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金華市婺文化研究會

講座內容: 南宋之後,士人階層漸呈分化與下移趨勢,學術文化的地方性色彩日益增強。在宋元易代的特定時期,眾多文人因家國觀念而不願出仕新朝。他們或隱居鄉邑、高蹈遺世,或寄身庠序,以文化承繼為職志。[ 由於教諭、山長、學錄、學正等地方學官並非品官,因而遺民出掌學事在道德上面臨的壓力似乎比出理民事要小;路、州教授雖入流品,但學官與行政官員畢竟有所區別,因而元代不乏有前代命官任職儒學的實例。揆其具體情狀,追求仕進者畢竟屬於極少數。詳參周祖謨《宋亡後仕元之儒學教授》,收入《周祖謨學術論著自選集》,北京師範學院出版社1993年版。關於元代地方官學相關問題,可參陳高華:《元代的地方官學》,收入《元史研究新論》,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5年版。]地方文化特色的形成與這些士人的活動密切相關,作為宋元之際的文化中心之一,有「小鄒魯」之稱的婺州,「士生於其間,上者以道學相傳,其次則以孝行、忠義、勛業、政事、清節著稱,又其次則為文章大家。項背相望,皆表表名於一世,他郡莫敢望而擬焉」,[ 章懋:《與張冬官用載》,《楓山集》卷二,四庫本。]尤其具有標本性意義。「烏傷壯縣,自古迄今,為士夫淵藪」,[ 沈文衡:《學官題名記》,《義烏縣誌》卷九,明崇禎刻本。]作為婺學的重要策源地,義烏地方精英積极參与了這一進程。不同於長輩中由宋入元的遺民,也有別於宋濂、王褘等自元入明的鄉域後進,婺州義烏士人黃溍(1277—1357)的成長始終處於元代統治之下,更能反映出蒙漢二元統治下元代文化發展的特點。個人的發展與時代文化氛圍尤為切近,所謂「古人學問,必有師友淵源」,[ 語出《詩眼》,見《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六,人民文學出版社1962年版,第33頁。]從黃溍的師承授受、朋輩交遊中,正可見出地方精英群體對育新人才所發揮的重要作用。黃溍是元代中後期重要士人,《元史》稱其與虞集、揭傒斯、柳貫齊名,號為「儒林四傑」,可見其在元代文壇的地位。黃溍中元代延祐首科進士,歷仕州縣,後入直翰林,任職國子監,出為江浙儒學提舉。至正年間以其文壇耆宿地位被特召入都,後升翰林侍講學士。黃溍詩文兼擅,全祖望稱其文章「雅馴不佻,粹然有儒者氣象」,[《宋元學案》卷八十二,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2801頁。]錢基博稱其詩歌「不蘇不黃,超絕町畦」,更以為其五古「卓爾大雅,足以上攀陳子昂,而遠窺陶元亮」。[ 錢基博《中國文學史》第三章第四節,東方出版中心2008年版,第658、660頁。]其弟子宋濂、王褘則為明初文壇領袖,開明代文章之派。從文化貢獻、時代聲望、歷史影響諸方面而言,黃溍實為研究元代文史難以繞過的文化人物。關於黃溍的交遊形態,許守泯《元代江南士人的社會網路——以金華黃溍為例》有較詳細的論述。[ 見蕭啟慶主編《蒙元的歷史與文化》,學生書局2001年版,第655—679頁。]許文從耆老宿學、同鄉同輩、同年與座主、同僚、權貴五方面勾勒出黃溍社交網路,並特別關注其仕宦經歷對交遊的影響。本文考察的重點有所不同,主要考述黃溍進士及第、正式出仕之前的師友圈,試圖結合婺州學術特點與地方精英活動,探討其對黃溍產生的影響,並據此討論元代江南士人在進身逼仄之際的仕宦心態。聯繫到黃溍及第為官後不忮不求、後期更多次主動棄官退居的行動,青年遊學時期的士人交遊與地域風氣,對黃溍的影響似乎更具有決定意義。一、師承授受與思想譜系作為宋元時期學術思想的總結性著述,《宋元學案》將黃溍收入龍川學案及滄州諸儒學案,體現出對黃溍在儒學思想譜系中地位的認可。梁啟超曾高度讚賞《宋元學案》「不定一尊」的特點,「各派各家乃至理學以外之學者,平等看待」;又認為它「注意師友淵源及地方的流別,每案皆先列一表,詳舉其師友弟子,以明思想淵源所自,又對於地方的關係多所說明,以明學術與環境相互的影響」。[ 《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第八章,《梁啟超論清學史二種》,復旦大學出版社1985年版,第199—200頁。]