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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見路遙

從子長出發,北上,往佳縣。

沿著210老國道,一路疾駛。道路兩旁的白楊樹,筆直地排場行,依次迎面而來。像極了電影《人生》中,劉家珍(斯琴高娃飾)歡快地騎著自行車去看高加林(周里京飾)的白楊之路。

駛過馬家砭,便告別了延安,到了榆林境內,這裡是清澗。再過清澗縣城,心裡就開始期盼,路遙的家出現在眼帘。不久,上了一個大坡,又下了一個大坡,一個長長的大拐彎之後,就看見了路遙的家。老國道旁,右側緊挨著路基的是路遙紀念館,紀念館對面的崖畔上,便是路遙家的老窯洞。

這樣的景象,其實已經很熟悉了。這是第三次路過這裡了。

第一次是六年前陪王磊、焦陽和高建礫去佳縣辦事,路過而未入;但路旁的圖景深印腦海,一直記著。第二次是三年半前,外公外婆大壽,全家來祝賀;然後我開車帶著妻女到米脂、綏德和震川附近的山溝里尋找老種子小米時不期而遇到此,隨即我們仨參觀和緬懷一番。這次,還如同第一次一樣,去的佳縣,便註定要路過路遙的老家。

路遙是陝西作家中,最讓我心痛的人。即使,我的性格更接近陳忠實,或者,我跟賈平凹都有西北大學的文化熏陶,但我還是更親近路遙一些。儘管,我常常嘆息路遙的用筆還有所不足,但這並不妨礙我對他的崇敬。因為他是陝北人,因為他是同為陝北籍的作家柳青的繼承者。

柳青,吳堡人,寫就《創業史》、《狠透鐵》、《銅牆鐵壁》等文學巨著,是陝西作家的精神導師,更是路遙、賈平凹和陳忠實的前輩和老師。他們三人的作品中,都可以尋到柳青文學語言和世界觀的影子。而三人中,路遙的繼承,最直接、飽滿和完整。

我去尋找柳青墓,柳青在皇甫村的老鄰居的後人告訴我,1980年代初,路遙、陳忠實和賈平凹拜謁柳青墓,唯獨路遙坐在柳青墓旁,望著終南山,一坐幾個小時,一言不發。路遙遇到人生重大困境或者創作艱難時,也會到柳青墓來祭拜和尋求突破的契機。甚至,會大哭。

最終,路遙完成了飛躍,實現了自己的文學理想。可是,也耗盡了自己的生命,人剛到中年,便罹患肝癌,英年早逝。

人們都說,陝西乃至中國文壇損失了一位大家,令人扼腕。其實,路遙當年在柳青墓的一言不發,甚至大哭,就是早已下定決心,以向死之心,完成他的抱負。若說他實現了他的理想,也只是對了一半的道理。因為他只是實現了他的文學理想,而他的政治理想,學而優則仕,試圖以廟堂之身改造世界的那個目的,終是一場空夢而已。

這是路遙無法超越的部分,更是他的悲劇命運的核心問題。但反過來說,也不妨是他理想主義的鳳凰涅槃。路遙,痛並快樂著。白岩松說盡了天下人生的常態,也無意間透出路遙生而為人的價值和樂趣所在。

