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夢家:生當亂世如浮萍
陳夢家,著名新月派詩人,同時也是古文字學家、考古學家。他是前南京金陵神學院提調(相當於院長)陳金鏞的兒子,原籍浙江上虞,生於1911年4月16日,自幼在南京長大。早年師從徐志摩、聞一多,是新月派重要成員。劃成「右派分子」後,對陳夢家的懲罰是「降級使用」,妻子趙蘿蕤受到過度刺激,導致精神分裂。他曾經一度被下放到河南農村勞動,種田、踩水車等等。1960年,由於夏鼐的關照,他得以借調到甘肅整理新出土的「武威漢簡」,並在那裡干出了一番成就,這也許是不幸中之大幸。被貶蘭州後,陳夢家又投入到了漢簡研究之中,並以驚人的毅力和才華,完成了《武威漢簡》和《漢簡綴述》兩書。在蘭州呆了兩年後,60年代初期,政治氣候回暖,陳夢家又被召回考古所,《漢簡綴述》也得以出版。正當他準備大展身手的時候,「文革」卻爆發了。
1966年8月,「死老虎」陳夢家在考古所作為「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被重新揪出來「批判」「鬥爭」。夏鼐八月九日的日記記載:「今晨廣播中共中央關於『文化大革命』運動的決定,並且連續廣播幾次。這是指導性的革命綱領,是當前運動的方向盤。整天街道上有鑼鼓聲,各單位送喜報,歡迎黨中央這個偉大的文化革命綱領。所中今天起成立了監督小組,『三反分子』及『右派分子』(夏鼐、牛兆勛、林澤敏、陳夢家)每天上午勞動,下午寫檢查。晚間大雨。」
8月的北京,烈日當頭,陳夢家被強迫長時間跪在考古研究所的院子里。有人往他身上吐唾沫,有人往他身上扔髒東西。他的家被抄,他苦心收藏的那些明清傢具、古玩器具、豐富的藏書,被一掃而空;他們夫婦的房子住進了別人,「寧娘子的象牙床」也被紅衛兵小將們佔用,陳和妻子被趕到一間本來是車庫的小破屋裡居住。此時,趙蘿蕤的病情更加嚴重,曾兩次發病,但是送不進醫院。
與陳夢家一起被打倒的還有顧頡剛、侯外廬等一大批專家、學者。考慮到顧先生藏書太多,政府特意安排他住在一套200平方米左右的平房裡。「文革」一開始,就被人以征服者的姿態,住進了原屬於顧頡剛先生的一間正房,並在院子里搭起了廚房……
8月24日傍晚,在被「鬥爭」了一整天后,陳夢家離開考古所,來到住在附近的一位女性朋友家中。一整天非人的折磨與侮辱讓他幾乎出離地憤怒,併產生了一種可怕的絕望感,他告訴朋友:「我不能再讓別人把我當猴子耍了。」這時,考古所的一些造反派又跟蹤而來,在他的朋友家中,強行將他按跪在地,對他進行又一輪的叱罵和毒打。隨後,這些人把他押回考古研究所。
那天晚上,陳夢家被關押在考古所里,不許回家。事實上他已無家可歸,妻子瘋了,房子被佔了,家被抄了……那個晚上,想起這麼多年走過的坎坷路,他感慨萬千。自美返國之後,接二連三的運動讓他沒過過幾年安穩日子,特別是在被打成右派後,他的右派帽子就一直沒有摘下來過。他成為千夫所指的罪人,沒有朋友,更沒有學生,曾經相濡以沫的妻子幾成陌路。(「文革」結束後,三聯書店曾約趙蘿蕤寫一本約10萬字的關於陳夢家的書,趙拒絕了,「我實在沒那麼多的話可說,5萬字都寫不出」,最終只寫了篇千字文。很難想像,這對夫妻曾是燕園裡的那對讓人艷羨的情侶……)那個夜晚,鄰近考古所的東廠衚衕有至少6個居民被紅衛兵活活打死。拷打從下午延續到深夜,凄厲的慘叫聲在衚衕里久久回蕩,鄰居們不忍聆聽,只好用枕頭捂上耳朵。
那個晚上,陳夢家更是聽得不寒而慄,他想到了死……陳夢家悄悄寫下了遺書,吞下大量安眠藥片自殺。由於安眠藥劑量不足以致死,他活了下來。夏鼐在日記中記下了其中一些細節:「上午赴所,見通告牌上有紅衛兵通告,謂我所右派分子陳夢家自殺未遂。聽說:昨天中午下班後,他到東廠衚衕的一蔡姓寡婦家(其丈夫死於1963年,據云曾於死前託孤於陳),被所中左派群眾揪出示眾,他自殺以抵抗運動,犯現行反革命的罪,還在遺書中污衊群眾侮辱了他,所以自殺。所中開全所大會,『文革』小組報告此事,並對犯錯誤的三反分子、右派分子等警告。」日記中的蔡女士不知何許人,陳在遺書中說「群眾侮辱了他」,也許指紅衛兵把他和蔡女士的關係作了侮辱性聯想。
何偉後來曾採訪過陳夢家的弟弟陳夢熊,後者回憶道:「他吃了安眠藥,不過沒能成功。他們把他送進了醫院。第二天我趕去他家,他們的門上貼了批判夢家的大字報。我進屋看到紅衛兵已經守在那裡。『好得很』,他們說,『你這叫自投羅網』……」陳夢熊被毒打了一頓,因單位來人接應,他被暫時放了回去。「那是個極其危險的時候,」陳夢熊說,「你一整夜都能聽到他們的聲音,他們不停地敲門和打人。夢家在醫院住了一陣子,但醫院很快把他給轟出來了,因為他的背景問題。大概過了一周,他就自殺了。有個跟他們夫婦倆住在一起的保姆,我想是她發現他的。我當時沒法去他家裡,因為我自己也在被批鬥。沒有辦過任何喪事。」
9月2日,陳夢家再一次自殺。這一次,他選擇了自縊,一種更絕望的死法。
據曾負責看管陳夢家的考古所工作人員老楊回憶,當陳夢家第一次自殺未遂後,考古所就派了一些年輕的考古學家去專門看管他。那麼,陳夢家是如何自殺成功的呢?老楊回憶:「有一天,陳夢家走了出去,經過了這扇窗戶……過了幾分鐘,我們覺察到他走出去了。我們衝到外面,但已經太遲了。他上吊自殺了。」此時,一位「自絕於人民」的詩人之死,已激不起任何漣漪。夏鼐九月三日日記:「聞陳夢家已於昨晚再度自殺身死。」九月五日日記:「所中召開『聲討陳夢家畏罪自殺大會』。」雲淡風輕,不多著一字。
「文革」結束後的1979年,考古所為陳夢家舉行了追悼會,在這年1月25日出版的《考古》雜誌第1期第19頁有一則報導:「黃文弼、陳夢家、顏誾先生追悼會在北京舉行」,文中稱,陳夢家先生「一九六六年九月三日被林彪、『四人幫』反革命修正主義路線迫害致死,終年五十五歲。」往事如煙,誰還記得當年那位才子詩人、飽學之士陳夢家呢?「『文革』開始的時候,如果人們批評你,你就會相信你真的做錯了事情。我自己也被人批評,我也相信其他人說我的話。每個人都是這樣,這成了一種社會心理。有那麼多的敵人——看起來,每個人都是一個敵人。」李學勤在回答何偉的訪談時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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