這反映了此書力圖歷史性地反映儒學本身發展面貌的特點,而非以理學建構為目的而忽視學術思想的複雜性。黃溍學術思想的發展與成熟過程正是這樣不主一端、鄉域特色明顯的文化背景的生動體現。「蓋自宋寶慶後,學術紛而陳言是襲。先生成童,稟業山南劉氏(劉應龜),凡十五年。隨取徵於故老。二十而執弟子禮於南岩方氏(方鳳),垂四十年。先生故石氏(石一鰲)甥也,事晉卿(石一鰲)三十五年,接唐卿(王世傑)之緒。總角預南稜(王炎澤)弟子列,五十年續通齋(葉由庚)之宗。蓋通齋、唐卿,得先生而三傳;而先生後得忠文王氏,是亦足比蹤何王金許四氏。抑四氏產金、蘭、東三邑,諸氏併產烏。而先生又因方氏,與吳思齊為忘年交,並溯龍川(陳亮)。」[ 王廷曾:《補訂黃文獻公集序》,《黃文獻公集》,中華書局1985年版,卷首第13—14頁。王氏所言從理學承傳角度生髮,且頗關注其間師承授受。而就黃溍入學經歷而言,《跋傅氏所受誥命》雲「溍八歲入學,受《書》於傅先生」,則當為其蒙師。傅先生名肖說,字商佐,其從孫傅藻後又從學於黃溍。傅氏世代業儒而隱跡不彰。黃溍在為《樓存岑門傅氏宗譜》所作序中還不忘言及「吾師商佐先生啟沃於溍者良多,詎敢忘其所自」,足見其淵源。]從黃溍問學的經歷中,不難看出其轉益多師、和齊斟酌的追求。諸位儒師中對黃溍產生重大影響的當首推劉應龜,而這其實也有黃氏家學的淵源在。宋濂《金華黃先生行狀》指出黃溍幼時「嘗著《吊諸葛武侯辭》,前太學內舍劉君應龜,朝請府君之外孫也,見而嘆曰:吾鄉以文辭鳴者,喻叔齊兄弟爾。是子稍加工,不其與之抗衡乎?因留受業」,這是黃溍受業於劉氏的開始。[ 根據楊維楨《故翰林侍講學士金華先生墓志銘》的記載,其時黃溍年十三,則當為1289年。關於劉應龜生平詳見黃溍《山南先生述》。]劉應龜(1244—1307),字元益,以其曾隱居石門山,人稱山南先生,為黃夢炎之外孫。劉應龜咸淳年間游太學,馬丞相奇其才,欲以女妻之,應龜不可,由是名稱籍甚。[ 明徐象梅《兩浙名賢錄》卷二「杭州學正劉應龜」條言丞相為馬驥。]宋亡後賣葯自晦,至元二十八年(1291)部使者強起為義烏教諭,後歷月泉書院山長、杭州學正。黃溍「於先生為中表子侄行,自丱歲侍先生杖屨」,[ 《綉川二妙集序》,《黃溍全集》,天津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265頁。《黃溍全集》為迄今收錄黃溍詩文最全的版本,為便檢核本文所引黃溍文字,標題皆從此本,文字、標斷略有校改。]以此「受學於先生最久且親」,[ 《山南先生集後記》,《黃溍全集》第282頁。]曾詮次劉應龜所自序的夢稿、痴稿、聽雨留稿為《山南先生集》二十卷,並在劉應龜卒後為作行述。無論在為人、為學、為詩方面,劉應龜都為黃溍提供了很好的示範作用,黃溍曾滿懷感情地表示:「惟我曾祖左曹府君以文章家知名當世,先生以外孫實得其學。顧溍之蒙鄙劣弱,猶幸弗失身負販技巧之列、以隕先業者,先生教也。先生之庇庥我厚矣。」[ 《山南先生述》,《黃溍全集》第417—418頁。]在為學方面,劉應龜「潛心義理之學,每以古人自期」;[ 《兩浙名賢錄》卷二「杭州學正劉應龜」條,明天啟刻本。]他「學本經濟,而以簡易為宗,讀書務識其義趣,未嘗牽引破碎,以給浮說」,為文則「雄肆俊拔,飈駛水飛,一出於己,無少貶以追世好」。[ 《山南先生述》,《黃溍全集》第417頁。]在詩歌創作方面尤其擅場,黃溍指出「吾里中前輩以詩名家者,推山南先生為巨擘」,而他在幼年即「知愛先生之詩,顧以材器劣弱,局量褊小,不敢窺其涯涘,徒有望洋而嘆」。[ 《綉川二妙集序》,《黃溍全集》第264、265頁。]由於詩作的散佚,《全宋詩》僅錄其詩兩首,今日已很難考究其具體成就。七律《春日田園雜興》在月泉吟社徵集到的兩千餘卷詩作中列名第五,評語謂之「律細韻高」、「夐未易及」,可約略見其風致。黃溍集中錄有《次韻山南先生遣興二首》,從兩人唱酬的情況來看,黃溍從劉應龜學詩應該是沒有疑問的。在《山南先生輓詩》中,黃溍以「仰驚喬嶽失嶙峋,千載風流可復聞」來表達對劉應龜故去的痛悼,而「淚盡侯芭悲獨立」則顯然是以其衣缽傳人自居了。黃溍幼年又曾經問學於義烏王炎澤(1253—1332),「王氏自宋以來號為儒家,五世祖炎澤得朱、呂道學之傳」,[ 吳寬:《明故中書舍人王君墓表》,《匏翁家藏集》卷七十三,四部叢刊本。]黃溍則「自總角忝預弟子列」。王炎澤,字威仲,學者尊之為南稜先生,其母為通齋葉由庚之女。「先生少嗜書,稍長治舉子業,穎出儕輩間。運去物改而場屋事廢,因得專意探索聖賢之微旨。