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厚德載物之道

【坤卦】，《易經》第二卦。

坤卦卦象，坤上坤下；坤為地，為順，為厚，為載，為柔，為陰；所以是地地坤。從自然事物看，坤是大地，萬物之母也。在精神層面上的表現，是柔順，是內外皆順「道」而行的樣子，也就是《老子》所謂的「無為」。在人事上，則是為人臣子之道。

【坤卦】的取象是大地，又是至陰至柔。表現了地的無所不載，無所不養，具有柔順無為的特性！這裡所說的「無為」，並非不做，而是順「地之道」去做，如水之就下那麼自然而然！我們可以把「道」看成是「道路」，就是地表的高低紋理，看成是「道」這個字詞的最原始的來源。所以說，「順道而行」，從科學的角度來看，就是採取位能最低的方式，亦即最省力或最優化的方式而行。《老子》上善若水章，把道的這些特性講得很清楚。《老子道德經●第八章》：「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於道。居，善地；心，善淵；與，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動，善時。夫唯不爭，故無尤。」《坤卦●象曰》「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

廣義的【坤卦】，從地道（柔順）進而變成人臣之道，母之道，妻之道；與【乾卦】的天道（剛健），人主之道，父之道，夫之道相對應。坤卦的卦名在《馬王堆●帛書周易》里寫成「川」，字的形象是山川的川，但其實不讀穿，而還是讀坤，應該寫成巛，即是轉了90°的【坤卦】的卦象。坤字《說文》「從土從申。土位在申，古作巛，象坤畫六斷也。」另外，還可參看《東漢石門頌碑》其文開頭為「惟坤靈定位，川澤股肱。」，那個「坤」是寫成「巛」的樣子，而川還是寫成川的樣子，馬上就可以看出坤與川在漢隸古字的差別！

坤卦經文：（粗體字經文後的刮弧內為白話語譯，其下方為意譯）

坤：元亨，利牝馬之貞。君子有攸往，先迷後得，主利；西南得朋，東北喪朋；安貞吉。（坤：從開始就亨通，像牝馬般貞順善行則有利；有志於坤道的君子，追求其目標的時候，適合追隨但不宜領頭，因為沒有方向感易迷失，其功效主要在能把事情做成而得到利益；往陰柔（西南）方向可以找到同類，往陽剛（東北）方向可能會丟失朋友。安於固守正道則吉！）

【坤卦】的卦辭是《易經》里各卦中最長的，也是意象最豐富的一個卦！首先，坤是象地，是萬物生養之母，也是居住之憑藉，都是生存的必要條件。但在人事上，坤則是象臣，象妻，象子，都是組織里的主要追隨者，也就是主要的執行者，並非領頭者，故云「先迷後得」。而從其功效而言，則是務實而生成，故云「主利「。又以坤卦是純陰之體，凡陰柔之物，性柔易順時而變，故而強調要安於固守貞正才可得吉（安貞吉）！又說「利牝馬之貞」，牝，音聘，雌性動物；牝馬者，雌馬也，是象徵柔順健行又忠貞不二者也！西南是後天八卦中坤所在的位置，坤這個字拆開來看，豈不正是「土在申位」？通常中國人的時間劃分，以子時在12點種的位置，午時在6點鐘的位置，所以申時就是大約在8點鐘的位置（準確地說，申是時鐘上7：30到8：30的位置），恰恰正是西南方。而在東北方的寅位是艮，性屬陽剛。對方位了解之後，」西南得朋，東北喪朋。」應該是在說坤是陰柔的，要往西南（陰方）可找到同類，往東北方（陽方）則不能找到！這指的是一個象徵性的方位，不可把比喻性的方位看成實際性的方向，那是江湖術士為了唬人而常用的手法。《坤卦●彖曰》：「至哉坤元，萬物資生，乃順承天。坤厚載物，德合無疆。含弘光大，品物咸亨。牝馬地類，行地無疆，柔順利貞。君子攸行，先迷失道，後順得常。西南得朋，乃與類行；東北喪朋，乃終有慶。安貞之吉，應地無疆。」

