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書賞文】《三國演義》《水滸傳》破壞中國世道人心

2011年月16日《時代周報》焦點

本報記者 李懷宇

劉再復先生的母校廈門大學90周年校慶,邀請他專程從美國回來當演講嘉賓。劉再復不禁想起荷馬史詩《伊利亞特》和《奧德賽》,這兩部史詩正好象徵著人生的兩大基本經驗:《伊利亞特》象徵出征,《奧德賽》象徵回歸。1963年,廈門大學的王亞南校長頒發一張「優秀畢業生」獎狀給劉再復,送他走出校門,而現在的校長朱崇實迎接劉再復回歸母校。兩位校長共同建構了一樁富有詩意的護愛優秀學子的完整故事。劉再復在廈門大學、汕頭大學、泉州黎明大學的幾場演講圍繞國學、《紅樓夢》、《三國演義》、《水滸傳》等話題進行,隨後他還將到韓國做《多元社會的「群」、「己」許可權》等多場學術演講。

當年劉再復從廈門大學畢業後分配到中國社會科學院,有幸結識了一批著名的學者。在最新出版的《師友紀事》(北京三聯)一書中,劉再復深情地緬懷師長。他說:「我確實把自己看成一個小學生,就像牛頓所說的永遠只是一個在海灘上拾貝殼的小孩,找任何機會向他們請教。在他們身上,不僅學到知識,更重要是學到他們對學問、對人生的真誠態度。就像錢鍾書先生,別人看電影、遊玩、休息的時間,他都在做學問,一輩子都是這樣。這種態度對我的影響是很深的。所以,我這次在廈門大學中文系講話:『文學不能光有興趣,要有信仰。』選擇了文學,功名、財富、權力都可以犧牲。」

2008年,劉再復從美國回到闊別多年的北京第一次公開演講,算是人生的一個轉折點。他的女兒劉劍梅隨後到北京,很多出版社找到了她,返美時她告訴劉再復:「爸爸,我替你簽了25本書的合同。」近年,劉再復的著作如雨後春筍在中國出版。

時代周報:你在廈門大學演講的一個題目是《創造中國的現代化自式》,為什麼提出這個觀點?

劉再復:創造中國的現代化自式,就是呼喚走自己的路。要創造自式,不要轉向他式,也不要回歸舊式。更具體地說,就是按照我們中國人現在的生存、溫飽、發展的時代需要,來創造自己的制度自式、管理自式、文化自式。全世界只有中國有可能創造自式,我認為日本、印度都不可能,他們只能按照西方模式發展了。而且,中國可能就是今後二三十年有創造自式歷史時機,我們要珍惜這個歷史時機,要走出自己的道路。創造自式要吸收普世價值,同時也要吸收中國自己的文化資源。缺一不可。創造中國自己的模式。這個模式不是固定的,首先,要吸收普世價值,第二,如同李澤厚先生說的,這種模式是現在進行式,不是過去完成式。是要摸索,要創造,要不斷實驗,一旦固定化,那就很危險。

時代周報:當代中國產生了所謂「國學熱」,你是怎麼看這種現象的?

劉再復:我對「國學」這一概念一直有所保留。國學到底是指什麼?是指經學、儒學,還是指整個的中國古代傳統文化?蒙學、藏學、疆學等算不算國學?如果真要談國學,倒是有兩個楷模,一個是王國維,一個是陳寅恪。國學必須吸收當代世界的先進文化眼光和先進的科學方法。王國維了不起,他把西方的康德、叔本華、尼采都引進來了。第一個把叔本華引進來談《紅樓夢》,第一個重視「地下文物」的實證價值,創造了雙重證法。這種方法章太炎不贊成,是王國維的創造。既接受世界上先進的方法,又重視本國的地下文物的開掘,王國維是我們的楷模。

陳寅恪的《柳如是別傳》,我讀起來感到有些繁瑣,但是他的隋唐政治研究真的非常精彩,他完全是從經濟基礎去分析政治狀況,這恰恰符合馬克思主義,但他不是用馬克思主義概念去硬套。史學家往往從道德層面評價魏徵敢於說話,唐太宗敢於納諫,可是陳寅恪先生另有見識,他認為魏徵代表山東利益集團,有經濟基礎、有山東利益集團的支持,所以唐太宗對他格外重視。陳寅恪先生從史料裡面得到獨到的史識,而這個史識又非常精闢。現在搞國學,如果變成炫耀學問的姿態,就沒有什麼意義了。

時代周報:你在廈門大學還講到《紅樓夢的哲學要點》,有什麼新的看法?