家庭所受既得其素;而通齋為外大父,又從徐文清公傳考亭朱子之學。」「先生氣貌充偉,而襟度疏暢,待人一本於誠,言論磊落,無所隱蔽,莫不敬服焉。為諸生講說,務推明其大義,不事支離穿鑿。文簡質而主於理,詩極渾厚而間出奇語,不屑以雕刻求工也。」[ 《南稜先生墓志銘》,《黃溍全集》第483、482頁。關於王炎澤生平,可參此文及王褘《南稜先生行述》。王褘為王炎澤孫,後復從黃溍問學,以文學節義名世。]葉由庚為徐僑弟子,而徐僑既曾受學於呂祖謙弟子葉邽,又復登朱子之門,故而王炎澤在儒學思想實際上帶有呂氏與朱學的雙重影響。黃溍亦求學於石一鰲,《蔣君墓志銘》指出「溍弱冠時及石先生之門」,《饒州路儒學教授許君墓志銘》言「予幸獲執弟子禮於石公」,所述即為這一經歷。石一鰲(1230—1311)字晉卿,義烏人,「少從王世傑得徐僑之緒,淹貫經史,舉鄉貢進士。下筆為文章,如波濤洶湧,變化不可窺測。常典教邑庠,遠近學者爭趨至門執弟子禮,以求講明聖賢性理之說、修己治人之要。及其門者皆歷華躋顯,故一鰲之名愈振。晚年覃思於《易》,著《(五)〔互〕言總論》十卷,甥黃溍銘其墓。」[ 《義烏縣誌》卷十四,明崇禎刻本。石一鰲生平詳見黃溍《石先生墓表》。]不過石一鰲知名於時,其最為時人所推重的卻是舉業經驗,「然自秘丞君(王世傑)以來,惟用舉子業相授受,故先生之門,名賢書、升學館者相望」,「至其端緒之微,蘊奧之邃,世固未必知之也」。而黃溍入門較晚,感慨自己「於先生十卷之書,復未能與有聞焉。間乃掇其棄餘,以充有司之求」,[ 《石先生墓表》,《黃溍全集》第721頁。]其間不免有謙抑的成分,但對石氏學術掩遏不揚的憂慮,卻充分顯現了對學術承傳的關注。除此之外,黃溍在《題脫靴返棹二圖》中尚對牟應龍以門生自稱,不過這應該是由於牟應龍曾應聘預考江浙鄉試,而黃溍此年「以非才忝與薦送」,[ 《隆山牟先生文集序》,《黃溍全集》第230頁。]與講道問學的師弟關係並不相同。而在黃溍弱冠之後所師事的士人之中,影響最大的則非方鳳莫屬。方鳳(1240—1321)字韶父,婺州浦江人,為宋代有名遺民。方鳳並不僅僅以風義自高,他尤精於《詩》,「通毛、鄭二家言」。[ 宋濂《浦陽人物記》卷下「文學」之方鳳傳,知不足齋叢書本。]黃溍為方鳳入室弟子,「元貞丙申(1296),予幸獲執弟子禮,見方先生於仙華山之下」。方鳳對其期望甚殷,敦敦告誡他要砥德礪行,同時要培養根本。方鳳原本就「好獎拔士,有一善,未嘗不與之進」,[ 胡翰:《謝翱傳》,《胡仲子集》卷九,四庫本。]於黃溍又屬同鄉前輩,所指授當尤為切近藹然。黃溍集中所存多首兩人贈答之作即是這一情誼的最好說明。就師承授受而言,黃溍經歷了轉益多師的過程,其間所得自然有多少之別,而從而悟入的領域也各有側重。像方鳳、劉應龜以詩名世,黃溍從其所得詩學,就為他家所少。其諸多師執之間的共同之處尤其值得關注。一方面他們皆屬於婺州地方士人,其居處環境、學系脈絡都頗為相近;另一方面他們都經歷了易代之變,其氣節操守皆有可觀。方鳳堅定的遺民立場自不必說,其他人入元也多只是出任教職。這實際反映了婺州文人在政治與文化之間的依違態度。在呂、朱等大儒相繼淪謝之後,儒學的發展不得不面對大家缺失的境地,正是他們立足於鄉域的學術活動,使得儒學的空間向中下層士人拓展,雖然高峰頓失,但不乏眾聲和鳴。婺學正是在這一背景下形成、發展,而黃溍的受學經歷恰好表明在學術承傳的意義上,地方精英的價值所在。而他們各自師承的複雜性,又使得黃溍本人的思想具有婺學的融合特徵。《宋元學案》將方鳳歸入「龍川學案」,黃溍作為「方氏門人」,當然可以看作是龍川學術譜系的延續。王炎澤得其外祖葉由庚之傳。葉由庚曾與何基、王柏辨析理學,因而作為「北山學侶」被列入「北山四先生學案」;又執經於徐僑,得傳朱子之學;而徐僑又從學於呂祖謙門人葉邽。多重學緣的影響,在王炎澤身上已經表現得非常明顯。就石一鰲的學術源流來看,也表現出多重性因素。石一鰲師事王世傑,「初,徐文清公(徐僑)倡道丹溪上,及門者或仕或不仕,皆時聞人。文清之學,蓋親得於考亭;而秘書丞王君世傑,則有得於文清者也。先生少受業於監榷貨務都茶場王君若訥,既又從秘丞君游。學日以茂,實大而聲遠」。而他晚年論《易》則復出己見,「其為說不皆本於徐氏」。吳澄曾評石一鰲《易說》,以為「其說理之當、說象之工,蓋於象學、理學,俱嘗究心」,而其主旨與吳澄亦有不同,「予補朱義者也,石廣程傳者也。君釋象,予亦釋象,則皆程朱之所未言者。雖有不同,而言固各有當也」。