思緒在腦海里翻騰,毫無條理。

女兒拉著我的手,問「爸爸,這是哪裡啊?」

我說,「這是路遙爺爺的紀念館,對面山坡上是他家的老窯洞。」

女兒邊走邊觀察著四周,似乎有點兒熟悉。

我告訴她,「你三歲的時候,爸爸和媽媽帶你來過這裡的。」

她想了想,「哦」了一聲,似乎在想著上次的來。

我忍不住繼續說:「路遙爺爺和家裡的爺爺同歲,一樣大。路遙爺爺寫了很好的小說,叫做《平凡的世界》,還有《人生》,是爸爸上中學時候就很喜歡讀的書。」

女兒問:「那路遙爺爺在這兒嗎?」

我說:「路遙爺爺已經去世了。」

「為什麼啊?」

「他得了重病,身體不好,然後就去世了。」

「那真的好可惜啊!」女兒抬頭,對我說。

走到紀念館門口,從裡面走出一位中年婦女,問我是不是參觀,我說是來祭拜。於是,大嫂拿出登記簿,讓我做了登記。

到了紀念館大廳的正門,門旁一座路遙雕像。女兒竟莫莫地走向前,三鞠躬祭拜,讓我驚訝。於是,在女兒的帶領下,我也三鞠躬,以示敬意。

走進紀念館,一切都還是那麼熟悉,跟上次來時一模一樣。女兒充滿了好奇,很認真地去看牆壁上路遙爺爺的各種照片。

看著女兒,我想起去世前的路遙。那時,他住在西京醫院,很想吃陝北飯。於是,陪護他的一個青年作家,便隔三差五地到西京醫院對面銅川辦事處門口旁的陝北飯館給他買各種陝北吃食。這位青年作家將這件事情寫進了他陪護路遙最後日子的文章里,剛我好看到。而那個當年的陝北飯館,恰恰就是我二舅和二妗子開的。這個我二舅開的陝北飯館,也常常是我和王東給我媽養的豬拉泔水和我們自己改善伙食的理想去處。當年,我距離活著的路遙也就幾百米遠。那時,也是我開始讀陳忠實、賈平凹和路遙的階段。

忍不住,將這件小事告訴女兒。女兒說,「原來路遙爺爺也跟爸爸一樣,愛吃陝北飯啊。我最愛吃洋芋叉叉和軟糕,還有南瓜稀飯和餃子(扁食)!」

女兒的話,逗得我哈哈大笑。

女兒走到角落裡的一組銅雕面前,停住了。問我中間那個人是誰?我說是路遙爺爺。女兒不相信,說跟剛才的照片上的路遙爺爺不像啊。我說,那是路遙爺爺年青時候的樣子,他正在下鄉採風,為他想寫的小說,在準備資料。

女兒問,那右邊拿著旱煙鍋鍋、頭戴毛巾的老爺爺是誰?我說是陝北的老人,正在給路遙爺爺講故事呢。又問,左邊的一對青年那女是幹什麼的?我想了想說,也許是路遙爺爺的學生吧,跟著路遙爺爺一起學習呢。

女兒認真地看了看,「哦」一聲,便跑過去,摸了摸那對青年男女模樣的銅像,對女青年手上的鞋墊發生了興趣。然後,很興奮地看了又看,還拉著我去認那雙鞋墊上美麗的花紋。

慢慢地,女兒便走到了路遙抱著女兒的照片下面,然後認真地看著。我告訴她,路遙爺爺舉起的那個女孩兒,是路遙爺爺的女兒,叫王路遠。女兒問,那個女兒,現在在哪裡?我說,也許在北京吧,她應該比爸爸小一歲吧。突然想起,路遙的女兒也姓王。我就告訴女兒,你如果喜歡,可以叫她姑姑或者阿姨。女兒笑了,問,那這個阿姨,有沒有孩子呢?我想了想說,應該有了吧。

女兒繼續繞著牆壁在看,就走到了存有路遙手稿的小玻璃櫥窗前,點起腳尖兒,要認紙上的字。我們從來不主動教她認字,希望她認字越晚越好。但是,她早在幾個月前,就對漢字產生了興趣,常常用筆畫出幾個漢字來自我欣賞,很是滿足的樣子。

不遠處,展覽著路遙用過的物品,其中有一包香煙。牆角上也有一個路遙的蠟像,栩栩如生,神似不已,手指上也夾著一根兒香煙。女兒說,爸爸,你跟路遙爺爺一樣,都愛抽煙。抽煙不好的,你們要少抽或者不抽嘛。我不好意思了,連說好,爸爸盡量少抽,爭取以後不抽!

走到最後一部分的展覽區域,是路遙病中、去世和追悼會的場面,依稀有陳忠實念悼詞的畫面,表情凝重,雖未見眼淚,但能感到英雄相惜的惆悵與惋惜吧。而在牆根兒底下,不起眼的地方,竟然有一張十幾歲的女孩子加在人群中面對路遙遺體痛哭失聲的照片。女兒個子小,看個正著,便指給我看,問我那是誰。我猜測說,也許就是路遙爺爺的女兒,那個叫做「路遠」的女孩子吧。

路遙太愛女兒,想盡一切辦法,要對女兒好。他試圖通過寫作來掙稿費,為女兒提供好的物質條件。可是,這是不可能的事情啊。窮文人、酸秀才,難道路遙看不透嗎!也許,他的頑固的「學而優則仕」的想法,會跟為人父親的責任有關吧。如是,那就太得不償失了。想及此,不由更加痛嘆。

這幅畫面,給我太大震撼。竟然站了半天,沒有挪步。

重新回到那座夾著香煙的蠟像旁,正要仔細看。這時,有參觀的一個女的,老遠就驚呼:「這是啥?跟真的一樣,我看著好怕人啊!」我扭頭看著他們說,「路遙又不是老虎,他又吃不了你,你害怕什麼!」與其同行的人,驚訝地用眼睛看著我,都沒有吭聲。然後,一群人靜靜地移到別處去了。

女兒看到了這一切,也有點兒害怕。我說,不怕,路遙爺爺會保佑我們的!於是,我將手機交給女兒,讓她給我和路遙蠟像合照一張。女兒拿著相機不敢近前,她大伯(王東)便走過來,接過手機,摁下了快門。雖然女兒不敢再走近,但她還是看著蠟像,沒有走開。

是啊!路遙的一生,留給大家太多的精神財富,但反過來也讓很多人「敬而遠之」、「望而卻步」。精神上的富足,卻導致生活上的自虐,雖然可敬,但不可取!

