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賜香 : 姑奶奶終於被惹惱—— 魯迅與許廣平的開始(十六)
端木賜香
(1927年8月在廣州與許廣平周建人等合影;圖片來源於網路)
可以說,至少在同居前,魯迅與許廣平之間很少發生誤會的,戀人之間的生氣更是沒有的。但是,事情總有例外。這次,魯迅終於把廣平兄給惹惱了。
事情首先是信件往來的落差導致的——廈門、廣州,可不比當年的北京同城,當初在北京,基本上是你一來我一往,單線推進,雙方不容易產生誤會。廈門、廣州則不行了,不是一直收不到信,就是一接兩三封。一來二去,三來四往,誤會就容易產生。還有就是魯迅本人的猶柔寡斷和患得患失——你說11月30日的信中人家許廣平情都表了:親,俺留廣州等你呢!事後卻又收到魯迅26日那封不要以我方針為方針,你有合適的地方你就去的信,熱臉碰個冷屁股,這讓許廣平有些惱,於12月2日致信魯迅說:
第一,「所謂『社會事業』者,不過說破不值一文錢,你願我終生被播弄於其中而不自拔?而且你還想因此仍忍受舊地方的困苦無生趣之境地以玉成我做『社會事業』嗎?我著實為難,如果我說不肯做『社會事業』下去,或者會影響到別人行動,我說還是做下去,也不見得有好處,橫豎都是為難,我自己沒有『方針』,『相宜的地方』是找不好,或者有,但現時又不能實現。」(大女生確實惱了,有些賭氣呢,我沒有合適的地方去,也沒有啥方針,我就這了)
第二,「五分之三已如此非人生活,再勉強下去,能保沒有發生別的意外嗎?單獨為『玉成』他人而自放於孤島是應當的嗎?我心甚亂,措辭多不達意,又恐所說又令你生新的奇異感想,不寫幾個字,又怕在等看信,我覺得書信的傳遞實在討厭,費時而不能達意於萬一。」(你成瓷器了呵,我一直小心輕放的。不給你寫信,怕你等著看;給你寫信,又怕你多想。說什麼這一學期已經這樣過了五分之三,這種非人生活,你還想繼續過呵;你就願意流放孤島玉成他人呵,你就不怕中間出個岔子雞飛蛋打啊!)
第三,「廣大自然也不是理想的比較可棲身的地方,所以說到你要仍在廈大,我也難以多說。」(中山大學也不理想,你愛來不來,姑奶奶我才懶得管呢)
第四,「但我仍覺文字不能代表思潮,究竟行止如何,在如果問到我的話,我想還是見面暢談較得詳盡。」(字不盡意,實在不行,咱見個面吧,求您了,老師)[1]
需要指出的是,許廣平這是白惱。因為魯迅26日後面的信,又都是表示要離開廈大呢:
寫於28日發於29日的那封,他鄭重其事地向許廣平表示,翻身農奴我要求解放了,內什麼,廣平兄,我再也不敷衍了,第一步我一定於年底離開此地,就中大教授職。我極希望你也在同地,至少也可以時常談談,鼓勵我再做有益於人的工作。[2]
寫於12月2日夜半並發於夜半(已是3日了)的那封,除了表態年底要上廣州中大外,還建議許廣平還是教書的好,且自己可以教授她日文,反抗就打手心云云;更重要的是,還難得地表了兩下情:第一,你郵來的包裹我已經取來了,「背心已穿在小衫外,很暖,我看這樣就可以過冬,無需棉袍了」。第二,「計算起來,我在此至多也只有兩個月了,其間編編講義,燒燒開水,也容易混過去。何況還有默念,但這默念之度常有加增的傾向,不知其故何也,似乎終於也還是那一個人勝利了」。 [3]
寫於12月3日下午的那封,說自己近日吸煙太多,吸得手都有些抖了,想起在北京,因為吸煙之故令你不高興,心裡很難受,感覺自己脾氣真壞,內什麼,「但願明年有人管束,得漸漸矯正,並且也甘心被管,不至於再鬧脾氣的了。」[4]
12月6日,魯迅終於收到了許廣平12月2日表示惱怒的那封信,他當夜即回信解釋說:我有什麼「奇異感想」,不就是怕害馬你做了我的犧牲么?我可沒有叫你混政界終身被播弄於其中的意思,當初僅以為在社會上閱歷幾時,可以得較多之經驗而已;你以為我願意將害馬賣掉,自己在孤島中咀嚼寂寞,就足以自慰自贖了啊。唉,26日那天信中的話,已過去了,不必多說了,到年底就成我們閑談的材料了。[5]
從許廣平12月6日午三時的信中,我們可以發現,大女生撥雲見日重開顏了,因為她收到了魯迅寫於28日發於29日的那封信和寫於12月2日夜半並發於夜半(已是3日了)的那封信,於是戀愛女生的嬌憨之態復萌了:
第一,來廣州自然是歡迎的,但是以毒攻毒,你得給我講衛生;(不洗腳不叫上床呵)
第二,不是要教我日文么,那好,教人要有方,光「善誘」是不行的,須有相當對待呵!(小魯子你可以跪安了)!