初六：履霜，堅冰至。（初六：陰氣初起之時，好似雖然目前只是踩到霜，但寒冷又堅硬的冰接著就要到來。）

初六，不中，不正，與六四暗應。從十二消息卦來看，坤卦是農曆的十月，那麼初六就是農曆十月初之時，正是剛入冬會下霜之時，但不久嚴冬就會接著到來，所以「履霜堅冰至」，表面上只是在說，秋天之後冬天必然到來，是一種自然界必然發生的現象，或可曰之為「道」。而人事上，此爻是在描述一個臣子的心態影響深遠。是在說如果一個小小的官吏現在就已經行為不正心存僥倖（不中、不正、不應），那麼過不了多久將會成為更大的奸臣，做出對國家危害更大的事。初六與六四有暗應的關係，或許在說，他的行為說不定有得到六四的默許，兩者之間存在某種默契。此爻不言吉凶，主要是說事態的演變是其來有自的，有其因果及時間上的累積所致，好事與壞事皆然。《孔子●坤文言》：「積善之家，必有餘慶；積不善之家，必有餘殃。臣弒其君，子弒其父，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來者漸矣，由辯之不早辯也。《易》曰「履霜，堅冰至」，蓋言順也。」例如，二十一世紀以來，中國雖然在世界上崛起，然而其政府內部的貪腐至為嚴重，如果不能及時從根本上加以糾正，貪腐變本加厲，將可能導致亡黨甚至亡國的結果！此外，此爻的爻變為地雷【復】之初九，「不遠復，無袛悔，元吉。」 暗喻如果能很快警惕，地知過而改，回復正途，就不會越陷越深，反而會有非常大地吉利！

六二：直方大，不習，無不利。（六二：如果能做到正直大度，不要有太多的修飾與學習，則沒有什麼不好的事會發生。）

六二，得中，得正，與六五暗應。此爻應該就是坤卦的主爻，既中且正，直方大強調其柔而能守正！「無不利」這個判辭，其實是很不錯的，比「無咎」、「無悔」都要好很多！「不習」是不假修為，順坤道而行;另外還有不沾染習氣，直指本心的意思。相對於儒家的「學而時習之」強調「學習」的重要，兩者之間的差異值得深思。此爻主要在講一個理想臣子的心態。《孔子●坤文言》：「「直」，其正也；「方」，其義也。君子敬以直內，義以方外，敬義立而德不孤。「直方大，不習，無不利」，則不疑其所行也。」另外《老子道德經●第二十五章》：「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這是一個中國古人對「道」的普遍看法。此外，此爻的爻變為地水【師】之九二，「在師，中吉，無咎；王三錫命。」表面上是說如果被任命為出征的統帥，要」中道」而行，可以沒有過錯，還要得到君王的全權授權；暗喻，行事恰當，不可使長官對你生疑，下屬對你不服。

六三：含章可貞，或從王事，無成有終。（六三：如果才學俱佳又能固守正道，有機會的話可參與協助君王辦事，如能低調不居功，長遠而言則能得到好的結果。）

六三，不中，不正，與上六暗應。此爻處境不是很好，必須能夠」含章可貞「是說即使你有內涵有本事，也不要炫耀，而且還要儘力做對的事；那麼接下來就可「或從王事」則是說你有可能找到一個好老闆為他效勞；「無成有終」再度強調要低調，地姿態，功成不居（無成），如此才可以得到較為長遠的好結果。（有終）《老子道德經●第九章》：「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銳之，不可長保。金玉滿堂，莫之能守。富貴而驕，自遺其咎。功遂身退，天之道。」夫唯不居，是以不去！《孔子●坤文言》：「陰雖有美含之，以從王事，弗敢成也，地道也，妻道也，臣道也。地道「無成」，而代「有終」也。」此爻居下卦之極，有能幹的高級官吏之象，這樣的人雖然能力強能做事，但切忌太過張揚，以致遭人嫉妒陷害。韓信、商鞅都是屬於有本事但沒能做到的「可貞」及「無成有終」的例子。此外，此爻的爻變為地山【謙】之九三，「勞謙，君子有終