走到大大的留言薄旁,女兒發生了興趣。執意要拿筆在上面畫畫,說是畫給路遙爺爺,並跟我約定,讓我在她畫的畫紙上寫字。於是,女兒一邊在留言薄上畫畫,我一邊在手機上寫了一首名曰《過路遙家》的祭拜詩:

敬者是路遙

我父同齡人

何事過清澗

唯有文學情

一路崎嶇行

溝邊願車停

再進紀念館

對畔乃故庭

文壇三傑說

陳賈王衛國

最痛陝北漢

才高惜命薄

娓娓道往昔

攜女拜先輩

若是前路難

回看便知子

老王二零一七年十一月一日

又過路遙紀念館及其故園攜女伴兄祭拜

出得紀念館,來到門口。準備開車,繼續北上。女兒說,爸爸,你能不能帶我去路遙爺爺的家去玩呢?我突然想起,來了幾次,還沒有到路遙家的老窯洞去看看。

於是,便準備過老國道,到對面的坡上去看看路遙的家。正巧,紀念館門口讓我登記的大嫂從山坡上下來。我便問;「您好,大嫂!我是路遙的粉絲,想去路遙家的窯洞看看,是在上面嗎?!」大嫂想了想,說:「一般,不對外開放參觀的。你既然是路遙的粉絲,既然來了,那我去給你找鑰匙看看。」

幾分鐘後,大嫂回來了。手裡拿著一串鑰匙,領我們上坡,女兒尾隨其後。「路遙故居」幾個字掛在正面的土院牆上,旁邊就是舊舊的土院門。大嫂輕輕地打開銅鎖,推開舊木門。剎那間,彷彿穿越時空隧道,將我們帶回那個年代。一座土院牆,兩顆老棗樹,四孔老窯洞,便是路遙的家了。

從左往右,依次是路遙弟弟王笑天的婚房、展覽室、路遙父母的窯洞和另外一間展覽室。大嫂一一打開窯洞的門,讓我們進去看。窯洞內的布局和陳設,跟我小時候在子長舅舅家窯洞里的一模一樣,親切無比。

火炕上的小桌子,灶台和上面的餄餎床子,牆角的水缸和木箱子,讓我產生錯覺,以為是外公外婆的家什和生活用具。窯洞里雖然久已無人居住,但其間瀰漫的那種味道,淡淡的,悠悠的,分明就是柴米油鹽和灶火間的人間氣息。

路遙先他的的父母和養母故去,留給老人的是痛思和凄涼。路遙的文學事業的成功,也有他的弟弟妹妹背後默默的艱難付出,包括他的妻女。儘管林達女士與他離婚,但兩人的半世情緣,豈是一紙離婚狀所能斬斷的。況且,路遙深深疼愛的女兒,更是路遙深情永遠的見證和延續!

路遙是不是合格的兒子,是不是合格的兄長,是不是合格的丈夫和父親,……是不是合格的中國作家,答案不言而喻。我們祭奠和紀念路遙,不僅僅是要繼承他生命不息的精神,但同時也要吸取他人生的教訓。人生的責任,首先是對家人親人的,其次才是社會的。只著重於某個部分,都會帶來無盡的悲痛和遺憾。

在這一點上,路遙做得還不如他的老師柳青。柳青是時代所迫,路遙是飛蛾撲火。陳忠實做人比路遙簡單質樸,賈平凹比路遙生活瀟洒超脫。路遙將陝北人的優點和缺點都發揮到了極致。贊也是路遙,悲也是路遙。

走出窯洞,退出院門,大嫂將門慢慢地又鎖上了。越過院牆,棗樹上的紅棗點點。透過枝丫,山也沉穩,山頂上的天空,湛藍無比,悄無聲息。

路遙的家啊,重新空無一人,再次歸於寂靜。

老王二零一七年秋路過路遙家祭拜後

於十一月二日補記於佳縣佳州大酒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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