劉再復:寫過「紅樓四書」,就是《紅樓夢悟》、《共悟紅樓》、《紅樓人三十種解讀》、《紅樓哲學筆記》,大概90萬字。此次又作了新的概說。講述了「大觀視角」、「心靈本體」、「中道智慧」、「靈魂悖論」、「澄明境界」等五個哲學要點。第一個要點是大觀視角,過去大家都講大觀園,但是沒有人把它抽象出大觀的視角、大觀的眼睛。哲學是要有視角的,而思想不一定需要有視角。我發現《紅樓夢》有大觀視角,這是用天眼、道眼來看世界,所以看出人生不僅一場悲劇,而且是一個荒誕劇。王國維指出《紅樓夢》是悲劇的悲劇,但是他沒有道破荒誕劇。我從哲學的高度給王國維作了補充。人生那麼短,全部生命用於追求功名、追求財富、追求權力這是很荒誕的。

我把《紅樓夢》看作一部大心學,是繼王陽明之後最偉大的心學。王陽明的心學是思辨性的心學,《紅樓夢》則是形象性、意向性的心學,以心靈為本體。為最後的實在,我對高鶚的續書沒有完全否定,原因也在於他保持了心學的要義。後40回與前80回相比境界有所降低,但是他有一個形而上的哲學結尾,這很了不起。高鶚把心提得很高,提到本體地位。

時代周報:最近劉心武出了《劉心武續紅樓夢》,你有沒有留意這本書?

劉再復:劉心武是我的朋友,他這麼用功寫下28回,很不簡單。可惜,我還沒看到這本書,所以沒有話語權。心武是小說家,又學習周汝昌先生,下了一番考證功夫,有條件作續書。周汝昌先生是我非常敬重的紅學家,他有很高的考證成就,他的學生梁歸智教授寫了一本《周汝昌傳》,第二版也快要出了,請我作序,我的題目叫做《中國文學第一天才的曠世知音》,我對周汝昌先生評價非常高。中國文學第一天才就是曹雪芹了,周汝昌的《紅樓夢新證》寫得非常好,他是考證的高峰。他的考證影響、啟迪了劉心武。

時代周報:據我所知,周汝昌先生對《紅樓夢》原來後40回的續寫非常不滿意。

劉再復:我在序裡面提出不同的看法,商榷的幾點中有一點是,他對高鶚後的40回評價得太低,不僅沒有功勞,還有罪過,我不贊成這樣的說法。後40回,讓賈寶玉去進入科場參加科舉,還中舉了,這當然是降低了前80回的境界,賈寶玉最痛恨的是科場這種東西。另外,他出家以後,皇帝還給了賈家一個「文妙真人」匾額,這個也不通。應承認周汝昌先生的批評有他的道理。但是我對後40回還是肯定了二點:第一,承襲了曹雪芹的文體,這是很難的,儘管後40回沒太多精彩的詩詞,但是曹雪芹的文體味還是有的。第二,後40回有一個形而上的結局,這種結局特別表現在117回與120回,抓住了禪宗「覺」與「迷」分野的要點了,這是真正的形而上結尾,很了不起。

時代周報:你有沒有看新拍的電視連續劇《紅樓夢》?

劉再復:看了,總的感覺不是很滿意,可能是那些演員的選擇,不夠理想,有些演員在語言上讓我感覺在背台詞。整體的詩意氛圍可能還不如第一次拍的電視劇,但是結尾沒有像87版電視劇落入形而下,所以它也有長處。

時代周報:《紅樓夢》是一部清代的小說,你認為《紅樓夢》在21世紀中國的意義何在?