，吉。」暗喻如果能像是拚命做事，卻不居功的謙謙君子，就可以得到更長遠的好處！

六四：括囊，無咎無譽。（六四：如同把口袋封緊一般，低調地謹守坤順之道，沒有錯誤，也沒有好名聲。）

六四，不中，得正，與初六暗應。身居廟堂之上的高位，處危疑之地，最好守口如瓶，盡量低調！雖然少了獲得讚譽的機會，但也比較不會發生過錯，這是更要緊的事。《老子道德經●第五十六章》：「知者不言，言者不知。塞其兌，閉其門，挫其銳，解其分，和其光，同其塵，是謂玄同。故不可得而親，不可得而疏；不可得而利，不可得而害；不可得而貴，不可得而賤。故為天下貴。」是本爻辭的一個極貼切的註解。《孔子●坤文言》：「天地變化，草木蕃。天地閉，賢人隱。《易》曰「括囊，無咎無譽」，蓋言謹也。」此爻在說，大臣應該要如「金人三緘其口」，盡量少說話，不求有功，但求無過。此外，此爻的爻變為雷地【豫】之九四，「由豫，大有得，勿疑，朋盍簪 。」隱喻堅持做對的事，即使你不張揚，久之他人還是可以感受到，必要時就會自動來協助你，不必懷疑—德不孤，必有鄰，得道者多助！

六五：黃裳，元吉。（六五：如同穿上黃色的下衣一般，從頭就很吉利。）

六五，得中，不正，與六二暗應。黃在此有兩個意思，一是地的顏色，一是中正之色。裳是下身的衣服。連在一起的」黃裳「是比喻以得中而柔順的坤道而行（行動乃下半身主要之功用）！能做到真正的無為而無不為，當然是大為吉利之事。「元吉」這個判辭，在《易經》里是最好不過的了！不只是從開始，亦有從本質上來看都是吉利的意思。《老子道德經●第三十七章》：「道常無為而無不為。侯王若能守之，萬物將自化。化而欲作，吾將鎮之以無名之朴。鎮之以無名之朴，夫亦將不欲。不欲以靜，天下將自正。」《孔子●坤文言》：「君子黃中通理，正位居體，美在其中，而暢於四支，發於事業，美之至也。」例如，古時的賢能之臣，如伊尹，姜子牙，管仲，樂毅，諸葛亮，曾國藩等等，皆屬此類；今人則有鄧小平。此外，此爻的爻變為水地【比】之九五，「顯比，王用三驅，失前禽，邑人不誡，吉。」隱喻如果行事皆中正順道而行，可以吸引更多志同道合的盟友來投奔，近悅遠來，這才是真正「王道」的做法。