[ 吳澄:《石晉卿易說序》,《吳文正集》卷十七,四庫本。《易說》與前及《互言總論》,或當為同一書。]作為石氏弟子,黃溍被列入「滄州諸儒學案」也具有學理上的充足理由。從學術譜系來看,黃溍已處於諸派交匯的文化大背景之中,陳亮、呂祖謙、朱熹等本來頗有歧見的學術見解,在這一交互影響與吸納之下,已漸趨混同。實際上婺學初創時期就缺乏一統的力量,黃溍對此有透徹的認識,他「嘗從鄉先生聞乾淳師友之盛,未始不嘆其人物之聚、學術之散也。蓋婺之學,陳氏先事功,唐氏尚經制,呂氏善性理。三家者,唯呂氏為得其宗而獨傳。至於人自為書,角立競起,呂氏終莫能挈而合之也」,賢達凋零之後,士人更是「第以世之所共傳為信,遂使散者不可複合,不傳者日就泯墜」。黃溍所秉受的各家學說,正具備了這一特定儒學發展階段的特徵。不過眾說紛紜當中,並非就沒有共通的義理存在,「安知紛然不同之中,有混然大同者在耶?」[ 《送曹順甫序》,《黃溍全集》第237頁。]師承各家自然有廣取眾長的好處,但也會增加多歧亡羊的困惑,只有能夠在紛歧的學說當中直探本源,把握根本義理進而形成自家體會,才能說是學有所成。從黃溍的學術思想來看,對「混然大同者」的追求,不失為把握其特點的重要方面。至於他在根本經術的同時,重文獻、崇史學,則較多體現出呂學特點而多屬個人的領悟了。二、交遊耆舊與文採風義黃溍始生而宋社遂屋,前賢故老多有落拓不偶而晦跡林野之間者,因而在問學之餘得以交遊耆舊。雖然與執經問業所得略殊,但是老輩儀刑尚在,即使是旬月之間,得以親承謦欬,也自能在風義與文章方面受其濡染。黃溍同郡好友柳貫即曾指出:「某年長於晉卿,而出遊諸公耉老間,乃在其後。於時陵陽牟公居霅,新安方公居杭,如成都兩石筍之相望。人固知為神物,而不可狎近之也。然二公之於晉卿,皆能破去崖岸,折輩行而交之;則二公之鑒賞,豈私一晉卿者哉?方韶父、劉元益,吾鄉前輩,而某之執友也。韶父國子進士,元益太學內捨生,嘗與仇仁近在京庠同業最久且故,兵後皆以詩鳴。其貽書介晉卿以謁者,固將引而進之於道,非有所覬為利達計也。」[ 柳貫:《跋晉卿所得牟方仇三公詩卷》,《柳待制文集》卷十九,四部叢刊本。]牟巘、方回、仇遠皆與黃溍作忘年交好,這其中除了方鳳、劉應龜的引薦之外,更多的應是所謂聲氣相近;自然也包含了耆舊諸人對黃溍的欣賞與期待。黃溍與這些文壇宿老的交遊與其求學過程是相互交錯勾連的,早在十幾歲的時候,他就得以結識盤峰先生孫潼發,「溍年十六七,即參陪於杖屨之末。先生古貌野服,高談雄辨,四座盡傾。每語當世事及前代故實,亹亹不倦。然喜汲引後進,有如溍之無所肖似,猶不以凡子見遇,每折行輩以相傾下」。孫潼發(1244—1310)字帝錫,一字君文,桐廬人,咸淳四年(1268)進士,曾任衢州軍事判官,「蜀名卿史公繩祖僑寓是邦,先生暇日輒相與研究先儒性理之學,為士者往往聞其緒言而有所開悟」。宋亡後堅守不仕,以古人風節自期。《宋元學案》將其收入「北山四先生學案」。孫潼發在程鉅夫求賢、留夢炎舉薦的情況之下,能夠秉持氣節、自放于山水間,這一遺民精神給黃溍留下了深刻印象,「說者以為,人臣之義莫易於死節,莫難於去國,而屈辱用晦者,亦所難辨。宋之亡也,先生不在其位,而未始行乎患難;不降其志,而卒以明哲保身。從容於出處去就之際,而不至於屈辱。其善用晦者歟?蓋人之難能,亦非人之所能辨。是用因其跡以推其心之所存,論次而表顯之,庶百世之下有觀感而興起者焉」。[ 《盤峰先生墓表》,《黃溍全集》第719、720頁。黃溍另有七律《送孫君文判官丈歸桐廬》。]這一人格力量,對於身處異族入主中原朝代的黃溍來說,無法不對其出處觀念產生影響。而黃溍交遊的耆舊當中,宋代遺民佔據了相當大的比重,月泉吟社諸賢即是顯例。除了方鳳之外,當年曾預評詩的吳思齊也成為黃溍的莫逆之交,「元貞丙申(1296)秋,予遊仙華、寶掌,間因得拜先生浦陽江上。先生顧予喜曰:『吾二十年擇交江南,有友二人焉,曰方君韶父、曰謝君皋父。今皋父已矣,子乃能從吾游乎?子其遂為吾忘年交。』予謝不敢。先生蓋予大父行也。然自是間歲輒一再會,會則必歡欣交通,如果忘年者。先生間為予上下古今人物,使審所擇而尚友焉。先生之心,其有望於予者哉!」[ 《書吳善父哀辭後》,《黃溍全集》第174頁。]吳思齊(1238—1301)字子善,以任子入官,曾任嘉興縣丞;入元不仕,自號全歸子。其祖吳深為陳亮婿,思齊能傳家學,故《宋元學案》將其收入《龍川學案》。吳思齊能詩,黃溍集中有《和吳贊府齋居十詠》,所詠為焦桐、蠹簡、殘畫等,類皆殘缺不全,正可以見其遺民心態。