劉再復:意義非常大。二十一世紀的中國與整個地球相似,均向「物質」傾斜,俗氣的潮流覆蓋一切,人們的靈魂被金錢與功名所抓住,在這個時期多讀讀《紅樓夢》可以增強免疫力,可以保持心靈的健康。《紅樓夢》有很高的思想價值、很高的藝術價值、很高的審美價值。它的心靈指向,不僅屬於現在,而且屬於未來,經過200多年,我們仍然沒有充分開掘《紅樓夢》的精神寶藏。它是我們中華民族的精神天空。英國人講:「寧肯失去印度,不能失去莎士比亞」,因為印度是腳下的土地,而莎士比亞是精神的天空。我們也可以這麼說,寧可失去外蒙古,也不能失去曹雪芹。因為《紅樓夢》就是我們的精神天空。而且,它是我們中國的原型文化,不是《三國演義》、《水滸傳》似的偽型文化。 《三國演義》《水滸傳》,從文學批評來說,是很了不起,單說《水滸傳》108將,就寫出了108種的性格,文學成就很高,可是從價值觀這方面來批評,這兩部小說的問題可大了,對中國世道人心的破壞太大了,所以我要寫《雙典批判》。《山海經》是原型文化,神話中的英雄都是建設性的英雄,救人的英雄,心靈很美。而三國、水滸中的主要英雄卻是殺人的英雄,破壞性的英雄,不是建設性的英雄。偽形就是變質了,可是《紅樓夢》沒有變質,把中國最美的心靈延續下來,把中國的儒家、道家、釋家文化深層的東西延續下來。表層的儒家意識形態、行為模式,典章制度等,《紅樓夢》是深惡痛絕的,但是它對儒家深層的東西保留得非常好,保留了「情本體」(李澤厚語),充滿親情,寶玉對打得他半死的父親,沒有一句怨言。《紅樓夢》對道家的表層很討厭,賈敬代表道家的表層,煉丹、吞砂死掉了,這是嘲笑道家的表層。可是《紅樓夢》對道家的深層,就是莊子所代表的深層自由、自然、平等意識卻很喜歡。還有釋家,就是佛家,《紅樓夢》對錶層的燒香拜佛是嘲笑的,而對深層的佛即禪宗所呈現的深層的大慈悲精神和不二法門卻很敬重。整部《紅樓夢》佛光普照,不分貴賤,大慈悲滲透到每一個情節。《紅樓夢》把中國的「儒、道、釋」三個大文化深層的精華都集中了。所以,對它重新開掘意義太重大了。如果光念佛經、背誦典籍,中間可能會有知障、概念障,可是讀《紅樓夢》,就不會有這種障礙,直接就可以把握心靈本體。好的文化總是凝聚在心靈之中。

時代周報:你出版了《雙典批判》一書,為什麼要批判《三國演義》和《水滸傳》這兩部在中國非常有名的經典?

劉再復:我們過去籠統講四大文學經典,如果單從審美形式著眼當然可以說是四大經典。但文學的三個要素是跑不掉的:一個是心靈,一個是想像力,一個是審美形式。精神內涵中最根本的是心靈內涵。如果從心靈內涵看,四大經典是不可以同日而語的。《紅樓夢》、《西遊記》才呈現中國美好的心靈,兩部小說都有佛心、童心、真心。可是《三國演義》、《水滸傳》卻布滿凶心、機心。《三國演義》是中國權術、心術、陰謀、計謀的大全,充滿機心。《水滸傳》的英雄特點是嗜殺、不近女色,它的英雄觀是中國大男子主義和專制人格的變體。我批判它的兩大命題:一個是造反有理,一個是慾望有罪。孫悟空也造反,但是他身邊有唐僧,有緊箍咒,造反也要有規則,不能濫殺無辜,如果沒有唐僧的制約,孫悟空就會變成牛魔王,變成魔鬼。可是《水滸傳》的造反有一個公式,即凡是造反就有理。打著「替天行道」的旗號,造反使用什麼手段都是合理的。把四歲的小衙內劈成兩段,這合理么?武松血洗鴛鴦樓,頂多是殺蔣門神、張團練、張都監3個人,可是他殺了15個人,連小丫鬟都不放過,這合理嗎?我在《雙典批判》中提出一個重要理念:手段和目的是一體的,不可分的,而且手段重於目的、大於目的。不可能用黑暗的手段抵達光明的目的,不可能!使用血腥的手段把一個四歲的小孩砍成兩段,還說是崇高的目的,這不可信。所以,我要告別革命,告別暴力手段。我喜歡甘地和托爾斯泰,他們的非暴力思想是人類的福音,我們告別革命就是把這個福音繼續傳播。 20世紀兩次世界大戰,是全人類的兩次死亡體驗;中國三次內戰,是中國人三次死亡體驗。經歷這些深重的死亡體驗之後,難道我們不會學習一點東西?難道我們不會吸取一些教訓?基本教訓就是應當儘可能避免使用血腥的暴力手段。我認為不論哪個國家,當代的領袖的第一使命是避免戰爭。和平時期最壞的日子也比戰爭時期的最好日子還要好,我絕對主張用和平協商、妥協的辦法解決一切矛盾衝突。我們中國文化有大小兩個傳統,大傳統是尚和、尚文、尚柔。儒家、道家、釋家都是這樣。還有一個小傳統,就是農民起義、農民造反的傳統。這個小傳統很殘酷,不僅僅是農民起義的一方殘酷,鎮壓農民起義的政府一方也很殘酷,兩邊都是你死我活。農民革命中出現張獻忠這種人,他樹立了「七殺碑」,聲稱「天將萬物與人,人無一物與天,殺殺殺殺殺殺殺!」無情殺戮。可是鎮壓農民起義的人,比如像曾國藩這個大儒,他殺人也是無情的,所以他被稱為「曾剃頭」。我們告別革命就是告別小傳統。我不能再繼續高喊「造反有理」了。再高喊,中國將會很慘。21世紀不能再重複擁有三次內戰的20世紀了,我希望21世紀是一個沒有內戰、沒有革命、沒有飢餓的世紀。我希望不要再有內戰,我有一點模糊的記憶,但是現在的年輕人沒有這個記憶,所以我有責任來說這個話。