上六：龍戰於野，其血玄黃。（上六：好似與龍交戰於郊野之地，雙方因打鬥受傷所流的血跡中有黑亦有黃。）

上六，不中，得正，與六三暗應。龍在此處是比喻陽，坤極則不免上與陽闘，故云「龍戰」，其結果多半是兩敗俱傷。「野」是指介於兩個地盤中間地帶，歸屬權未定。陰柔之人常見的一個現象是，當其壯盛之後，會想要與陽一爭短長，但通常陽也不會善罷甘休，最後會導致兩者之間極為激烈的」流血「鬥爭！這裡這個」野「是比喻陰陽勢力分際的地帶。此爻不言吉凶，與初六類似，是在描述事有所必然的「道」。卦辭里的「安貞吉」，用在此處也是挺相應的。而最傳神的例子莫過於女強人，女強人如果嫁了一個男強人，幾乎沒有不吵翻的，到頭來不是成了單身貴族，就是得娶個「男主夫」來當家，此時女強人的屬性已經不是陰性而是近乎陽性了，其「柔順」之性已失，變得「剛強好鬥」！當然，功高壓主的臣子亦屬此類。《孔子●坤文言》：「陰疑於陽必戰，為其嫌於無陽也，故稱「龍」焉。猶未離其類也，故稱「血」焉。夫「玄黃」者，天地之雜也，天玄而地黃。」此爻有想要篡位的臣子之象，但如果德行不足，多半會弄得兩敗俱傷。此外，此爻的爻變為山地【剝】之上九，」碩果不食，君子得輿，小人剝廬。「隱喻如果了解「過度執意而行「的缺點，則不僅可以避免災難或困境，還可大得人心！

用六：利永貞。（用六：永遠固守正道則有利。）

陰柔之道，因為很容易隨時地而變，故而特彆強調固守正道的重要，太活絡了，容易變成牆頭草，或是水性楊花，反而不好。但是如果坤道是如「水之就下」，要如何固守正道？這也就是為什麼六二要「直方大」的原因！

【坤卦】總的來看，下卦看來像是在野的臣子，上卦則是在朝的大臣。除了初與上可能不太好外，其他的都從好的一面來描述。尤其是六二的「無不利」及六五的「元吉」都是非常得好！然而，這些吉利的背後，都有其成就的條件，就是要能「無為而治，順道而行，保守低調，功成不居。」每一句都是我們「求生存」的極佳座右銘！這些基調，將在《易經》里一再地出現。

中華民族，從其人民的行事風格來看，是屬於比較陰柔的，韌性與適應力都特彆強，正是【坤卦】的主旨。《老子道德經●第七十六章》：「故堅強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我們常常自詡說，自古以來中華文化是全世界唯一未嘗中斷過的文化，敝人以為，這與《易經》以「生存」作為其最根本的「道德標準」有莫大的關係！生生之謂易！

【坤卦】講為臣之道，是相對於【乾卦】的為君之道。而臣子的特徵，就是如卦辭所說的：

1. 1. 利牝馬之貞：善於做事，不辭辛勞地干，能生成利益。（妻，母亦然）

   2. 君子有攸往，先迷後得：不要自作主張，因為抓不住大方向，要聽從上級的指示較好。

   3. 主利：因為務實，常常可完成交辦的使命，是實際產生收益的關鍵人物。

   4. 性陰柔：必須是陰柔的，才能夠順著上級或「道」的指示而為，不自作主張。

   5. 安貞吉：陰柔必須與貞結合，相輔而相成，方可得吉；否則就容易變成沒有原則的亂臣賊子。（請參看上述，用六：利永貞。的解說；也請參考初六及上六的解說）

《周易》以【乾卦】為起始的第一卦，而商朝的易《歸藏》卻是以【坤卦】起頭。這樣的排序有其哲學上的意義，亦即是價值取向上的意義。【坤卦】的特點是順道而行，陰柔而有利於生存，比較消極；而【乾卦】的重點則在孜孜不倦，剛健而行，人定勝天，比較積極。體現了周朝與商朝行事風格之不同！商朝行事以順乎天命為主，事事都要卜筮；周朝比較相信人的理性，看破了卜筮的虛無，認為只要是合理的就可努力去做。另外《老子道德經》似乎頡取了【坤卦】的精神為其價值取向，然而以孔子為首的儒家思想則是以乾卦的「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為其指導原則。討論中國的本土哲學，很多人都認同「儒道同源」的說法，兩者都是發源自《周易》，都以「生存」為其基本的道德標準，只不過兩者的行事取向有所不同，道家偏向因勢利導，儒家偏重人為的努力。

應天平 草於美國加州

2014年 11月 初稿

2015年 7月 修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