《書吳善父哀辭後》稱他「中歲頗慕管幼安、陶淵明之為人,因自放山水間,時與畸人靜者探幽發奇,以泄其羈孤感郁之思」,著眼的也正是其志節。與方鳳一樣,詩歌其實只是陶寫胸懷之具而已。龔開對方鳳的詩歌有高度評價,「異時龔公聖予見先生於錢塘,覽所賦詩,識以二十二言曰:『由本論之,在人倫不在人事;等而上之,在天地不在古今。』言先生之詩者,無以易此矣」。[ 《方先生詩集序》,《黃溍全集》第228頁。]這未嘗不可用來評價吳思齊的精神追求。正像四庫館臣所言,「蓋鳳澤畔行吟,往往睠念宗邦、不忘忠愛;開亦以遺民終老,故揚詡未免過情。然幽憂悲思、纏綿悱惻,雖亡國之音,固猶不失風人之義也」。[ 《存雅堂遺稿》提要,《四庫全書總目》卷一百六十五,四庫本。]在後人的心目中,方鳳、吳思齊、謝翱等宋遺民,「蓋氣節不群之士雲」。[ 《浙江通志》卷四十二吳思齊傳,嘉靖四十年刻本。]在獲交於鄉域諸賢之後,考慮到婺州地域的限制,再加上向學的決心,同時又有方鳳諸人的薦引,黃溍開始漫遊杭州,以求開拓心胸、增廣學識。多年之後他回憶起這一求學經歷:「始予既知學,頗思自拔於流俗,而患夫窮鄉下邑,塊焉獨處,無從考質以祛所惑。聞錢塘古會府,號稱衣冠之聚,宿儒遺老猶有存者。則籝糧笥書,逾濤江而西,幸而有所接識。然以違親越鄉,不能久與居與游。間獲聆緒言之一二,終未至盡大觀而無憾也。」[ 《送汪生序》,《黃溍全集》第244頁。]雖然這與鎮日執經問學、盤旋坐隅的入門受業有所不同,但是老輩尚存、典型未遠,其間教益也是頗值稱道的,而這也成為此後黃溍向門生屢屢提及的話題。宋濂就提到,自己「幸從鄉先生黃文獻公游,聽談杭都舊事,有如淮陰龔公開、岩陵何公夢桂、眉山家公之巽、莆田劉公濩、西秦張公楧、虎林仇公遠、齊東周公密,凡十餘人,相與倡明雅道」,[ 宋濂:《元故湛淵先生白公墓銘》,《宋學士全集》,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619頁。]可見一時交遊之盛。從時間而言,遊學錢塘當在仙華問學之後,黃溍稱「溍以大德戊戌春,見先生於錢唐」,[ 《跋翠岩畫》,《黃溍全集》第193頁。宋濂《金華黃先生行狀》言黃溍「弱冠西遊錢唐,前代遺老與鉅公宿學,先生鹹得見之。於是,益聞近世文獻之澤。暨還故居,從仙華山隱者方君鳳游,為歌詩相倡和」,則遊學錢塘在結識方鳳之前,與其行跡似不合。]所言為1298年謁見龔開事,而與錢塘耆舊交遊當即此期。龔開(1222—1304)字聖予,號翠岩,「淮陰人,少負才氣,博學好古,尤邃經術。宋季與陸秀夫同居李庭芝幕府。宋亡來居吳下,節愈孤峻。嘗作文天祥及秀夫傳,吳萊稱其不減遷、固」。[ (正德)《姑蘇志》卷五十七,四庫本。]龔開以志節稱,亦善丹青,宋亡之後以畫自給,「其胸中之磊落軒昂、崢嶸突兀者,時時發見於筆墨之所及」。[ 《跋翠岩畫》,《黃溍全集》第193頁。]所作兩傳尤負盛名,也正是其節義精神勃鬱於中的體現,古人對其有高度評價:「此等文字當與天地古今同為不朽。百世之下一展卷之際,尚能使人酸楚悲憤不能已已者,何邪?亦以秉彝好德之心,千載一時,不容泯滅故也。」[ 孫志道:《書龔聖予所撰文宋瑞陸秀夫二傳後》,《宋遺民錄》卷十,嘉靖程威刻本。]黃溍有詩云:「淮陰權奇士,髀肉老始消。長眉已雪色,頩顏尚紅潮。朋游三數公,於焉共逍遙。平生經濟策,忘言付詩瓢。」正是對龔開意氣慷慨、寄情於詩的欣賞與追憶。遊學錢塘時所結識的耆舊與黃溍多有酬酢,如牟巘(1227—1311),「溍生也後,猶及拜於床下,而辱贈以言」。[ 《隆山牟先生文集序》,《黃溍全集》第230頁。]在其卒後,黃溍又有詩追挽,感慨「後生無復望儀刑,青史徒煩列姓名」。[ 《大卿牟公輓詩》其二,《黃溍全集》第65頁。]在多年之後,重展牟巘、方回贈詩,昔時的游從情形還不免形諸夢寐,「憶昔登堂三十載,夢想時復瞻眉須」,可惜的是老成零落,「兩翁風流掃地無,文章光焰埋丘墟」。[ 《題陵陽牟公紫陽方公詩卷》,《黃溍全集》第33頁。]與仇遠的交遊似尤密切,黃溍曾陪其赴金陵並登石頭城,有「平生一杯酒,及此慰飄零」的懷古與勸慰詩句。[ 《陪仇仁父先生登石頭城》,《黃溍全集》第44頁。]在《寄仇仁父先生》中則致慨於其入元之後生活的寥落,「一官十載尚沉淪,門巷蕭蕭白屋貧」。從黃溍青年時期的遊學經歷而言,詩文唱酬所帶來的文字方面的進益當屬一面;而接聞緒論、獲睹故國文獻風流當屬更為深隱、影響也更深遠的一面。