第三,穿上我給你織的背心,就認為很暖,可以過冬,無需棉袍了?真是傻孩子呵,冷了還是要加棉袍、棉襖的,你知道不?(他不知道)
第四,「『默念增加』,想是日子近了的原故,小孩子快近過年,總是天天吵幾次,似乎如此,你失敗在那一個人手裡了么?你真太沒出息了」。(廣平兄成了你過年領的糖豆了?確實沒出息)[6]
可以說,魯迅太不了解戀愛女生的心態了,或者說,這場愛情攻艱中,雖然許廣平一直取進攻之態,但最後是否能打勝仗,還在魯迅的一念之間,因為魯迅才是市場銷售終端。一句話,他收納許廣平,許廣平才算勝仗;他不收納,許廣平就算完敗。問題是魯迅到這個時候了,還跟人家大女生玩客氣,表謹持,什麼不願意耽誤你前途呵,不願意你做犧牲呵。啊呸,人家都貼上來了,你收人家不收,一句話的事兒,你個大老爺們就不能主動點?強硬點?只不過,大老爺們剛主動一點,有那麼一點表示,大女生就順竿子爬上來了:離了我你還是不能行吧?沒出息呵沒出息!內什麼,以後一切行動聽我指揮,想教我日文,就對姑奶奶放尊重點!
從許廣平12月7日晚九時的信中,我們可以發現,大女生收到了魯迅寫於12月3日下午的那封,更開顏了。她在信中說,你11月26日那一封,我收到後於12月2日作復,「因你的信似乎有點變態不安定而故作安定,所以我二日的信也似乎激些,現接最近三信,沒問題了,不必挂念,或神經過敏。」[7]
這算是解釋加道歉吧?
總之,廈門與廣州之間的信件來往落差及魯迅的一次患得患失加猶柔寡斷,引起了許廣平的惱怒,但這惱怒現在徹底消解了。還是那句話,許廣平是進攻的姿態,但戀愛的主動權始終操控在魯師手裡。大師給點陽光,大女生才能燦爛!在12月12日的信中,我們可以看到大女生對魯迅所謂不願他人做犧牲的解釋。她說:人不是動物,「這一方出之愛護,那一方出之自動願意,則無犧牲可言,其實天下間即無所謂犧牲」。一句話,俺願意犧牲,你個大老爺們一直客氣什麼!有錢難買樂意,你說三尺童子都知道的事兒,你個三尺多的小孩子反不知道,當記打手心十下於日記本上![8]
同天,魯迅的信難得的如此情趣:「此地冷了幾天,但夾袍亦已夠,大約穿背心而無棉袍,足可過冬了。背心我現穿在小衫外,較之穿在夾襖之外暖得多,或者也許還有別種原因。我之失敗,我現在細想,是只能承認的。不過何至於『沒出息』?天下英雄,不失敗者有幾人?恐怕人們以為『沒出息』者,在他自己正以為大有『出息』,失敗即勝利,勝利即失敗,總而言之,就是這樣,莫名其妙。置首於一人之足下,甘心什倍於戴王冠,久矣夫,已非一日矣……。」[9]
信里信外透漏倆個意思:第一,貼身穿你織的棉背心,真他媽的暖和啊,冬天真不用穿棉襖了耶;第二,英雄難過美人關,拜倒於你的石榴裙下,比戴王冠還要甘心十倍耶!
