界上大多數國家的醫生聘用體制不同,中國的醫生不是「社會人」,而是「單位人」——醫生是公立醫院的事業編製員工,薪酬、職稱晉陞、養老保險都在醫院。「單位人」的身份,正是醫生開辦診所、多點執業的最大阻礙。
而在不少歐美國家,以及中國香港、台灣等地,勞動合同制是醫生與醫療機構合作的主要方式。宋冬雷就有很多同學在美國工作,只有約30%簽訂了全職合同。
「如果未來,公立醫院能準備全職和兼職兩份合同,註明工作屬性、時(天)數、薪酬支付,允許醫生成為一定程度上的『社會人』,很多問題都將迎刃而解。」宋冬雷說。簽全職合同,醫生就全職為醫院工作、享受全職薪水;簽兼職的合同,那就拿兼職的報酬,「大家兩不相欠,這是一定要明確的。」
「如果院長能接受現代管理的思路,就能接受兩份合同。」宋冬雷坦言。
他希望有朝一日,公立醫院的院長能從「管理者」轉變成為專家提供服務的「服務者」,「專家只要為醫院幹活就行了,幹嘛非得死死拽在手裡?院長服務好了,沒準專家就一心一意跟著你幹了,這才是良性的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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