特別是耆舊諸人的氣節與人格精神,直接影響到這一時期黃溍的政治態度。他曾不無憂慮地表示:「溍生於宋亡之後,猶及見昔之故家人物。其處而不出者,類皆以時異事殊,而有依隱玩世之心。後生小子,習而不察,謹厚之風,日益以衰。」[ 《山齋喻君墓志銘》,《黃溍全集》第526頁。]顯然耆舊典刑遺則未遠,他們的政治立場,成為黃溍走上仕途之際首先要應對的最直接參照。三、師友影響與出處選擇宋元朝代更迭,由異族征服王朝取代漢族王朝,不可避免對士人出處選擇帶來衝擊。陳得芝先生曾對宋末理宗、度宗朝三百二十八名進士在宋元交替之際的事迹進行考察,發現其中殉國者佔21.65%,入元不仕者佔53.05%,而歸降與仕元者僅佔25.3%,其中還有部分人只是出任不入流品的低級教職,還有一些人則入仕未久即回歸退隱。[ 陳得芝:《論宋元之際江南士人的思想和政治動向》,收入《蒙元史研究叢稿》,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571—595頁。]從中可以看到這一特定時段士人的政治選擇,其間凸顯的遺民精神是頗值關注的現象。黃溍的師友中,方鳳、吳思齊、孫潼發、龔開等都是甚有影響的遺民,因而黃溍表示:「載念某之少也,從先生長者詠歌先王之道於寬閑寂寞之鄉,將以是終其身」,[ 《葉審言墓志銘》,《黃溍全集》第484頁。]考慮到身教的因素,實在是比較自然的。雖然儒戶的戶計出身讓黃溍在元代頗有儒冠誤身的感慨,[ 《洞門黃氏宗譜》卷二《文獻公曆授散官始末》對黃溍出身、仕履有明晰記載,為史料價值極高之履歷性質文件,文中明言黃溍「儒戶出身」。黃溍自敘屢屢言及,如「予故諸生也,忝被官使」(《送應教諭詩序》)、「予故婺之諸生也」(《送李子貞序》)、「忝繇諸生,蒙恩錫第」(《謁先聖祝文》)、「溍忝繇諸生,與聞有政」(《諸曁州謁廟祝文·先聖》)、「始公佐憲府,溍因公行部,以諸生禮見」(《深州知州致仕劉公墓志銘》),不一而足,皆可證黃溍當以儒戶身份而入邑庠就學。]但是「遺世豈予敢,匡時非我任」,[ 《寄方子踐子發》,《黃溍全集》第6頁。方樗子發、方梓子踐,俱方鳳子,為黃溍友人。]這一對同人的表白,明白昭示了黃溍對政權的刻意疏離。另一方面,元代儒士的地位相對於宋代士人的優渥處境而言,顯然有霄壤之別。雖然不至於像「九儒十丐」那樣極端,而且儒戶還享有豁免科差雜役的權利,但是元初科舉廢止、重吏輕儒的現實,都極大限制了士人的出路。[ 關於元代士人地位問題,詳參蕭啟慶:《元代的儒戶:儒士地位演進史上的一章》,收入《內北國而外中國:蒙元史研究》,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371—414頁。]揭傒斯所說的「士失其業、民墜其教、盜賊滿野」,[ 揭傒斯:《富州重修學記》,《揭文安公全集》卷十,四部叢刊本。]一定程度上正不失為元初的社會寫照。在進身之途大為逼仄之際,以往被蔑視的皂隸,則成為士人的不得已選擇,「今之由儒入吏者,肩相摩,袂相屬」,[ 《送宣公書院陳山長序》,《黃溍全集》第237頁。]其間取捨對於世代業儒的黃溍而言,未始不構成心理上的障礙。不過隨著時間的流逝與元朝政經局面的逐漸平穩,士人的心態也在不經意間發生遞遷。社稷鼎革所造成的哀思愁怨之音漸漸淡去,「考察元初江南士人思想態度的變化,大體可以看出,世祖、成宗之交是一個轉折時期。到這時,故宋士人思想上所謂『節義』的堤防已漸崩潰,『同人』、『隨時』之說盛行,有不少多年退隱不仕者出而勉就元朝官職」。[ 前揭陳得芝文,第592頁。]宋元易代更多地被解釋為天道興廢,這顯然並非個人所能左右,還是順應天時,正像趙孟頫所說的那樣,「往事已非那可說,且將忠直報皇元」,[ 《元史》卷一百七十二,趙孟頫列傳。]不失為直面現實的方式。不過這些對於黃溍而言,尚不足以構成出仕的羈絆。早在他出生的時候,江南就已納入蒙元版圖,他無需背負上前輩遺民那樣的沉重心理包袱。元代「內北人而外南人」的政權特點對南方士人確有很大歧視,但隨著文化政策的逐漸寬鬆,政府採取極具象徵意義的延納南方有名士人的舉措,以及師友中人的入仕行為,都不免使得學優則仕的意識悄然滋長。黃溍的臨岐彷徨最終因其好友葉審言的舉薦而打破,起初他「絕無仕進意,其友葉君謹翁力挽之出。大德五年(1301),舉教官」。[ 宋濂:《行狀》,《宋學士全集》第913頁。此說當本於黃溍《葉審言墓志銘》「審言力挽之出」。據危素《大元故文獻黃公神道碑》,舉教官為此年春。]