我似乎聽到了許廣平咯咯咯的笑聲——勝利的笑聲,拿下魯迅,比拿下楊蔭榆要爽多了吧?
12月15日,許廣平致信魯迅,說廣東女師的訓育主任自己不幹了,辭職回家。
確實不用幹了,魯師要來了。
之後就是好消息不斷了,12月22日,孫伏園寫信給魯迅,親愛的老師,我今天見著朱家驊先生了,你不知道,他給你開的工資是月薪500大洋哪,且定名為正教授,現在全校就您一個人是這待遇哪;至於許廣平君的工作,我也給朱家驊說了,他說若許廣平從廣東女師辭了,則中大的工作好說,履歷我已大約開給他了。[10]
不知是孫伏園的活動,還是魯迅的身價,或者說廣州是革命根據地,中山大學是國民黨控制的大學,總之,它最後給魯迅提供的待遇是:許廣平被聘為魯迅的助教,魯迅本人月薪500大洋。
魯迅月薪比廈大高出100元,至於許廣平的助教,嘖嘖,組織上知道魯許關係了吧,這應該是公開的承認與照顧了(怪不得恁多人都願意靠近組織呢)——許廣平給魯迅的信中說,我問親戚了,他說中大的文科助教等於掛名,以前是薪水約可百元,也能偷向他校授課,是清閑美缺,二年助教可升講師,再升……雲。[11]這條件,傻瓜才不願意呢。
1927年1月18日,魯迅打進了廣州,入住賓興旅館,當晚就去高第街的許家看了許廣平。從1926年9月1日分手,到1927年1月18日相見,整整4個月零17天,情人相見,分外眼綠,只可惜當著許家恁多人的面,倆人也沒法親昵。
第二天,魯迅入住中山大學大鐘樓,作為助理的許廣平就每天過來整理打掃房間,親愛的又在一起了。
可能是被興奮激的,2月4日,魯迅、許廣平、廖立峨(魯迅學生)共遊了一次越秀山,老夫聊發少年狂,估計是想在小親親面前表現自己還不算太老,尚能跳高,魯迅從高處跳下,可惜天公沒有成人之美的意思,讓先生跌傷了腳。
魯迅的推薦下,2月20日,好友許壽裳來中大報到了,做中大預科教授,並住到了魯迅的屋裡。這傢伙,理直氣壯地給人當電燈泡。當然,魯許現在也需要一個電燈泡。
開學後,魯迅既做文學系主任,還兼教務長,加之前來拜訪的客人絡繹不絕,魯迅表示受不了,3月底,三個人又到校外租房去了,三室一廳,魯迅、許廣平、許壽裳、各住一室。這個許壽裳與其說是電燈泡,不如說是魯許二人的掩體。有他掩護著,魯許二人這小日子過得甜滋滋的,兩個人再也不用叫喚無聊了缺啥了什麼的。問題是,繼上海的「四一二」事件後,廣州又發生了「四一五」事件,眼看著自己親近的共產黨學生一個一個被逮被殺,魯迅表示受不了;更受不了的是,聽文學院院長傅斯年說,他的那個北大同學,魯迅眼裡胡適、陳源之流的顧頡剛也要來中大,氣得魯迅大喊,他來我就走。
4月21日,魯迅辭去了中山大學的一切職務。中山大學挽了三挽,魯迅又推了三回。主流學者喜歡說,魯迅離開中大也是政治問題,國民黨鎮壓共產黨呢。魯迅1927年5月30日致友人的信,直接煽這些學者的臉:「事太湊巧,當紅鼻到粵之時,正清黨發生之際,所以也許有人疑我之滾,和政治有關,實則我之『鼻來我走』與鼻不兩立,大似梅毒菌,真是倒楣之至之宣言,遠在四月初上也。」[12]
一句話,什麼狗屁政治問題,沒有,我就是由於個人恩怨,太瞧不得那個紅鼻子顧頡剛了才走的。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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