時代周報:有沒有學者公開反對你批判《三國演義》和《水滸傳》?

劉再復:我看到一些文章是對《雙典批判》進行反批判。可是,我覺得他們好像沒有把我的序言里所講的前提看清楚,我已經區分了文學批評和文化批判的不同。有些具有很高文學價值的作品,可是從心靈指向角度來說卻有問題。比如三島由紀夫,如果從文學批評來說,他真正是日本的大作家,我認為他比川端康成和大江健三郎還更有文學水平。但是如果從價值觀來講,他鼓吹暴力、鼓吹武士道精神,所以他不可能得諾貝爾文學獎。從這個意義上說,越是經典越要批評,因為它太精彩了,可是毒素就含在精彩裡面。所以,這個時候我要用很高的力度,一點都不含糊來批判《三國演義》和《水滸傳》。我也歡迎人家的反批評,但是不管有多少批評,我最後還會再進行反批評。我是非常堅定的,這是死守很多年的看法了,我認為這兩部小說是中國的地獄之門,中國怎麼陷到地獄去,就是從這兩部小說陷進去的。

時代周報:你對中國古典文學的研究,像研究《紅樓夢》,對《三國演義》和《水滸傳》的批判,也是重新在思考中國的國民性?

劉再復: 1995年,我和李澤厚第一次提出「返回古典」這個口號。「返回古典」不是復古,而是對古典進行現代化的提升。「返回古典」也不是林毓生先生所說的「創造性轉化」,李澤厚先生說應該是「轉化性創造」。重心是創造,不是轉化,不是轉到西方的既定模式上去。創造就是創造自式。李澤厚寫了《論語今讀》,強調「回歸孔子」。我則返回另一脈,從《山海經》到《紅樓夢》的一脈。我把中國文化分成兩脈,一脈是重倫理、重教化、重秩序,這是從孔孟一直到曾國藩的一脈。另外還有一脈是重個體、重自然、重自由,這是從老莊一直到禪宗到《紅樓夢》的一脈。我在《紅樓夢》的閱讀中發現:林黛玉跟薛寶釵其實是曹雪芹靈魂的悖論,兩者都有道理,兩者都是悲劇。薛寶釵負載的是孔孟的一脈;林黛玉跟賈寶玉是重個體、重自然、重自由的一脈。兩脈形成一個對話。「返回古典」包含中國國民性的重新思考。魯迅重要的貢獻是對中國國民性的深刻批判,至今沒有過時,他深刻的地方就是指出,中國除了制度問題還有文化的問題。過去有人認為制度一變那什麼都變了,包括像李大釗,認為從根本上解決一下,從私有制變成公有制,什麼都解決了。事實上,沒有那麼簡單,還有一個文化的問題。文化的深層結構是國民性,這個東西是很難改變的。魯迅先生說:外國有些先進的制度到中國來,往往就變態,變形。比如說羅盤,人家是航海用的,到我們中國來就變成看風水;鴉片,人家是當醫藥用的,到中國當飯吃;博士制度與教授制度,本來是好東西,到中國來以後也會變形。他說得很對,這個制度本來是不錯的,但是到中國來就會變形變質了,這就是文化問題。文化是「體」,制度是「用」,「體用」一定要結合起來,「體」是根本。如果沒有優秀的文化作為「體」,這個「用」就會用得不好。如果到處都是水滸中人,三國中人,那麼,我們也不要指望什麼「民主」了。 本篇經zhao501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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