雖然他頗有晦跡漁樵的初衷,但並無絕然遁世的意圖,因而在葉審言的推動之下,黃溍略顯被動地開始了登仕的嘗試。葉審言(1272—1346)字謹翁,金華人。曾祖葉邽,受業於呂祖謙。葉審言幼承家學,於書無所不讀,卓然自立,父子互為師友。《宋元學案》將其一門列入「麗澤諸儒學案」,且專揭「葉氏家學」一目,足見其學術具有根本。葉審言弱冠舉教官,歷浦江、義烏教諭,升衢州明正書院山長,借授處州縉雲縣官政鄉巡檢,調晉江縣主簿,遷吉水州學教授,後改調婺州路司獄,以瑞安同知致仕。葉審言早年頗有壯志,曾北走大都以求有遇,「葉君披短褐,志力何雄哉!北走叫閶闔,紅塵指崔嵬」,[ 《贈葉審言別》,《黃溍全集》第7頁。詩中有「尚念窮賤者,衡門守蒿萊」之句,當作於大德五年之前。據黃溍《明正書院田記》,皇慶初年(1312)葉審言為明正書院山長,則葉審言北上似在義烏教諭任滿之後。詩中又言「十年今何官,茅屋歌蒼苔。豈無琅玕樹,鳳飛故低徊」,可見是暫棄教職而去。吳師道《寄葉審言並簡晉卿》雲「燕塵越水舊衿裾,何事今年賦遂初」,亦與其北上行跡相合,並知其曾退隱。]結果失意而歸。教官向來被稱為「冷官」,在元代其遷轉尤為困難,葉審言即多年困頓於此。所交遊者則多為名賢,「許謙、柳貫、張樞、黃溍咸樂與為友」。[ 《兩浙名賢錄》卷二「瑞安州同知葉審言謹翁」,明天啟刻本。]黃溍集中今存多篇與其酬酢文字,並為之撰有墓銘。至於他力薦黃溍出任教職,則與元代教官的選任制度有關。路、州教授為品官,其選任較為嚴格,元初往往要經由「學校公眾」從「前進士人員」中推舉,或者雖無出身,卻「學問該博、年高德劭、為眾所推、堪充教授」者,方可入選。[ 《廟學典禮》卷二《學官格例》,四庫本。同書卷三《正錄任滿給由》記載,至元二十七年(1290)後「江淮迤南教官,從本路儒學公眾推舉保申」,也強調了舉薦者的身份。]一般所能獲得保舉的,多為直學、教諭之類低級教職。由於葉審言的教官身份,他力薦黃溍才學優長、堪任學職就成為順理成章的事情。不過教官的難以升遷也是出名的,「自直學至教授,中間待試、聽除、守缺、給由,所歷月日,前後三十餘年,比至入流,已及致仕,情有可憫」;[ 《元典章》卷九,吏部卷三「正錄教諭直學」,元刻本。]黃溍本人也承認:「若夫縣教官,率選署於閫外。累其月至九十,始得上名銓曹,補郡文學,而與醫卜執技者齒。滿六歲,乃得預流內銓。其閱歷之勤且久如此。老生宿學既無所事乎其間,有志之士苟資以自進,固不得俟乎強而仕矣。」[ 《送鄭生序》,《黃溍全集》第243頁。]和黃溍同時舉為教官的曹順甫二十餘年之後方才升轉為溫州路學正,就是一個典型的實例。黃溍經過試察中選,也必然要經歷這樣一個漫長的淹滯歲月,正像他所說的那樣,出任學官之後「予訖不調」。[ 《送曹順甫序》,《黃溍全集》第237頁。]在經過內心的艱難抉擇之後,他終於決定由儒充吏了。在元代儒士有限的入仕選擇之中,吏職雖然或許難有「清流」之譽,但是比起教職來其升遷要容易得多,「元之有天下,尚吏治而右文法。凡以吏仕者,捷出取大官,過儒生遠甚,故儒多屈為吏」。[ 方孝孺:《林君墓表》,《遜志齋集》卷二十二,四部叢刊本。]根據《行狀》記載,大德七年(1303)黃溍「舉憲吏」。[ 危素《神道碑》、楊維楨《墓志銘》皆作「舉憲史」,文字雖略異而所指則相同。]這應該是指黃溍應舉為肅政廉訪司書吏。元代儒人入吏有所謂「歲貢」制度,廉訪司俗稱憲司,按察司即其前身,至元二十八年(1291)詔令更名。憲吏職責頗重,而且兩台監察院書吏需由各道憲司書吏選補,因而不失為從仕的捷徑,其選用標準也較為嚴格。婺州為浙東海右道廉訪司轄內,且為憲司治所。黃溍以應試之故到司,並作《上憲使書》以陳情。文中反覆以風俗淳美為言,慨然於選舉未能得人、反而造成覬幸趨兢之風,希望「居大人之位」者能夠經由選拔人才一端而化風俗、抑奔兢。並明確表示一己之得非所縈懷,而當以「人才風俗為念」。 文章理義充沛,氣盛言宜,能自大處著眼,故雖屬求進文字而不陷苶然。這一上書應該起到了作用,宋濂《行狀》即稱「就試皆中其選」。在入吏之初,黃溍還頗想有所作為,他在《發金陵留別一二同志》中表示:「盛名不易居,直道我所遵。雖枉嘉遁志,未渝白圭言。」這顯然是鑒於「白圭之玷,尚可磨也;斯言之玷,不可為也」,表明自己雖然違背初衷出仕,但不會棄置進道與為人的原則。不過隨著時間的流逝,內心的失落也與日俱增。吏事繁劇、難以得志行道、不被同人理解,都讓他心生悔意。這年的年底他就感慨自己出處不慎,「如何山中人,歲莫塵埃客」。