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曙：明誰在虛無著歷史？

（共 識 網 配 圖）

有一個久違的詞，近來又常聽見了，那就是「歷史虛無主義」。這不是一個有明確定義的概念，不是說否定或肯定某段歷史，就一定虛無。比如曾國藩與洪秀全打了一輩子的仗，天下人都知道他們是冤家對頭。大清、民國的史學，大體上都是褒曾貶洪的，但後來忽然來個一百八十度轉變，成了褒洪貶曾，洪秀全被捧到天上去，連故居的泥磚瓦房，也成了供人瞻仰的聖地，而曾國藩則淪為反動階級的孝子賢孫，死後也不得安寧，墓磚被拿去砌豬圈，連墓也被紅衛兵掘開了。

再到今天，歷史又來了一個大轉變，但不是一百八十度，是多少度我也弄不清了，總之，曾國藩又被從十八層地獄，重新抬到三十三天之上，墓地修葺一新了，書店裡也擠滿他各種版本的著作、語錄、傳記了。但最奇怪的是，儘管你可以高度肯定曾國藩，可以宣揚他所奉行的那套仁義禮智信恕忠孝悌倫理道德，並稱之為復興國學，但卻不能因此而否定太平天囯，因為太平天囯代表著革命，在某些歷史時期，革命依然是天然正確的。

結果就出現了這樣一種情形：曾國藩是對的，洪秀全也是對的。你可以肯定曾國藩，這不是虛無；你也可以否定曾國藩，這也不是虛無；你可以在肯定曾國藩的同時，也肯定太平天囯，這同樣不是虛無，但你不能否定太平天囯，一否定，你就歷史虛無主義了，你就歷史唯心主義了。

這不是很不可思議嗎？一方面，太平天囯的敵人被尊為「修身齊家治國中華千古第一完人」，另一方面，太平天囯也繼續偉大著，洪秀全也繼續扮演一位「向西方尋找真理的先進人物」代表。曾國藩與洪秀全的戰爭，豈不是兩個偉大人物之間的戰爭？到底誰是誰非？或者說，到底還有沒有是非？

本來，在學術自由的環境中，褒誰貶誰都無妨，只要有史料支撐，言之成理，捧曾國藩也罷，捧洪秀全也罷，大可百家爭鳴，這叫正常的「矛盾」；但你不能一個人，左手提倡國學，捧曾國藩；右手讚揚革命，捧洪秀全。左手與右手打架，這叫「自相矛盾」。

在我看來，真正的歷史虛無主義，不是批判某段歷史，也不是翻某個歷史舊案，而是根本抹殺歷史，從書本里抹去，從記憶中抹去，從任何公開場合中抹去。比如我們讀隋、唐、五代、宋、元、明、清歷史，一路讀下來，層次分明，環環相扣，但如果中間忽然把元史抹去，會出現什麼情形呢？任何人都閉口不提，假裝忽必烈從來沒出現過，「什麼元史？我只聽過元旦。」書本不寫，報紙不登，課堂不講，也不準問宋明之間，為什麼會有幾十年空白。所有歷史書，寫到這裡都一個箭步跳過去，趙昺投海死了，朱元璋就來了。如果這還不叫虛無，什麼才算虛無？

我最近在讀徐中約先生的《中國近代史》大陸版，就遇到了這樣的情況，上半部行雲流水，讀得暢快；下半部支離破碎，難以卒讀。這便是歷史虛無主義造成的惡果。當然，不是徐先生本人虛無，而是別人在替他虛無。可惡！可恨！作為不甘虛無的讀者，我亦只能廢書而嘆，送上一聲「咬碎鋼牙」的聲音了。

對歷史虛無主義，我向來深惡痛絕，因為它讓我在讀史時，常有意外吞吃蒼蠅之感。而根治歷史虛無主義的唯一藥方，沒有別的，只有學術自由，百家爭鳴，百花齊放，舍此則唯有繼續虛無下去。

載《晶報》2013年12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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