[ 《曉望》,《黃溍全集》第7頁。]在《逸山過姚紫芝別業》中他慨然於昔是而今非,「念昔去岩壑,輟耕白雲中。白雲故無恙,我乃羞樊籠」。在與好友方子踐的贈答中,更因有違夙約而多次表示愧疚,「相逢感疇昔,出處愧匆匆」,「向來常處士,早已負諸公」。[ 《八詠樓遇方子踐》、《杭州寄子踐》,《黃溍全集》第46頁。]從《次韻子踐秋社歸岩南》中「時情冉冉心如醉,世議紛紛耳欲聾」、「蹉跎偶負平生約,已復人間歲一終」的沉吟,亦可看出黃溍在物議沸騰的輿論壓力之下的痛苦與彷徨。最後他終於覺察仕非其時,「希世乖近務,慕隱餘衷誠。願言良時晚,庶保幽人貞」,[ 《述懷》,《黃溍全集》第5頁。]決定重歸園田。導致他「復退隱於家」[ 宋濂:《行狀》,《宋學士全集》第913頁。按黃溍舉憲吏之年八月二十四日,其祖母童氏卒,黃溍當丁憂;次年五月二十四日,其祖父卒,亦當持服。黃溍或即因此棄職而去。]的原因,按照楊維楨《墓志銘》的說法,是「多忤上官去」。或以為「金華黃溍晉卿早年為湖州長興吏,因簿書被棰。乃棄吏發憤讀書,登乙卯進士第,為世名儒,官至翰林侍讀學士」。[ 《農田餘話》卷上,明寶顏堂秘笈本。]這一說法近於小說家言,並不一定可信。實際上黃溍在《答客問》中,對這一問題有所回應。寫作此文的目的正是因為「仆大德中忝被選舉,一時後進之士多見拔擢,而仆方退居田裡。或譏其苞苴不修,以為迂闊。乃仿昔賢,述其問答之辭」。可見在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其行止與官場習氣不合,而且違背了其秉性與追求。在文中他對「眩勢交之榮悴,昧俗化之隆庳,睹攆橇之利用,而將乘之階戺」這樣的官場追逐勢力行為痛加貶斥,直言在出仕時機不合適之際,惟須「共己俟命」;但同時自己歸隱鄉里並非是沽名釣譽,「潔名以為高,矜己以自熹」。在仕與隱的選擇上,黃溍通過自身的經歷,逐漸形成了清晰的認識:「時盈時虛,天理之常。乃仁乃義,人道之綱。是以君子立不易方,故曰勿行爾悔,無患名不大;勿信爾欺,無患祿不隨。」可以說,在元初科舉未復、士人進身之階逼仄的情況下,黃溍舉教官、任憲吏,都是儒士的通常選擇。從最初的被動入仕、到最後的決意退隱,可以看出黃溍在師友影響之下對仕途的疏離之感,也能發現他對出處選擇並不陷於偏執,而是相時而動,當仕則仕、當隱則隱。不消說遊宦未遂的經歷對黃溍而言是一次打擊,特別是奔走紅塵、供役吏職對於世代業儒的文士而言更帶有心理上的折磨,但是這一嘗試促使黃溍對仕進道路有了清醒的認識,也影響到此後他的宦海選擇。多年以後他還不忘指出:「某竊觀昔人去就之際,出者或未能無累於物,處者或專務使影響昧昧、不聞於人。此二者皆過也。」在對待出處的態度上,過猶不及,故而君子執兩用中,「進不徇人、退不絕物」,[ 《秋江黃君墓志銘》,《黃溍全集》第564頁。]這一理解和黃溍早年的遊學遊宦經歷自應不無關聯。四、小結宋元易代對南方士人產生了重大衝擊,由於蒙元貴族重根腳、崇世襲,「任官惟尚門第,非國人右族不輕授以爵位。至於南產,尤疏賤之,一官半職鮮有得者」。[ 瞿佑:《歸田詩話》下卷《年老還鄉》,知不足齋叢書本。]社會各階層重趨封閉,流動性較宋代大為減弱。即使仁宗時詔行科舉,由於舉額限制與對南人的歧視性規定,科舉對於吸納精英群體的意義也非常有限。在這種情況下,精英階層與其居住區域的生活聯繫更為密切,精英作用得以擴散。[ 參牟復禮撰稿《蒙古統治下的中國社會》,《劍橋中國遼西夏金元史》第九章,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8年版。]黃溍青年遊學時期,廣泛與婺州精英群體接觸,其交遊網路以婺州地方為主,並逐步展拓至江浙行省。砥礪向學、激蕩風義的群體活動,使黃溍形成了不名一師、和齊斟酌的思想特色,體現出婺學的包容和會特徵。婺州作為南宋遺民群體的重要活動區域,地方精英的政治意識對黃溍產生了重要影響。在嘗試適應現有政治秩序的遊宦經歷中,黃溍初步形成了隨意任運、出處無累的觀念,既表現出對政權的認可,又顯示出一定的疏離樣態。這既與南宋遺民的激越情緒有異,又與眾多明初士人因政治高壓而刻意避俗不同,反映出元代江南士人在政治活動中的特定心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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